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东陵绯醒来时,谢钧正极其专注的在桌边练字,窗外阳光洒落在他的侧脸上,使他的长发稍稍显出些褐色,皎然如玉,光映照人。
东陵绯静静看着他,想起来从前读过的一首诗: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
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仙子落于尘世,现在我处,她想着,准备从床上下来。
谢钧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放下笔冲着她笑:“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要不了多久宫中就会有人来接你了,那时直接用午膳吧。”
他说完便离开了,东陵绯行至桌前,俯身去看他写的字,铁画银钩,笔力遒劲,意料之中的好看。
写的是诗经中的一句: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尺青端着热水从门外进来,正巧看见东陵绯对着一张纸在发呆,身上只着单衣,她有点着急的拿了外袍为她披上,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桌上的诗句,跟着念了两句,笑起来:“殿下怎么想起来摹这样的诗?这句是诗经里的?”
“是的。”东陵绯淡淡的回答了一句,顿了顿:“替我收起来吧。”
尺青应着,侧头狐疑的看着东陵绯,不知怎么,总觉得她脸上似乎含着一层笑意,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仔细一瞧又像是没有。
洗漱完毕正在镜前梳妆时,安华从外面探了个头进来,见她已起来了,就欢欢喜喜的走进来:“我们也去踏青吧,今日天气这样好。”
她抬手敲敲安华的额头:“你忘了今日的祭祀了?午宴后你要随帝王去祭天。”
安华一拍脑袋:“我怎么把这事忘了。”说完急急忙忙往外跑:“皇兄定在寻我焚香沐浴了,我先走啦。”
她来了又走,忆时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安华公主每日里怎么迷迷糊糊的,若是生在祈梁,恐怕连夺嫡都忘了。”
东陵绯微微的笑:“这样多好。”
今日的午宴只有各国的皇室参与,不如何热闹,加之东越皇族还需祭祀,便早早的散了宴。
东陵绯回到府中,刚踏进院门,就见到谢钧持书坐于中庭,锦衣玉冠,清佩环钩。
公子风流嫌锦绣,新裁白纻作春衣。
他放下手中书卷,看着东陵绯笑:“此时且歇一歇,稍晚我带你去看花灯。”
东陵绯走到他面前停下,他站起身来,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青燃妹妹,安心的睡一会,我一直在此陪你。”
东陵绯抬头看去,瞧了他半响,谢钧任她看着,眸中满是柔情,连眼尾都温柔的垂下,她忽然有些不忍心,伸手覆上他的双眼,手下睫毛微微颤动着,温温热热的如一颗心。
东陵绯踮起脚尖,小心翼翼的用额头触了触自己的手,声音发哑:“你早该走了。”她闭上眼,眉目间隐约有了不一样的神色,谢钧看不见,只感到她的手有些颤:“先前我说过了,别留下,不值得的,我这里,尽是腥臭污浊的麻烦事,只是如今……”
她放下手,睁开眼却不看他,只轻轻的问:“空欢喜,你也要吗?”
怎么办,藏不住了。
怎么会不明白,全明白的,只是不忍心要你地狱同行。
可是现在啊,明知身边十尺炼狱,明知红尘一瞬梦一场,竟还是,想挽你于局中。
“我只能予你伤情一场,我这个人,也并不比盈川干净到哪里去,”她一双眼泛起朦胧雾气,神色平静如隔,像是远在云端的美人,空有绝色花容,却不愿叫人看见:“这样,你也要吗?”
谢钧深深的凝视她,忽而笑了,双手轻轻的捧着她的脸,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珍而重之:“我总是愿意的。”他眼里有欢喜,如星辰四溅,碎光流影:“小姑娘,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呀。”
不比书中千难万险的恋人,他们当真是第一眼就认定了,冥冥中似乎自有缘分相牵,要他们彼此靠近,是天作之合。
天若有情天亦老,这永恒不变的真理,仿佛是失了效。
谁知道呢?千难万险,是不是还有以后?
“我去梳洗一番。”东陵绯含笑着说:“你在此等我。”
她进了屋,尺青端上盛有热水的铜盆,一面侍奉她洗手,一面低声说:“宫中传来消息,陛下于三日前联合左相夺权,殿下若仍留宛丘,恐生变数。”
东陵绯拿起水中的帕子,细细的将手指一根根擦净,勉强弯了弯嘴角,似乎想勾起一个笑来,最后却只是动了动便放弃了。
最后她像是没有兴趣再花力气做出什么表情来,只是平平淡淡的陈述着:“不必,现在这样刚刚好。”
她绕过尺青走到屏风后,那里已放好了干净的衣物:“你先出去吧。”
尺青担忧的看着绣花白布上映落的纤弱身影,犹豫了一下,最终什么话也没说,端着东西走了出去。
东陵绯伸手慢慢解下衣服上的系带,从锦绣华衣中挣脱出来。
光线一路奔波穿行,最终选择在雪白的墙面上停留,细致勾勒出女子的剪影。
缓褪旧衣着新装,衣新人故,昨日犹在,徒然自欺。
她拿起一件纯白襦裙,其上用月白色丝线绣了精致的纹样,日光下看不清,非得到了暗处才有灿烂千丝。
丝绸冰凉,从头顶倾落,她将衣角拉下,遮住痛苦的容色。
人翻脸竟然会这样快,从前的感情,竟真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父皇啊,为什么不信我呢?
“父皇。”她于衣料遮掩下轻声的念着,向一个千里之外的断义之人:“那么,就请认真的对付我吧,好让我也能放下。”
我到底是舍不得对您如何的,只敢遥遥的逃来宛丘,免于直面事实的重击。
可是把一切都除开,您与青燃,从来便是死仇。
谢钧在外等她许久仍不见人影,正欲进屋去寻,就见到东陵绯走了出来,温柔带笑,眼角却泛着红色,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怎么了,谁欺负青燃妹妹了?”
东陵绯摇摇头:“无事,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有些伤心。”她微微叹了口气:“桂花如昔,却无旧友可携手。”
“我会陪着你。”谢钧低声承诺着,亲了亲她的额角:“从今往后,都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