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丢子自当了族长,十数年间,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其间,夸张也曾在人的怂恿下和他相争了几回,但都败退了,无它,凡遇到过不去的人和事儿,他拿钱去砸,没有平不了的坎。
不过,若干年后,他得了一种怪病,远近的大夫都请了,诊断的结果虽然不一,但所开的药方没有一个奏效的。那年春二月,有一个外乡客因迷路闯入了旮旯里,暂在半山坡上的一眼破窑里栖身,见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傻子,除了能吃能拉,其它的一应物事上等于白痴。也有心软的人给他送饭,但大抵上的人除非他讨到门上来张口,是不肯给他吃食的。猫丢子心说凡正自己的病怕是好不了的,又有成山的钱粮,且凡正春上又要招长工,不若把这个人叫来,好歹也有一口热饭吃,不至于饿死。这回,他发的善心大,亲自去叫,不料,反被那人拿了一根树枝扫赶了回来。
回来的路上逢人便感叹,说:“这世上有不识抬举的人,还没遇到过这么不识抬举的!”
旮旯里便有人预言猫丢子要落难了,连一个傻子都不给他好脸色看。先是,他昼夜不眠,在即将入睡的时候,有人来捶他的背,他听到女子的蔑笑声,睁开眼的时候,他总能感觉到有影子从门缝里闪走了,以至于他不得不在睡觉时亮着灯,远近的大夫都把他列入不可救治的人中,甚至连请来驱邪的人都开始躲着他。后来,他的幻觉从黑夜闪到白天来,他不敢一个人到稍远的地方去——虽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灵敏的人很快就发现了这个秘密,而且,他被人秘密地列入了不可接触者的名单。那是很长的一个名单,几乎所有旮旯里人都有幸进入过其中,原因不方便透露,但理由花样繁新,没有一个人可以准确地理解。就这样,他从一个受欢迎的人到被人们默默地遗弃了。他也深居不出,从此怕人,他感觉到他和每个人之间隔着一条难以跨过的桥。他的老婆猫娃儿婆深切地体查到了他的这一变化,受到了感染,把自己关在磨堂里,她在那里供奉了不知名的神灵,由一连串剪纸人构成,她相信有一日它们会在自己虔诚的祷告下飞起来。
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死去,尤其当他养了一口肥猪还没有宰杀的时候。“你怕什么?”“我怕死!”猫丢子怕死怕的要死,他在每一间屋子的墙壁上开凿了神龛,从猫娃儿婆那里偷来不知名的神灵供奉起来,他相信他们会给他想要的保佑,为此,他把自己的虔诚全部付给了他们,但当他想让他们看他的心的时候哭了起来,他发现自己下不去手,握着刀子的胳膊无力地低垂着。后来,他想明白了,他的心病在那头大肥猪身上,他命长工们逮猪,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天啦,你们瞧,我一身的病全是因为这头猪的心尖肉害的。”
最终,他被人们的传言和自己的预言击中了,他睡在炕上,紧裹着一条棉被,浑身冒着寒气,蜷缩成一团,口里又叫又骂,把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叫骂了一遍。他哭泣着说:“黑心的东西,没有一个人不盼望我死。”
猫娃儿婆从闭关了一个月有零的磨堂里走出来,看起来像一个年久腐朽的草人,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出声尖叫,“我的娘啊,你什么时候也带我走?!”
她来到猫丢子卧身的屋里,看着神龛里被他偷走的神灵,怨毒地瞪着他,用黑瘦的手指指着他的鼻尖,问他,“你为什么还不死?”
“死不了!”妻子的怨恨让他忘记了自己一直卧病在炕,一下子挺直身子跳了起来,跳下炕,到处寻找他打人的拐棍,但那儿也找不到。它飞走了,在他接近它的时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阴冷地笑着飞走了。“人倒霉的时候,连一根拐棍也欺负!”他不想就此罢手,这个女人,他已经用棍子和皮鞭惩罚了一辈子,乃至于现在还抱有鞭打才能让她变成一个温顺的他想要的女人的想法,但他办不到了,她得到了儿女们的支持,一根指头轻轻一推,准确说是一根小拇指,在还没有靠近他的身子的时候,他已经跌倒了,被她口里呵出的一股臭气一吹,他整个人飞了起来,在离地三尺的地方,他看到了跌下去摔死的可能性,然后,他惊讶地发现——她手里握着的是他的拐棍,怒吼连天的说:“你折辱了我一辈子,现在,连天也看不下去了。他要收你走,等死吧。”
后来,每当猫娃儿婆啃着猪骨头的时候,她就会泪眼婆娑的想起她的丈夫,那个用棍子把她的身子打熟了的男人,哭着说:“他死得好可怜!连他想吃的猪骨头都没有吃上。”
传说猫丢子正在咽气的时候,锅里煮着的一窝猪骨头正好熟了,为了怕下人闻走了猪肉的香气,猫娃儿婆把她们赶走了,关了厨房的门,躲在门背后,捞起一条熟得四分五裂的猪腿,那时,外面传来了人们焦急的呼叫声,“快找猫娃儿婆,这位老人家已经不好了,黄煞遮脸罩了下来,到了鼻腰上了,快找老人。”
猫娃儿婆惊得骨头差点掉到了地上,猛啃了一口,用屁股顶着门,含糊地说:“死就死吧,可别耽误了我啃骨头。”
猫丢子始终没有看到这一幕,当他问她,“我要死的那会儿,你在哪里?”“我正在厨房里用屁股顶着门啃猪骨头。”他“哧”的一声儿笑了起来,说:“看把你能的!我就不相信!”
他是被那个走迷失了的人救活的。他没有名字,人们也打听不出他的名字,都顺口叫他猫娃儿,因为,猫娃儿婆是甘愿发善心给他送饭上门的人之一。每次,她都给他留一口饭,留在她吃过的碗底里,连着口水和鼻涕给他送去,人们都说她是在给猫送食,因而就又都叫他猫娃儿。
他是被猫娃儿婆先一天就请好了的,她准确地预言了她啃完猪肉的时间,那时候,当他踏脚进门的时候,他会得到一碗她喝剩的猪汤和啃光了肉的骨头。她怜悯他,这让她想到了悬在空中的神明的眼睛。“看好了,”她说:“我可是天底下最善心的女人。”
他早来了一步。他被她身上传出的土腥味一直折磨着睡不好觉,提前一步走到猫丢子的门上,从门缝里瞧见的一切让他恍然大悟,“有人要死了?”
他来到他的炕前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以为猫丢子已经落草了,正在为他擦身子。他自言自语着说:“真是没用啊,人到死的时候,连一泡屎都夹不住。”
没有人注意到他,但猫丢子感应到了什么,他正走在一条布满光明的大道上,扬开了步子,感觉这是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日,忽然,他站住了,鼻子抽了一下,闻到了空气中传来的浓烈的粉芳,惊了,“这是谁家煮猪肉的味道?”
尽管,后来,人们始终相信他是被猫娃儿浑身散发的臭味唤醒的,但猫丢子从不怀疑那是猪肉的味道。他悠悠地醒来,高声叫道,“快!快把猪肉端上来。我养的猪还没有吃,我不甘心死!”
忽忙赶来为他送葬的人极力安慰他,说:“你这个样子,尽心养病吧,腥臊沾不得。”
为了让他尽快忘掉那头被屠了的猪,猫娃儿婆关着门尽情吃了三天,直到撑得走不动路,就又把猫娃儿叫来,叫他喝了一锅汤,最后连锅也舔干净了,笑着说:“这个人再也管不了我了,我自由了。”
那年,她可能五十了,已经有了两个孙子。但她告诉猫娃儿说:“我才四十三岁,身上四季散发着羊汤的味道。你闻闻。”
他果断地闻了她的胸口,然后大叫着说,“你的身上果然有一种猪羊的味道。”
旮旯里人一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始终没有弄明白她是如何和一个跟死人差不多的人搅和到一起的。
自从猫丢子死了一回,他就开始不过问世事,并极力撺掇她和猫娃儿之间发生点什么。他安然地说:“那是一件善事,我知道的,你救了一个人。”
不久,猫娃儿婆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了新生的踪影,她在镜子里,井中,泉边都找到了她想要确认的事儿。她不无悲怨地对猫丢子说:“要老死了,要老死了,我肚子里又有了。”
猫丢子大吃了一惊,问她,“枯杨生花,这是好事,也是丑事,谁的?”
她一口咬定是在梦中发生的事情。“我做了个梦,梦见一条大蛇,青虹电绕的……”
这让猫丢子更加惊讶。“难道他是神送于咱们的?果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喜欢四处观察的人,多心的人发现猫娃儿婆每天黄昏都会油头粉面的出现在猫娃儿栖身的破窑洞里,等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她浑身是土,处处散发着猫娃儿才会有的味道。踏婆子是其中之一,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出现在猫娃儿婆经过的路上,用一种那样惊喜的眼光打量她并用一种那样欢快的语调问她,“成精捣鬼的,这么晚了,你又干啥去了?”
她总是这样用漫不经心的语调回答她,“我是猫娃儿婆,我去喂猫。”
踏婆子开心地和她调笑,转过身去,污了脸,吐了一口唾沫,暗骂道,“老成精的东西,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