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角落的咖啡馆。
也许是周末的缘故,咖啡馆里人很多。我坐在角落里——咖啡馆的角落,书店的角落的角落,望着来去的行人,就像望着自己的思绪。
面前是打开的笔记本,右手中提着笔。
想要写下些什么笔尖刚触纸面,手腕却使不上力,又缓缓抬起。
只是在洁白的纸面上,留下一点朝四周漫去的墨痕。
大脑中一团乱麻,无数年头翻涌,过去的不快在心中郁积。
写完这篇稿,拿到稿费,什么都不重要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如此告诉自己。
“少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多些真实。写些和和生活有关的,和生活有用的,多写些正能量。要反映社会,要有深度。你看看你这些的,根本不会有人喜欢你的这些文字!”那些的话在我耳边回响。
无论如何,都理不出头绪,更无从下笔。
我看向左手边,那个从未被我打开过的木盒。
它已经锁了很久了,久到我记不清里面放着的是什么。
久到我丢了钥匙。
希望,这次能够找到打开它的方法吧。也许,打开它,看见里面的东西,会有些灵感。
——————
“大哥哥。”耳畔,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我看向身侧,双眼与一对晶莹而单纯的眼眸相遇。
“你在写什么呀?”
“生活。”我简洁地道,想了想却又重新开口,“一些……和我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事。”
“那,你算是位作家吗?”男孩的双眼中绽放着某种光芒。那似曾相识。
“作家称不上。我只是个大学生,希望通过写点东西换取生活费罢了。”
“我长大后可是想成为作家的呢!”男孩的眼中露出憧憬。
作家……一丝苦涩的笑浮现在我的嘴角。刚欲说些什么鼓励他,却发现男孩的注意已经被我的木盒吸引。
“大哥哥,那个木盒子里面是什么?”
“哦,那个盒子啊。我也忘了里面是什么。貌似,是我曾经放进去的东西。”
“那打开看看啊。”
“它被锁住了。钥匙也不知道被我丢在什么地方。我这次出门,除了写东西,也是想打开它的锁呢。”
“听起来,有些像时间胶囊呢!”
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传来:“小天!走了!”
“我妈妈在叫我了。”他最后又看了盒子一眼,朝呼喊声传来的方向跑去。没跑出多远,他又回过头,笑着朝我挥手。
我也微笑着与他告别。
时间胶囊。可,我的过去究竟是什么?
心绪稍平静了些,可还是下不去笔。
纸上,除了那点墨痕,依旧是空白。
在洁白之中,墨痕看去倒有些扎眼。
也许,喝点咖啡,提提神,就会好些吧
左手轻抚盒子表面的木纹,耳边传来美国乡村音乐的乐声,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向吧台。
“要什么?”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问。
“美式。”
站在吧台前,服务员忙碌的身影闪过眼帘,咖啡的浓香涌入鼻翼。大脑,似乎清醒了些。
“你说,所谓的‘时间胶囊’,究竟是为了铭记过去,还是为了忘却过往呢?”我轻声道,像是在询问,可微不可闻的声音,却又似在喃喃自语。
“大概是铭记过去吧。”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年青人倚着吧台,小口抿着手中的咖啡。看见我的目光,他又道:“否则,让那些封存的事随时间而是就是,又有何必要将它们藏起来,等到将来在打开呢?”
“不是这样。可也不能仅仅说是忘记过应该说……是暂时忘记过去吧。”那收银的女孩也被我们的对话吸引,回头道,“封存过去的一些事,自己就不会再有包袱。等到哪一天想要回忆,又是另一番味道呢。”
“不,从来就不该以过去为题。”一个中年男子忽从自己的桌边抬起头,那棱角分明的脸上刻满了时间留下的印记,“也许,那些人是想要忘记自我,而并非过去。”
“忘记自我?”
“也就是忘记过去每一刻的自己,忘记之前之后与起点终点的距离,忘记他的路。”
“您的美式。”服务员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我端起咖啡,和那个年青人一样倚在吧台边,刚喝下一口,却看见一个人影从我的座位旁掠过。
它不见了。
它不见了!
那个盒子,那个我想要打开,想要看见其中所藏之物的盒子。
那个也许可以帮我完成稿件的盒子。
不顾所有人诧异的眼光,我将手中的咖啡扔在吧台上,朝那个人影就追了过去。
在撞翻了三个书架后,他冲出了书店大门。
我紧追不舍。
那个背影和我差不多高,看背影仿佛有些熟悉。盒子,夹在他左肋下方。
大街上,不时有行人看向追逐中的我们,却没有一个人帮我拦下那人。
我试图呼喊抓人,可奔跑中的身体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发出声音。
我手舞足蹈,试图用肢体语言寻求帮助,可周围人依旧无动于衷。
一百米的距离,却怎么也无法缩短。
跟着他拐过一个路口,却突然失去了他的踪迹。
面前,黑压压的人群涌来。游行吗?可在这个国家,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游行?
我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好半天才辨认出他。他一头扎进了人流。
我有些犹豫,但看着那逐渐被人潮吞没的身影,我也奔入人群。
死寂。
看似像是游行,可浩荡的人潮中却只是死寂。
所有声音都在瞬间从耳边消失,甚至连脚步声都无法听见。
无话就像水滴,没入这苍白的人海。
我死死盯着他的背影,逆着人潮艰难地前进。
而人潮中的每一个个体,都只是跟着所有人一起,朝我涌来。
四周全是是攒动的人头,除了人,我什么也看不见。抬头,天空是一片灰白,没有太阳,更没有云彩。脚下是坚实的柏油路面。
偶尔,我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我试图呼喊他们的名字,我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即使是擦肩而过,他们也只是向前,根本无人停下,仿佛从来就不认识我。
人潮中,无论是谁,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仿佛只遵循着某种规则,以完美的匀速运动向前,向前。
千篇一律。
我能够看见有几个人的眼中闪过恍惚,闪过疑惑,却很快又恢复了麻木。有的人慢或加快了脚步,引起局部的一阵混乱,却很快又恢复到最初的速度与步伐。更少的人扭身,却摔倒在人潮中。后来者从他们的身上经过,而倒下的人却再无声响。
我甚至踩到过几个栽倒者。那种感觉,就仿佛是踩着一只巨大的蟑螂。
在无数人的缝隙中穿行无比艰难。
一滴水滴,居然没有随波逐流,而是妄图逆浪而行吗?
我被撞翻在地。看着朝我踏来的起落的双腿和双脚,我在地面小心地翻滚避让,又伺机站起,跟随着不远处的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在无数摆动的双臂间闪转腾挪。
挣扎了许久后,人潮逐渐稀疏。他跑了出去。我急忙加快脚步,挤出了人潮。
四周,灰色而陌生。
陌生的大街、陌生的楼房、陌生的车辆、陌生的行人。
甚至,连天空都是灰色而陌生的。
那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带着我的木盒。
我焦急地扯过一旁的行人:“你有看见一个拿着木盒的人从这里跑过去吗?”
那行人没有说话,却只是摇头。
“你呢?你呢?”
我发疯似的一边朝前跑,一边问。可没有一个人能给我回应。
直到第十个人。
“你呢,有没有看见一个人跑过去?他抢了我的盒子。”
“盒子?什么盒子?”那人看着我问。
“当然是装着东西的盒子。一个木盒。”
“这东西……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也许吧。”
“也许?你这年轻人,说话怎神神叨叨的?算了,不就一个盒子嘛,丢就丢了。除了自己,没有什么是丢不了的。想开点。”
那路人拍拍我的肩,大步走开了。
“没有什么是丢不了的……”我咀嚼着他的话,“我真的可以放弃一切,直到只剩下自己的那一天吗?还是,我一直都只拥有自己呢?”
不,一定有什么是没法就这样丢弃的。而那种东西,也许就装在盒子里。
“你——”
这已经是我拉过的不知道第几个人。可当我看见她的脸时,我愣住了。
“南,南晤?”
“你是——”熟悉的双眼中闪过疑惑。
“我是唯生啊,你不记得了吗?当初我写那些文字的时候,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
“我……我不认识你啊。”
惶惑和遗憾掠过我的心头。我猛地甩头,想甩开那些感觉,然后,我又开口。
“算了。你有看见一个拿着木盒的人跑过去吗?他抢了我的东西。”
“没有啊。怎么,那盒子对你很重要吗?”
我自己甚至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
但,心中却隐隐感觉,它对我来说是无价的。
“也许吧。”一阵沉默后,我又一次这样答道。
“也许?这回答很模糊啊。能告诉我里面是什么吗?”
“正因为我忘记了盒子里的东西,所以回答才这样模糊啊。只是隐约记得里面的东西能帮到现在的我。”我停了停,又问,“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抱歉。”
“那,好吧。”
她转身离去,我凝视着她的背影,忽然问:“你说,一个人真的能完全忘记什么事吗?”
她回过头:“这我不知道。可如果一个人若是想要忘记什么,那大概反倒会永远忘不掉吧。”
她渐行渐远。我目送着那黑色的长发消失在灰蒙蒙的远方。
现在,我该怎么办?
在这片死灰中,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跟丢了偷我盒子的人,我也不知道回到书店,回到咖啡馆的路。
与人潮中的故人形同陌路,她也已经忘了如今的我。
灰色的世界,却没有黑白灰的希望。
无路可走了吗?
就像我的文章一样啊。
心中突然想记下这些,并非为了完成那篇文章。但,纸和笔却不在身边。
我已一无所有。
一辆车忽然停在我的身边。
“唯生?”是在叫我的名字吗?
我转过头。
黑色的轿车,我看着车标,却叫不出车名。
车窗落下一张年纪与我相仿的陌生的脸从车窗内探出。
“你怎么在这里,好久不见了。”
我在脑海中搜索着这张脸,却寻不到蛛丝马迹。突然之前南晤见到我时的反应,忽然感到没来由的恐惧。
“你是——”
“不认识我了?初中同学啊。”
“我……抱歉,想不起来。”
“Ghost。记得吗?”他笑道。
另一张脸浮现在我脑中,却怎么也无法将其与面前的这张脸重合。
我认识的人已不识我,识我者也已被我忘却吗?
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冰凉。
“啊,想起来了。”装作着记起什么的样子,我朝着他点头,“可那时你不是——现在过得不错啊。”
他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一个人,他偷了我的东西。我追丢了他。”我叹了口气。
“那人是不是和你差不多高?”
“对。”
“你丢的是不是个木盒子?”
“对。你看见他了?”
“上车。我带你去找他。”
打开车门,我坐到他身边。
“你的盒子里是什么?”他一边开车,一边问我道。
“不知道。但,应该是能够帮到我的东西。”
“可你又怎么知道他可以帮你?”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认真。
那张脸,在此刻与记忆中的他重叠了几分。
“盒子里一定是我的东西。”我试图解释,“应该是我当初放进去的我只是……只是记不清它究竟是什么。”
“打开呢?”
“钥匙丢了。”
“可为何一定要用钥匙呢?为何不强拆,不把它砸开?”
“也许是害怕里面的东西损坏吧。”
“心,也就打不开了吗?”
一阵沉默后,他轻声道。
“什么?”我看向他的侧脸。
“一旦上了锁,想打开,只能找到对应的钥匙才行。人不也是这样吗?”他摇头道。
“可钥匙丢了,又该如何?”
“没有什么是能被丢弃的。”他操控轿车拐入一条小路,“钥匙也一样。除非……”
“除非什么?”
“弄丢一样东西,从来就不是什么人粗心大意,而是他从心底已不在乎那东西,亦或是他自己不想要它。如果弄丢的是钥匙,也许……是上锁的人从头至尾就没有打算再打开它。”
我想了想。
“可如果,如果是别人丢弃了你的东西呢?”
“那,也许可以另当别论。可至少,物品的主人得允许别人触碰自己的东西才行。”他停了停,“像曹操那种人,就只有丢别人东西的份,从来就没有别人丢他东西的份。
“怎么说?”
“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他脸忽然变得熟悉,“自己若是天下第一,又何必管其他?”
是啊,又管其他一切作甚。
长久的沉默。
车穿过夜幕,穿过黑暗,穿过漫长而持久的过往和未来。我看见我的一生,看见永远交不上去的稿,看见永远打不开的盒子。
黑暗和光明持续地交替,新绿、碧绿、淡黄和洁白不断在我的眼前闪过。我不知道开了多久,但自从那次谈话之后,一直都只有沉默。
“到了,兄弟。”
我从沉思中抬起头,看见他驾车驶进某个小区,停在一个单元门口。
“你会找到你想找的东西。再见。”
他驾车离开,我甚至来不及再说一句话,来不及道别。
上楼,看着紧闭着的房门,我按响了门铃。
没有反应。
“你会找到你想要的。”
我伸出手,拉开门。
门内,一个男孩,正在一本笔记本上写下什么。
“我会一直写下去,写我想到的、见到的一切。”
他打开木盒,将本子放了进去。
——————
咖啡馆中,音乐的乡野气息与咖啡的浓醇混杂交融,在身边萦绕。
“大哥哥。”
耳畔,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我微笑着看向身侧。一双稚嫩单纯的双眼正看着我。
“你在写些什么呀?”
“写自己。”我说,又补充道,“写自己,写自己想到的,想要写下的一切。”
“那,你算是位作家吗?我可是想成为作家的呢。”
“不,我可算不上。仅仅是喜欢,仅仅是想追随自己的心罢了。”
他看向我左手边的盒子。
“这盒子里是什么呀?”
我微微一笑,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
盒盖被打开了。
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的笔记本,静静地躺在其中。
“小天,走了!”
“我妈在叫我了。”他不舍地道。
“等等,这是我很久很久以前的思考,是我当初想到并记下的一切,是过去的我。它,就送给你了。”
接过笔记本,他兴高采烈地朝呼唤声传来的地方跑去。
“希望,你不要被外界左右,能成为自己真正想成为的人,做自己要做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