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金陵
七岁的丘如烟被哥哥带出府,去城里新开的戏园子听戏,三月初三上巳节朝廷免了夜禁,华灯初上,街上人流拥挤。
江北渚指尖抵住额头不轻不重地按着,摘得今年榜眼的他被各路人马明里暗里轮着灌酒,好不容易逃走。
正在桥上吹风醒酒,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住腿,紧接着软糯糯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哥哥!抓住你啦!”
江北渚顿了顿,被酒侵蚀的大脑有点反应迟钝,半晌才转过身,只看见一个毛茸茸黑漆漆的脑袋顶。
丘如烟笑眯眯地等面前人转过身来像寻常一样把自己抱进暖烘烘的怀里,久不见动静。
待她抬起头看清那双腿主人时,两个酒窝就这么僵在了脸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愣在原地,她的双手还抱着江北渚的腿,姿势颇显怪异。
过了会,江北渚腿不自在地动了动,丘如烟如梦初醒,赶紧松开双手退后两三步,两颊红到了耳根,头恨不得低到地上,竟...竟然认错人了...!太丢人了!
小丫头着豆绿褶边琵琶袖短袄,袖子上毛茸茸一圈儿,下身一条撒金线百迭裙,裙边织着大片鲤穿莲叶图案,外罩一件淡蓝色喜鹊衔花短比甲,那绣工平整折光,明显是苏州那边的样式儿。雪白的毛绒领子下是一副翡翠璎珞项圈,下坠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宝石,在灯火映照下闪着莹绿色光泽,一看就知非寻常人家穿戴的稀罕物。
江北渚默默移开目光,动了动唇,想着说些什么好缓解一下面前小丫头的尴尬。
“烟丫头,你连哥哥都认错!”
不远处一男子无奈地摇头走来。
江北渚看向来人,一望之下心中了然,怨不得这小丫头将他认错,原是她兄长也如他一般身形颇高,又看了眼他身后两个带刀侍卫,心想莫非是武将府上的人,不知是三位将军府的人还是其他什么勋贵。
丘如钦大步上前朝江北渚拱手以示歉意,弯腰牵住自家傻妹子的小手,促狭地看她一眼便转过头看着面前的人笑道:
“这位兄台生的好生轩昂,不是本地人吧。”
江北渚拱手回礼,点头答道,“家居北边。”
丘如烟歪着头一双眼滴溜溜地望着面前的人,和哥哥一样高呢,那怀里和哥哥一样暖和吗,又郁闷地想为什么都三月份了还这么冷。
“不知兄台贵姓,我家妹子莽撞,择日上府以表歉意。”
江北渚则表示不用,两人又寒暄了片刻,他酒也醒了大半,便告辞准备回家。
......
几日后,丘如钦任命三大营统领之一,跟随新帝北上,江北渚则留在了金陵翰林院任职,半年后考核成绩出色,被翰林院大学士推举到上京翰林任侍读学士,跟随侍读在新帝身边当值;后为李彦所看中下派地方开始了为期三年的观政生涯,观政期间因政绩优异回到上京被之收为门生入了户部。
直到此次南下,阴差阳错帮侯府度过一劫再次遇到,两人今日相见才发觉,彼此间竟在七年前就认识。
三人一阵寒暄,进了内院正厅。
门外,林羡阳因遇到兵部侍郎大人,便与他多说了两句,回头才发现,江北渚人已不见,只好独自进了府,经过影壁时发觉右手边的小院子养了一缸子睡莲,明明天还冷着竟然打着花苞,便上前赏之,走进一看才发现下面竟藏了两尾红鲤,他一时兴起便驻足逗弄了会。
“何人在那?别吓着那鱼儿。”
林羡阳闻声抬头,一见之下,只觉周遭静了下来,眼中只有绿藤前一抹秋香色。
一双眼,似蕴藏了无尽愁绪。
他顿时觉着自己心砰砰的,跳的有些快,却是不知为何。
说话的是她身后的丫头。
他回过神来,目光垂地,不敢看她,只拱手解释道:“在下唐突,见这睡莲不畏寒冷竟打了苞,没想到惊扰到姑娘的红鲤。”
“不碍事,金陵今年暖的迟了些,若是以往,三月上旬便打了苞,如今都过了中旬了,”云湘见他斯文有礼,只当是哪家府上来吃宴的公子,便解释了一番。
“原是这样,在下长居北方,那边四月底才开花,是在下孤陋寡闻了。”林羡阳偷偷瞧她一眼又瞬间看向别处,心下暗想不知哪位大人府上千金,气质竟这般出尘。
云湘一愣,北边的人?
此次的事她也有所耳闻,侯府被困那几日因着犯了病,只让安姑姑去打听,一听之下心中难免担忧,又加重了病情,还未好全今今便趁着生辰宴来了侯府。
她猜测道:“公子...是那户部江大人?”
林羡阳微微笑道:“不是,在下是跟着江大人来观学的,在下姓林字拙芳,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云湘微微点头,身边的丫鬟扯了扯她袖子,云湘对他微微行礼,转身进了院子。
林羡阳张了张嘴欲问她身份,只见那抹秋香色一转身便入了外院没了影子,暗自郁闷。
今日在内院正厅招待男宾,在东厢房招待女眷,还未到正午,便有女眷在院子里赏花作诗,隔着一座人工湖,不远处亭子里有男宾在谈论时政,好不热闹。
世家小姐们有意无意往那边瞧去,人群中只见一抹颀长的身影,只是一抹背影便叫好些姑娘偷偷红了脸;金陵城中可没有这般高大的男子,也就这府上世子爷身形颇高,可是城内的世家小姐都知道,世子爷荒唐的不像话,是那十里秦淮的熟客。
丘如烟顺着她们目光看去,只看得见一侧脸,凭着衣着认出他是适才在外院遇到的那名男子,心下想道爹爹亲自去迎他,莫非此人便是那上京来的户部侍郎?她还以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竟然这般年轻,听说此番正是他解了侯府困境。
遂盯着他的多瞧了几眼。
江北渚似是有所感应般往这边瞧了一眼,遥遥人群里,一眼就瞅着那抹海棠色,见她躲在那屏风后偷偷往这边看,唇角勾了勾,和记忆里那个小丫头躲在兄长身后歪着脑袋瞧他的样子一模一样。
丘如烟忙缩回头,心下奇怪,为何刚刚他看过来的那一眼似乎有种做坏事被捉住的感觉。这厢云湘关切道:“怎么了,耳朵尖都冻红了,”忙吩咐自己的丫鬟去拿汤婆子。
丘如烟忙说不用,扯着她往屏风旁探出头,捏着帕子指向那亭子假意问道道:“你帮我瞧瞧,我没寻到哥哥,是不是不在那儿?”
云湘面上一红,嗔她一眼,却还是偷偷往那边看去,看了几圈确实不在,蹙眉道:“怎的没在,男宾不是都在那边吗?”
那边亭子里,林羡阳却是瞧见了方才遇到的女子,只面上欣喜暗自瞧她。
书房,丘如钦正欲推门,忽闻房中传来几声阮咸的声音,他手顿在半空中。
那是他早些年在两广时当地一富商送给他的一把螺钿紫檀阮咸,听闻很是珍贵,但他又不会,只好一直束之高阁,蒙尘至今。
他竟然会这个?
屋内,雨亭澜正诧异丘如钦这纨绔竟然会有阮咸,抬手拨了拨,却震起一片灰尘,可见主人根本未动它,果然,他不该高看他。
抚了抚上面的花纹,顺手拿起拨了拨,犹豫到底要不要弹时,门外一暗,便将阮咸放了回去。若无其事地拿了一本书翻阅。
丘如钦听了半晌再无声音,暗想他准是发现了自己,遂推门而入,见他装模作样地翻阅书册,眼带笑意说道:“他们都在池子那边说话,怕你等太久又离去,便来陪你。”
雨亭澜悠然撂下册子嗯了一声,走到茶案前坐下。
丘如钦却是懂了他的意思,亲自给他烧茶。
两人一时无话,半晌,雨亭澜道:“侯府此番虽然度过险境,只可惜兵符落到了林储才手里。”
丘如钦闻言笑了笑,“无妨,那兵符本就是那烫手山芋,如今丢了正好。”
雨亭澜只冷笑道:“你们这般让步,还不是叫那周家逼得两兄妹上京?可见,你退让别人却只觉得你退的步子太慢。”
水开了,丘如钦边洗茶具边打趣道:“这不是有你吗?”
雨亭澜却是一愣,似乎听到笑话般说道:“世子是在说笑吗?”
丘如钦不说话,手上慢条斯理地泡好,递给他,一双眸子灿若星辰,眼底藏着笑意:“这次帮侯府渡过难关的不止那江侍郎吧。”
雨亭澜接过茶抿一口,默不作声。
丘如钦自顾自地说:“能在围府后两日之内找到那刻章之人,除了你座下东西厂,天下间也就只有锦衣卫能那么快找到人了。”
“薛行川他也配与我的人比?”
被他识破,雨亭澜索性也不遮掩只道:“侯府掌金陵二十万驻军,若是那刑部胡乱定了罪伤人,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圣上忧心,我辈岂能置身事外。”
丘如钦点点头恍然大悟道:“也对,时时刻刻为天子分忧,丘某实在敬佩。”
雨亭澜嗤想,果然习武之人心思浅显,轻轻一骗就糊弄过去了。
两人在屋里天南海北闲聊,丘如钦走的地方多,一张嘴又能讨人欢心,雨亭澜虽说心思深沉,却还是不知不觉被他话里话外的陌生事物吸引。
他自幼长在宫内,东厂耳目虽然遍布全国,却也不是事事都清。
正午已到,宴席开了,遂所有人往正厅走去。
云湘遍寻不得丘如钦只好在往他院子去的游廊上驻足凝望,瞧了会,见他和一陌生男子往院外走,那男子长相精致,似乎察觉有人在看,往这边瞥了一眼,云湘只觉得那一眼寒意刺骨,却又似曾相识,可是直到丘如烟来寻她都没想起那人是谁。
席面如流水一般送了上来,席上有夫人道过了十四便要及笄了,也得相看姻缘了,又是一顿打趣儿,适龄小姐们都面色羞红,生怕说到自己身上,又怕说不到自己身上,一时间席上言笑晏晏。
丘如烟吃了几口长寿面便在一旁照顾云湘,两人咬着耳朵,不知哪位夫人突然说道那周太妃要有意将娘家的几位小姐接到皇宫居住,说是陪她,实则相看后宫妃嫔,也有意指派给朝廷官员。
此言一出纷纷惊呼,在座众人,特别是那些品级稍高一些的,皆怕那太妃突然塞了个女子到自家府上。
侯夫人只得安慰众人:“金陵远离上京朝廷,要指派也是京官儿居多。”
众人虽然隐隐放下了心,却还是有些忐忑,传闻太妃娘家那几位小姐,仗着太妃之势,嚣肆无比,一个看不惯便要人性命。
在座皆为江南女子,性情温柔,府上妻妾也都和和睦睦,哪见过这般阵仗。
丘如烟却在担忧,再过不久她也要去那上京城,不知到时候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一只纤细素嫩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拍了两下,是云湘在安慰她。
她抬起头对她笑了笑,云湘何尝不难受呢,与哥哥分别,与王爷王妃千里之隔,又常年病痛缠身,如今却是连她也要走了...
她才是最难受的那一个吧。
两人都为对方忧心,一场席面吃到最后皆有些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