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已经能看到阿克琉斯公司的中继城了。
在这个由大大小小公司所统治的末日废土,一个个孤立的城市由网路连接,规模都不大。但是其周边的反应炉、卫星城和聚居区都代表了城市的繁荣程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给城市起名字已经变成了一种风俗。顾安曾经听说过两三种解释,第一个是来自于自己二十多岁时队长的感慨。当时他说:“费伦公司太小了,这么比芝麻大点的公司也能在自己的城里作威作福。还不是只建了一个卫星城。”老队长把这种陋习归因于公司的实力太弱,像费伦公司这种,手底下只有两三个城市的,根本没必要起名。
第二种解释,是来自那个弱鸡骇客范向霖的。他曾经得意洋洋的说:“城市不分主次,大概是公司里那群怂货董事们怕得罪了自己的上级。你比如说,给自己的城市起名1号吧?那万一人家阿克琉斯公司的主城也叫1号呢?那岂不是就得罪了大老板?什么,你说为什么不用中文起名,拜托,起个文绉绉或者威风凛凛的名字有什么用,荒野里的暴民连字都不认识。这样传唱度不高啊。”
而最后一种,是他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意识到的。
公司不希望人类离开城市。
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公司明里暗里做了什么。
总之,他们想要把所有人类都锁在主城、卫星城和反应炉之间,循环往复,消磨生命。在这一片小区域中,包含了人类所有的需求和欲望,人都是有劣根性的,渐渐的,他们就会忘了城外只有一大片无垠的荒野,荒野的外面还有大雪地的冻土,东陆永不止息的死寂汪洋……
所以他们才不给城市起名字,或者说,城市就是“城市”,离开这里,你无处可去。
阿克琉斯公司在西陆,算是第二大的公司,远不是费伦这样仅控制了一个城市的小公司可以比拟。因为手底下的城市太多,阿克琉斯好歹给自己的产业编了号,而最接近费伦公司的那个城市,全称叫做“阿克琉斯9号中继站”。
简单来说,就是个负责与费伦公司做交流的中继城。
对于费伦来说,这么一个和他主城差不多大小的中继城到底算是一种威慑,还是一种支援呢?那恐怕就要看上层“那群秃头的怂货董事们”对阿克琉斯公司的态度了。
“我们这样进去真的好吗?”顾安有些不安的说,“城里肯定都是我的通缉令。”
诺顿和格温各自戴了一副不伦不类的墨镜去遮掩眼睛里的蓝圈。格温看起来娇小可爱,少年和少女的组合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你有什么别的想法?”诺顿撇了撇嘴,他看了看车的仪表盘,用手指划了两下,“能源块要用完了,我还想补充点弹药。”
格温也回过头看看了看顾安。他毁容毁的很厉害,基本看不出来原来的面目,因为受伤和独臂,身形甚至走姿也和过去有很大不同,如果不是特别熟悉他的人,根本看不出来这是原来的顾安。格温点点头:“应该没问题。”
“放心吧,好歹我点数也上百了,说黑哪里就黑哪里,还藏不住你吗?”诺顿看了看前方,“我们快到了,你把旧衣服披上。顾城,你也是,把头发弄掉,衣服裹紧一点,别让人看出来你是个女人,在这里有的是对女性仿生人有奇怪念头的人类……”
顾安又想起了范向霖曾经向他展示过的,那些顾安发誓要永远忘掉的照片,猛然打了个寒战,用力甩了甩头把那些吊诡的画面抛开。
格温淡然的把头发一把摘掉,然后伸手在胸口上一按,那两个不算明显的隆起便扁平了下去,她把头发反过来戴在头上,变成了短发。格温马上从“她”变成了“他”。
越野车上立刻变成了两个少年和一个面目全非的中年人。
“怎么了?”格温转头看了看顾安的表情,“你知道AI是没有性别的吧?”
“我知道……给我点时间,我能接受的。”顾安无奈的说。
越野车开到城墙旁边,诺顿和格温都裹了破烂的旧袍子下了车,诺顿背着较沉的从解雨田那里缴获的战利品,而格温背着拉撒路之匣。作为三人中身材最高大的顾安,却背起了最轻的帐篷和睡袋,毕竟他的力气是三人里最小的。
检查站外面乱哄哄的,有人坐,有人卧,有人在行尸走肉一般的行走,有人正蹲在地上鲜血淋漓的抽泣。一股血腥和排泄物的臭气令人作呕,地上格外湿泞,不知道是混杂了什么液体,好像黑色原油那样缓缓的流淌着。
这片好似快被暴民的赤足翻过来一遍的臭气熏天的地方,就是检查站的外围。
这里林立的棚户和帐篷,全都是想要入城的暴民自己搭建的。甚至有些干脆是继承了死者的遗产。黄褐色的帐篷散发出恶臭,那上面的布料都不知道是几年之前的了,神情麻木的人在布料的遮掩下露出黄瘦的面孔,偷窥着接近的三个人。帐篷组成的尖顶丛林,四处乱搭的线绳立杆,还有脏的发浆的碎布帘,让他们勉强能落脚。
从半空俯视去看,这片七扭八歪好似畸形牙齿般的帐篷聚拢在检查站周边,像是圆筒状的城墙上,突兀长出了一团发脓溃烂的肿瘤。
这片以检查站作为依托,生成的小聚落,都是由想要进城的暴民组成。阿克琉斯公司也不是没有驱赶,只是这些杂草一样生命力旺盛的暴民,很快就会再聚拢一茬,闹出新的骚动来。如此循环了几次,公司干脆把这里当成了暴民们的自洽地,让他们自行解决自己的去留。
这里僵化麻木,面黄肌瘦的人类操纵着蜘蛛那样细瘦的腿脚在地上行走着,娴熟而麻木的绕过帐篷中的障碍物,无论是在脚下的破旧铁皮箱,还是半空悬在喉咙位置的布帘。看他们浑浊而干枯的双眼,真的很难说他们是向往着城里的生活好,还是在荒野上自然流浪好。
顾安默默的看着,缓缓穿过暴民组成的领域。坐在地上的流浪汉用一只独目死死盯着他的脸,他敞开的胸口已经有些溃烂发脓,甚至能看到苍蝇在嗡嗡的飞来飞去。在他旁边大声哭泣的少女声音尖锐如猫,当她抬起那张鲜血淋漓的脸时,顾安只看到了一个血洞,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只剩一个能发出哭嚎声的黑洞,隐约能看到畸形的牙齿。
破烂的帐篷高低错落,散发着一股臭水沟味道的棚屋下,坐着表情木然的暴民。
许多眼神追随着他们,也有些聚焦在他们抛弃的越野车上,这一幕仿佛凝固住了,各种各样畸形变异的人或坐或卧,只有眼神是相似的麻木与阴冷,好像被鬼魂夺舍了心智。
顾安匆匆别开头。
他以前在运输队做过太多驱赶暴民的任务,现在沦落到逃犯的境地,内心居然有些怜悯和酸楚。但顾安明白,这只是人类无聊的共情心理而已,如果无法克服这种廉价的同情心,根本没有资格在怪物横行的荒野里生活下去。
蚊蝇一个劲地往他脸上扑,诺顿和格温直接关闭了自己的嗅觉系统,所以只剩下顾安在受这里恶臭的折磨。他抿起嘴,能感觉到那些健硕些的暴民领头人正盯着他们背上的箱子,泛红的眼底露出赤裸裸的贪婪,但看到顾安腿上别着的大口径手枪,又不敢轻举妄动。咧开的黑黄色牙齿滴落粘稠的唾液,在荒野里代代基因突变累积的畸形,让他们的外表无比丑陋,甚至检查站的标准里有这样一条规定:有人类特征者方有资格入城。
在没有能力的时候把自己的怜悯表现出来,那就不是蠢可以形容的了。那是找死。
顾安只能装作没看见。
他走到诺顿身边,摸了摸少年的头顶:“我先去交涉吧。”
“再摸我的头,就打断你的手。”诺顿说。他的声音是青涩的少年音,即使在说出这样恐怖话语时,也显得开朗而活泼,仿生人不知道何为情绪,模拟终归只是模拟。诺顿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略略落后半步,把交涉的位置交给了顾安。
检查站的正门其实建的很好,只是与城外的暴民格格不入。
钢铁骨架制成的安检门,两排阿克琉斯制造的仿生人,还有吊垂下来的重机枪,有几个人类正在溜达着监督仿生人的行动。金属色的大门紧紧的关闭着,门缝里带着锈蚀的痕迹,几乎与城墙融为一体。似乎没有曾经打开,或者将要打开的迹象。
在卫星城呆了六年的顾安知道,这种门开关并不方便,一般稀少的暴民都是从侧门进入。而这扇看起来永远都不会开启的钢铁城门,只有一种情况下会完全打开。
顾安挑了个恰好的角度,走了过去。
安检门猛然亮起红灯,仿生人木然的伸手拦住他,漠然道:“请后退。”
“兄弟,兄弟!都是公司的人,能不能赏脸……”顾安闯了一次,仿生人警惕的拿步枪对准他。顾安笑的有些谄媚,对那个被吸引了注意力的负责人讲话。
他本来正和自己的同事在大声说笑,对检查站外面大片的暴民熟视无睹,看到有人硬闯,他有点打起精神,似笑非笑的看过来。
那个负责人有着明显的北方特征,大概是大雪地的混血。他有着一个模型似的巨大鼻头,好像镶嵌在脸上似的突兀,黑洞洞的鼻孔冒出几根蜷曲的粗毛,身材多毛而健硕,在双手交叉抱胸的时候,绷出清晰的肌肉线条。这个负责监督仿生人认真工作的混血男人看了看他的姿态,冲仿生人挥了挥手:“你是几城的?”
顾安露出的皮肤虽然饱经摧残,但与暴民那种经历了数代基因突变后长着厚厚角质层的皮肤还是相差很大。经验丰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生长在城市里的人,所以负责人略微放松了警惕,对同伴打了手势,趾高气昂的慢慢踱步过去。
“我是从卫星城来的,要去费伦。”顾安低声说。
负责人奇怪的看了看他:“就你?是冲着那个通缉犯来的吧,人家有200多万赏金,你一个下等城民去凑什么热闹?我也真是奇了怪了……”
顾安腆着脸掀起破布袍,悄悄的往他手里塞了一盒烟:“这是稀罕物……您收下瞧瞧,要是好抽,我这还有一些拿来卖的……这次来得匆忙,没有搞通行证,只能从暴民这边走,请您多担待,我们就呆几天……”
负责人早就被恶劣的工作环境训练的十分油滑,伸手一捏这不软不硬的盒子,里面锡纸的声音让他浑身都舒爽了起来,恨不得现在就把烟盒打开,抽出一根带滤嘴的香烟放到鼻子底下狠狠的嗅一嗅:“好家伙,你还走私这个?”
“我经常走费伦这条线……”顾安特意压低了声音,撒了个谎,“用小孩倒卖这个,城里面的大老爷不会查……”他向后指了指,两个少年手足无措的站在他身后。
没想到,负责人眼前一亮,目光比之前还要热切,他整个上半身都凑过来,顾安几乎能看到他毛孔粗糙的皮肤。这个鬓角快要延伸到面颊下的混血负责人眼里绽出的光芒让他很不安,又不能多问,只能屏住呼吸,忍受他嘴里泛黄的牙垢臭味。
“那个黑头发的,看起来很有意思。”负责人突然开口,用赤裸裸的目光盯着格温。
顾安的身形明显顿了顿,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锐利和干涩:“他才15,大老爷,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您要是弄坏了,可就没有这些好东西抽了……”
他真的担心负责人在这里提出什么交换条件,满足他特殊的癖好。
“……进去吧。”负责人突然把嘴一咧,眼睛微微眯起来,遮住了贪婪的色欲,“郎睿,你过来给他们办入城手续,顺便查一查他们的城籍。”
就在顾安略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负责人用他那双多毛而宽厚的大手重重的按在顾安肩膀上,笑着低声说:“相信我,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他的手劲很大,顾安的肩膀一沉,感觉心也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