淡蓝的光影划破黑暗,切在一只干瘦怪物的后颈上,那怪物立时一命呜呼。数不清的怪物在慌张逃命,发出嘶哑而绝望的吼叫。然而那道蓝光如影随形,声音清脆如九霄凤鸣,在空中分作数道,向四面八方追去。撕心裂肺的惨叫此起彼伏,又很快消散,转眼间,成群的怪物已被屠杀干净,凝重的黑暗里只有无边的死寂。
空灵的声音随风传来:“张少岩,我念江潮情面收留你们,但你们却滥杀无辜,祸害生灵。如此,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破风之声响起,几片如冰晶似的镜子碎片凭空出现,各自停留在恰当的位置,将月光再三反射,形成浩瀚的银辉倾泻下来,驱散黑暗。
这里是一处山洞,怪物的尸体遍地堆积,山洞尽头坐着一道小山似的黑影,皮肤青紫,肌肉暴凸,一张巨脸由于肿胀已经令五官杂糅在一起,分不清模样,唯有那一双幽绿的铜铃巨眼时明时暗。这只巨型怪物的右臂被从中斩断,流出粘稠的紫黑色液体,流淌在岩石上呲呲冒出青烟。
“已经丧失心智了吗?”空灵的声音悠悠响起,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也好,我这就让你解脱。”
一道镜片突然出现,锋利如刀,直指巨型怪物的咽喉!
“照月君!”
巨型怪物开口了,他的声音沉闷嘶哑:“照月君,我还不能死!”
镜片倏然停止,抵在巨型怪物的身前,随时可以取它性命,空灵的声音淡淡道:“张少岩,你可是还有所留恋?”
巨型怪物——也就是曾经江潮手下青鳞卫都指挥使张少岩一字字道:“不,我没有什么留恋,早就想追随大将军而去了!但是……你可知我今夜袭击的那个男子是谁?”
空气中一片安静,张少岩握紧拳头,咬牙继续道:“他就是圣德皇帝奉临!我的部下亲眼看到!就是他,还有他的哥哥丰泽皇帝奉哲一起用邪剑杀死了大将军!而我和我的部下们变成今日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也是拜那柄邪剑所赐!但凡被剑气波及的弟兄,即使不死,也会变成怪物,最后丧失心智,肆意杀生!”
张少岩笨重的身体缓缓站起:“照月君,我自知马上就要丧失心智变成真正的怪物了!如果不是遇见奉临,恐怕我早已自行了断!但现在我不能死!我想为大将军报仇!我想为死去的青鳞卫兄弟们报仇!”
他的情绪愈加激动,声音也变作歇斯底里的怒吼,他狂乱地挥舞着仅剩的一条手臂:“照月君!您还在吧?您也想为大将军报仇吧!求您帮帮我!只要大仇得报,少岩即使坠入地狱永不轮回也在所不惜!照月君——!”
张少岩彻底失控,巨拳捶打在岩壁上,碎石坠落如雨。
“咻咻咻!”
数道细长的镜子碎片飞射而来,从张少岩的头颈、四肢旁穿过,又刺入岩石中,将他固定在岩壁上。
漫天晶莹的碎片迅速汇聚,如闪烁的星辰长河,形成一道婉约的人影,初时通体晶莹剔透,旋即变为女子模样,眉目如远山含黛,不施脂粉,身披轻纱薄如蝉翼,一席淡蓝长裙似清水微澜,她袅袅漂浮在空中,近水含烟,朦胧似幻。
照月君蓝色的眼眸看着迎面洒来的月光,幽幽道:“这世上真有轮回吗?”
她摊开手,将一枚红色的丹药递给张少岩:“服下这枚诛心丹,你会获得强大的力量,但戮命诛心,必有报应,你在三日后也会毒发身死。”
张少岩一把夺过丹药,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呃——!”
他突然单膝跪下,沉重的身体砸在地面上,整个山洞都在微微震颤,只见那紫青色的皮肤渐渐变得鲜红似血,周围的温度急剧升高,白色的蒸汽喷涌而出。张少岩在大声嘶吼着,仿佛置身地狱火海,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承受着猛烈的炙烤,然而他并不感到痛苦,此时此刻,他破釜沉舟,内心之中唯有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这火让他重生,这火让他强大!
照月君调整空中镜子碎片的角度,让月光反射到山洞外面,洞内再次陷入黑暗之中,唯有那惨烈的嘶吼久久不绝。
照月君飘出山洞,仰望夜空残月,轻轻呢喃:“你……会怪我吗?”
……
“看到那块岩石了吗?”林青衣手指高处,“巍巍独立,无所遮凭,风景一定不错,我们去那边休息一下!”
说着一马当先,沿着蜿蜒小路跑了上去。
奉临跟在后面,背着一大袋行李,早已累的气喘吁吁。
今日师父意外地早起,在品尝过京城特产的汤包后,不到巳时便与奉临离开了客栈。只不过临行前,林青衣装了一大袋小吃水果,让奉临背着,并顺路买了两顶遮阳的斗笠。奉临见状隐隐觉得不妙,您这是去捉妖还是去野游啊?
果然不出所料,林青衣进山后十分兴奋,放出几道剑符后,便不再管捉妖的事情,东瞅瞅西看看,一会发现了罕见品种的蘑菇,一会又到山崖边采几味药草炼丹。听到溪水声,便一路寻去;看到松鼠,就拾来榛子逗喂它们。林青衣似乎自带亲近自然的能力,那些小动物都不怎么怕她,反而与她相处得十分融洽,拖家带口地围在她身边,等待着她的投喂。
这座山名为望都山,与元京相去三十里,走势东高西低,遭受怪物袭击的盛和村就坐落在西边地势低洼的山腹中。元京城附近灵脉遍布,因而灵气旺盛,望都山也是草木繁荣,鸟兽兴盛,可谓钟灵毓秀之地,风景自是极佳。山野西面满是高大的针叶常青木,奉临读过百里载的《地经考》,书里说这种树名为青间桧,木质清香坚硬,是上佳的建造材料,尚朝时期以及靖朝初年曾大肆砍伐用来修造宫殿,以致青间桧几乎在北方绝迹,直到靖太宗颁布限伐令才得以缓解,经过百年经营,这种生命力顽强的树木又重现繁荣。
望都山往东,青绿便渐渐被橙红替代,六叶红枫成为主角。这种枫树叶子呈六瓣,状如星星,极为好看,属于元京城所在的南淮一带特产植物,因其状美,故被栽种在皇宫内,元京皇宫又被称为枫叶宫。奉临生于宫廷,对此再熟悉不过了。望都山一山二色,东红西绿,正如诗中所言:才染一叶绿,又逢漫山红。
然而风景虽好,但也禁不住身体乏累。时值初秋,白天的太阳依旧毒辣,奉临背着大行李走了半日山路已然大汗淋淋。若不是朝廷为了派人进山采药而修造了上山的小路,他恐怕已经瘫倒在半山腰。
反观林青衣,在烈日下与花花草草还有各种小动物亲昵了一路,依旧活蹦乱跳的,没看出一丝疲惫,而且仍然保持一派仙风道骨,清凉无汗的状态。自己算的上与她是同门,但这么看起来差距真是太大了。
头顶传来林青衣的招呼声,转眼的功夫,她已经跑到那块高处的岩石上。奉临不敢懈怠,牟足劲小跑着赶了上去。
迎面吹来一股凉风,一扫林间闷热,惬意无比。林青衣果然眼光厉害,这块岩石高高耸立,四面无凭,颇有一览众山小的姿态。岩石上秋风送爽,岩石下林海起伏,当是绝佳的赏景休憩之地。
奉临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林青衣兀自站在岩石边,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这壮美的河山,秋风飒飒,她的马尾长发迎风飞舞,白衣飘飘,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动人的曲线,奉临终究是男儿,此情此景难免心中悸动,于是赶紧移开了目光。
“啊,我饿了。”林青衣转回身,一面捋着头发,一面说道,“小临儿,我们烤点果子吃吧。”
这么一说,奉临也感到饿了,看来行李里的水果小吃终于能派上用场了。水果都是清洗好的,奉临用竹签将他们一个个穿起,另外一边林青衣则御剑出鞘,唰唰斩落一地树枝,抱回来用以生火。
岩石上风大,奉临半天也点不着火折子,林青衣等不及了,让奉临搬些大石头过来,垒成一圈,中心放好枯叶木柴。林青衣手捏剑诀,御剑在石头上噼里啪啦一通乱砍,霎时间火星飞溅,枯叶连同底下的木柴一并烧了起来。站在一旁的奉临为之咋舌,堂堂仙家的御剑之术,竟然让林青衣当做生火的手段,不知那些修真高人得见此景会有何感想?
一见火生了起来,林青衣便立即取来奉临穿好的果子架在石头上烤着,一双明眸闪闪发亮,满是期待。奉临亦是饥肠辘辘,闻着隐隐飘来的果香,口齿生津,心中只盼它能早点烤熟。
不多时,果子烤好了,撒上林青衣自止水城王府后厨带来的小调料就可以吃了。
“嗯,好吃!”
奉临与林青衣几乎同时发出了感叹。
这果子名为百舌果,特产于淮南,春夏味涩,冬季变苦,唯秋季时甘甜鲜美。其果肉柔韧,颇有肉感,烧烤脱水后外脆里嫩,嚼起来口齿生香,深受人们喜爱,当然天子也不例外,当年北方未沦陷时,每逢入秋时节都会有淮南特供的百舌果运抵昌陵皇宫。
奉临一口气吃了七八串,腹内这才感到殷实。他坐在地上,双手撑地,这块岩石在望都山中部,正是青间桧与六叶红枫相接的地方,远远望去,层林尽染,红绿参差,仿佛黄昏时色彩分明的层云,天工造化可叹,不知是怎样的手笔,才能泼墨出如此美丽的画卷。
奉临闭上眼睛,任微风吹拂,静静享受着回归山野的惬意。虽然已经出发半日有余,而且林青衣一副贪玩模样并无要捉妖的意思,但奉临并不担心。他一向相信师父的本事,这种一边玩乐一边除妖的行径才是她的做事风格,当年止水城鲛妖作乱,林青衣也是一边在海滨游玩,一边端了鲛妖的老巢。不要小瞧林青衣入山时放出的那几道剑符,那是林青衣不传的秘术法门,剑符不易被察觉,又能搜寻沿途的妖气,一旦发现异样便会与林青衣种在背后长剑内的命符呼应,指引她找到妖怪的行踪。如此便能一边搜索妖怪踪迹,一边在山野间烤果子吃!
想到果子,奉临又品了品口中的余香,感觉这次的作品十分成功。在止水城时,他经常与师父研习剑术至深夜……嗯……其实多数时间是一起下棋或是看市井传奇小说到深夜……夜半过后,经常会感到腹内空空如野。所以他们便会琢磨一些稀奇古怪的小吃。比如烤果子,烤蘑菇甚至烤鲛妖肉什么的,这样既不会影响王府家丁的休息,又能体会到烹饪的乐趣,着实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长此以往,奉临与林青衣也算练就了一手做小吃的功夫,虽然与王府的大厨相比只是三脚猫的功夫,但那种自给自足的快感是无与伦比的。
就比如像现在这样山野间烤果子的事情,自己动手绝对要比由他人代劳更有成就感。
奉临美滋滋地想着,这些天来一直困扰他的鬼渊剑还有上古遗族都被暂时抛在脑后,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止水城,继续过那逍遥快活的王爷日子。这一切还得感谢林青衣能够发现这么个绝佳的赏景野炊之地。
说起来,师父怎么这么安静?面对如此好吃的果子,她的反应不应该是赞叹连连,然后催促自己再多烤几串吗?
奉临心下奇怪,张开眼睛。只见身边所坐之人不是林青衣,而是另外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身穿红色锦鲤纱,头戴鲛珠云月簪,皓齿明眸,胭红粉黛,俨然一副盛装。
“公子。”她轻柔唤着,眉眼间竟有一丝动人心魄的羞涩。
对于奉临来说,那张脸如此熟悉,以至于他脱口道:“小怜?你还活着?”
耳边响起嘈杂的呼和声与叫好声,奉临环顾左右,这才发现身下的岩石不见了,自己站在高台上,台下摆满宴席,席间坐着的皆是锦衣华服的贵族公子,左右环抱着笑靥如花的风尘女子。大堂内绫罗绸缎,香雾弥漫,灯影灼灼,酒香四溢。
浓妆厚粉的中年女子用手里的团扇挡住半张笑脸,拉起小怜的手递向奉临,笑道:“柳公子果然豪爽,一掷千金,这应姑娘的梳拢就交给你了!”
奉临满脸错愕,但还是伸手将那只娇小的玉手握在掌心,一切恍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