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合议,又和来人言语往还,既是八百年前的亲亲,快迎进门。于是,张罗茶水酒食,请客人略用些饭,先安歇住下,然后再做计较。于是,一面发消息至每家户说:虽是秦石匠家的远支,但因积年既久,便也是旮旯里人的一门长亲,当或捉鸡来,或携酒来,或送米面油来共同招待,热闹三日。又杀猪屠羊,昭告天神、土地、先祖诸神灵,又请一位路上跟随护送亲亲而来的神一并入享。这位神,也不知尊号来历,也未显身露面,但自亲亲上路,就化作一驾旋风,时或陪伴在侧,长行千里。
席间,又谈些外界见闻,说起亲亲移徙以来诸事,去时约有二十数户人家,一路沿山沿水游徙,遇着好一点的地方,定居三五年或数十年不定,凡遇事不顺,就又长游而去。于时处处,于时旅旅。至到如今的地方儿,已是几百年往后。也还是一处山间谷地,于是破土造屋,开荒种地,平山修路,建庙设祠,又数十年已过。等到人丁兴旺,牛羊大出息,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月。至此时,想起先祖的遗愿,说往昔从故地起身的时候,若非亲邻帮衬,如今这世上只怕早失了这一支秦人。离开时,就答应落安稳了要回去席谢众亲族乡邻,一路行来,只无余力。等你们落安稳了身子,一定得回谢,此事不可或忘。及安身落户,渐渐发息,就打发人还愿,前后凡四回,打发的人一路沿山沿水寻柳问道,长访了去。因是旧年月日时事,已渐迷了事儿的踪迹。也三五人一伙,查访无果,三五年一回。至这第四回上,五个人出门时就遇神仙指路,身侧旋起一驾旋风,在旁引路,众人歇,它歇,众人起身,它起身。但凡行入岔路沟口,旋风就消失了,于是,又返回旧路上去继续前行。三年往后,寻到了旮旯里,路旁一棵高树,旋风绕过消失不见,树被连根拔了躺倒在地。众人因无旋风指路,正自彷徨的时候,旮旯里众人就围了上来寻问,真正的有如神明。
三日席散,又长留了亲亲住下,和秦石匠家的约定,每数十年一往还。至半年,方沿着祖先出走的方向一路插柳回去了。
且说那一日桃花娘子偕家人都赴席去了,只留桃子在家,把大门从里面顶了,前脚才刚踏上阁楼,后脚就听见有人拍门,听声原来是大狼娃。她立时心慌慌的,坐立不安,也不去应门,也不作声气,有点怕起自己来。自那儿和大狼娃明了私情,不知怎地被桃花娘子瞧出了尾巴,着实收拾了一顿,又骂又打的说:你一个黄花女儿,给我把尾巴夹得紧紧的夹紧,要是弄出是非来,我刀子磨快了杀你。一面把这事儿晓谕的让夸张知道了,让他那边也收敛着些个,说若弄出声响来,一样的杀猪刀子准备好了。
桃子坐在炕沿上,拿了针脚活在手,又放下,呆坐着,叹息了一声儿。忽听得窗外树梢子响,以为是猫,正欲不理,窗口已探进大狼娃的笑脸来,忙伸手去推,“不知死活的,快走!你这是要作弄死我。”
大狼娃故意把树梢晃了晃,道:“你再推,就跌下去摔死了。”趁着桃子一松手,他从窗口窜了进去,看见她眼泪汪汪地呆站着,忍不住一把搂在怀里,伸手摸泪。说:“我的妹娃,想死我了。”
她只不吱声气儿,闭着眼睛,泪还在流。大狼娃寻问,她也不发声,身子在他怀里抖得像筛糠,已绵软了。大狼娃以为她病了,忙放倒身子在炕上,去烧热水,等回来,桃子已昏睡了,摇醒,准备喂水,不料却被桃子推开了,笑批道:“你真正的是个瓜娃子!刚给你脚手留了门路,你却是无知的。”大狼娃疑惑道:“哪有门路?门锁得那样紧。”桃子笑道:“那可不就是为了防馋狼。”
如此一来一往,三两个月,桃子发现情种儿发芽了,遂慌了,要等大狼娃来商量个门路,不料自桃花娘子数说了夸张,夸张就留意儿给大狼娃寻个落脚处,先长打发了去,等手头宽便了,再上门提亲,把这桩事儿明了。也巧,前日在路上遇着一个伏干城的旧识,说城中街面上有一家外邦人开的狗肉店正托他找一个帐房,食宿不计,还给些儿落头,这世道已是上签了。夸张乐意,就连夜打发了大狼娃跟亲朋走了。大狼娃心急的了不的,只因不得和桃子道别。桃子自搭明了肚子里生了虫害,整日提心吊胆的,又多日不见大狼娃来,又不得他消息,心里乌七八糟的只胡上心,自说这日子难捱的,还不如扒一根屌毛吊死算了。真正儿的没意思,没想头。想着,就又落泪。诅咒发誓了许多回,直埋怨自己没用,管不住嘴偷食火中的栗子,如今弄得满嘴是疱。哭骂完了,又想起,想到开心事儿上又偷笑起来,又自说:大狼娃,我要给你一窝又一窝地给你生小狼娃,让他们一口一口把你没良心的吃了。你把我碌碡约到了半山上,丢下不管了。上不得,下不得。
桃花娘子因见近日桃子茶饭不思,以为肚子里有了积食,就让她晚上先空腹卧着,自己上楼来帮她迫肚子消食。至晚,才忙完手边的活,上楼来,也没点灯,暗处伸手迫她的肚子,觉得那肿块也有些儿大了。又点了灯细看,心里疑惑,追问之下,桃子只是不吭声,就寻思过来了。她下楼,鞋都还没勾好,就去灶房里摸刀子,到了大门前,手按在门扇上,才想起大狼娃去伏干城了。她怕这事儿闹得人尽皆知,就又回来自寻想法。也是想不通,心说既然大狼娃和桃子俩个好的要吃汤渗肉,为何这事风儿口上,他却躲了,莫不是还有下家的脚手?又独约了桃子来问,桃子还是不给声言,还使性子摔盆砸碗。
几日后,她听说旮旯里新近来了个传道佛的老婆子,对各种疑难最是有门道,现并两个徒弟三人住在王十万家祠堂院里的一间空房里。于是,桃花娘子登门造访她,喝茶论道,话题渐渐儿引到女娘们害孕上。佛婆子察颜观色,心里已有了计较,也不开言,把一团蜜丢到地上,道:“你说,这是土,还是蜜?”又说:“如今土已把蜜弥了,你要如何把它分开?土弥花儿烂。再好的花事儿,一沾土,没有不烂的。”
桃花娘子听她说的有理,就又忙问因应之道。佛婆子亦然并不搭言,命一个徙弟执壶,一个徒弟端碗,从壶口注水入碗,水满溢了出来。佛婆子道:“老婆子的道法儿至简,小人女子都明白的,水满则溢。”
事儿桃花娘子是明白的,只眼前关口如何过,她还是没有主张。佛婆子见状,把一碗水泼了出去,道:“人叫我是水道婆子,我就是个水倒婆子。你说我碗里有水,我将一碗水泼洒了,又如何?碗还在。人都说老婆子传的是土密宗,不是。土把蜜弥了,即便踪迹在,又有何用?老身我专一是个搅食的调羹,不调和调和,世路上人事儿如何得平?你要悟道。倒了就是得道了。”
得了水道迎头婆的三击点,桃花娘子隐隐约约明白了点儿,回家去和喋喋喋下细商议,要约了夸张又怕他不来,让老汉先避出门去。
第二日,喋喋喋一路叫嚷着去集镇出秋果了。桃花娘子这才打发桃枝儿去叫夸张,只说以前约定的事儿该定约了,夸张想着是大狼娃的亲事,遂蹬门去了。
自桃花娘子和夸张断了路十数年来,两人或曾路上碰面,嘴里“呜呐”一声儿打个招呼,脚步儿不停就各散了。进门迎着桃花娘子,夸张心里“咯嘣”一声儿,平时都忘在脑后的女娘,此刻在眼前直瞅到她脸上又生出桃花朵儿来。
桃花娘子再三约束了孩子们,所以,此刻她们都躲在阁楼里。夸张也是一时脑热,知道喋喋喋不在,孩子们躲闪了,看着妇人的面又勾起心事,不由分说上来搂了桃花娘子,道:“十数年的心结疙瘩儿,今日该解开了。”说着,也不管妇人反抗,就要得手,弄得动静有点儿大,妇人怕孩子们听见,忙往磨堂里去了。去时还不忘四下张望,“哦,食”了一声儿假装赶院里的鸡。
到了磨堂,妇人才开口说:“出大事儿了。”夸张那管了许多,道:“天塌下来,也没我想你的心事儿大。你都为我死了一回,如今,我再不会亏负你了。”说着,也不容妇人插嘴,就来拿捏她的要害。
桃子在阁楼上听得夸张进门,知道是为自己的事儿,心里欢喜,借口找东西下楼去立墙根,却没见人,一路摸到磨堂门口,听见人声,悄立在墙根窃听,只听见桃花娘子说:“这事儿是最后一遭,往后要再敢碰我的身子,我死给你看。”夸张忙赔不是,又道:“以为过去了,还是忘不掉,沉沉儿的像石头一样在心口压了十数年。还是娅娅你好。”
桃子再欲听时,他们压低了声音,只听得“桃子”共“大狼娃”数语,心下已是大定,自说:你们两个老者原来在这胡缠!原本只是听说,没想到缠延至今。我也不管,只要你们成就了我和大狼娃,否则,可别怪我到处谝闲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