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先生如果算得准、算得好谁都喜欢,谁不想知道自己一生的冷暖祸福,禄寿几何,谁不想了解自己的艳遇灾病,生死路途。
李鸿堃一出生,家里人就请佛子山上的算命先生给他算过命。算命先生按生辰八字说他这一辈子就靠水养着,离了水就是祸,亲近水就有福。所以李鸿堃除了“鸿”字辈里有“水”,家里还特地为他起了个“溪缘”的字号,强调的就是这个“溪”字需有水缘。
生在汉江边的人生来不能缺水。
这次从东洋学毕归来,李鸿堃和王强龙先坐“三野丸”走海路到上海,再从上海逆流而上到汉口,以后还要坐小火轮走汉江回天门竟陵镇。一路上都贴着水走,虽没立显什么福气,但也没大碍。
在日本九州大学的第二年,李鸿堃偶尔有次跟同学去茶坊,遇到一个茶伎女子,叫水水岛。有个带水的岛,让远涉重洋的李鸿堃有了趴着喘息的栖息地,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异国时光。
日本自古以来除了少数贵族外,绝大多数人是没有姓氏的。自己从哪来?后代往哪去?谁跟谁有没有亲缘、血缘关系?均无须考量。这也许跟他们不记祖先,从不爱寻根问宗的秉性有关。一个民族,一大群人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自己的祖先是谁?这其实是个很悲戚的事。就算你说反正都是猴子变来的,那大概也应该知道它是哪棵树、哪根枝枝上的哪群猴子吧。
直到明治三年,也就是公元1875年,日本才开始时兴名字前面加个姓。因为这时的当政者似乎认识到,有没有姓氏不只是个简单的家族血脉传承问题,而是整个大和族今后往外扩张时必须有“根”的大是大非问题。
因当时总体知识水平所限,日本人起的一些姓氏五花八门、光怪陆离。一般都直接跟身边目所能及的事物有关,一早出门看见了什么就以什么为自家永久家族姓氏的大有人在。如:水井,小泉,大田,林边,石岗,岩佐,松下……
水水岛说她家原来住在九州鹿儿岛,那里海边有一个三面环水的小半岛。在政府颁布“凡国民,必须起姓”的强制性法令之前,她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后来这个岛上的渔民都起了些跟“岛”或“水”或“舱”字有关的姓氏。
水水岛是那种长得很袖珍的女人,小小的嘴巴,浅浅的眉毛和细细的眼睛,人很弱小,性格也柔,说话时声音轻轻地,只能挨近仔细倾听。“倭坨小玉”,李鸿堃总这样戏称她,因为他认为如果水水岛是个中国女孩,这个词也用得比较准确。“倭”本来就是矮小、带有猥琐的意思,在家乡时大家都管长成这样的男人叫“一倭坨”。
李鸿堃喜欢她是因她的身体跟她的性格一样,很柔绵,多刚性的男人到她那就会融化在那柔绵中。李鸿堃知道自己天生就很喜爱女孩子,小时候一有机会就老爱抱抱身边的小玩伴“家姑娘”魏舒娇,魏姑娘也很享受这种拥抱,每次总是“堃哥哥,再抱抱,再抱抱……”地叫。他历来就觉得那种感觉畅快舒适,解乏去慵。
问水水岛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中国人,她的回答也挺简单:“我不是喜欢一个中国人,而是喜欢一个男人,你……真的跟我之前认识的所有男孩子都不一样。”
她说,论长相,李鸿堃不是男人中高大威猛的那种,论风情,也不是巧言善辩、甜言蜜语的那种,但他却一定是那种女孩子一见就会钟情的儒雅男子。
李鸿堃出生那时,刚一露头把接生婆吓了一跳,他露出头不像其他新生儿那样是粉嫩的褶皱头皮,而是黑黝黝的满头黑发,这在当时可绝对不多见。抱在手里仔细一瞧,他那额头正中的发际边有个十分明显的发“旋”,大家惊异之余都在寻思怎么又有一个……
有人嘴快地叫道:“这跟他二叔爷发际正中的那个‘旋’不是一样的吗?”
佛子山那个算命先生后来看了说:“这叫‘水旋’,他这一生可有一些浪漫的事儿。”
还有就是他两条粉嘟嘟小腿之间那坨太大、太显眼的肉团团,明显和身体其他部位的比例不协调,把他捧在手里的丫鬟们看了,立刻笑着羞红了脸。
道家说:水属阴,阴阳平衡方能和中;阳盛需阴抑,阳衰则需阴辅。
这样给人感觉李鸿堃既然需水旺、需阴辅,应该是一个刚性不足的男人。可不然,第一次见着他给人印象虽是一介书生,尖削白皙的脸,向下呈八字的肩膀,但在浓重的一字眉下却有一双黑黝黝、很有个性且刚毅的眼睛,使他身上透出的气质少了些书生羸弱,多了分文人儒雅。
说来李鸿堃很悲哀,在去日本留学、碰到水水岛之前,民国提倡新生活已经多少年了,他快二十的人,竟然从没见过脱光衣服的女人。在那个年龄都没结婚,没说门媳妇,说来也许有一些原因,但要按李鸿堃三叔、四叔的说法就很肯定:“这就是他老祖二叔爷一手安排的,要是溪缘有媳妇,结婚了,他叔爷李韵琮不就一定得交还‘东豫丰’给咱们长房的长子长孙了吗?”
让李鸿堃突然决定逃离福冈,去京都大学继续学业,是因为有一天水水岛突然跟他说,她怀孕了。这之前,水水岛曾暗示过他,并追问,他今后能不能留在日本,能不能跟她结婚?
结婚?跟一个日本女人,一个在茶室阴暗房间里为男人服务的伺茶女人,一个在跟他之前早已不是处女身的异族女人结婚?这对李鸿堃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虽然,水水岛伺候人的方式和手法很奇特、很令人回味,李鸿堃估计也许今后一辈子都再也不一定能碰到这样的女人。但越是这样,李鸿堃越感觉这种女人只能做临时伴侣,而绝不能娶回家去做老婆。
他去了京都,并在帝国大学碰见了同为教育专业的王强龙。
李鸿堃和王强龙在汉口永宁巷下了船,雇了两个身板壮实的挑夫挑上行李箱子,坐着黄包车到歆生路附近找了家小旅店——贤乐旅社安顿好后,就直奔歆生路来找人。
歆生路,后改称江汉路,是当时汉口最繁华的商业街。它东毗英租界,西邻江汉关,满是商铺的大街从长江边起往北延绵数里。这是当时和上海地产大王哈金、天津地产大王高星桥齐名的汉口地产大王刘歆生自己出资修建并命名的一条商业街。
李鸿堃他们今天要找的人姓胡名石庵,字金门,与李鸿堃是同乡,湖北天门竟陵镇人。只是年纪比李鸿堃要大上两轮多,今年已四十好几。
胡石庵在武昌辛亥首义时可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很有些传奇故事。
在辛亥首义的前一年他就卖掉了天门所有家产来到汉口,在歆生路开了一家印制厂,以此做掩护来为同盟会服务。首义爆发当日他就用黄纸手书了两份《大汉报》,一份贴在英租界、一份贴在了汉口江汉关海关总署大门口。而后更是利用自创的《大汉报》为革命新军鼓气加油,号召人民起来参加革命,大量自编自创的革命军《禁令》《檄文》《新战报》随着《大汉报》飞向全国各地。他并且敢奇思妙想地以孙中山“大总统”的名义自说自创的发表了一篇《告全国同胞书》,一时轰动全国。事后这位孙逸仙先生知道了此事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赞他是“石庵一支笔,胜吾三千兵”。
后来袁世凯当政时,因为他拒不合作,且时常口出狂言,谩骂袁大总统;为起义军“匪首”白朗说好话,唱赞歌;讥笑袁家义子段芝贵讨好袁世凯时使用的美人计;最后被袁派都督段芝贵找茬封了《大汉报》,把他判刑下了大狱。
胡石庵,也许天性就是如此,自恃有才、有血性,从不服谁。这也不光是他,历朝历代这种文人也不少,谁上台他那张嘴就不饶谁。如今孙中山上来了,他胡石庵本是国民革命的拥戴者,如今对中山先生也颇有微词:“什么‘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天下是谁打的就该谁坐,古今皆是。现在倒好,我们这些原来有功于天下的人倒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还要把大位让给那些俄国佬,要请那些乡下的泥腿子来政府里发号施令?前面让了袁大头当总统教训还不深刻啊?”
回国后与胡石庵见面是李鸿堃的大姐李鸿悯安排的。在日本留学三年多,李鸿堃各方面都仰仗着大姐,他知道大姐早年就是同盟会的人,在日本十几年可谓同志遍东洋。但不要说是曾经裹过小脚的女人,就是经过“五四”运动洗礼的许多新式中国妇女也大都走不出婚姻的樊笼,多少女中豪杰的电闪雷鸣最后也都在婚姻的清风祥云中散去。大姐也是,结婚后就基本不再过问政治,只是一心在家相夫教子了。
虽听大姐介绍过胡老先生,思想上也有些准备,但见面后,一把年纪的胡石庵依然是那种见口就喷发的火山,他的激情还是令李鸿堃和王强龙颇感意外。
胡石庵:“比起西方,中国革命是最窝囊、最艰难的革命。中国人被奴化时间太长,你们看看这位逸仙先生,当时他凭什么不听那么多人的劝阻就把革命果实拱手让给了袁光头,今天再想拿回来就比那时困难多了,袁家剩下的这些个徒子徒孙、北洋军阀们手里都握着枪,哪个是吃素的?”
见晚辈们都睁大着眼在洗耳恭听,呷了口茶他继续说:“现在倒好,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又去搞什么‘联俄联共’,还要‘扶助农工’。这农工是什么?首先中国现在跟俄国当年的国情完全不一样,这所谓的‘工’成不了气候。‘农’是什么?也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是难民,他们是没文化、没家产的游民,甚至是无赖。我们的革命怎么能依靠他们?我们应该依靠谁?应该依靠的是这一代有文化、有理想、有血性的新型民族精英,那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阶层,唯有他们才能救中国。”
胡老先生慷慨激昂一番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稍息,他低声问李鸿堃:“溪缘同志,你怎么看呢?”
李鸿堃怔了怔,称他做“同志”使他听着很别扭,从没人这么称呼过他。稍作迟疑,李鸿堃答道:“我还没想好,不过我对什么党,什么军都不了解,我也不喜欢这些军事和政治,我尊崇的是实业救中国,中华民族只有自己的民族实业振兴了,中国才有救,否则都是空谈。”
“嗯,这个说法有待商榷。”胡石庵捋着飘逸的胡须。
说起难民,游民,农民,刚才坐着黄包车一路走来,李鸿堃有个感觉:现代中国老百姓穿戴破烂,精神萎靡,有钱的人太少,满街都是衣衫褴褛的人。而日本街上很少能看见难民或游民,反而是大量的日本游民跑到中国来了。不光是城市面貌大不相同,他们的精神面貌跟中国人已经拉开了很大距离。
“我倒是很赞成人杰老师的意见。”王强龙在一旁有些急不可耐地插话了。人杰是胡石庵当年一直在报纸上使用的笔名。王强龙继续说:“国家想振兴,像现在这样军阀混战、各自为王肯定不行,在这种环境中搞什么实业救中国那也都是空谈。再这么继续下去我们国家只会更加贫弱。现在唯有站出来一支能真正为百姓、为国家的政党,大家都紧紧团结在它周围,不要各自……”
“是、是、是,徽廉,我和你的观点没有冲突,”徽廉是王强龙的字号,“我只是想如果我们都放弃争斗,像中世纪以后的西方、像一百年前的东洋那样去搞经济,哪怕就只有几十年,最多一百年的时间,我们用经济振兴我们的民族,那样才是真正的强国强民之道。国家有了自己的工业才能抵御外侮……”
喜欢争执是那一代有文化、有知识、有理想的人的普遍特性。跟每个正在发生大变革的时代一样,其实大家这时都不太知道方向和出路在哪里,不知道什么是这个时代行之有效的真理。大家只有通过不断地争执才能拨开一些迷雾,显露一些谜团,揭示一些谜底,使自己能尽量多地去明白一些还很模糊的事理。
当两位年轻人争执得面红耳赤时,胡老先生却在一旁的摇椅上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回国后的第二件事是李鸿堃要带王强龙去见他妹妹李鸿婧。
李鸿堃要介绍给王强龙的是家里姐妹中排行老二的二姑娘李鸿婧。鸿婧说是李鸿堃的妹妹,其实不是嫡亲妹子,因为鸿堃是过继到大房这边来的子嗣,而鸿婧是大房这边唯一的女儿,鸿婧跟鸿堃按真正意义上来说只是叔伯堂兄妹。而李鸿堃的同胞亲姐是李鸿悯,即二房长女。
按鸿堃跟王强龙介绍的,李鸿婧可是不一般,从小棋琴书画样样精通,天生丽质,聪明伶俐,而且为人处世落落大方。在家虽是从小受族中人百般呵护和宠爱,可从不恃宠骄横,对谁都彬彬有礼。如今就读于湖北国立女子师范学校。
这让王强龙听了有些心猿意马,一路上没事时就挑着李鸿堃谈谈李鸿婧。
李鸿堃:“可她也有个致命的缺点。”
“哦?”
“人太直率,不会屈就。”
王强龙:“哦,这应该不算是缺点,这是如今大多这种家庭出身的人的通病。”
“我看我们俩都不这样,我难道也是这样的性格?”
“你?”王强龙稍加思索,“嗯,你倒是个例外,也许是从小当大哥当惯了的原因,你有很大的包容性,也算是你们这种家族出身中的异类吧。哈哈哈。”
事有些不凑巧,到学校一打听才知道,李鸿婧现在不在学校。有同学悄悄地跟他们说:“你们去武昌城北的花园山昙华林找找,听说她在那当义工呢。”
“昙华林?那好像是个医院哦……”李鸿堃有些奇怪。
“对,是那!走,溪缘,我早听说了,叫仁济医院。”王强龙说。
“你怎么知道?”
“是个教会医院,每天大门都挤破了,全国不少人都大老远地跑去那看病呢。”
李鸿堃心里却在想:正值开学之季,鸿婧怎么不上课,跑去医院当义工?
到了武昌昙华林的仁济医院,很快就找到了李鸿婧。大家一番高兴寒暄之后,听了鸿婧的话他们才明白,原来最近全国此起彼伏的新学潮也影响了她们这所湖北唯一的女子学校。进步学生们为了改变旧的教育方式,和女校长王式玉产生了激烈矛盾,反对她的老旧、家长式的封建管理方法。矛盾无法调和时,派出的学生代表就宣称要罢课。罢课在当时是个很时髦的事,一旦罢课了,大家接着就可以走上街头,有理想的可以发挥所长去坚持并在街头宣传理想,没事可干的可以心安理得地去逛街、看戏,去黄鹤楼下的户部巷喝茶、吃点心……
虽也去日本留过学但还扎着一头清式发髻、佩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的老校长王式玉也不是个等闲之辈。她在私下联络了一些守旧的家长,暗地里做通了一些学生的思想工作。最后她说:想罢课也不能由几个人说了算,我们要征求大家的意见,如果大家都同意罢课那就罢吧。你们不是讲究新式做派吗?那大家就来投票,看看是不是大多数的人都赞成罢课。
投票结果很惨,全校只有区区十二个人投了赞成票。结果可想而知,这十二个人被校方无可辩驳地停了学,等待处理。
听完李鸿婧的述说,看着她一副沮丧的模样,王强龙在一旁忍不住“啊哈哈哈”捧腹大笑起来:“都是性格惹的祸。”
看着鸿婧越发难过的样子,李鸿堃拿胳膊肘使劲捣了捣王强龙。
王强龙收起狂笑,说:“第一次革命就这样被反革命无情镇压了?这点雕虫小技就让你们缴了械?下次再碰到这样的事来找我,我保证解除所有反革命的武装。”
“你?”李鸿婧不知道面前这个长得高高大大、英俊的大男孩是谁,怎么会一见面就跟她像上辈子都熟悉的人一样,谈笑风生,毫无隔阂。
李鸿堃看着鸿婧,轻轻点了点头,介绍道:“这是我日本留学的同学,王强龙,也是学教育的,听着说话的口音跟我们差不多吧?对,他家离我们竟陵不远,是仙桃人。”
仙桃镇是沔阳县府所在地,距离天门县的竟陵镇也就几十里路,且水陆都相通。
王强龙,虽是出生在一个小地方的富豪家中,可只看长相就不一般,一副国字脸相貌堂堂,高大的身躯粗壮挺拔,说话时中气十足并带着浓重的鼻音,好像肚子和鼻腔内装着两个巨大的回音器。
其实李鸿婧在看他第一眼时就有些脸红心跳,再想看时就不敢直视,然后就只有不断躲闪他那十分灼人的目光。
李鸿婧有些心烦,从小怎么就没被谁这样死死盯着自己看过呢?
早上五点,从汉口集家嘴万安巷码头出发,小火轮溯汉江而上,到晚上天黑后才能到天门县城竟陵镇。
虽然李鸿堃觉得到了汉口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最后还是决定必须早早先回天门一趟。家里催促得有些紧,说是已经定好了分家的日子,几个房头上的人就等着他回去办这事。
分家虽然是三叔和四叔他们提出来的,但病中的韵琮二叔爷现在也有这个意思,他觉得家大业大了,给一个人料理确实不易,而且他们大房这边几个小房头现在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家,各家的分支都不少,老是由一个账上分钱确实不合适。
这分家的同时也意味着权力的交接,从分家之日起,“东豫丰”这个商号就算正式从二房李韵琮的手中交还给了大房头这边,李鸿堃就将接过百年老字号“东豫丰”的大印,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掌柜了。
韵琮二叔爷在信里跟鸿堃说了:你先把“东豫丰”接下来,下一步我再跟十八家的各掌柜商量商量,看看天门商会会长这头衔能不能也留在我们“东豫丰”,这也得看你小子能不能干出点名堂让大家看看。
韵琮爷信里还说:只要能把牌匾传到你这来,就这“东豫丰”三个字都不止万两白银。
昨晚,李鸿堃约妹妹鸿婧过汉口来和王强龙一起吃了顿饭,他告诉他们俩自己打算回天门一段时间,并把妹妹托付给王强龙,要他多多关照一点:“告诉你,我可就这么一个亲妹,你要是对她有半点不好,或有其他什么闪失我可真饶不了你。”说完兄弟俩在王强龙哈哈大笑中干了一杯酒。
李鸿堃这也是话里有话,他曾隐约听王强龙露过一点,在家乡他有个指腹为婚的娃娃亲,虽现在年轻人志在远方,没谁会去理会那些事,可李鸿堃还是觉得有必要给他敲敲警钟。
王强龙告诉他们,自己现在正在犹豫,很想去南方见识见识,去看看什么叫革命,为什么那么多的有志青年都向往那。胡石庵老先生总是使劲地给王强龙打气,如今已经答应给他写几封推荐信。
李鸿婧则说最近省教育厅鉴于学潮风起云涌,已经逼着学校让步,估计她们最近就要回学校上课去了。她已经跟仁济医院说好,等明年毕业后就来这实习,以后她的志向就是当医生,再往后就想回天门去办一所正规医院。
正午时分,小火轮从汉江拐进了汉川县的汈汊湖。汈汊湖在千湖之省的湖北也不算是个小湖,湖面零零星星加起来也有半个洞庭湖大小。秋天,这里已是一片萧瑟,两人多高的芦苇虽近凋零但还有遮天蔽日的感觉,枯萎的荷叶随着阵阵湖风发出“哗哗”响声,偶尔会有几只野鸭从芦苇丛中惊起,“嘎嘎”叫着腾空而去。
李鸿堃正在后甲板上看风景,看船后几只白鸥跟着长长尾巴的水花上下轻翔……忽然,前面传来很大的嘈杂声和吆喝声,船在减速,船尾的水花消失了。即刻就见船上的人都往船后涌来,他却想往前挤,想去看看究竟。
是遇见土匪了。
人们都知道,这汈汊湖因水道复杂,芦苇遮蔽,即使是在太平年代都时常有贼人驾着小船出没打劫,况且现在是军阀混战,隔天换政府的时期。散兵游勇,渔霸土匪,江湖混混,谁缺钱用了,只要有胆量都可以来汈汊湖碰碰运气。
湖上打劫有湖上的规矩。狭窄的河道上,首先是一条绳子下面挂着一面小旗,它既能表明来者身份,也可以警示民船减速慢行。绳子横着拉在水面上,后面就是打劫的船只挡在河道上。
来人撑着两条小舢板,白底小旗上是一个黑骷髅符号,七八条汉子除了两把长刀,都只是持着棍棒。
船员们走惯了这条水路,都是行家。一看,还好,他们不是什么拿枪的专业劫匪,就有船工上前在船舷边抱拳打躬道:“各位英雄大哥有何贵干?”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三爷最近手头有些紧,叫兄弟们出来借点散碎银子,请船老大们抬抬贵手,让兄弟们也好回去交个差。”劫匪指了指小旗上的黑骷髅说。
船工:“可我们这船上都是乡里乡亲的,相信英雄们也都知道,这年头富家人都去坐汽车,哪有来坐我们这小火轮子的啊……”
船工指的“汽车”就是一辆金属壳的四轮车,后面挂着个大煤气包,这是当时最时髦的交通工具,有钱人都喜欢赶时髦。
“少废话,识相的就快放下跳板来再说。我三爷的家什可不是喝素汤的。”下面舢板上有人大声吆喝。
这边船工正不知如何是好,旁边传来一个女人轻柔但不失严厉的声音:“这是谁啊,在那仗着老三说话呢?”
这时李鸿堃已经挤到船前,他看见一个身穿白缎绣花旗袍,梳着齐耳短发的姑娘从前面船员舱内款款走了出来。
立刻,几个本站在船舷边的船长、船员们两边分开让出一个道,嘴里齐声喊道:“灵儿姑娘。”
船长则慌忙上前说:“小事,小事一桩,惊扰姑娘了。”
“没有,我只是听有人在这说三爷,想问问是哪个三爷?”
“哪个?还能是哪个,说出来吓死你,当然是胡三爷。”来人指着小白旗对船上的人喊,“怎么?三爷的旗号你们不认识?”
“我说就是了,要不是我来问问,今天我哥的名声就又被这帮小子给败坏了。”
“你哥?”
“怎么滴,不像?是我不像我三哥,还是你死鱼眼里看不见人。”
“嗨,你敢痞我?”
“是,是,各位英雄,这确实是胡三爷的妹妹,是他亲妹子,胡小姐。”船长连忙跟小船上的人解释,“这不,是胡三爷昨天让人带信来说,今天接他妹子回竟陵。他妹坐那汽车晕车,只能坐我们这船,还让我们把船员住的舱房都给腾出来,不让人进出呢。”
听了这话,贼人们仔细往船上和灵儿姑娘这边张望了一番,蔫了,有人喃喃道:“妈的,今天运气怎么这差呢。”
领头的人大喊一声:“得罪了灵儿姑娘,您只当吹了一阵风,多了一个浪头打在船舷上,没事了,顺风走吧。”
“以后你们别再胡乱打着我哥的旗号在外面干活,谁不知道他已经多年洗手不干这个了,你们还这样,要是让他知道了,你们可就……”看着迅速消失在芦苇荡里的小舢板,胡姑娘仍在后面警告他们。
李鸿堃仔细一看,嗬,面前好一个面似皎月、眼如丹凤、浓发体腴的女孩啊。这种装束、这种气质的女人也只有在经过近代文化洗礼的大码头、大城市才会有。
显然,胡灵也注意到对面这个大男孩的目光,等那班无名蟊贼消失在芦苇丛中后,她轻挪几步来到李鸿堃站立的船舷边停下,脸对着湖面,几乎是耳语般地轻声问道:“才从日本回来?”
“哦?!”李鸿堃吓了一跳,他万分诧异,这姑娘怎么会知道?现在中国的女孩也真够开放,才不时兴裹小脚几天、取消帝制几年呢?都敢随便跟陌生人主动搭讪了。
话到嘴边还没出口,灵儿姑娘却抿嘴一笑:“这很奇怪吗?我朋友前后都有几个人去过东洋留学,一看你这身穿戴就知道,学生帽一看就是地道的东洋货,这身深蓝卡其呢的学生装,现在中国的学府哪会有这校服呢。”
“噢,”李鸿堃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啊,虽知道很打眼,但穿着舒服,也耐脏,就有些舍不得脱。”
“真耐脏,”灵儿姑娘用嘴努了努,示意李鸿堃抱在胸前双手的袖口,鸿堃立刻明白,他感到手足无措,把手放进上装口袋,觉得不妥,又拿出来背在了身后。
原来,这衣装虽是深色,耐脏,可袖口因长期没洗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
“其实你现在穿这身衣服不合时宜了。”
“哦?”
“你几年前出门时看人家穿着这身衣服觉得很羡慕,可现在的人已经不是那时的人了。你回来应该穿西服、戴礼帽,到了天门照样应该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小帽。”
“为什么?”李鸿堃真想听听面前这个姑娘的高见。
“这就是风气,是民俗,也是乡土气息,你不随潮流还不行,要不别人会把你当异类。就像我今天,如果穿着那双在汉口穿的红色高跟鞋上岸,天门人会骂死我的。”
“姑娘是哪里人?”李鸿堃礼貌地问道,他听了半天都没从口音听出面前这位姑娘是哪里人,她言谈之中夹杂更多的是汉口口音。
“你是竟陵人?”灵儿姑娘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却反问道。
“是。”
“哪街?”
“城南外东正街。你呢?”
“巧啊,我也住东正街。”
自始至终李鸿堃都觉得这位灵儿姑娘在主导着说话节奏。
李鸿堃:“不可能,我在那长大,怎么没见过你?”
“呵呵呵,”姑娘又用手遮住笑口,“东正街号称七里三分,我还没见过你呢。”
“‘东豫丰’知道吗?”
“哦?”这显然引起了女孩子的一丝关注:“那胡家花园你知道吗?”
“哦?”李鸿堃收起倚着栏的姿势,站直,想着她也姓胡,就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位时尚且美丽的姑娘。
胡家花园,只要是天门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一个前朝世代为官的官宦大户人家,这个胡聘之曾是光绪年间正二品的兵部侍郎,在山西任巡抚很多年。
李鸿堃能记住的一件事是:他刚懂事不久,也就是武昌起义、清廷倒台后的第二年,一艘挂着灵幡的大船来到县河码头。几天里码头上虽人来人往,但都只是低着头,很沉闷,很低调。后听人说那是胡家当年显赫一时的老祖宗胡聘之的灵船。灵船在码头停了好些日子,灵柩不合规矩的没有下船,也没有发丧,大家纷纷在街头巷尾议论着缘由。后来人们才知道,那是因为清廷刚倒台,人们把胡聘之胡老爷自然而然地算在了与李鸿章一样的卖国贼之列,说他在山西把煤矿的采矿权卖给了洋人,致使大量钱财外流。“父不忠山西卖矿,子不孝河边停尸。”无奈,最后胡家后人只能打出大幅灵幡告慰逝者。
“你是胡家花园什么人?”李鸿堃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
“外孙的外甥女,明白吗?”
“不明白,那样怎么会姓胡?”
“哎,我跟你一下两下也说不明白,因为我自己也没太弄明白。”灵儿姑娘又将手遮住笑口,这似乎是她的一个招牌动作,她一定知道自己白皙细长的手不露筋不露骨的,煞是好看,再配上那忽闪忽闪的长睫毛,把个李鸿堃看得心痒难禁。
再长的旅途,身边若有了个异性相伴,恐怕什么都会嫌短了,更何况这是个非常美丽迷人的姑娘。虽然到了下船时李鸿堃都还没有搞清楚,面前这个叫胡灵的女孩子到底是哪家的千金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