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绯喜好独处,平常不需下人随侍,忆时早早就拉着尺青上街去了。虽说要到明日始元节才算正式开始,卖各色节日特产的店铺却大都选择在今日早早开门,为明天的正式售卖讨个彩头,因此外头热闹的很,她们两人不到晚上恐怕不会回来。
谈话结束谢钧就离开了,一句话也没留。付橙在养伤。安华乐颠颠的不知跑哪儿去准备礼物了,这院中一下午都只有她一个人,安静惬意。
距晚宴还有一个时辰,阳光正好,她在院中坐着饮茶,慢慢的想着方才的事。
前几日她便已察觉到有人在暗中跟随,时间久了见对方并没有任何动作也就未放在心上,谁知今天他竟自己出来了,答应那种事情,还真是……不说也罢。
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贸然留这样一个看起来就很危险的人在身边。
那时在想什么呢?
是因为真的信了他是个言必信的君子,还是单纯的觉得,即使他说的全是假的,即使自己真死在宛丘,那也无所谓。
是哪一种啊。
风忽然大了,花架上的紫藤在其中簌簌响着,从架上散落下的藤蔓摇来晃去,叶间光晕随之轻轻的颤动,一幅受惊要哭的模样。
东陵绯抬头望向那娇弱的叶,缝隙间一个个模糊的光团落在脸上,像是一幅古画了,她便是画中的美人,永远活在过去的某个时间。
但我是不可以死去的。
晚上的筵席并没持续多久,不知安华白日里去何处玩闹了,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险些在饭桌上睡着,若不是东陵绯扶住了她,恐怕会一头栽进酒坛子。
即使如此她仍不忘要招待客人,颠来倒去的碎碎念着着不知什么话,似乎是在劝酒,东陵绯见她实在困得狠了,便假称醉酒撤了宴,跟在安华身后望着她一脚深一脚浅勉强的走进了卧房,才独自回房。
到了院中,东陵绯便让忆时和尺青先歇下了,自己在房中饮酒。
她无意识的发了好一会呆,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面前的酒坛,垂落的大袖从脸旁拂过,一股淡淡的茶香随之散落。
下人中没有这么不懂事的,不必看便知是谢钧。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玛瑙梅花杯,为自己斟了酒,背对烛盏斜靠在桌边,懒懒散散的:“小姑娘学人家喝什么酒,当心误了明日的宴。”
“人生有酒须当醉,便误了又如何。”她举起杯向他虚敬一下,反手又灌下去一大口:“你来做什么?”
“无事可做,来看看你。”谢钧侧着头,一张脸完全隐没在灯影中,从东陵绯的角度,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轮廓。
她为这熟捻的语气所惊讶,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算起来还只是第二面,他们倒像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一般。
偏偏又没有半点的不自然,好像事情本来就该是如此。
谢钧垂眼望向她,从第一次见到现在,不论见到什么事,旁人说了什么话,面前是歹人还是故交,她都以同样的姿态温温柔柔的笑,发生什么全是没关系的样子。仿若一汪死水,表面上泛起涟漪,内心深处却一丝波澜也无。
真的就有这样好的脾气,或者只是麻木了?他无论如何看不透,就更感兴趣。
“笑什么?”
“突然想到一句话,‘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你我在此对饮,多奇怪,是不是?”她慢慢的说着,尾音上挑,说话的语调听起来倒像是真觉得有趣,可神态又与平常毫无分别,连嘴角弧度也未变。
所以啊,谢钧想,若有什么事能令她心动情动,换个笑法,甚至流出泪来,必然会很有趣。
说不定已经有了,只是他不晓得。
“那么,我该学学贾宝玉了。”谢钧俯身逼近,他大约不会喝酒,面上已有了些微的醉态:“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嗯?青燃妹妹。”
东陵绯没躲,任他凑过来,看见那眼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谢钧只在她面前停了片刻,便重新站直了,沉入昏暗不定的碎影中。
他没再说话,东陵绯也累了,默默的喝着酒。
不多时有了睡意,她便搁了杯子去梳洗,也不管他是否还在,回来便上了榻。
谢钧放下酒杯,熄了灯正欲离去,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替她掖了掖被子。
夜极深了,东陵绯睁开眼盯着他瞧,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他似是叹息了一声,轻声说:“我对青燃妹妹,也觉得一见如故呢。”
谢钧的声音本来极好听,此时呢喃一般说着这些话,并不如何深情,却有地老天荒的错觉。
不待东陵绯回答,他就转身离开了,只留她一人在黑夜中。
谢钧这样的人,恐怕能让很多小姑娘神魂颠倒,东陵绯在心中下了这样一个结论,发现自己没什么感觉,又想,浊世佳公子,拿到我面前来,真是可惜了。
始元节最初是同清明相似的祭祖节日,不知从何时起变为普天同庆的盛会,每四年一次,自三月三开始,连庆一月,减徭役,停战事,朝堂俗事一概停止。
并由四大帝国轮流做东,邀请他国皇室来本国游赏,这除了表示庆贺,也有彰显本国国力的意思。
姑洗斡运,首阳穆阐。嘉卉萋萋,温风暖暖。
将这样重要的节日定在三月也不无道理,此时刚在花朝之后,各色花卉已开了不少,正巧可以往郊外踏青,又撞上上巳这样的欢节,热闹也是成倍的。
做东道主的国家会将每一日都安排的极为充实,从早开始,至晚方歇。
三月三早上卯时刚过,安华就兴冲冲的抱着一大盒饰物进屋,把东陵绯唤起来让她一个一个的挑,看着屋中无人,又凑到她面前小声问:“你们在哪救了一个那么好看的女孩子,改日我让皇兄也去转转,唉,我也好想有个漂亮的姐姐,像季枝一样。”
季枝是东陵绯的妹妹,同安华关系很好,这几月被东陵绯安排随军去边境视察,好增长些见识,便来不了宛丘,安华知道了就一直很遗憾。
她带来的首饰光发钗就有三十几个,看得东陵绯眼花缭乱,随便拿起一支想敷衍过去,却被安华拦住了:“阿绯今天要打扮的用心些,不然祈梁那个疯女人又要欺负你了。”她不满的嘟囔着,拿起一个梅花簪子在东陵绯发上比划。
安华提到的“疯女人”是祈梁的盈川公主,皇室的执政者之一。
盈川的外祖是掌三十万兵马的大将军,母亲又得帝宠,自小被养出了极为骄纵恶毒的性子,做了不少恶事,近来才有所收敛。
与她有交集是在东陵绯的十五岁生辰,也就是去年,那时盈川莫名的处处针对她,将她的仪容体态,钗环服饰,从头到脚的奚落了一遍,用词不堪。
东陵绯自己其实没感觉有什么,甚至配合到站起来谦虚的接受职责,安华却一幅要炸掉的样子,眼睛都气红了,也不顾形象,挽起袖子就扑上去跟她大吵一架。
自从知道这次始元节盈川也来,安华便充满了斗志,势要让东陵绯艳压群芳。
东陵绯其实很想告诉她,艳压群芳这种事,盈川大概半点也不在乎,就算在场的人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盈川也不会有多少感觉。
她心中哪里有半点轻蔑嫉妒,那漆黑如点的双眼里盛着满满的戏谑毒辣,淋漓尽致的分明是人性之恶。
盈川公主,恶毒到连脸上的笑纹,都泛着乌黑腥臭的浊气。
宛丘皇宫旁的驿馆里,盈川正对镜一点点的描着眉毛。
她这几年过的很不容易——虽说全是自找。母后在她出生几年后又生下一个小妹妹,即是当年惊才绝艳的黎阳公主。
黎阳清识夙惠,三岁成诗,七岁晓政,十二岁作《策论》《时疏》数十篇,皆传诵不绝。祈梁帝师曾说:黎阳乃神灵之属,此番入世,当真是‘背清澄而入臭浊,弃天官而受人爵也’。
那时朝臣将黎阳视为兴盛的希望,帝王也极为看重她,以为这个小女儿是上天派来相助祈梁的神明,连传位诏书都拟好了,只待她十五岁成年。
谁知全毁在盈川手中。
盈川对这个妹妹的恨并不是在她得了众人认可后才开始的。
没人知道,第一眼看到小猴子似的黎阳时,盈川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勉强挂上一抹笑容,按捺住自己想要掐死她的冲动,而这时她才只五岁。
盈川要杀了黎阳,一开始就是这样,一开始她就知道。
很多时候人的恶意是没有来处的,那些嫉妒怨恨,甚至只是他们作恶时用以麻痹自己的借口,为了让那些疯狂的行为不显得那么荒谬。
没有来处才显得可怕。
盈川其实盼着黎阳越来越出色,因为这意味着她可以名正言顺的以嫉妒的理由杀了她,是的,她称这为名正言顺。
她不焦不躁,耐心等着动手的机会,这样一等便是十多年,终于让她抓住了独自出宫调查民情的黎阳,一个十五岁的小妹妹。
盈川已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一根根捏断了她的手指,一寸寸的削肉剥皮,连那把剖出她五脏六腑的尖刀长什么样子也全无印象。
反倒是将被发现的时候,皇后眼中的恐惧,帝王的厌恶痛恨,记得非常清楚,并且想起便令她快活。
这件事令盈川差点被父皇拖出去烧死,若不是钦天监占卜得知了她是上天送下来的凶煞,非要她活着才镇得住帝都冤魂多少年沉积的鬼气,这世上早没有盈川了。
但她不后悔,她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是想看到他人的痛苦而已,只是一个这样简单的愿望,而且啊,越高位的人越好,越处变不惊的人越好。
杀了亲妹妹的人当然也有可能杀了自己的父亲,被恐惧缠绕的帝王将她送到每一个能让她远远离开的场合,譬如出使它国,这个决定让盈川无比的感谢她的父皇,感谢他让她见到了最好的猎物。
第一次看见东陵绯,她就觉得这是神明赠予的礼物,只是那时在盛宛恐怕难以得手,她也未曾动作。
而今日在宛丘,她将第二次见到这个人。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