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时候，二媳妇织的那匹布最先下了机子。忙完了手里的活，建书老汉又亲自上他的那台机子织布。这匹布被四姑娘织得差不多了，最后一截是露在外面的，还是自己亲手来织得好，要精心地织，图个好卖相。半夜时分，那匹用来卖的布到底织成了。建书老汉仔细看了看，觉得不仔细看，还真分不出哪段是四姑娘织的，哪段布是自己织的。好啊，十六岁的娃娃布织得这样好，不简单！和老四很般配！建书刚把机子上的布剪下来，把布头上的线头编成装饰结——这是很好的洗澡巾。三媳妇机子上的布也织好了。她剪下布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再把胳膊甩了甩。
乡下人过日子总是能省一点就省一点，能用钱直接买布的人不多。他们都是在田坎上、地头上到处见缝插针地种些棉花，今年积一点，明年攒一点，积够一定数量时，就可以成就纺线织布做网套这样的家庭大事。虽说请人织布也要掏手工钱，但总比买一匹布花的钱要少得多。出力的人，搓棉花条，纺线这些零敲碎打的活是不算工夫不计价值的，织布付的手工钱又能用劳力去替换。如果家里喂的有牛，农忙时连人带牛下田，一个工是要算四个工的。就这，主人家还得管饭。
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家里却暂时没了活干。老大不冷不热地对父亲说：“我上池河梅家油坊干活去呀！”
“一个多月就过年了，还去？”
“我去呀！”说着话，他就背着他的大布包出了大门。
老大刚出门，老四过来对父亲说：“我们三个人去灯盏窝挑些芋头秆回来，四姑娘说那个切盐菜好吃。”
“要是太累了，就歇一天，你们定。”父亲对老四是很放心的。萝卜缨子切干盐菜是年年都要做的。在这之前，老四他们把灯盏窝收的萝卜缨子已经挑选好的晾干挑回来了，芋头秆过去没有，要是也能做成盐菜，那年后的荒月就不愁没菜吃了。对农民来说，只要动手，永远不会说做的那件事情是没有意义的。反正身子不能歇着，一切的一切都要靠劳力去换取。只要劳动是有利于培育财富、增加财富、积累财富的，再累再苦都是值得的。问题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能够换来价值的劳动，更别说让自己的劳动实现最大价值了。这个农闲的季节里，很多人希望自己的劳动能实现价值，换取生活的必需品，但由于没有技能，没有本钱，没有眼光，找不到活计，只能在家里抱着膀子挨穷轧日子。老四属于为数不多的能够不断找到活计的农民之一。这是他的幸运，同时，也是他的不幸。这就意味着他一年四季，风霜雨雪，白天黑夜，屋里屋外都不会有闲着、停着的时候。在这个家里，就是因为他能主动地、不惜力气地自己给自己找到活做，所以就没让他像其他兄弟一样也去牌楼坝上几年学。他自己倒也没有什么埋怨或不满。好像从能够参加劳动的那天起，他就有自觉地为这个家不断从事各种劳动的使命感。不然，他今天怎么会主动为一家人冬天吃菜的问题操心，还给自己再派一趟上山挑担子的活？
等建书老汉赶场出门之后，满婶对媳妇们说：“今天天气好，机子上又还没有牵上布，我们在院坝里晒太阳，打褙子吧！”媳妇们都很高兴，不一会儿就把糨糊等一应材料准备齐全了。大媳妇和四姑娘合力卸了一块门板，在院坝里支起了一个大案子。媳妇们很少有机会和婆婆坐在一起说话干活，即便偶然有机会在一起待一会儿，也不敢正面和婆婆说话。婆婆是个有煞气的女人。她个子比较高，长脸形，五官棱角分明，作为女人，她的相貌显得有点凶硬。在媳妇们心中，她就是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权力象征。加之她有这个年龄女人中少有的一双纯天然的大脚，小时候又跟父亲杨甲公偷师学艺练过点功夫，还走过一阵子江湖，动作利索，别说媳妇们怕她，就连她男人建书老汉和她的几个儿子都有些怕她。大家在一块坐了一阵，三媳妇因娘家和丈夫都比较优秀，率先偷着看了看婆婆的脸，见婆婆今天的脸色和平时相比是少有的好，遂大胆地问道：“妈呀，爸每天清早打哈欠咋会有那么大的声音？”尚未等到婆婆回答，又看着四姑娘先入为主地问，“四姑娘，你头天早上听见爸打哈欠，是不是给吓了一大跳？”
四姑娘抿着嘴，拘谨地笑笑说：“没有啊！”
满婶最近心情很好，今天的心情更好，很愿意和媳妇们拉近点距离。平心而论，满婶心里也是很苦楚，很孤独的。她从一开始就对苑建书没什么好感，是父亲执意要她嫁给他的。嫁过来这么多年，如今孙子都这么大了，跟建书在一块也没觉得有什么话好说。她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儿子们小的时候还可以逗着玩一玩，一天天长大后，就和母亲的距离越拉越大了。媳妇毕竟不是女儿，她这个做婆婆的在她们面前说话、做事不能不有所有顾忌。今天难得遇到这样一个婆媳一处都很放松的机会，自己就尽量放随和一些，也逗媳妇们高兴高兴吧！满婶这样想着，便顺着三媳妇的意思反问：“你那天不是在学你爸打长哈欠吗？学会没有？”
二媳妇也偷着看了看婆婆的脸色，发现婆婆今天一改平日的严肃，显得很是和气开心，便笑着接过话说：“她学得不像，倒是有点像猫叫。”
满婶接了话说：“你们哪个都学不像。老汉子打哈欠硬是成了精了，过场足得很。”
三媳妇说：“那算不算有功夫呢？”
“屁功夫！”满婶为了逗媳妇们高兴，就来了个顺着竿子爬。她停了手里的活比画着说，“你们看，鬼老汉子是这样的：有点公鸡叫鸣的架势。他一咕噜坐起来，眯缝着眼睛，躬着个腰身，张着个大嘴，把头使劲地向前蹿着。两条胳膊开始是半举着放在胸口，攥成拳头，憋一口气，然后往前使劲地伸。在边伸胳膊边松拳头的时候，嘴里开始‘啊啊啊’。他一边‘啊啊’，一边把身子直起来，胳膊使劲在眼前划出一个大圈，这时，嘴里就把‘啊啊啊’换成‘嗬嗬嗬’——我服了他一口气能出那么多个‘啊嗬嗬’。他开始打哈欠时，我骂过他，说他装个怂样子，过场足。他只当没听见，第二天早上照样这么‘啊嗬嗬’。时间久了，也就惯了。我想你们刚进屋的时候是不是都给吓了一跳？”
四个媳妇彼此看了一眼，相视而笑，没人答话。怎么答话呢？媳妇们一时还辩不清婆婆到底是在埋怨公公，还是在赞赏公公。过了一会儿，还是三媳妇憋不住了。她给二媳妇送了个眼色，意思是我来接婆婆的话。二媳妇领会了她的意思，诡秘地挤了挤眼睛。得到二媳妇响应，三媳妇说：“能不能让爸早上不打那么大声的哈欠？”
婆婆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说：“是不是早上想多睡会儿懒瞌睡？”
三媳妇说：“有时候，早上实在是瞌睡得很。”
婆婆说：“这么大一家人，要是你多睡一会儿，他多睡一会儿，都由着自己睡，那成啥势子啊？再说，瞌睡也是越睡越多。”
二媳妇听了婆婆的话，给三媳妇递了个眼色，同时把舌头伸出来做了个鬼脸。那意思是：怎么样，你别看他们老两口经常吵架拌嘴，心里可是向着一处呢！三媳妇明白二媳妇的意思，也回了个鬼脸。四姑娘偷偷看了她们一眼，不敢吱声。只有大媳妇在埋着头撕烂布，什么反应都没有。满婶呢？她只顾把烂布往糨糊上贴，对二媳妇、三媳妇互相丢眼色做鬼脸的事一点都没察觉。她以为四个媳妇都接受了她的教导呢，于是，她又给媳妇们打气说：“你们都年轻，趁我们两个老家伙还能动弹，苦几年，把这个家当攒大。等到你们像我们这样老的时候，也就该松泛松泛了。吃得苦中苦，才能当人上人，你们可不能嫌弃我们老，嫌弃我们啰唆。”
“妈呀，看你说的。人都有老的时候，我们咋会嫌你们老！”三媳妇扭了扭腰，挪了挪屁股说，“你总爱说你老啊老的，你当你真的老了啊？跟年龄差不多的人比，你才没有老相啦！再说，你才五十来岁，咋就能说老嘛！”
“还说不老，都过五十奔六十了，还说不老？”满婶今天本来就高兴，听了三媳妇的恭维话更是舒坦。她的脸始终挂着微笑。
“五十才不算老呢！”三媳妇认真地说，“我们堰塘湾的重信婆说她生我五朋叔的时候都五十一进五十二了。人说五十一生个叫鸣鸡嘞，保不准妈还能生个千金小姐啥子的。”
二媳妇听三媳妇说出这种不太得当的恭维话，觉得好笑，就顺手在她的胳膊上拍了一下，然后抿着嘴巴一面偷笑，一面看婆婆有啥反应，但听得婆婆假装生气地说：“你没大没小的哦！”说完，她又换成平时那副严肃的表情说：“看，太阳都下屋檐坎了，该做饭了。”
二媳妇和四姑娘偷偷地在心里笑。三媳妇在得意地笑。她知道婆婆并没有真的生气。她笑着看婆婆一眼说：“做饭去呀！”这个月是她轮伙，便站起来伸个懒腰，心里想着怎样再恭维婆婆几句。想了想，她才又对婆婆说：“妈呀，你是真的不显老。你一点都不像过五十的人。不是我夸你呀，你要是生在大户人家，那肯定是个做大事情的人。真的！我一进门见到你，就是这样想的。我看过小人书，看过戏，唐朝的时候有个皇帝叫武则天，是个女的，书上说她乱淫不乱政，她把国家治理得很好。妈呀，你要是生在皇宫里，我看你也有当皇帝的本事。你的长相像书上说的有贵人相呢，能不怒自威。”
三媳妇是在故意恭维婆婆，一是想逗她高兴，二是想在妯娌间显示卖弄一下自己是读过书识得字的人。她的目的无疑是达到了。婆婆对她说的话的确感到很受用。三媳妇的话唤醒了她很小时候的一些记忆。记得小时候，父亲从另外一个角度好像也表达过同样的惋惜。不过，满婶是过来人，不是那种随便就能让人摆布的人。你看她心里高兴，脸却板得平平的，对三个媳妇说：“好了，尽说空淡话。书上的话又不能当饭吃。你做饭去吧！”三媳妇看得出婆婆的心思，知道她是在假装生气。她很是得意地给正拿眼睛看她的二媳妇瘪了个嘴，然后向灶房走去。婆婆看着扭扭捏捏向灶房走去的三媳妇，心里想着她刚才说的那段话，已经被岁月尘封多年的记忆突然又在眼前活泛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