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一脸怒气,逼近我眼前,我也不退不让,迎着他。我心里很委屈,他这是要向我问罪吗?
漠说:“为什么不杀了他?你对得起你爹爹吗?城里的弟兄们都会看不起你!”
我说:“他们看不起我什么?就像他们从来看不起我的母亲那样吗?你不要忘记,我是我爹爹的女儿,我也是我母亲的女儿。
他们看不起母亲,她是亡国的子民,如果我们的国亡了,那我们是什么?”
漠摇摇头说:“陆原,我们的国在哪里?它从来没有管过我们的死活,河塘就是我们的国,这是你爹爹建的国。
你要杀了他,要不,城里没有人会再听你的。你说过,要让大家都活下去,你倒了,城里就乱了。”
漠的话里充满了荒凉,说完,他就离开了。
我捂住我的脸,我倔强不起来了,我的母亲死了,我爹爹死了,我一直忍着没有好好哭过一场,我才十五岁,为什么我不能哭一场?凭什么要我管住城里两百多口人的命?
我才十五岁。其实我什么都不懂,我没那么坚强,我很意气用事,我很胡闹,你们说的“应该”,我不理解。
我哭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第二天天没亮,我就醒了。我登上城头,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还兀自沉睡着。
生平第一次,我产生了离开的念头。我没招呼任何人,牵了我的马,背上我的刀出了城门。
我不知道我该往哪里去,我看见太阳从东方升起,我就一夹马腹,朝地上的影子扑去。
我不停顿地往西跑,把风抛在身后,我忘记了思考,我感到我的脑袋渐渐地膨胀起来,双耳灌满了风声,我的视线越来越迷离,最后我听见了体内心脏的搏动,还有混杂着黄沙的空气在胸腔一进一出摩擦着的声响……
当我看见前方的夕阳底下不规则地排开一列剪影的时候,它们从我的正前方猛地翻了一个身,我合上眼,四周一片黑暗,吵杂的人声和马蹄声迅速地向我接近,又朝我看不着的远方幽幽地流逝……
我恢复知觉的时候,一股清水涌进了我的喉头,我被呛了一下,咳嗽着睁开了眼睛。
我看见一张憔悴而透着几分俊朗的脸,那是乾诺。我竟又追上了他们的队伍,他们在一片石林后扎起了帐营。
他递给我一个馒头,我不由分说抢过就吃——我饿坏了,我三天没有吃过东西。
他露出淡淡的笑,静静地等着我,并不打扰。直到我缓过劲来,他才开始说话,他问我:“你是谁?”
我瞥他一眼,意识到我在他眼里的狼狈,我记起我的身份。我抹了抹嘴,坐直身子说:“河塘的新城主。”
他说:“我问你的名字。”
他的语气很温和,这让我感到安慰,因此我不抗拒他的问话,我轻轻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可是我心里感到很别扭,母亲允许我和男子们习武、称兄道弟,那是爹爹的缘故,但母亲告诫过我,未出嫁的女子该待字闺中,他们武国有这样的风俗,女子把名字告诉陌生男子,那就是许了终生了。
乾诺叹息道:“你爹爹给你取了个男人的名字。你太年轻了,又是个女子,不该在刀口上过活。”
我说:“我爹爹希望我像他一样,让跟着他的弟兄们都活下来。他寄望我成为他一样的英雄。”
说起爹爹,乾诺眼里掠过一丝犹豫,他说:“你爹爹……他是借我的刀寻死。”
他的话我不意外,我说:“我知道。我爹爹是盖世英雄,没有人杀得了他。”
他摇了摇头:“不,他不是英雄。”我竖起双眉,怒目而视,没人能在我面前侮辱我爹爹。他接着说:“英雄不会甘于落草为寇。”
我仰起我的头直视他,重拾起自己的傲气:“我们没有你们命好,你们出生就有花不完的金银财宝,我们没有。凭什么你们可以不劳而获,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我们都是亡命之徒,能供我们容身的只有寸草不生的河塘,如果不抢,两百多张吃饭的嘴,就得活活饿死。”
我暗暗执着我的刀,我不想和看不起我的人争论,必要的时候,我就夺门而出。
我以为他会生气,但他只是默默卷起自己的衣袖,左臂上有一道从手肘直拉到腕根的刀疤,刀口暗黑,四处外翻着鲜粉色的肉,伤他的刀是铸了倒刺的,这是刚愈的伤口。
我从小就和弟兄们打架,我流过血,也伤过别人,但我没杀过人,没见过鲜血淋漓的伤口,我心里涌上一阵恻隐。
他正色道:“你为什么不相信这世界有公正存在?锦衣玉食的生活,我从来没有过过。
我家族的荣誉是在沙场上用血肉换来的,我们世代守卫边城,泓国入侵,我带着兵和他们血战一天一夜,我这只手,几乎被废了。这时,你们在做什么?
当你们的同胞被敌国践踏的时候,你们在抢劫逃亡的难民,夺走他们生的希望。你们要活着,那他们呢?”
他的伤疤像一条蜿蜒的蛇,在他的质问中从他的臂上直爬到我心上——我感到害怕。我推开他的手,我说我得走了。
我不待他回答,跌跌撞撞地走出他的帐篷,我的马就牵在帐外。我解着缰绳,我发觉我的手竟在发抖。
他也跟着走出帐外,他语气平静地说:“陆原,带你的人到沙场上去。你要让他们活下来,这是唯一的办法。国亡,谁也活不了。”
我感到胸闷,透不过气来。我不理他,翻身上马,朝我来的方向奔去。
我又回到了河塘。
漠说得对,河塘就是我的国,除了这里,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
可是我变了,我变得胆小如鼠,我开始不断地做恶梦,有时我梦见一条蛇,从我的脚直缠到我的胸口,有时我梦见杀戮的沙场,血肉模糊的尸体横陈。
我从梦里尖叫着醒来,看见惨败的月光透过窗格跃动在我的帐前,我思念我死去的爹爹和母亲,我感到多么孤独,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变成了一个无用的人,我愧对我的爹爹和对我们报以厚望的弟兄,可是我没有办法。
有一天,我问漠:“我丢了我爹爹的脸,对不对?”
他不说话,把我轻轻地拥进怀里。我知道他喜欢我,他心疼我,但我不满足于这样的安慰,我需要时间,也需要能让我振作的勇气。我推开他,把自己关在房内,自此足不出户。
河塘不能由一个无用的人率领,漠成了河塘的新城主。
他带着弟兄们四出伏劫、寻找水源,可是找到的物资越来越少。
尽管如此,每天晚上,漠来看我的时候,依然挂着淡淡的笑,他让我放心,一切都很好。
我怎么不知道他在说谎呢,我虽然已经不管事了,每天只顾着看书写字,但从他藏不住的神色里,我看到了全城两百多口人脸上的阴霾。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月,一天,孟虎来到了河塘。他身着盔甲,满身血污,左手已被齐肩削去,右手提了一个灰布包袱,从包袱底部渗出一片刺目的鲜红。
他走进城门的时候,满城惶然。有认得他的弟兄,匆匆去报告了漠。
孟虎说要见城主,见到漠后,他却摇了摇头,他要见的是我。
当天围伏乾诺行伍的弟兄都齐聚在议事堂,孟虎坐在中央,包袱置在桌上,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包袱上。漠伴着我从内堂走出,孟虎这才站了起来。
那个粗犷的汉子竟红了眼圈,哽咽着对我说:“我来给乾将军还愿……”
说着,他抖开了包袱,人们一阵哗然。里面赫然是乾诺的头,血已流干,但血色仍然新鲜,眼睛睁着,依旧透着深邃的光,像他生前那般。
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想起他臂上的刀疤,想起他曾经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温和地对我说话,我的眼底浮上一幕水汽。
孟虎接着说:“乾将军死在沙场上,死前,他叫我把他的头割下来,还给河塘的弟兄们。”
孟虎向我鞠了一躬,便朝外走去。我叫住了他,问:“你去哪里?”
他头也不回地说:“我回到沙场上,继续杀那帮狗娘养的。”
从血色来判断,乾诺死了不过半天时间。我难以置信地问:“他们……打到哪了?”
“卫城。”孟虎抛下一句话便即离去。
堂上一片寂静,从河塘骑马到卫城,正好半天。
我走到桌前,从怀里掏出乾诺给我的玉牌,与他的头一并裹上,我的泪滴在包袱上,我轻轻地说:“把乾将军葬了吧。”说罢回身返回房间。
乾诺死前害怕吗?从他脸上,我看不到恐惧。他说他家族的荣誉是在沙场上换来的,如今,他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死得有价值,他捍卫了家族的荣誉,也守卫了他的国。
“这时,你们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感到我的呼吸慢慢地畅顺起来,我的身体骤然间不再沉重。
就在这一瞬间,我觉得我不再害怕了。
我找漠要我的刀。回到河塘后,我的刀一直是他收着,他怕我自寻短见。我抽出我的刀,细细地抹净。我告诉漠,我要上沙场。
我说:“我的国快要亡了,我要去保卫我的国。我爹爹要我让大家都活下去,如果国亡了,谁也活不了。”
他静静地听我说着,我们肩并肩地坐在屋顶,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他突然笑了,他说:“我就知道你总是要离开河塘的。我一直很怕你会离开我。”
我握住他的手说:“可是,我从来就不是你的。”
他说:“小时候我一直很怕你的母亲。其实我知道大家都像我一样怕你的母亲。她会让我们的生活再也不平静。”
我淡淡地说:“这不是她的错。”
他重复着:“这不是她的错。”
我又说:“我爹爹告诉我,要让弟兄们都活下去。没有人在国破后活得悠然自在,我母亲一辈子都活在黑暗中,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他点点头,低低地笑着,并不看我。他递给我一壶酒,说:“陪我喝一杯吧,从前,你就爱偷你爹爹的酒,我们偷偷地坐在这里喝。”
“你知道吗……”
“我一直以为……”
“我们……”
“会永远在一起……”
……
我意识到漠在酒里下了蒙汗药后,是第二天的午时。
我在颠簸的马车中醒来,头疼欲裂。车内有人,是我打小的玩伴子莲,她扶起我,给我呷了一口水。我问她,我们这是在哪里?漠去了哪里?
子莲告诉我,漠带着河塘的男人去卫城了,河塘的女人们负责带着孩子和老人朝南逃亡,这是漠安排的。
子莲说:“漠让我告诉你,你没有丢你爹爹的脸。他说,你会继续让我们活下去的,对不对?”
我撩起窗帘,看出窗外,车队正登上一座小山岗,往回看,已离开滴水不沾的河塘老远。
远远看去,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不大清晰,渐渐湮没在半城烟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