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学校要求我们由一周穿两次校服改为每天穿校服,除了原本的蓝色运动服,还新兴了一套仿港版的西服——
我们管那叫“西装”,女生是黑色的背带裙,男生是黑西裤,上身不论男女,一色长袖的确良衬衣,不同的是领子,女生圆领,粉红蝴蝶结,男生方领,黑色蝴蝶结。
一开学,学校就大刀阔斧又是宣传又是收费又是量身,还在盛夏我们就兴致勃勃地穿上了这套漂亮的新西装。
然而,夏日的骄阳没多久就把我们的兴致晒化了。
当我们每逢周一周四穿着这套西装坐在教室里上课,转叶吊扇在头顶飞快地转动也无法驱散脑门的汗珠的时候,我们开始对西装产生了厌恨:
热,太热了,上装不吸汗,下装织造得密不透风,套在身上,活像裹在了蒸笼里。
尤其女生,那是我们矜持得犹如含羞草的年月,我们总得在衬衣里穿一件小背心,裙子下加一条短裤,不这么做的女孩子会被认为是轻浮而没有家教。
当然没有谁会这么公开言论,女孩们大多通过眼神彼此传递这等信息。
只有相当要好的女友会在自习课上用手遮着嘴巴,凑在你的耳边轻声告诉你,那个正站在老师身边背书的谁,已发黄的背心肩带从领口处露出来了:“真难看。”
那个时候会这么对我说的是梁静。
我和梁静是同桌,一起坐在课室第二排,出操排队的时候,她排第一,我在她身后,课间我们会拉着手一起上厕所,跳胶绳的时候我们总在一组,作文写了我们会互相交换了看。
如果写的是《我的好友》,那么对方的名字一定会出现在我们的作文本里。
可是那个穿着西装的星期四改变了这一切。
星期四有体育课,从操场上回来,最先跑回课室的男生把风扇调到了最大。
男生们早就把长袖衬衫掀下来了,他们里面都穿了短袖的T恤,而女生只能把裙子的背带从肩上掰下来吊在腰间,卷起袖子默默忍受着从毛孔里不停被蒸出的汗水。
坐我前面的是王朋,全班最矮小的男生,调皮而好动,他屁股晾在椅子上,向后拱着腰,双手护着脑袋仰在了过道上,似乎把身体尽可能大面积地摊在风扇底下能让他吸收多一丝凉意。
我和梁静拉着的手在进入课室的时候分开了,梁静绕过桌子走向座位,而我只能侧着身子从王朋的脑袋旁小心地走过。
没来得及坐下来的梁静看清了王朋那奇怪的姿势,笑声突如其来地爆发了:“哈哈,哈哈!王朋,你偷看千信的裙子!”
我的脸“唰”的一下热了,王朋也遭了电击般从地上弹起,他高声嚷着:“鬼才偷看她!”
伴随着阵阵笑声,课室里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到了我身上,每一束目光都是一支箭,我在痛苦与难堪中试图维护我的“清白”:“我下面穿了裤子的!”
但人们笑得更凶了,梁静更是笑弯了腰。
我看着梁静,心里直泛酸,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忍住了体内那些汹涌澎湃的洪水,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坐下,用我的沉默来把笑声一点点地磨掉。
我心里有一个红色的小圆点在不停地晃动着,先是小范围的、缓慢的,逐渐扩大范围、加快速度,最后我听见“哄”的一声,它被点燃了,火光中,我依稀看见梁静捧腹弯腰的笑脸。
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这么想着,眼眶一阵酸痛。
一整节课,我没有扭头看过梁静一眼。课后,我一个人上了厕所。
我心里升起无比的荒凉:从今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我失去梁静了。
我写的作文再也不给她看了,周末我不去她家里打乒乓球了,她在校园里和别的女孩们跳胶绳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课室里坐着。
我哪也不去,我沉浸在独自的忧伤中。
我没有察觉后来小茶是怎么开始接近我的,在我的印象中,这个被我认为偷了我的课程表的女孩并没有主动来到我身边和我搭讪过。
也许是在上厕所的路上,也许是走在校园里随意地逛着,也许是放学时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口的时候。
我一个人,她也一个人,她走在前面或者我走在前面,不知不觉地我们就并排走了,甚至可能是我先开口说的话,当然,我不记得说的是什么,反正,在没有梁静的那段日子里,小茶就这样走在了我身边。
有关班里说小茶偷窃的谣言,是她自己主动向我说起的:“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你知道吗,这都是小A搞的鬼。
“小A喜欢我,可是我不愿意啊,他就到处跟人家说我喜欢他,追他,还到处诋毁我,说我偷东西,说谎,后来大家都信了,都这么说了。可是,我哪里有偷过什么东西,我说过什么慌?没有。”
我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吭。
我确实听过别人说小茶喜欢小A,小A是班里很出众的男生,成绩好,帅,家里很有钱,穿很多很多新衣服。小A喜欢小茶,这可能吗?
我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我不说不信,反正事实是小茶喜欢小A还是小A喜欢小茶,这于我都没什么关系。
我在乎的是,再也没有人和我一起玩了,梁静不和我玩了,现在就只有小茶会拉着我的手走在校园里了。
小茶也提到了戳痛我内心的这件事:“我跟你说,她们都约好了,以后不跟你好了,是梁静说的,她们都不喜欢你,以后跟你好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如果说小茶说前面那番话时,我的无动于衷让她很不满的话,现在我的表现该让她感到满意了。我仿佛被推到了独木桥上,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梁静不喜欢我,是的,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解释她那天如此放肆地让我当众出丑?我的鼻子又酸了。
小茶握紧了我的手,说:“以后我们两个人就一起玩吧。”
我无能为力地点点头。我不答应我又能怎样?
她们都不喜欢小茶,她们也不喜欢我,现在,我和小茶一样了,我们只能手牵着手一同走在阴暗里,再也没有阳光照耀在我身上。
从这天开始,在学校里,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和小茶在一起,我们都不参与其他女孩们的游戏。
我们两个人在操场成排的芒果树下、在七里香围着的花坪边拔弄着野花野草,犹如两只幽灵。
我越来越依赖小茶,我开始在放学后背着书包到她家里做作业,周末到她家玩扮演香港时髦女郎的游戏。
我就快要忘记我的课程表了,也基本放弃了我对自己许的我要一直不喜欢小茶的诺言。偏偏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我的课程表。
就在小茶家里,在她书桌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我没有翻她的东西,是她自己拿出来让我看的。
她拉开抽屉,在一叠新作业本底下捏出了长条形的课程表,递给我看,她说:“你看,这张课程表,我也有的。”
我的心蹦得飞快,我手里的这张课程表,左上角嬉皮笑脸的唐老鸭旁边,清晰地留着涂改液的痕迹——我怎么可能忘记,这是我用圆珠笔写名字的地方!
这课程表是我的,这是我的课程表!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当小茶向我索回课程表,重新放回抽屉里的时候,我并没有拒绝,我连一句争辩的话都没有说出口。
我能怎么说?指着她的鼻尖,骂她这个卑鄙无耻的小偷?我办不到。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把抽屉合上,有一刹那,我甚至想我可以把我的课程表偷回来……
然而我这个懦弱的家伙最终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在小茶家里做作业,玩耍,离开。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愤恨、厌恶,也有一点说不清楚的害怕。
她明明偷了我的课程表,她怎么还能面不改色地把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展示给我看,然后告诉我这是属于她的?她说了慌……
我朦朦胧胧地觉得,她对我说的谎话应该不只这一个。
我在心里一一掐算着她对我说过的所有话语:她偷东西,她说谎,她却说这是小A诋毁她的,但她确实说谎了确实偷东西了,那么说,小A没有诋毁她;
她说小A喜欢她而她不乐意小A才诋毁她,但事实小A没有诋毁她,那么小A喜欢她的事就是她瞎编的;
她还说因为小A的诋毁大家都不喜欢她,也不喜欢我,梁静和女孩们都约好了不再理我……慢着!
我抬起头来,大家都不喜欢她这事和我有关系吗?我和她有关系吗?
一整夜,我在混乱的思绪中不能成眠。当天色渐明,我在床上坐起来,我觉得我不能这样无休止地思索下去,我认为我想到了最佳的方法:直接问梁静。
我首先得摆脱整天粘着我的小茶,这好办,课间她找我上厕所的时候,我说我不去,这样,当小茶独自一人走出课室以后,我便自由了。
但我自由的时间不多,我必须赶在小茶回到课室之前问清楚梁静。
我在课室门口拦住了正准备出去跳胶绳的梁静,为了抓紧时间,我没有任何铺垫地问她:“梁静,你们是不是都不喜欢我,都说好了一起不和我玩了?”
我说得飞快,我得这样子,稍有一点停顿都能把我酝酿了一整夜的勇气给扑灭。
梁静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不是啊!谁说的啊?我们跳胶绳去吧!”
梁静拉起我往小校园走去。
外面鲜艳的阳光沿着我被梁静拉着的手一路攀爬上来,爬上我的手臂、肩膀、胸膛、脸颊,迅速地把我笼罩住。
我回头看了一眼课室,从窗口看进去,找到了小茶的座位,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再也不讨厌小茶了,她拿了我的课程表就拿了吧,她骗了我就骗了吧……
我不知道那天小茶从厕所回来,有没有看见我和梁静她们大声地嬉笑着在校园里跳胶绳,反正,小茶再也没有在课间来到我前面,叫我一同上厕所了。
她依旧走在操场成排的芒果树下、七里香围着的花坪边,只有她一个人。
有时我会想,也许我该主动地去把小茶拉过来,让她和我们一起跳胶绳,然而我只是想,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后来,小茶还是慢慢地和其他女孩子们一起跳胶绳了,我不知道是别的哪一个女孩子拉了她过去,还是她自己过去的。
哦,还有,还有,后来我又有了一张新的课程表,再后来也不断有这样的甚至更漂亮的、彩色印刷的课程表,不仅我一个人有,别人都有。
在我们的笔盒里、两毛钱一个的书套背面、新书包的插兜上,都有。大概,小茶应该也有了许多张这样漂亮的课程表了吧。
说实话,当我现在写到小茶的时候,她的面目,即使借助小学毕业照,我也无法完整记清了,但我一直记得她撒谎时专注认真的眼神。
这让我觉得,她相信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
多年以后,我知道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真实地活着,我变得越来越神经质。我敏感地质问自己,是我对这世界过分认真?还是对待这世界,本来就不应该认真。
那些他们,管那种认真叫“执着”。
我这才渐渐明白了那时的小茶。一个人的认真是难得的,哪怕是认真的谎言。我应该庆幸,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女孩子,为了得到我那微不足道的友情而专注认真地欺骗着我。
那年,我们的寂寞一同开在阑珊处,像一组双曲线,曾靠得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