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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北洋幕望而生畏 庆军营如鱼得水

袁世凯拿到周馥的推荐信时已是阴历二月底,等帮着族叔袁保龄收拾完家当,他才到直隶总督署去拜见李鸿章。

李鸿章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直隶总督署在保定,但北洋大臣的公署却在天津。因为洋人进京,多是乘轮船先到天津,再转陆路或者乘小船走运河到通州。无论水陆,天津都是必经之地。当时朝中官员多视与洋人交往为奸人,而且善于应付洋人的人实在太少,就尽量把外交推给李鸿章,朝廷设立北洋大臣时就定制驻天津,每年天津封冻后到来春开冻前洋务事少,李鸿章才可移驻保定总督府。但后来洋务事情日多,多半年份根本不能回保定,因此天津的北洋大臣衙署便成了第二个总督署。

总督被称为大帅,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声势赫赫,何况又是天下督抚之首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衙门自然关防严密,有门军执洋枪站岗,又有门役四五人对陌生人严加盘查。

袁世凯从小在嗣父衙门里混,知道规矩,包了四两银子的一个门包,连同自己的名帖递给门政道:“我是河南项城袁世凯,有一封周道台的亲笔,今天来拜见中堂,请大哥务必周全。”

门政看在四两银子的分上还算客气:“袁公子,您的名帖我立马送进去,您就在这里稍坐。中堂今天见客多,一时半会见不上,您进里面也是枯坐,不如在这大门上看看车来马往好消遣,等快见您时我一准提前请您进去候着。”

袁世凯只好在门房里坐下来,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大门里的人进进出出未曾间断,却一直没有传他的消息。他又拿出二两银子去拜托门政,门政还算忠厚:“袁公子,不是银子的事,您给的已经不少了。中堂大人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还要管与洋人交涉,天天忙得不可开交。今天听说要见法兰西、英吉利驻华公使和花旗国的驻天津领事,还要见大沽口的守将,还有两位候补道新委了差使来听吩咐,今天上午能不能见您实在说不准。我让您在门房等,实在是为了您方便。如果您要无聊,不妨到前面逛逛,如果您实在不放心,我可现在把您领进去。”

“那就拜托大哥带我进去吧。”

门政对一个年轻的门役说:“你,把袁公子带到胡大人那里去。”

袁世凯跟着门役绕过大堂,进了二堂所在的院子,被引到西厢房中。里面坐着五六个人,有文有武,最低的一个文官补子上绣的是白鹇,显然是五品官。胡大人专责招待客人,指挥着两个人忙前忙后。门役向他介绍袁世凯的情况,他不耐烦地摇手:“我知道了,名帖我早就收下了。来呀,给袁公子奉茶!”

奉茶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瘦高个,提着一把茶壶给众人续水,忙得满头大汗,对胡大人的吩咐没及时应。胡大人不高兴了,问道:“怎么着,我说话不管用了?”

奉茶的赔着笑脸说:“胡大人,哪能啊?你看这边有五六位大人,东边还有两位洋人,都是我奉茶,实在有点忙不过来。”

“怎么着,要不你坐着,把壶给我我去续水?”

“岂敢岂敢。”

“不敢就好。我跟你说,不要以为你捐了个六品的顶戴就觉得是个官了。俗话说,相府丫头七品官,在北洋衙署里,六品的顶戴一抓一大把。你好好巴结差使就是,不长眼,干多少年也是枉然。”

奉茶的小心应和道:“那是那是,总要胡大人多栽培。”

“我栽培没用,总要自己长出息才是。”

袁世凯对这位有意炫耀的胡大人很反感,奉茶的显然窝了一肚子火,但还不得不赔着笑脸。二堂里一会儿传来“中堂大人请喝茶!”这是送客的表示,一会儿就有官员走出来。但送走了三五位,屋子里还有两人在等,看看几上的西洋钟已指向十二点,袁世凯被召见的可能微乎其微了,他对胡大人说:“胡大人,如果上午中堂大人没空,我下午再来。”

胡大人漫不经心回道:“嗯,您请便。下午您也不必太早,一时也见不上。”

袁世凯出了门,招了一辆东洋鬼子产的黄包车,拉着他去袁保龄的寓所,一路上满脑子全是那个六品差役的苦笑。北洋衙门人才济济,果然名不虚传,捐了六品顶戴尚且如此委屈,自己这从七品的顶戴又当如何?听说北洋幕中不缺举人进士,自己一个秀才功名在北洋又有多大前途?虽然有周道台的一封推荐信,但这封信不过是块敲门砖,一进衙门深似海,自己何时能有出头之日?这样一想,满怀的热情散发殆尽,看来得另谋出路。这样一路想着,到家时已经打定了主意。

袁保龄到了晚上才回到寓所,问袁世凯被委了什么差使。

“四叔,我没见到李中堂。”袁世凯如实回答。

“怎么回事,只要是周道台荐的人,李中堂是必定见一面的。”袁保龄说。

“我改主意了,不想去北洋衙门,还是想投军。”

袁世凯把会见的情形以及自己的感触说了一遍,最后对袁保龄说:“四叔,人要有自知之明,更要面对现实。侄儿自知不是科举的料,所以不在八股上下功夫,这才找四叔谋一条出路。可是今天仔细想想,北洋这碗饭侄儿也吃不了。侄儿只是个从七品芝麻顶戴,在北洋红顶子一抓一大把的衙门里何时混出头?侄儿要是遇到一位像胡大人那样的上司,侄儿的脾气您也知道,真憋不住与他动了手,不是连周道台的面子也给丢尽了吗?侄儿是宁当鸡头不当凤尾的脾性,宁愿上小庙里当大和尚,不在北洋这座大庙里当小和尚。”

“老四,那你想去哪座小庙里?”

“四叔不是说吴世叔已经到登州驻防,而且还问起过我吗?侄儿想投到他营中谋份差使,以遂我投笔从戎的夙愿。”

袁世凯说的吴世叔名吴长庆(1829—1884年),字筱轩,号延陵,安徽庐江县人。他的父亲吴廷香是地方名绅,文章名气很大。太平军进攻安徽后,他被庐江父老推举出来办团练自保,屡胜太平军。咸丰四年,太平军重兵围困庐江城,誓言要活捉吴氏父子。当时庐江南面的安庆、北面的庐州、东面的巢湖、西面的六安已经全部被太平军占领,能指望得上的官军是庐江以北六百里外的宿州。当时驻守宿州的是袁世凯的叔祖、都察院左都御史袁甲三,安徽的三路官军以他的部众最具战斗力,他已经扫平皖北,正计划收复庐州(合肥)。吴长庆奉父亲之命突出重围,绕道到宿州向袁甲三请援。袁、吴两军本来交情不错,但袁甲三的长子袁保恒认为长途救援根本来不及,反而易中太平军围城打援之计;而袁世凯的嗣父袁保庆则认为地方士绅举办团练不易,而且吴氏父子的庐江团练以敢战闻名,必须全力救援。救与不救袁甲三拿不定主意,犹豫间庐江城破,吴廷香战死。吴长庆从此与袁保恒势如水火,而对主张救援的袁保庆则十分感激,两人因此还结拜为异姓兄弟。

吴长庆接统父亲所部,并不断扩军,等李鸿章招募淮军的时候,他便率军投奔,正式组建为淮军庆字营。后来随李鸿章赴上海,战常州,取苏州,太平军战败后又北上与捻军作战,战功赫赫,之后一直驻军江苏。袁保庆调任江淮盐运使后驻在南京,驻军扬州的吴长庆时常过江看望,两家交往极密。袁保庆病死后,吴长庆和刘铭传亲自到南京主持丧事,并且护送灵柩过长江,又派亲兵十几人帮着袁世凯扶柩回乡。

一年多前吴长庆实授浙江提督,进京陛见后,又改授广东水师提督,还未赴任,因为法国在越南闹腾得厉害,而且声言要派军舰北上,东南沿海顿时紧张起来。朝廷再令吴长庆率部六营进驻山东登州,并节制山东四镇绿营。年前他到天津给李鸿章拜年,见到袁保龄时还问起袁世凯,说如果袁世凯愿意,可到他营中,他一定好好关照。

“吴世叔对我们一家可以说仁至义尽,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投奔他必定能得到关照,比在北洋衙门里更容易出头。就是我刚才说的,庙虽小,但容易当大和尚。”

“你吴世叔对你爹和你那真是没的说。他是淮军中有名的儒将,口碑很好,你去他那里,当然没什么不放心的。可是……四儿,世字辈里,你是最聪明的,我和你三叔向你爹夸过口,要下决心帮你考中进士,为咱袁家增光。你三叔病重时还来信嘱咐,一定督责你用功。如今你投了军,我怎么向你爹和你三叔交代?”话说至此,袁保龄黯然神伤。

袁世凯安慰说:“四叔,您不必难过。我爹和三叔在天有灵,也不会怪四叔,要怪,只会怪侄儿不是科举的料。再说,侄儿喜欢从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侄儿将来从军功上混出个前程,一样可以光耀门楣。叔祖爷、三叔、我爹都是军功挣出的前程,我也算得上是将门之后,靠军功博前程,也算是子承父业,又遂了侄儿的夙愿,四叔该高兴才是。”

听了这话,袁保龄又问:“要不,你跟我去旅顺建船坞如何?”

袁世凯连连摇手:“我知道四叔是挂心我,希望带在身边。可是,真跟着四叔,四叔不想亏了我,也会被逼着亏我。为什么?因为咱是至亲,即便我因功受赏,别人也会闲话四叔是因私废公。我如果出点错,便不可原谅,会引众人群起而攻之。为什么?因为我是您的亲侄子。所以,我在四叔的翅膀下反而不易出头。”

“你说得也有道理。”袁保龄想了想,一跺脚道,“罢罢,你愿从军就去找你吴世叔吧。”

袁世凯请袁保龄先向吴长庆写封信,说明他有意投奔,然后又买轮船招商局的船票,计划乘轮船到烟台,再从烟台去登州。

袁世凯投军之前回家一趟,众人自然都反对,但拗不过他。倒是袁家一个佃户的儿子叫赵国贤的,比袁世凯小一岁,打小跟在他屁股后,愿听《杨家将》《岳飞传》等故事,吹嘘自己将来一定当大将军。他十分支持袁世凯的主意,并央求袁世凯带他同去。家人觉得多个人照应也不错,就同意两人同奔烟台。

登州府驻地蓬莱县,因为这里是日本、朝鲜航海入中国的要道,因此明代专设卫所,重兵驻守,洪武九年还专设水城,抗倭名将戚继光就曾经驻守蓬莱,训练戚家军,到清代依然视为军事重镇。吴长庆率部驻守登州,提出了一个山东沿海整体防卫计划,但因为朝廷正在紧锣密鼓为北洋水师筹建驻泊之地,无暇他顾,只能束之高阁。而且法国要入侵沿海只听雷响未见雨到,朝廷对山东的海防依然未能重视。吴长庆名为镇守,与赋闲也差不多。好在他有儒将之称,无事可以读史书,耐得住清闲。不但他本人爱读书,而且爱惜人才,延揽大批文士入职军幕,帮助他处理文案,策划治军,闲时则谈天说地。这天他打发亲兵去请张先生和朱先生,有事情商议。

张先生是江苏南通人张謇,字季直,号啬庵,十六岁就中秀才,有神童之誉,但中秀才后科运不佳,四次乡试依然不第。加以家中贫寒,大有难以为继之虑。吴长庆驻军江苏浦口时,听到张謇的文名,邀他入幕,专门给他筑室让他清静读书备考,只有重要文书才烦他起草。调驻登州后,张謇也跟着过来了。朱先生叫朱铭盘,字曼君,江苏泰兴人,也是早有文名,而且书法甚为著名,特别是魏体气魄雄浑,功力深厚。他与张謇相似,科运不佳,与张謇同时入吴长庆营中备考。两人年纪相仿,张謇时年二十九,朱铭盘比他小一岁。吴长庆时年五十一,论年龄是两人叔辈,但对他们却极其客气。

两人到后,他扬扬手里的信道:“季直,曼君,我给你们说过的世侄袁世凯很快就到了,今天有事相托。”

吴袁两家的渊源,两人都听吴长庆讲过。张謇赞叹道:“筱帅是极重情义的人,如今再对袁公子加意提携、栽培,袁中议泉下有知,必当感激不尽。”

“袁中议”就是指袁世凯的嗣父袁保庆,他病逝后朝廷予谥“中议”。

“我们兄弟两人的情分,不必谈感激不感激了。至于世凯来投我,也谈不到栽培和提携,袁子久给我来信,还是希望能劝说世凯备考,今天请两位来就为此事。我想请两位偏劳,课读世凯。”吴长庆说。

张謇回道:“筱帅的吩咐当然不能推托,只怕我们才疏学浅,误人子弟。”

朱铭盘也道:“是啊吴公,我和季直也都是屡试不第,以秀才课读秀才,恐怕说不过去。”

“此言差矣!俗话说下场莫论文,学问好才气高,未必能够高中;高中的人,也未必比落榜者高明。我郑重相托,自然是相信两位。你们放心,世凯拜两位为师,我一定结结实实交代他虚心就教,断然不会让两位为难。”

吴长庆的话说到这分上,两人不再推托。张謇对朱铭盘说道:“人赞朱兄五言善学太白,七律亦有奇气,韵诗、策论非朱兄莫属了。”

“好!”朱铭盘痛快地说道,“那八股这份重任就交给季直兄。”

吴长庆大声道:“好,两位既然欣然应允,那等世凯一到,就立即拜师。”

“不可,千万不可。”两个人异口同声拒绝。他们可以答应帮助袁世凯,但正经拜师却不敢答应。

吴长庆也就不再坚持:“虽然不必正式拜师,但要以师礼相待,这一点我必须交代清楚。”

第二天下午,袁世凯就到了。见了吴长庆跪下就磕头,吴长庆笑呵呵道:“世侄请起,不必如此。”然后询问路上情况,又问他家中情况,这才说,“我本来早就有意让你到营中来读书,可刚到山东千头万绪,这一忙就是一年多。现在你来也不晚,还有一年多才大比,好好用功,一年多的工夫足以大见成效。”

袁世凯听吴长庆的意思是让他继续读书备考,这并非他的本意,可吴长庆毕竟不是自己的族叔可比,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只听吴长庆有几分得意地说道:“世侄,不是我夸口,庆军虽是军营,可文人雅士云集,请他们来课读,比你在家中用功要强得多。我已经给你挑了两位老师,他们马上就到。虽然不必正式拜师,但还是要以师礼相待。”

吴长庆已经打发亲兵去请张謇和朱铭盘。等人的工夫,他向袁世凯介绍张、朱二人。袁世凯急得心乱如麻,根本听不进去,只知道两人学富五车,是江南五大才子之二。

说话间张謇、朱铭盘就到了,吴长庆介绍,袁世凯拱手过眉:“世叔说两位都是江南才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世凯愚钝,以后要劳两位老师费心了。”

张謇和朱盘铭都拱手还礼,张謇说:“筱帅吩咐,我们两人不敢推辞。可要说当慰廷老弟的老师,实在不敢当。我们两人也要备考,咱们三人互相学习,共同研磨。”

朱盘铭说话更直接:“是啊,我们也是穷秀才,也不比慰廷老弟高明多少,只是痴长八九岁,多下了几次科场而已,老弟只要不怪我俩误人子弟就好!”

袁世凯连忙回道:“岂敢岂敢,弟子一定虚心就教。”

吴长庆补充道:“虽然没行拜师礼,可师徒名分已定,世凯一定要尊重两位老师。俗话说严师出高徒,你们两位要抹得下脸皮来,但凡世凯有不对处,无论是学业上的还是为人处事方面,你们一定要及时纠正,不可碍于我的脸面,不闻不问。”

张謇笑道:“慰廷刚到,风尘仆仆,读书的事情过两天再说不迟。”

“好,就让世凯休息一两天,先熟悉一下军营情况。我打算把世凯的住处安在你们两位的西边,也方便他请教。”吴长庆又吩咐身边的亲兵说,“你们先把世凯的行李搬到他的住处。”

张謇、朱铭盘告辞,吴长庆对袁世凯道:“你在军营里一门心思读书就是,什么事情也不必你费心。我每月给你十两银子零用,此外吃、穿等用项也都由营务处报销。至于赵国贤,安排到亲兵营中当个大头兵。”

袁世凯垂头丧气回到住处,军营不同地方,一切都简朴、粗壮。他屋里除了一张行军床,一个脸盘架,一套粗笨的桌椅,此外几无长物。接下来的一天,他带着赵国贤围着军营转了一圈,又到蓬莱阁、水城游玩半天,郁闷的心情依然无法排解。

第三天上午,张謇约上朱铭盘到袁世凯住处来。袁世凯正在院子里蹲马步,一头毛汗,看见两位老师同时到来,连忙拱手相迎。张謇有些惊讶:“慰廷喜欢练武?你先洗把脸,咱们屋里说话。”

两位老师进屋,见袁世凯桌上光溜溜的,一本书也没有,笔墨纸砚倒是摆好了。

朱铭盘问:“慰廷,你的应试书籍没有带来?”

袁世凯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瞒两位老师说,第二次乡试落第,我一怒之下把应试的书籍资料一把火烧掉了。”

“慰廷好大的脾气,你才落第两次算得了什么,我和老朱都落第四五次了。书不是问题,到时候给你凑一套就是。我和老朱商量一下,咱们每十天出一次题,你用六七天时间写完,我和老朱用一两天看完,然后分头和你说稿,你在此基础上再改一遍,你看这样是否合适?”张謇说出了想法。

“一切听两位老师安排。”

张謇临走时留下一张纸,上面是两人布置的题目。袁世凯一想到此后就天天消磨在笔墨间,心里直发毛。到了下午,张謇打发一个亲兵抱来一大摞书,全是应试备考的书籍资料。袁世凯让亲兵摆在案头,他懒得去翻,皱着眉头,一晚上没写出几行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了第七天勉强交了稿。

张謇看了半天,看得心头冒火。他到了朱铭盘屋里,见朱铭盘也在埋头看稿,问道:“曼君,你也正在看,慰廷的策论怎么样?”

朱铭盘笑了笑道:“还行。”

张謇拿过去看了不及一半,便反问:“这就算还行?”

朱铭盘又笑道:“巨室子弟,声色犬马,有几个愿读书的?不像你我这种穷光蛋,只有孜孜苦读一条路可走。能写到这样,也算不错了。”

“这不是真心话。二十岁的人了,怎么才这种水平?你这策论还勉强成篇,我那几篇八股文,简直是一团茅草,无从下笔,无从删减,改也没法改。”

朱铭盘笑笑说:“给别人改文章,是要费功夫挑毛病;给慰廷改文章,怕是要下功夫找几句来圈点了。”

张謇一诧道:“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改文章专找可圈可点之处,那还能长进吗?”

朱铭盘这才正色道:“长不长进,光我们着急也没用。咱们受筱公所托,尽心尽力良心上过得去就是了,如果把他批得一文不值,他拍了桌子不学了那该如何?慰廷的脾气,依我看也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早晚得寻机会和筱公说一下他宝贝侄子的真实水平,别让他以为我们把千里驹教成了驽马。”

无论写还是改,对彼此来说都是一件苦差使。袁世凯被重新逼到案前,不必说是苦不堪言。而两位老师为他修改文章,更是要硬着头皮才能坚持下来。

这天张、朱两人又凑到一起叹息,张謇叹道:“曼君,实在不行咱向筱帅摊牌,这样的弟子,真是朽木难雕。”

“我看他志不在此。我观察了一下,他每天早晨都跑到蓬莱阁,在上面练拳半个时辰,真是风雨无阻;下午又要骑马,他马术好得很,据筱帅说,他十二岁时就能驯服烈马。他有一条好处,很善与人交往。他来这个把月,已经和营哨官们混得很熟,有些人我们都叫不上名来,他却张口就来,你说奇不奇怪?”

张謇愣道:“这有什么用?准备下场应试却又不肯在制艺上下功夫,这不是让我们这当老师的为难吗?”

朱铭盘直向他使眼色,原来袁世凯过来了。他进门向两人拱手道:“张老师也在,学生来听朱老师的点评。”

朱铭盘从抽屉里取出稿子来,上面画了不少圈,对袁世凯说:“这次的策论,比前几次都好。”

正在解说,亲兵跑来叫道:“张先生、朱先生,大帅有请。”

朱铭盘把稿子递给袁世凯道:“慰廷,你回去稍等,我回来后再请你过来如何?”

袁世凯看看他乱糟糟的屋子道:“老师,我帮你整理一下房间如何?”

“天天就是这副样子,你整理了还是要乱,不如不整理。”

“两位老师走吧,这里交给我了。”

朱铭盘去了一个时辰才回来,他几乎不认识自己的住处了。院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屋子里几乎变了个样。案头和书橱的书籍、公文都已重新整理,分门别类,尤其是文稿,不但分了类,而且全部按时间先后归并。这时袁世凯又回到院子里,指挥着赵国贤和两个亲兵搬来两棵盆景,三盆花道:“朱老师,这是我前几天从蓬莱阁下的鬼市上买的,给你放到院子里,你休息的时候就看看盆景,顺便就把花浇了,这样可以换换脑筋,一举两得。张老师那里,我也送去了几盆。”

朱铭盘很满意:“慰廷真是有心人,谢了。不过我屋里你收拾得太整齐,反而什么东西也找不到了。”

袁世凯笑道:“以后朱老师无论什么东西,都放到相应位置,不出一个月,您就习惯了。”

天越来越热了,虽然海边凉爽,但海风吹来,带着咸涩的潮气,袁世凯反而有些不适应。又加新布置的题目无从着手,又急,又热,又苦闷,结果就病倒了。张、朱两位听说学生病倒了,吃过晚饭一起过来探视。袁世凯勉强坐起来,愁眉苦脸,无精打采。张謇说道:“我看你每天都用凉水洗澡,天热了,出一身汗,冷水一激,痛快倒痛快,却容易激出毛病来。”

袁世凯苦苦一笑道:“实不相瞒,学生的病,有七分是心病。”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望着袁世凯,听他说下文。

“学生是被八股所困,如虎入牢笼,心中烦恼。学生第二次落第就烧掉了制艺用书,发誓不再科举。天下千万士子,都往八股这条独木桥上挤,学生这种半瓶子醋,终归要被人挤下来,而且久困于笔墨之间,哪是大丈夫所为?天下功名,非科举一途。所以学生这才进京投奔四叔,托他请周兰溪道台给北洋李中堂写了封八行,打算从洋务上讨个前程。本来是等着李中堂接见的,可是后来学生改了主意,不到北洋幕中,而是投奔吴世叔。”

袁世凯将投奔北洋的经过说了一遍。张謇和朱铭盘禁不住都对袁世凯刮目相看,原来此人胸有丘壑,绝非文理不通的纨绔。

“我投奔吴世叔不是为糊口,我家中有田可耕,糊口绝无问题;更不是为了科举,如果是为科举,我又何必从京师跋涉到这胶东半岛?我以为中国现在受列国欺凌,法西兰侵略安南,扰及我南洋沿海,指顾之间,战事将起,假如对法失败,则列强或将群起瓜分;即便中法暂时相安无事,日本已经吞并琉球,又觊觎朝鲜、台湾,中日难免要起摩擦。如今各国最重视海军,我国要御敌,也必须重视海军和海疆防务。我以为吴公膺海防重镇,需才必多,正是大丈夫报国之秋,所以效班超投笔从戎,前来投奔,不料到此之后,见吴世叔温雅如书生,并无请缨赴敌之意,各营将士也是应付故事,毫无虎狼之师的雄风。学生不甘心在此久居,又不忍拂了世叔和两位老师的殷殷爱护,因此极为烦恼,又加天热,这才病倒。”

两人听袁世凯这番剖白,听他对天下大势有如此见解,都有些自愧不如的感慨。张謇感叹道:“慰廷有这样一番雄心壮志,我和老朱真是自叹不如。你既然无意科举,也不必勉强,更不必烦恼,由我和老朱向筱帅去说。”

“学生知道吴世叔是一片好意,这才拜托两位老师教导学生,学生不成器,无意在科举上用功,无颜面对吴世叔,只怕世叔责备学生狗咬吕洞宾。请两位老师在世叔面前极力周全,说明学生的苦衷。若世叔不能原谅学生,学生只有另投他处。”

“慰廷不必如此为难,筱帅是宽厚之人,没有不原谅之理,一切都由我两人去说。”张謇连忙摇手,又转头问朱铭盘,“曼君,你意下如何?”

袁世凯无意科举,做老师的也得以解脱,真是求之不得,朱铭盘连声道:“咱俩一起去见筱帅,代慰廷说明心曲。而且,慰廷也不必再投他处,你想在军功上博前程,没有比筱帅这里更合适的了。”

第二天上午,两人同去见吴长庆,将袁世凯的心志向他说明。

吴长庆诧异道:“哦,我没想到,他来投奔我是此番心思。袁子久当初来信,只说世凯两次乡试落第,无正经营生,只怕他荒废学业,因此让我代为管教。我与袁中议情谊深过亲兄弟,所以拿世凯当自己的子侄看待,自然是盼他走正途,没想到他心不在此。”

朱铭盘劝道:“慰廷说的对,谋前程也并非只有科举一途。筱帅,牛不喝水强按头恐怕不行,慰廷既然视八股为畏途,又极愿从军,何不成全?”

张謇也劝:“我也是此意。大帅常叹庆营暮气日深,后继乏人,慰廷少年新进,正可为庆营补充血液。现在大讲洋务,海陆各军器械日新月异,阵法操练也是推陈出新,非有文墨者不能胜任。慰廷虽然八股制艺不算出色,但放在军中,他的文墨底子则非常厚实。他既然有志投军,不如就成全他,留他在营中历练历练。”

“他竟然想投别处,好大的气性!”吴长庆稍作思考后又问,“你们两位老师说句实话,世凯是从军的料吗?”

两人异口同声表示,袁世凯天生是从军的料。张謇说道:“慰廷虽出身世家,却谦抑自下,毫无纨绔子弟眼高于顶的毛病,才来不出一个月,就与副营中不少将士混得搂肩搭背,只这一项笼络人的本领,我们两人就自叹不如。”

“还有,慰廷虽然八股上不出色,可是他办事却是井井有条,非常干练。”朱铭盘举了袁世凯帮他收拾屋子的例证又说,“慰廷爱好骑马、拳术,且持之以恒,乐此不疲,这正是将才的好苗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袁世凯猛夸了一通。

吴长庆最后拍板道:“好,既然你们两位老师都为学生说话,那就让他从军,至于怎么安排,我要先想想,营中官弁并无缺额,而且他现在入营,决然没有立即给予实缺的可能。你们帮我参谋一下,把世凯放到哪里比较合适?”

张謇推荐道:“营中官弁没有缺额,那就把他放到营务处历练。营务处是全军的枢纽,只要他用心,也是长见识的地方。”

朱铭盘也附和道:“慰廷长于办事,而且井井有条。营务处头绪纷繁,正适合他一展所能。”

到了下午,吴长庆着人把袁世凯叫来。两位老师已经透露有可能把他安排在营务处,但到底做何安排,却不得而知。他进门后垂手站在一边,静等吴长庆发落。吴长庆示意他坐下,抽过一口水烟,缓缓吐出来后问:“听说你想在营中谋份差使?”

“是,愚侄想从军历练,将来能够上阵杀敌。”袁世凯站起来回答。

“上阵杀敌绝非易事,也需要有一番扎扎实实的本领。虽然不像下科场一样在文字上下苦功,可如何治军也是一门大学问。你若只是为脱离八股苦海,贪图投军热闹,那就大错特错,也枉了你两位老师的举荐。”

“侄儿牢记世叔的教诲。侄儿自幼喜欢练武,稍长后喜读兵书。就是几年前备考,侄儿也是白天习制艺,夜里偷读兵书。读兵书侄儿不以为苦,反而其乐无穷。侄儿如今得世叔提携从军,一定用心学习,再也不像从前纸上谈兵。”

“你能如此想甚好,若将来果然在军功上有所建树,我也能向你父亲和四叔交代。你先到营务处去历练着,营务处是全军的枢纽,军政军令后勤保障无不与之相关,也是个长见识的地方。你去任帮办,先从稽查军纪入手,稽查队就归你统带,另外给你两名亲兵,侍候你的起居。月薪四十两,伙食、马料还有两名差弁薪水都由我出。稽查军纪是个良心活,你上心,就天天忙,不上心,你窝在屋里睡觉也没人管;如果上心,便可借机学到不少东西,不上心,便是虚度光阴,一无所长。我还是那句话,长不长出息,看你自己。”

袁世凯立即表示:“请世叔放心,侄儿一定不辜负期望。”

从吴长庆的提督府回到住处,他立即叫来赵国贤,给他几两银子,请他到营外代买几样现成的菜肴,再买两坛蓬莱春。等置办齐整了,他把张謇和朱铭盘请了过来,感谢几个月来两人的悉心教导,更感谢推荐之恩。他亲自为两人斟满酒杯说:“今天下午大帅找学生谈过了,让学生任营务处帮办,稽查军纪,月饷四十两,伙食、马料及差弁饷项也都由大帅出。学生四叔官至道台,督修旅顺船坞,月俸不过一百两,而且伙食、喂养仍需自己出,这样算下来,学生与四叔的饷俸几乎相当。吴世叔对学生相待极优,学生感激不尽。”

张謇叹道:“筱帅对慰廷果然是极为关照。庆军哨官月饷不过十五六两,文案上我们两人筱公格外关照,月俸是二十两。慰廷初入营伍即拿四十两饷银,的确算得上格外关照。”

袁世凯非常高兴,一扫往日郁郁寡欢,举杯说:“学生今日得成夙愿,全靠两位老师极力成全。我这个营务处帮办虽然只是稽查军纪,但我却非常珍视。人一生能否成事,关键处其实只有几步。今天对我而言,就是一大关键,也是人生第一步紧要台阶。学生必当好好珍惜,把小台阶当成大戏台,好好下一番功夫。学生将来若有所成就,必不敢忘此台阶,不敢忘两位老师的提携之恩。”

两人见袁世凯说得如此动人,且不论将来到底如何,就这番知恩图报的表白,也足令两人高兴。三人推杯换盏,开怀畅饮,都是尽醉而归。

庆军六营,前、后两营驻黄县,左营驻蓬莱县东南刘家沟,右营驻城南南王镇,中营驻蓬莱西的老龙头,副营驻蓬莱水城。副营是吴长庆的坐营,他的提督府就设在蓬莱水城南的副营驻地内。袁世凯稽查军纪,骑一匹高头枣红马,随行稽查队带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庆军营务处帮办袁”八个大字,日日带着稽查队在各营驻地间往返,乐此不疲。

庆军各营管带都是随吴长庆转战南北的老部下,吴长庆又是儒将,抹不开情面批评部属,所以军纪、训练在袁世凯看来可改张处甚多。他发现各营官对他这位营务处帮办的态度各异,副营管带、记名提督吴兆有是吴长庆最信赖的部属,对袁世凯也极为客气热情,但此人城府极深,嘴上应得痛快,却未必肯实心去办;前营管带、记名提督黄仕林,军事训练有一套,但为人倨傲,对袁世凯并不热情;后营管带、副将张光前,左营管带、总兵王得功,都是吴长庆的老乡,为人忠厚,对袁世凯很热情;右营管带、总兵朱先民在袁世凯看来资质平平,却爱摆驾子,对袁世凯明显有些小看:“袁帮办,吴帅不过是给你碗饭吃,何必拿着鸡毛当令箭。”让袁世凯很下不来台。中营管带、副将何乘鳌,脾气暴躁,但为人直爽,袁世凯请他喝了几次酒,两人关系相当不错。

袁世凯很想杀鸡儆猴,但又怕头一脚踢不开,反而坏事,所以就向张謇请教:“老师,庆军军纪和训练,依我看需要更张处甚多,但见营哨各官都不以为然,学生应该怎么自处?”

张謇点头应道:“庆军的营哨官,十之八九是筱帅的老乡,不要说你这个营务处帮办,就是筱帅许多时候也抹不开脸皮,所以军纪有些松弛。”

袁世凯又问:“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我发现各营中赌风甚盛,将士嫖妓也习以为常,有的甚至将妓女带回营中,这实在不像话。我这军纪帮办,应该怎么办?请老师指点。”

张謇笑道:“士兵闲暇无事,赌钱耍耍也是情有可原,总比出去惹是生非强;至于嫖妓,武人好色,古来如此。慰廷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却不妨睁一眼闭一眼。”

袁世凯少年新进,急于谋事:“学生对赌博深恶痛绝,老师让学生睁一眼闭一眼,不是有愧吴帅所托?”

“不是不让你管,是要么不管,一管则必须能镇服众人,让筱帅也抹得下脸皮。不然管而无效,这些骄兵悍将会从此生出轻视之心,有损慰廷颜面,也有损筱帅威名。”

“学生懂了。学生如今不妨以稽查军务之名,行学习军务之实,静待替大帅立威之时。”

袁世凯牢记张謇教导,各营不以为然的军纪方面问题,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军务方面,无论训练、会操还是枯燥的规章,他都大睁双眼悉心学习,还让副营管带吴兆有为他请一位枪法极好的弁目教他施放洋枪。这样无为而为,与各营关系反而融洽。他又出手大方,营哨官或相熟的兄弟到蓬莱,若吴长庆没有安排招待,他必以私款相请,结果与各营官弁大多建立了私交。

转眼春节到了,军营照例放假五天。淮军营制,一营下设前后左右四哨和营官亲兵哨,每哨下设八个小队(亲兵哨六个小队),每小队设什长一名。按营规,营哨各官平日要驻在营中,唯有放假时准予离营,但也要安排好值营人员。所以年假一到,各营营官便把事情交代给哨官,离营办私事去。上行下效,哨官又交代给哨长(哨官的副职)、什长,自己也溜去营去。因此假日到来,营中管理相当松懈。赌博、喝酒、嫖妓,闹得乌烟瘴气。

大年三十晚上,袁世凯巡营回来,请稽查队的兄弟喝酒。稽查队三十人,设队长一名,副队长一名,下设三个小队,各设什长一名。袁世凯所请包括这五个小头目,另外还有赵国贤等随身亲兵。七八个人团团坐下,袁世凯首先道:“平时都是兄弟们敬我,今天这第一杯酒,我敬各位兄弟。”

大家都反对,说没有让帮办敬酒的道理。

袁世凯摇头道:“你们别起哄,且听我说。我这个帮办的威风,都是诸位捧出来的,没有诸位,那些个骄兵悍将谁能把我放到眼里?这是其一。所以第一杯酒,首先是感谢诸位兄弟。”

袁世凯一饮而尽,照杯给众人,众人也都纷纷干杯。

袁世凯举起第二杯酒道:“其二则是,我们军纪稽查队,首先我们自己要保证军令畅通,令行禁止,做出表率。遵令者我视为兄弟,违令者我视为仇寇,往后我对兄弟们的要求会更严,所以还请兄弟们谅解和支持。”

众人满饮第二杯。

袁世凯敬第三杯的说辞是:“我们众兄弟,有意见关起门来说,没有解不开的疙瘩;敞开门对着外人时,必须团结一致对外。所以,队员必须绝对服从什长,什长必须绝对服从队长,队长自然也要给我几分薄面。在场面上,必须是一声令下,众声称诺。如果兄弟们做得到,就满饮此杯。”

他依然是率先干掉,众人自然也是同声响应。

“各位兄弟,我听张老师说,每逢过年期间是军心最浮动的时候,容易闹纠纷。我们稽查队要随时待命,所以弟兄们只能尽兴,不能喝醉。”酒喝得很痛快,但袁世凯却很清醒,适可而止。他还为五位小头目准备了一份年礼,惠而不费的蓬莱特产,却博得诸位极大好感,因为还从来没遇到袁世凯这样给手下送年礼的上司。

半夜里,袁世凯被营务处的差役叫醒,急如星火,说张老师有请,可能右营官兵闹乱子了。袁世凯一边穿衣,一边命令亲兵,立即传令稽查队集合到营务处待命。他则一身戎装,腰挎六响转轮洋枪,飞身上马赶到营务处。张謇正急得团团转:“慰廷,你来得正好,你看这大过年的,右营却出了乱子。”

详情张謇也不太清楚,是右营一位哨长打发人前来报告,只说有两哨兄弟因为赌博动了手,有火拼的危险。

袁世凯说道:“请张老师和我共同率稽查队前去查办。”

“应该通知筱帅吧?这些骄兵悍将,恐怕你我镇不住。”张謇有些犹豫。

“不必告诉大帅。正是过年,又是半夜,何必坏了他的兴头。再说,也许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平息下去了。”

这是袁世凯摆在桌面的理由,而他的内心想的却是他袁帮办立威的时机。小打小闹的违纪他看营哨官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发生械斗,正是他施以霹雳手段的时机。不劳大帅出面,他这帮办能够摆得平,从此谁还敢小看?尤其是右营管带朱天民向来轻视袁世凯,他正好借机给他个教训。

“若是没有平息呢?凭我们两个能不能摆平?”张謇却想得更周全。

袁世凯心里也倏忽一下。是的,如果摆不平闹出更大的祸事,他便弄巧成拙,不但立不成威,反而从此再也爬不起来。但他很快拿定了主意:“张老师放心,没有摆不平的事。拿上大帅的令箭,就说奉大帅之命由我稽查队全权处理,我保证能摆得平。若万一有不周到处,学生愿独担其咎。”

张謇还在犹豫,袁世凯催促道:“间不容发,稽查队已经整装以待,请张老师快拿主意。”

张謇回道:“大帅的令箭不可轻动,我也没有这个权力。我跟你去,到时候我就证明你是奉大帅全权。”

袁世凯一想也行,于是到了营务处门前,翻身上马,命令稽查队:“右营发生械斗,我等奉大帅命令全权处置。稽查队听令,一切唯我将令是从,要打要罚,届时全凭我一声命令,不可有半点迟疑。”

众人轰然一声“喳”,气势雄壮,先把张謇震住了,没想到袁世凯在稽查队威望如此之高。

“张老师不善骑马,第三小队留下四人护送慢行,其他人跟我即刻驰赴南王镇右营驻地。”

袁世凯拨马疾驰,稽查队二十余人前后簇拥。一刻多钟,一行人赶到右营驻地,里面人声嘈杂,百余人正打着火把,互相对打。地上已经躺了七八个,有的在泥地上翻滚,有两个一动不动,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了。

事情会发展这种局面,也出乎袁世凯的意料,但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他拨马冲进混乱的人群,高声喊道:“我是营务处帮办袁世凯,奉大帅之命,全权查办今天的事情。双方立即停手,不然法不容情!”

然而双方拼红了眼,并不把袁世凯放在眼里。袁世凯拔出转轮手枪,命令稽查队道:“来呀,开枪示警!”

稽查队每人一杆马枪,背上还有一柄大刀。二十余杆马枪先后响起,震耳欲聋。众人都停了手,袁世凯脸色铁青道:“如果再不停手,稽查队的枪可就不是对天放了!平日你们违犯军纪,小打小闹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你们竟公然械斗,本帮办绝不轻纵。”

械斗的是前后两哨。前哨哨长陈成与后哨的一个什长章庆斌因为赌资出了纠纷,陈成扇了章庆斌一巴掌。章庆斌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见对方人多,跑回本哨搬来救兵十几人。双方动起手来,章庆斌人多占了上风,结果还了陈成一巴掌。一个什长敢打哨长,陈成大怒,回营拿来洋枪,一枪就打断了章庆斌的一条腿。结果后哨人马全部出去,与前哨打成群架。

袁世凯见双方气势汹汹,如果不尽快镇抚,将可能产生更严重的后果,立马下令道:“哨长陈成身为官长,聚众赌博,已犯军纪,开枪伤人,更是错上加错。来呀,把哨长陈成拿下,押回营务处等大帅发落!”

陈成并不把袁世凯放在眼里,指着他说:“本哨长跟着大帅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三品顶戴,你一个打杂的帮办无权发落。”

这时张謇已经赶过来,袁世凯大声道:“你问问张先生,我有没有权力发落你。”

张謇立即道:“袁帮办是奉大帅之命,前来全权查办。”

但陈成的部众都簇拥过来,不让拿人。袁世凯对稽查队下令:“来呀,拿下陈成,有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稽查队全部子弹上膛,对着簇拥过来的前哨兵勇。趁兵勇犹豫之机,三四个人扑过去把陈成扭翻在地。陈成破口大骂稽查队:“双方都打伤了人,为什么只拿老子?”又对他的部下喊,“你们这些怂蛋,你们的家伙是烧火棍?”

前哨的兵勇重新被鼓动起来,有人拿枪与稽查队对峙,形势异常严峻,张謇吓得脸色苍白,对袁世凯说:“慰廷,要不先释回陈哨长,等大帅发落。”

陈成继续口不择言,高声辱骂。袁世凯面目狰狞,一字一顿地下令:“本帮办为严肃军纪,着稽查队立即就地斩绝陈成,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袁世凯令出即行,稽查队队长抽出大刀,大家还没看明白,陈成已身首异处。袁世凯拿转轮手枪指着前哨兵勇命令道:“械斗者能立即放下枪械,本帮办不再究办,若抗命不遵,陈成就是下场!”

躁动不安的兵勇被彻底镇服,立即扔掉手里的枪械。袁世凯又高声道:“各哨哨长立即通知本哨哨官,即刻回营约束部众,正午前若有不到营者,本帮办将向大帅严加参办。本帮办特此下令,春节期间,各哨各队,务必严守营盘,不得聚众赌博,不得出营嫖妓,不得聚众械斗,若有敢以身试法者,本帮办绝不手软!”

看各哨兵勇陆续散去,袁世凯着人把亲兵哨长叫来,让他无论如何找到朱管带,让他正午必须回营。又安排稽查队留下一二两队继续监视,他和张謇则带第三队回营务处。一回到营务处,张謇就拱手说:“慰廷,我当时真是吓坏了,没想到你把这些骄兵悍将给镇住了,我真是佩服之至。”

袁世凯凑到张謇耳边说:“张老师,实话说,学生也是喝稀饭拉硬屎,当时心里简直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都快跳出胸口了,你看,现在还跳得厉害。”

“现在得去告诉大帅一声了。”

袁世凯回道:“未请帅令擅杀三品顶戴哨长,这祸惹的也不小。学生去大帅家里负荆请罪。”

“要请罪我也有一份,代表大帅全权处理我也是附赞的,你放心,我会帮你承担。”

“张老师,万万不可。学生惹了祸,没有让老师来分担的道理。再说,已经落到水里了,咱俩得有个在岸上的,到时候能帮忙说句话。所以,让学生全力来承担是最好的办法。”

袁世凯让亲兵绑了,徒步去吴长庆的寓所。进门先跪下磕头,高声说:“大帅,袁世凯假传帅令,斩杀三品顶戴哨长,请大帅发落。”

吴长庆吓了一跳,问张謇道:“怎么回事?”

“大帅,慰廷有功无过。”张謇连忙向吴长庆讲述事情的经过。

吴长庆剑眉紧锁,用手梳理着斑白的长须。等张謇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吴长庆一拍桌子说:“不管怎么说,假传帅令有损本帅的声威,更有损于军令的严肃,若不究办,如何严肃军纪?尤其你这稽查军纪的帮办不能以身作则,如何能够服众?”

张謇见吴长庆要处分袁世凯,连忙道:“大帅,假传帅令我是附赞的,要处分,我也有份。”

吴长庆摇手道:“季直不要为他分辩,我知道他向来胆子大,无法无天,今天必须有个说法。来人——”

这是要传军令,外面进来一个随身文员,拿着纸笔等吴长庆开口。吴长庆一字一顿地说道:“营务处帮办袁世凯假传帅令,有损军纪,着罚袁世凯一个月饷银,并面壁思过。”

一听是这样的处分,张謇和袁世凯都松了一口气。吴长庆又说:“本帅奖功罚过,向来分明。营务处帮办袁世凯临机独断,果决刚毅,平息骚乱于即萌,即日起升为庆军营务处会办。”

袁世凯一听象征性的处分后竟然是升职,连忙磕头感谢世叔提携之恩。

“来呀,还不给袁会办松绑?”吴长庆又对袁世凯说,“世侄,你处理得很好,好好用心,前途无量。你回去吧,我和你张老师有话说。”

打发走袁世凯,吴长庆对张謇拱手道:“季直,你的眼光很准,世凯能够临危不乱,杀人不眨眼,是块将才的好料,以后你可要好好教导。”

张謇拱手道:“大帅这是说哪里话,慰廷有如此出息,全是大帅平日教导之功。全军都知道,大帅经常对慰廷耳提面命。”

“季直,你别走了,营务处冷冷清清,你就在我家里,咱们开怀畅饮!”

阴历七月初正是最热的时候,北洋水师的威远舰到蓬莱停泊。因为军舰吃水深,无法像小船一样靠到岸边,而是先放下一只小艇,由两个水兵划着泊到岸边。小艇上走下来一个红顶子的二品武官,身后是两名护勇和一个长随。早有驻军勇丁跑过来准备盘问,一看武职狮子补服,立即改为打千请安:“禀军门,小的是庆军右营前哨哨长,负责在此巡防。小的立即为军门叫一顶轿子,并派人去报告吴大帅,请教军门,小的该如何向吴大帅回话?”

“军门”身后的护勇代为回答:“这是天津镇总兵北洋水师丁军门,奉北洋张振帅大令,有十万火急事情来见你们吴大帅,请立即禀报,并头前带路。”

北洋水师丁军门就是丁汝昌,李鸿章正在筹建北洋水师,几年前就奏调丁汝昌在北洋差遣,都知道他是将来的北洋水师提督;北洋张振帅则是署理直隶总督的张树声,字振轩。其时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因为丁母忧回合肥葬母,作为李鸿章的老部下,两广总督张树声奉调署理直隶总督,为李鸿章守摊子。

这位哨长十分干练,很快轿子已经叫来,报告的专差已经派妥,他则亲自带着十个人的小队在轿前为丁汝昌开道。到了吴长庆的提督府,轿子直接从大门抬进去,吴长庆已经在仪门迎接,亲自扶丁汝昌下轿说:“禹亭,又快有一年不见了。”

丁汝昌与吴长庆是老乡,时年四十六岁,比吴长庆小七岁,连忙拱手说:“筱公,何敢劳您大驾,折杀汝昌了。事涉机密,到你签押房说话。”

两人进了签押房,茶、水烟、水果、瓜子备好后,吴长庆一挥手,所有的人都退出去,并带上房门。丁汝昌从随身的文件包中取出一个北洋的大信封,是用紫泥封口,显然是封密信。

吴长庆接过信说:“禹亭,我看信,你赶紧升冠,这天太热了。”

“升冠”是要丁汝昌脱下官服,换上便衣,这样既方便又凉快。本来这些都是由下人侍候,但因为事涉机密,下人不得入内,因此丁汝昌自己解开长随带来的衣包,换上便衣。他坐在一边抽水烟,吴长庆则聚精会神看密信。

原来,大清属国朝鲜发生兵乱,国王被赶走,王妃被杀。乱兵还焚烧了日本使馆,日本人借机出兵,朝鲜将有被吞并之虞。驻日公使黎庶昌得知日本出兵消息,急电北洋张树声建议立即出兵,不要让日本占了先机。而张树声与幕僚商议,也觉得如果让日本抢了先机,借口使馆被焚,掳走国王,像对付琉球一样废国为县,那大清将失去东北屏藩。因此建议总理衙门立即出兵赴朝平乱,同时也制衡日本。还有一个原因,朝廷已令李鸿章立即回任,这显然是对张树声的能力不放心。张树声虽然是李鸿章的老部下,但如今也是封疆大吏,不免有些与老上司一争高低的雄心。因此他希望在李鸿章回任前就派出兵去,如果能够快刀斩乱麻把事情了结了,则更让他扬眉吐气。吴长庆与张树声关系极密,两人是儿女亲家;而吴长庆对李鸿章颇有意见,因为他资历老却未能封疆,认为是李鸿章用人不公。因此张树声派吴长庆入朝,是希望两人联起手来在朝鲜唱一出好戏让世人瞧瞧,离了李鸿章北洋照样有声有色。

丁汝昌是走了李鸿章的门路才被调入北洋,是李鸿章的是铁杆心腹,与吴长庆不算一路人,正因如此,吴长庆对他特别客气,以请教的语气问:“禹亭,朝鲜兵变到底怎么回事?现在朝鲜又是谁在当家?”

丁汝昌回道:“谁也说不清,张振帅那里也是从黎公使的电报里了解点情况,电报也是语焉不详。经与朝鲜派驻天津的领选使金允植了解,他估计是朝鲜国王的父亲大院君借机发难,夺了儿子的权。因此他也建议应当派兵入朝,镇压叛乱,还政于国王。”

金允植是朝鲜国王派出使团领队,一年前由他带着学徒、工匠等百余人到天津学习洋务。他之所以判断是大院君发难,依据是大院君一直反对学习洋务,对儿子国王李熙放任王妃闵氏一族搞洋务那一套非常反感,一直想夺回政权。

“实际情况到底如何,不能只听金允植一面之词,所以张振帅派我带三艘军舰先去朝鲜调查兵变详情,然后再做决定。但张振帅出兵的意志极坚,希望筱公不要等,先做好准备,朝廷一声令下,就要立即开拔。”丁汝昌又道。

“那么,振帅给我多长准备时间?”吴长庆问,“要出兵也不是一声令下就能走,枪炮子药、吃喝拉撒、行军路线等等,都要安排周密。”

“振帅自然知道筱帅的难处,他的意思是最多有个六七天的时间。”

“那如何能够准备得好?”吴长庆瞪着眼睛说,“光子药粮饷没得七八天也备不齐整。”

“筱公,振帅的意思,李中堂不在,他这署理不担是非,所以出兵这件事必须办得漂亮。‘难处当然有,但筱轩精明强干,强将手下无弱兵,无论如何,他得在六七天内备好,别到时候我一声令下他登不了船。’筱公,这是振帅的原话,您就勉为其难吧。”

吴长庆闻言,转了话题道:“禹亭,咱们好久不见,晚上喝两盅,你明天一早出海不晚。”

丁汝昌连连摇头:“那怎么行,振帅逼筱公,也同样逼我。我在你这里简单求顿午饭后立即出海,一个时辰也不敢耽误。”

丁汝昌说到做到,匆匆吃完饭就到海边登轮。吴长庆、张謇都前去相送。回来的路上,吴长庆叹道:“季直,你又要忙起来了,张振帅让庆军六营六天后登轮赴朝,你要赶紧准备。”

张謇惊呼道:“筱公,六天如何能够办完。如今营务处诸公都已离营参加乡试,我要不是因为丁忧,也下场去了。我手里真个是没人啊。”

“季直,我知道你手下没人,但时机紧迫,关乎属国安危,我不能不赴命。你要什么人,不管他官大官小,你只要开口,我立即给你调遣,这总行了吧?”

“筱公那就先把袁慰廷调给我,他办事利索,有主见。”

吴长庆犹豫道:“我前几天还专门找他,让他回河南参加乡试,怎么,他还没走?”

张謇回应道:“他早就说过无意科举,筱帅何必还强按牛头?”

“季直,咱君子协定,如果世凯愿意参加乡试,你不能硬留,他要是自己不愿下考场,那就让他给你当帮手。”

“行,我去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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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呐呐~少女,你知道你的名字吗?你知道你的身份吗?你不知道,这也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3;(←这是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