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写的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一个充满希望的女孩子,经历了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和磨难后依旧充满希望,最后很悲惨地死去了。
“柳认为自己爱上涉是在很小的时候。那时涉说将来他是要娶她的,尽管那是因为涉的好朋友用石头扔了柳的脸后她哭个不停他才那样说……”
我在电脑上敲下了这样的开头,以后每次上网我就在论坛上发一个帖子续写柳的故事。
我不打草稿,直接地敲下来帖上去,写到哪算哪。对这个故事我心里没有任何概念,打开电脑那一刻我甚至忘了我写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点出以前的帖子,重新看我自己写的有关柳的故事。屏幕频繁地眨着白光,使那忽然间陌生起来的方块字很挑衅地舞动着。
太乏味了吧。我戴上耳机放了首歌,孙燕姿的《开始懂了》,我最喜欢的歌。
开始懂了,快乐是选择。
你懂了吗?我其实什么也不懂。
我呷一口咖啡,没有加糖的咖啡很苦,还有一丝淡淡的腥咸——我把下唇咬破了。
你懂了吗,是谁这样问我呢?每一段柳的故事后面都有着零零星星的留言,而他是唯一一个一直给我留言的人,尽管没有得到任何回复。真不简单,无论针对任何物事,坚持本身都是了不起的。
是一个和我喜欢同一首歌的男孩,他的名字就叫柳。
同样叫柳的一个男孩。
二、
上一回我写到柳得了脑癌了,化疗使她掉光了头发。是结局的时候了,任何事情总有一个结局,完美总是有始有终。哪怕结局以后是一束束被拉伸得很长很长的虚空。
虚空。我终于想到或者我可以给另一个柳回一回信。
我异常耐心地向他解释:“写这个故事不是因为题材很好灵感很旺到了非写不可的地步,而是我有一天忽然想起我许久没有发过任何帖子了,是时候写点什么。
什么也可以,只要能发就行,我已沉寂太久,我这种人就像一圈涟漪,落下时能在网上引来几个人呼喊几声,过后了无痕迹,要想存活就只能不断落下。
我选择了写一个很俗套很长的故事,俗套便于杜撰,长篇能让我持续地落下好长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我无需耗费心神想其他的落下方式。”
“我想你是个有阴影的人吧。”他竟然在线。
好玩。什么是阴影呢?我告诉他我家庭幸福成绩优良长得也不赖自小无惊无险无风无浪一路至此。
他的回答更有意思:“这是症结所在。”
印象不错。我很直观地感到。然而很久以后他提出见面时我依旧一口回绝了。
我有很多网友,可是我从不和他们见面。那里的人都是寂寞的,寂寞让他们很美很善良,见了面就是另一回事了。为什么要说到见面,我不喜欢见面。
那一次我走得很急,我是气冲冲地下网的。但我还是向他伸出了一只摇摆着的手。
第二天上网,柳给我留言道:“叶子,你要的幸福一定可以得到的。”
他懂我要的幸福是什么吗?我已幸福若此,还有资格要求什么?
“比如,一个实实在在真真正正爱你的人。”他说。
我淡淡笑说:“一生只爱一回。”
我仿佛能听见他的叹息从屏幕背后传出:“叶子,你太执着了。”
三、
柳和我在同一所大学的校园里,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们都没有刻意问过对方来自哪里是干什么的,只是有一次谈到校园网时知道的。
这所身处南方的大学有南方的味道,秋天不落叶,冬季不凋零,四季如春。
校园正中一条很宽阔的校道,路两边的紫荆花树长得很繁盛,紫荆花开的季节,满路芬芳,落英缤纷。我觉得这条路很有意境。
有人认为玫瑰花是爱情之花,我却始终觉得是紫荆花,是开满道路两旁的紫荆花,是纷纷飘落的紫荆花。
我喜欢走在那条路上,那条让我感到爱情的路,有时会想,正擦肩而过的某个陌生人就是我所熟悉的柳。
四、
我问柳那条紫荆花路,他说他在那儿摔过一交,摔得血肉模糊,伤口结痂后被女友看见了。
“她买来一块创可贴把结了痂的伤口遮盖起来,她说她怕看见伤口。”
“后来呢?”
“分了。”
“以后的日子很无聊吧。”
“是很无聊。我从来就觉得很无聊,即使一天的行程排得满满的我还是会觉得无聊,和有没有她没有关系。”
“所以才分手。那你现在做什么?”
“上网。”
“上网做什么?”
“和你聊天。”
我开始觉得我问的问题很无聊,而他怎么竟就和我一样,很配合默契地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那些毫无重量和质感的话,谁也不肯首先伸出手来。
自从那一次以后他再也没有说过要见面。
我一咬牙说我走了。他说再见。
“五分钟以后我在学校正门等你,我只等五分钟。”
我没有等他的回复,发完这句话我就下线了。
从宿舍走到正门刚好五分钟,而从柳的宿舍走到正门则需要十来分钟。我却只等五分钟,我对自己说。
我看看手表,秒针的率动和入夜后的凉风很不协调,树叶的躁动这刻显得别有深意。他也许来不及赶过来了。
可是我只等五分钟,我说了的。
我摘下手表,把它合在了手心里。
十分钟以后,有一个人从路的那边一直跑过来。
“叶子,你是叶子吗?”
他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百米冲刺也就这个速度了,我还来得及吧?
说完猛地抬起头看我,眼睛在长长的刘海后闪光。
我没想过他的头发会这么长,也没想过他的笑容会这么灿烂。
五、
“结局为什么要是死亡呢?”柳对我笔下那个柳的结局耿耿于怀,他常常这样问我。那时他的脸上没有一贯的调皮:“你就这么绝望吗?”
“不是绝望,”我仰起脸说,“是希望。直到死那一刻,依然相信一切都会好的。这是我的哲学。”
“可是我不喜欢死亡。”柳的目光忽然间忧伤起来,“陪我去看看他好吗?我最好的朋友。”
我没有见过他,也从没有听柳提起过他。柳告诉我,他进医院是在一年前,我们认识的时候。
我们走进病房时他正坐在床上用一只笔记本电脑上网。他很瘦,戴了顶毛线帽子,长期的治疗几乎抽干了他的整个身体,但看起来还是很精神。
柳没有给我们介绍,聊了一会他就跑出去买水果了,让我留在这儿陪他聊聊天。
我解开我们带来的花一支支插好,细细整理着,竟感到有点不知所措。这时我听见他说:“出去走走吧。”
我把轮椅推到一棵看起来很老很老的大树下,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往外眺望的目光又深又远。
“喜欢阳光吗?”
“喜欢。”我说。
“我也是。”他像孩子似的笑着,“你是个懂得珍惜的人,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男人。你要珍惜他。”
我觉得这个人活不长了。我别过脸去不看他的笑靥,也不让他看我眼角的泪光。我仿佛看见了空气一寸寸地绷断,碎成白茫茫的一片,弥漫,上升,消逝。
那个下午斑斑驳驳的阳光在地上,我们的脸上,手上,身体上柔软地左右摇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把这视为希望的表现,这让我后来一想到这个情景就很想哭。
回程的公车上我还是忍不住问柳:“他活不长了吗?”
柳脸上从医院出来一直带着的轻轻的笑意沉下去了。他握住我的手说:“他前些天本来都起不来了。”
六、
那个人死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死在他所喜欢的阳光底下,我觉得他还是幸福的,毕竟不是死在黑夜里。
我接到电话赶往医院,经过紫荆花道时两边一树又一树的紫荆花开得好比午后的阳光。
柳一个人靠着墙坐在通往太平间的过道上,我看不见他的脸,他把脸埋在了两膝之间。
我向他伸出手说:“我们回去吧。”
他抓住我的手爬起来,木然地点了点头。我拉着他往回走,他突然从身后把我抱住。我感到一股温热顺着我的脖子下淌。
他说:“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对你好。”
七、
“叶子,你要的幸福一定可以得到的。”
“我已幸福若此,还有资格要求什么?”
“比如,一个实实在在真真正正爱你的人。”
“一生只爱一回。”
“叶子,你太执着了。”
八、
我说不清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真相的,我只可以肯定不是柳对我坦白的那一刻。那天他把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很细心地梳理过,穿一件很整洁的白色衬衫。
“对不起叶子,我不是柳——不是一开始你所认识的那个柳……他临死的时候,我答应了他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对你好……”
那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柳以为我会哭,我也这么以为,可是我终于没有。这个一直以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身份与爱情留在我身边的男人说他不想骗我,一直以来不想,以后也不想……
他把我的手合在掌心,可是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改变,再也无法返回。我把手从他掌中抽出,很轻,很轻,我微笑。
以后每逢阳光灿烂的午后,或者紫荆花开的季节,或者紫荆花开的午后正好阳光灿烂,我都会特别想念另一个叫柳的男孩。我们见过一面,认识一年,爱了一生。我知道再也不会有第二个用生命来欺骗我的人。
他死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那时紫荆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