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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半分真心

如果听了风晴讲的故事我还能淡定,那就是吹牛。那些错综复杂的内幕着实折磨我很久。

华逸然那一早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我的假期结束,回到公司也没看见他。这次他好像躲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让我怎么也找不到了。

第二天,风晴收拾东西出门散心去了。临走时对我说:“我厌倦了,不想再追着痛苦跑。不用找我,到时候我自己会回来。”她看着我似笑非笑的站了一下,沉静双眸中凝住万语千言,我都懂,她也就不多说。

她头也不回的出门的那一刹那我便知道,静川这次是真的死定了。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每天一个人出门,一个人回家。在公司里,没了志玲坐镇,我周围也安静了许多。

午休时间也不再到职工餐厅去,因为还习惯不了没有志玲陪着,也适应不了那种突变的空荡。

再后来,对面的座位替补进来一个新进毕业生,一脸纯真无邪,带着偶尔的慌张和诚惶诚恐。听她一口一个叫我“路姐”,有事没事就和我泡在一起,竟然产生一种错觉她成了我,而我成了志玲。

人寂寞时大概就是这样,总会将触角伸向别人,明知道不能长久,却还要去搜寻。如同无论是在公司里还是在学校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容不下只有你一个人。

有一天下班的时候,一出大楼就看见风卷落叶,原来早已入秋。我走入风中,想起宋玉赋秋: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他那股子哀怆孤寂的落寞还真是应眼前这片景致。沸沸扬扬的一个夏天过去,真该道一声:悲哉!秋之为气也!

我在文化广场的石椅上坐着,脑袋空空如也,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在地上翻滚的落叶,有种追上去踩一脚的冲动。身旁有个人挨着坐下来,将一罐宝矿力水特塞进我手中,说了一句:“辛苦。”

我一看是满天歌。乍一见面才想起来,他貌似也很久没露面了,惊觉这阵子除了华逸然,心里眼里竟然真的装不下别人了……

“好久不见。”他望着我笑,我怔住,旋即一想还真是好久不见。上次见面还是在星巴克里。

“一个人坐这干嘛,乞丐啊?石头凳子也不嫌凉?”

他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二百五模样,仿佛没了架子,没了纠结他就是一个二百五似的。说着还把我赶起来,自己脱了外套随便叠巴叠巴给我垫上了。我心里一热,轻轻笑开,随即心头便掠起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之感。然后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天总,我想就做到年底。”

满天歌愣了一下,旋即想到什么似的扯了一下唇角,带点自嘲的说道:“大爷又不用你陪了,用不着拿辞职吓唬我。”

“不是那个意思,原本就想只做到年底。我想这个城市或许真的不适合我,我该回家乡……”

我拽着自己的皮包,淡淡地说,好似被瑟风感染,有点伤怀。

满天歌半晌没言语,盯着我看了一会,突然道:“我跟陌小乔彻底吹了。”

这句话还真是出乎我意料,不由得侧目看他。他从牛仔裤兜里摸出烟盒,挑出一根拿在手里,顿了一下,却没点燃。接着道:“本来呢,今年是想趁着公司这摊子烂事没落听之前,最后搏一搏。加上半路杀出一个你来,觉得事情还有转机,可谁知道华逸然这小子性子这么拧,根本不打算给我时间等到陌小乔自己回心转意。解决魏钧之后,他说他不玩儿了,今年底就结婚……”

我一咧嘴,本来是想笑的,不知怎的中途就变了心情。其实心里什么不明白呀,风晴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想告诉我,他三年前就该娶陌小乔的,挣扎了这么久,无论跟我暧昧过什么,他最后都是要娶她的。那天晚上,他对我说了那么多话,或许仅仅是想将压在心里三年的事宣泄出来一些,而我正好有郑乃灵那样的性格,让他能放心把话说出来……

难怪他说该开酒庆祝,难怪他能说出那些让人心生误解的话……

原来那段日子里的默契,并不是他动摇过的痕迹,原来这些,又是我在骗自己。

虽然都明白的,可这种事听上去,听上去还是会觉得痛……

“那你正好苦海脱险,就此飞升。”我对着满天歌玩笑一句,想佯装潇洒强迫自己忘记那种痛,却再也笑不出来,只好苦着一张脸,放弃死要面子,任由心情坦白。

满天歌瞧着我,有些不忍,叹了口气道:“你也真是够笨的了,离他那么近,怎么就套不牢他呢?”

我心里苦哇……真是苦不堪言,所以也就无言。

“得!做到年底就年底,到时候我列队欢送,外加一个大红包,难得你这么明白我。”说着话,他伸了一个大懒腰,高大的身体把影子拉得老长,如同卸下了一身的牵挂一样。然后嘴里干叼着一支未点燃的烟,双手撑在石凳上百无聊赖的又说了一句:“哎,我说路星河,咱俩就真没可能配一配么?要不咱俩玩儿一次真的?”

“得了吧你!您这尊大金佛,我庙小,接不住您!”我被他怄得笑出来,狠狠捶他一拳,嗔了一句。满天歌哈哈大笑,四周凝滞住的苦闷气场瞬间被他爽朗笑声冲破,到底还是不改豪气冲天的个性。

而后那笑声渐渐被风吹散,广场里有一片装饰用的红枫,落日熔金,正是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后来听说,那个星期他和华逸然出国了。原来是去参加华氏王国年度董事会,有几个年轻后辈进入了王国核心。用脚趾想也知道年轻后辈是谁。华家两兄弟终于带着各自的公司闯进了那片荣耀显赫,豪天华戈和华天优异也正式归入了华国征一手建立的王国版图。

想来,这位老爷子训练儿子们的手段也真有一套,狼一样,放任他们互相撕咬,等咬得差不多了再收起来统一管理。可他有没有想过,他们这样咬,一旦伤了根本,还有没有复原的余地……

满天歌占豪天华戈51个股份,自然是大股东也要去的,而他自己的背景也真如志玲说的那样,深得让人不敢去碰。

最让我倒吸一口凉气的还是魏钧。

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的,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据说他的新老丈杆子也是一跺脚九州震的狠角色,生生把自己姑爷推进了董事局,大有“我不管,反正得有老子一份”的霸气。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凡事都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而后我和满天歌又扯了几句闲话,便各自回家。虽然对着他时,我脸上还能强作镇定,可一背过身去,心就立刻拧成一个揪儿,动也动不了。满脑子都是华逸然年底结婚的事。

只要你不结婚,我就不放手。

那句话还真是苍白无力。他当时不就已经回答了吗?他说的是“我爱陌小乔”,而且是看着我笑着说的……

或许我该学学满天歌,仰天一笑泪光寒,然后该干嘛就干嘛去。

再回到那个小区时,我突然就迈不开腿。站在一楼的大厅里愣了很久,就好似走错门的健忘症一样,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的家在哪儿。

趁他还没回来, 应该马上搬走。风晴不在,连留下的借口都没有了,总不能等着他开口赶人吧……

想着,我终于拉开了步子,低着头走向电梯。正好有一部从下面上来,电梯门就在我面前缓缓打开。门上那堂皇的金色雕花亮面映出我尴尬的内心,两扇门向两边无声划开,仿佛剖开身体,让人瞧见赤裸裸的心房正中一块破裂的空洞,丑陋而狰狞。

我想,那就叫做嫉妒吧……

陌小乔和华逸然赫然站在里面,仿佛我是空气一样,眼中只有彼此。

在这个小区里曾经发生过很多事,而今又能想起什么?

大概只有他曾经很温柔的揉着我戳疼的手……也曾不容拒绝的拉着我……

可仅仅只有那么一下子而已,吝啬到等不及让我体会一下那里面的喜悦,等不及让我稍稍相信……就立刻化为泡影,在我眼前逐个破碎,直至分崩离析。

我僵在原地,华逸然的视线瞟向我。我们隔着门的界限凝望彼此数秒,我无视他眼中的错愕,他便不理我心底的难堪。

当这星期的空白陡然间被他以这种方式填满,才清楚的看清自己有多轻贱。这种事骗不了人的,生气、自鄙也没用,当看见他那张脸的万分之一秒时,我只想扑向他,求他别走,别去结婚……真是有几分难堪,便有几分想他。

还好人是有理智的,转瞬就可以把这份心好好的藏起来。你不稀罕,我也就不强求了。

不再看他,瞥了一眼他身旁的陌小乔,那女人恰好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我,笑得跟朵花似的,还扬起手摇了摇,跟我打了个招呼。

示威?挑衅?我暗自握了拳,揪着皮包的手背到身后,生怕自己冲上去给她一巴掌。实在很想打掉她脸上的笑容,好平复心里的尖锐刺痛。

门即将在我面前关闭,我丧气地想着还是等下一班。华逸然却突然出手按住开门键,重重丢出一句:“上来!”

对呀,为什么要等下一班?脸色一僵,挺直了背脊,抖擞士气走进去,可怎么看都还像是一头丧家犬!

我站在华逸然的另一边,不是要暗示什么,只是不想靠近那个女人,怕自己压不住火儿真的做了傻事。

门关上后,陌小乔居然还探出头来对我又笑了笑,无懈可击的精致面孔如同戴着一张粉饰娇好的面具。我忍无可忍的开始喘粗气,胸膛快要爆炸。就在我脑海中正张牙舞爪的扑向陌小乔,预备真的抬起一巴掌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探出,按住了我蠢蠢欲动的意念。

我仰脸去看,华逸然正低头专注的凝望我,眼中有簇火光,还有我看不明白的乞求……

我被他黑眸中的火光烫到了,心里想着,要揍也是揍你,你心疼什么!委屈的别开脸,狠狠甩开他紧紧抓住我的手,侧离一步贴着镜墙。可他马上又拽住了我,还狠狠地往他身边一带,拉着我把两只手硬挤进了西裤兜里。

什么叫野火燎原?我当时就是。怒目瞪住他,不敢置信他是怎么个脸皮厚……华逸然却僵硬着面孔,除了倔强霸道,再也没有其他内容。

我气得抬起另一只拽着皮包的手就要抽向他,却在这时听见陌小乔突然开口道:“这是哪儿?”

我们暗地里拉扯的小动作戛然停止,我把头扭向一边,华逸然却没有放开我。右手拉住我,左手去搂住陌小乔的腰,轻声哄道:“不是说好了去我那儿玩一会儿吗?”

说实在的,我当时真有断臂逃离的冲动,宁肯舍掉一条胳膊从此当个残疾,也不要他给的这份痛。屈辱啊,简直是奇耻大辱!

“去你那儿?”陌小乔的声音娇滴滴的,在狭窄的电梯里一起一落,嗲的让人骨头缝子发酥,可下一句说出的话却让我惊愕的转过头。

她说:“宝宝在你那儿吗?不是说去找宝宝的爸爸?”

华逸然按在裤子里的手忽就狠狠的握了一下,冰冷倏然转热,而且越来越烫,燃烧一般贴着我的温度。

“小乔,咱今天先不找魏钧了好吗?咱先看看宝宝回家了没有。”声音没有起伏,一径温柔平淡,闲话家常。

陌小乔愣了一下,好似脑子开始不清楚,皱着眉看了他很久。直到电梯抵达22层开了门,华逸然才松开我,搂着她往外走。

我震惊的看着陌小乔的背影,搞不清楚她是装的还是真疯。只听她好似更加疑惑似的又道:“魏钧是谁?找他干什么?”

华逸然原本伸出去开门的手猛然顿住,没听清楚一样,有些迟疑的看向陌小乔一脸纳闷的表情,俊脸黑白交替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试探的问道:“小乔,你刚才说把宝宝交给谁了?”

陌小乔半嗔半怪的看着他,好似他是个白痴一样,道:“天歌抱走啦?不是你说的吗!”

我呆立在他们身后,看着华逸然有些自责的咬了咬牙,垂眸附和道:“对对对,我忘了。那咱先进去等他们好吗?”

“嗯!”女人爽快的点头,笑容又大又甜。

我看着他们进门,又看着门在我眼前关闭,一时之间有些弄不懂。没有连续收看的这个星期,貌似又出现了雷人的剧情。

心情很沉重,深呼吸了几大口,才去摸那道高密电子锁。然而,门打开后的世界将会怎样,我想我已经做好了接受雷劈的准备。

果然,第一眼就看见许久未见的白LILI正站在客厅里,一身干练得体的黑色套装,肩上搭着素色纹路的杭丝披肩,托着她那丰盈粉白的肌肤,品味高尚。脸上也丝毫未见任何异样,看见我,微微一笑,依然是那副慈悲为怀的佛爷模样,不冷不热。

华逸然拉着陌小乔坐在沙发上,自己蹲在她面前好像在低声嘱咐什么,我站得远,听不清。陌小乔一脸惊慌的看着二楼的方向,完全听不见华逸然小声碎碎念。一双乌黑水亮的大眼睛像只无辜的兔子看见了猎人。

我一进屋,静川正从二楼下来,伸手交给白LILI一份文档,看见我们进来也当没瞧见,继续吩咐道:“抓紧办,越快越好。”

白LILI回了一声“是”,转身就走,爽利干脆。擦肩而过时,先对华逸然颔首致意,不卑不亢,不尴不尬,十分大气,路过我时点了个头,沉稳而有礼。

终于明白为什么志玲跟她掐成那样了。原来是一山不容二虎啊!真想不到同样都是眼线,居然也会掐在一起……谍中谍一样。瞧着华逸然面无表情的小受脸,又看了看笑容无害依旧泰然自若的静川,不由得心生一股同情之感。

静川穿着一件花衬衫,下面一条皮裤,脸上没妆却胜似有妆,此时看着他的笑脸,总觉得那姿态比华逸然还要狂妄,目空一切,国王一样。

白LILI关门的时候华逸然站起身,径直越过中间的静川朝我走来,一句话也不说,拉起我就走,想把我塞进屋里去。

静川懒懒的靠在楼梯口上,口气不疼不痒的道:“什么意思啊?防我跟防贼似的?不用你左躲右闪了,这小妮子什么都知道了。”

华逸然骤然顿住,我俩正好站在客厅中央,左手是坐在沙发上的陌小乔,右手是一脸看好戏一样的华静川。夕阳烈红自采光良好的窗口贯入室内,虽是熏染一片妖厉暖色,却愈发衬出一室几人心内的凄冷无常。

那一刻,华逸然回头望住我的目光里便透着难以形容的惨意。

到底为什么要藏,为什么我不能知道?我双目紧紧不放地搜寻他脸上的表情,用眼神询问他,可他明明看懂了我的疑惑,却好似永远也不回答。

断了弦的沉寂在我们四人之间延续了很久,直到静川轻叹一声将其打破。他懒洋洋的举起双手投降状对华逸然道:“你说得对,我老了!真是怕了你了,不玩儿了……”

他的话未说完,便落在华逸然神速的拳头里。静川丝毫还手的意思都没有,正正被一拳撂倒,心甘情愿似的坐在楼梯上,笑容却未曾断绝。

华逸然冲到他跟前,揪住他的脖领,狠狠抡起的拳头却停在了当空。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我知道,他始终是不能对他哥哥下手,就如同无论静川整出多大的夭蛾子,他也只是在抵挡,从未真正还手。

静川深深地望着弟弟的脸,嘴角出了血,目光之中却坦露出一种与他妖娆面孔难以协调的兄长慈爱。可明明是宽厚慈爱,却硬是要闯进一丝辛辣,还要染上无尽悲哀……任谁瞧见他那种目光,都会被揪得心疼,我一下子就体会了风晴那种无奈。

华逸然似是终于忍无可忍的重重推搡了他一把,自始至终没有开口,扭开脸一掌拍在栏杆的雕花上,听着都觉得手疼。

静川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也慢慢退去,笑意凋落时,划过一瞬间的仓惶与挫败。接着,转而看向我,不再笑,而是异常认真的说道:“如果风晴回来,你告诉她,我在找她。”

我的神经跟着一抽,不想再看他落寞的脸。这话里是藏住了多少外人难测的笃定,这笃定又是多少年相惜相伴才换来的相通,而这样的相通……又是多少摧肝裂肺的曲折才促就的羁绊。羁绊越深,离去才越难。然而这样的离去一旦成真,还能有几分可以挽回的余地……

听见他说这样的话,我真替他悲哀。也不知他明不明白,覆水有多难收,破镜有多难圆……

不过这样也好,有人先退一步总是转机,不依不饶下去只能是玉石俱焚。

叹口气,回来时那点火儿早叫这屋里的寂寥浇熄。转身想走,瞥见陌小乔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又摇摇头。我一看她,她立刻受惊般转过身,匆匆抱起一个靠垫。间或还偷偷瞄一眼,见我没动又慌忙缩回去。

“一个蛤蟆一张嘴,两只眼睛四、四条腿……呵呵……”

她忽然声情并茂的大声念起歌谣,背过身装作不看我却又马上回头,见我没有被骗倒,便傻傻的对我笑。此刻,她眼中的戾气和怨毒已经去了干净,清澈透明得好似幼儿。

不明白她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我茫然看向华逸然,他却面沉似水,仿佛早已习惯。

“还有治愈的可能吗?”静川坐在台阶上,抬手蹭净了嘴角的血,淡漠的问。

华逸然缓缓摇头,看着陌小乔坐在那儿恍恍惚惚,也不知道是“治不好”还是“不知道”。

静川扬眸便瞧见他那空壳子一样的脸,面有尴尬,别开眼弹了弹指甲,又道:“不能送到国外会诊吗?”

这话本是好意,只不过自他嘴里说出来,多少有些讽刺。华逸然酝酿了老半天才哼唧一声:“她这样子会诊也没用,专家建议,妄想期不要离开创伤地。”

说完就往厨房走,倒了一杯水再回来时,陌小乔不知怎么了突然着急的喊了一声:“逸然!”

华逸然连忙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我在。怎么了?”

他将水放进陌小乔的手中,又撩开她零落在腮边的发,一举一动细心温柔。饶是陌小乔真的令人同情,还是不免刺目。我缓缓转身,不想再看。

“天歌为什么不要我了?”陌小乔突兀问道。

倏然一片死寂。

连我都被这句话击中,腿登时杵在原地迈不出去,更别提华逸然还蹲在她跟前。他扶着沙发垫的手握紧又松开,逐渐转深的喘息带动挺直的背都跟着胸腔扩张,喉头滚动,定了很久也盖不住声音里的微颤。

“他、他没有啊。”

陌小乔歪着头表情凝重的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判断他说的话,跟着又问道:“那我的宝宝去哪儿了?”

华逸然忽就垂下头,脊梁上压住千钧一般。他半跪半蹲在女人跟前,头抵在她腿上,双手捣住软垫攥了又攥。

陌小乔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抚摸着他的黑发,动作轻柔似乎把他当成了孩子,苍白的脸上渐渐划过一抹郁痛,然后又将目光转向了阳台。

“小乔……”华逸然极力压抑的声音乌吞吞的。

“啊!”女人忽然惊叫一声,又变得眉飞色舞,让人跟不上她的电波变化。她推了推华逸然的肩膀,喜道:“是美人蕉?郑阿姨还在养美人蕉吗?”

又是一次更加沉重的死寂……

静川火燎似的弹起来,终于听不下去转身要上楼,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顿住。是时,陌小乔又道:“三年了呀……逸然,你怎么不带我去看她了?她生气了吗?”

“小乔!别再说了!” 华逸然猛地抱住她的腰,一头扎进她怀里嘶吼道。陌小乔吓得怔住,手一抖杯子翻落,水洒了他一身。她慌忙用手去擦,擦着擦着却开始泪眼扑漱,人也更恍惚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过去弯身捡起水杯。起身时,陌小乔突然拽住我,眼角还挂着泪,却欣喜若狂的大喊道:“阿姨?!你真的是郑阿姨!我认得您,我认得您了!”

华逸然在她怀里激灵了一下,蓦然抬头,通红着眼瞪住陌小乔喜盈盈的笑脸,转向我时脸上便升起期望。

很奇怪,我并没被吓到。现在细想,她在电梯里跟我打招呼的样子还真像见了长辈。只是那时我醋意正浓,也没那高强的联想能力,自然没发现。

华逸然对我摇头,求我别揭穿她的妄想。我垂下眼,心中升起怜悯。想想也对,陌小乔这会儿脑子糊里糊涂的,真是不能再受刺激了。

我正束手无策,身后适时送来一声浑厚低沉:“妈您不记得了?这是我弟的女朋友陌小乔。”

眉角一抽,抬眼就见静川倚在栏杆上似笑非笑,那一声“妈”叫得十分顺嘴。我不太习惯的顿了两秒,然后才接住他道:“是、是小乔啊?最近怎没见你上家里来玩啊?”

一边说,还挑眉瞥了静川一眼。他朝我竖起大拇指,佩服的一低头。也就在那一刻,我决定扮演一回郑乃灵,如果我可以的话。

陌小乔愣了一下,放开拉住我的手。水汪汪的大眼睛怀疑的在我们之间转来转去,瞬间又变了。我很忐忑,华逸然也很紧张,但更让他不适应的是静川那声“妈”叫得太如常。正迟疑间,静川干咳一声,那意思是,我“妈”都叫了,你带来的人,你就不意思一下?

谁能比华逸然更慧根灵秀心思练达呀?他蹲在我面前,扭身仰头瞪着我挑衅等待的笑颜,踌躇了好几秒,才黑起脸别别扭扭的喊了一声:“郑姨。”

“乖了”我点点头,故意拖长声音还拍了拍他的头,气得他直咬牙。我笑眯眯不理他,心想总算是淡化了一下这令人窒息的惨烈气场。

这下陌小乔才真的信了,惶然去瞅华逸然,他马上给予温和而鼓励的微笑,这才呐呐的开口道:“阿姨,您、您身体好些了吗?”

我一愣,跟不上她内心的剧情,只能硬接住往下演,道:“啊、啊?噢,好多了……你瞅,这不是好多了吗?”

我伸起胳膊原地转一圈给她看,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反应。间歇瞄着华逸然,见他脸色稍稍踏实了些,还微微朝我点了点头。

陌小乔似乎很满意我这么回答,把我拉到她身旁坐下,很认真地对我说:“他们都没告诉我您出院了。阿姨,他们都恨我!都讨厌我!”

我心头一扯,隐隐察觉她现在的时间好像是在2009年……

见我不说话,陌小乔还很乖巧的端起我手里的水杯,好像是要我喝。杯子是空的,但也顾不上了,我假装抿了一口,她笑着拉了拉我的手,立刻又垂下头喃喃自语:“都恨我……都走了……都恨我……都走了……”

我越发慌了,捏着杯子左瞧瞧右看看。这戏完全接不住呀!

静川白了我一眼,意思是“真笨”,张嘴便道:“妈,您不带小乔看看您那几盆花?这两天不净念叨花开得好么!”

我立马一拍巴掌,喊了一声“对”,便拉着陌小乔往阳台走。

外面夕阳正浓,陌小乔站在娇艳欲滴的美人蕉前,当真是花娇人也俏。我一错神,她竟伸手搬起那盆花,很喜欢似的左看右看,再放回去时手一溜,“哗啦”一声,花盆掉在地上,碎了。

我惊恐的差点跳起来,下意识就去看静川,他果然脸色微变,但到底还是压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陌小乔好似惊弓之鸟一下子退进了角落,不安的绞着手指。

这我可不能随便说“没关系”。华逸然头一个冲了过来,看着地上粉身碎骨的盆栽,脸上化开一抹说不清的悲伤。竟然连陌小乔都顾不上了,立刻蹲下身,伸手就去捧倒在地上的花根。

静川也跟着晃出来,往弟弟对面一蹲,竟然破天荒的开口安慰起陌小乔,语气虽然很淡,可也很难得了。

“没事,没事,换个盆就行。逸然,家里有备用的花盆么?”

华逸然点点头,起身到旁边的架子上挑了一个黄泥花盆,又拿起一把培土铲子,走过来又蹲下,手脚麻利的把那棵美人蕉移了进去。

我看着他手里那熟练的动作,一愣一愣的。以前以为花是静川种的,现在一看,自己又错了……

两兄弟都是人高马大的人中龙,忽然就蹲在我跟前弄花弄草,情况顿时变得有些搞笑。我嘴角抽搐,想笑却又觉得氛围不太合适。只得走到陌小乔身旁,轻声安慰她。

那一刻,红日挂西天,天外红霞暖照。我想着如果郑乃灵和芮素萍在天上看到,是否也会乐见这样的景况。

华逸然手里的铲子拍拍这儿捅捅那儿,闷不吭声表情专注,静川蹲在他对面安静地垂眸看着,面目是我从未见过的温和。忽然就想起了风晴相册里的那张青涩照片。此时此刻,仿佛多少找回了一些那时的其乐融融……

我正看他俩看得入迷,身旁的陌小乔忽然轻轻拽着我,低着头不停的喊郑乃灵。

“阿姨、郑阿姨……郑阿姨……”

“我在,小乔,阿姨在这儿呢。”我轻声应和。

她慢慢抬起头,迷离的望着我,脸色凄惨。不知何时蓄满双眸的泪水滴答滴答的淌落,抖着唇,生怕我听不见似的又重重喊了一声:“阿姨”

还来不及露出一个和蔼笑容,她便突然扑上来死死抱住我,痛哭失声。

“对不起……对不起……您原谅我好么,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全是报应,报应啊!”

她语无伦次的哭喊让我陷入慌乱,我手足无措的去看华逸然,希望他能给我一些提示。可他却渐渐拧起脸,看也不看我,眼神随着哭声氤氲起裂痛。

“郑阿姨,您原谅我好么,我不是故意要气您的,我是真不知道您有心脏病……我知道我错了,华逸然不让我说我偏说,我不是故意要气您的呀……我就是想让您知道,好帮我劝劝他们,劝劝华静川……他们都听您的,只听您的呀……”

陌小乔抓着我后背的衣裳,拼命的拉拽,如同扯住命悬一线时的生机。她话中的意思,我骤然间就全懂了。只觉得心在一点点下沉,血在一点点变凉,连同方才那片刻的温馨也一点点碎裂当场。

陌小乔的话一句接一句,静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也不能维持满不在乎的态度。他闭紧双眸,唇角升起惨淡。手里握住一片碎瓦,似要用那割裂的痛楚去填补哪里的空虚……慢慢的,血自他白皙的手中滑出,落入美人蕉的培土里。

华逸然痛苦的垂着头,越低越沉。攥着小铲子的手憋出了深紫色,另一只拳头狠狠掼在了地上,一下接一下捶着,脸也扭曲在泪水中……

“我的儿子也死了……阿姨,我儿子也死了,您就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爸妈也死了!这是报应,是现世报呀!都在同一天,都在同一天呀……”

陌小乔趴在我肩头,哭得快要背过气去。我的眼睛只盯着华逸然,他蹲在墙边,肩膀抵住围栏的墙,死命的垂着头,浑身颤抖,快要扎进地里去。

原来,这里头还悬着这么一道……

华逸然不再看着我,完全放弃了希望。静川也不看我,戏再也演不下去。

全部的人都知道,当陌小乔把一切都说破时,也就没了弥补的可能。当真相摆在眼前,一切虚假妄想也就不攻自破。

希望泯灭了,人心也就跟着死了。

蓦然想起华逸然曾说过,如果是我,也许能体会……直到此刻才会意出来,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对我抱起一线希望。他期望我能延续郑乃灵宽仁大善的人性光辉,帮他驱散一点点心中淤积太久的冷,清除一点点郁塞太深的泥泞……

原来他是在向我求救。

郑姨还活着,她的精神还活着……

我们活的太累,想得也太多……

你总能在我们快发狂时,令我们突然想到她……

我呆呆的望着两兄弟渐渐陷入崩溃的面庞,心底倏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这条七拧八绕的裂纹,是时候该有人伸手修补了;或许,当初郑乃灵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她自己也是裂纹的一部分;或许,只有我的手干净无菌,也只有我能逐一揭开这层旧疮,敲碎那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痂,替他们重新上药,重新包扎……

他们都已累得透支,在纠缠中欲罢不能,需要有体力的人替他们卸下身上重负。所以,不管我有没有这个斤量,都要试一试!

我缓缓收紧双臂,温柔地抱了抱陌小乔,一手轻抚她的背心,然后拍着,像对待婴儿那样,轻声安慰地说着:“小乔乖,阿姨不会怪你。阿姨原谅小乔了。小乔是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阿姨什么都知道,阿姨原谅你们了……我会劝他们的,帮你劝他们……”

就在我话一出口的时候,华逸然和华静川同时震了一下,猛然抬起头。一个手里拿着培土的小铲子,蹲在一盆花跟前,土被他挖得松松的,就跟我梦见的挖虫子的华逸然一模一样;他痴痴仰望,如同囚禁在黑暗中久了,终于可以沐浴光亮。另一个坐在地上,妖娆的脸上涕泪纵横,沧桑深眸迷迷蒙蒙;手里攥着碎瓦,如同一个在寂寞中长大的孩子,孤决而又迷茫,渴望地凝视着我的脸,好似我真的成了郑乃灵。

我从来没见过两个身高超过190的大男人一起在我面前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微微抽着唇角,感叹自己还真是个如假包换的治愈系……

这三个人在阳台上对着郑乃灵生前最喜欢的花哭成了一团,一下将经年累月里的积伤郁痛全发泄出来。直到天都黑了,才渐渐收住。

后来,静川大方多了,每每提起这件事,半点不自在都没有。还总心生感慨的唠叨,如果郑乃灵还活着真会那样说什么的。还说当时他恍惚了好久,竟开始相信世上真的有灵魂附体。我心里笑,能说出类似的话,只是因为碰巧是类似的性格而已,不过我没戳破他这个梦就是了。

而后,我进厨房忙着做饭,陌小乔还屁颠屁颠的跟在我身后,一会儿递给我这个,一会儿递给我那个,以为帮了大忙其实一直在添乱。我哭笑不得,也说不得。

“阿姨,那您会帮我劝劝天歌吗?叫他别不要我,不要怪我带着宝宝……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

她可怜巴巴的在一旁抠葱,小声跟我念叨,好好的一棵大葱让她抠得千疮百孔。一看她那巴掌小脸,我心里就一抽,从来不知道同情心泛滥时,连情敌都会心疼。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拿开一直被她摧残的大葱,笑道:“他不会不要你,他可喜欢你了。阿姨早劝过他了。不信待会儿他来吃饭,你自己问他。”

“他会来吗?”陌小乔不安的问,一双水眸满载殷殷期望。

我眼睛一翻,心道,要是让满天歌知道,这妞儿癫狂了心里都只想着他,还不把他美出鼻涕泡来!

“肯定来!阿姨跟你保证!去去去,屋里找你然哥哥玩儿去,阿姨要炒菜了。”

我缺乏耐心的赶着她出了厨房,她被我推得一路趔趄也不还手,还很开心的笑了。那笑容真是很美,连我看了都心湖起波澜。顿时觉得这娃还是傻的时候可爱些。于是从那天起直到她完全康复,我都是她的克星。她一混乱,只有见了我才会乖巧安静。因此我常常会对着星空佩服,由衷钦佩郑乃灵对这些人的影响力。

华逸然靠在门边,正愣愣的望着我出神。我的视线与他碰在一起,他没回避也不再寒冷,可我眼中是否依然坚定,竟不再笃定……

别的事都看得透彻,唯独对他这份心意,总是云中月半边。如今陌小乔心心念念只有满天歌,连魏钧都忘了。他呢?

他说他不玩儿了,今年底就结婚……真想问他,这是真的吗?我不信他看不出陌小乔从此只需要满天歌。真要那样,他放得下么……如果我永远也等不到,还要不要坚持……

我不想做王宝钏,他也不用当回头薛平贵。如果心里真的没我,连半分真心都不可得,那就……

思绪如麻,慌忙躲开他的目光,把陌小乔往他怀里一推,不敢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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