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老娘婆递信儿，夸张也一时为难起来，自说：当初，我也曾热心，心热得像一笼才出锅的馒头一样，你却要断。断也就断了。如今，我才新拐了一个到家，你却使人来讨说法儿，真正的没因由。这样思想着，便对老娘婆说：“你回了她吧。我这新娘子虽然是从北番哄瞒来的，但祖上还是咱这地方上人。因在北番久住，习俗信仰随了那边，但也是老实干净人家，不曾养过古董污兮的东西。”
怕老娘婆不信，又叫了切膻公主前来。这事儿半年已过，她还畏首畏尾的不敢出来见生人，只怕北番的娘家人来追究，也不懂当方土语习俗，只一味儿躲着。
老娘婆没法，自去磨堂里见他，拉着她的手，在身上又摸又捏了一阵，又赞她腰身好，屁股大，将来一准儿宜男。又问她真实名姓等，无论说问啥，她都扭捏脚儿站着，低头抿嘴轻笑，也只回一句话，“卧爷了。”
老娘婆便又自疑心了起来。因这句话正好是当方土俗熟语。自古，旮旯里就有歪瓜裂枣的几颗人，因他山居独处，便也自养些儿山雀儿神，猫鬼神之类的毛鬼毛神，使他看家护院，却灾却病，或驻守山林田土，防偷防盗。虽口称祖宗，呼爷喊婆，却不是祖宗神，也不是图腾，只为一家一户独有的守护神。也有以祖宗入列的，却罕见。真正论说起来，便是独爷独神。也毒辣，也要命，也可称之为毒爷毒神。一旦沾身上手，也便最难已知，因为使性由心的不常。山独户无亲无邻的，也相交，每常，一户相访另一户，怕他独神心窄眼羞，便要相问一声儿，“爷卧了吗？”如果回说，“爷卧了。”便是卧爷了。如果回说：“爷还没卧，你稍等一会儿，我请他老人家闭眼卧了，再给你开门。”便要稍等片刻。
如今，旮旯里人口滋繁，也便自成居落，也便有了共同的社神或祖宗神，便一把火把各家的独爷烧了。哄瞒说：“如今，我给你老人家寻了一处好地方儿，扎了一个草人，且委屈你老人家落身到草人上，我送你过去。”然后，送到远路上，泼以鸡血狗血，怕它逃了出来，再付之一炬。
那时候，他们就是那样对待他们的神明的，饱含怨恨，敬畏与自私的想法，又终于亲手烧死了他们。
所以，由头便是病因。
不说老娘婆心疑，她是在这气氛儿里长大的，以往，每有针灸药石不及的疑难杂症，也没处使力，只得运用祝由之术，因事儿总得有个归结。
且说老娘婆虽然心应，但却不是个多事的人，传完话，自回家去了。
却说桃花娘子自思身病恐是沉疴，原指望着捎话人能达成一桩心愿，却久等不见回音，也不见夸张来访，病却是一日沉似一日。有一日，她醒来，心明了一时，便对喋喋喋说：“只怕我要不好。我这种女娘原是不好的，你也不必疼惜，又是久病无医的，去后，你一把火把身子烧送了吧。”
床前伺候的人也说：“看气象，这怕是临终遗言，快准备棺木柳板，请阴阳看坟诸事吧。”
独喋喋喋不忍，说：“以往她滴水不进，面色蜡黄。自大前日起，她口里又能进些儿，不论粥饭，每入喂，口舌都能蠕动些个。或者能好起来，也说不定。”
又拖了两月，妇人的病堪堪儿的将近一年，也还无十分起色，喋喋喋也自泄气了，也不再请医延治，也不再在炕头热水热汤的伺候，每日只留些冷汤剩饭摆在炕头，等妇人醒了自己去用。
却说夸张自得了新妇，虽然正逢本命年冲，不便举行婚礼，却得了几桩儿好事。先是有两头不知因何跑丢了的尺半小猪，到了他家门口，便一头扎进空猪圈里，像是回家了一样，再也没出来。接着，那只在鸡架前盘旋了八百年的枣红公鸡终于落窠了。
这事儿还得从夸张爷说起。那一年，春上闹了饥荒，夸张爷饿得没耐头，就想把那只公鸡捉到集镇上去换粮食。那时，鸡窝落在一棵高数丈的大榆树上，是鸡自己踏的窝。树下，夸张爷也搭了一个草棚，离地五尺，横了几根棍子搭了个鸡架。入夜，鸡或高飞入窝，或落在鸡架上安歇不等。
前一夜，夸张爷就想着趁天未亮，鸡眼不睁的时侯捉鸡。不料，到了第二日，别的鸡都还在卧，唯有红鸡公已早飞入云，爬到树巅上去了。他无法，拿了一根长棍子爬树上去捣，撵打了一个早晨，始终没有把鸡从树梢上赶下来，又想着趁黄昏了再捉，免得惊了蛋鸡，只得作罢。谁知到了天将近晚，许是受了惊，还不等夸张爷靠近，红鸡公已高飞了。几次三番，夸张爷耐何不得它，便心说只怕是它鸡命不该绝，便休手了。可自那日之后，凡夸张爷来，鸡公已自先飞了。在树下面起身，在鸡架前盘旋。
度过饥年，夸张爷对夸张说：“夸张，我的狗娃子，爷老了，想找个地方睡一会儿，你自便吧。”
夸张正值少年，也没多想，只说他爷睡一天就好，自去寻人作乐耍子去了。至晚归家，遍寻不着他爷，生气，遂嘴里咕哝着叫骂了两句，“这老者，又不知道到那儿装死去了。”
夸张自去吃了晚饭，睡了。至天明，又去贪玩耍子，至晚方回。呼叫了几声儿，却那里也找不到他爷的踪影了。他以前所有的一切，包括那张他在榆树下晒太阳时铺着的山羊皮，衣物，他的毡鞋，石头镜，石头枕，乃至他活动留下的痕迹都已消失不见。只有那只被夸张爷起身的红鸡公还在树下面前盘旋，似是要落到鸡架上去，逗引得一群母鸡乱飞乱叫……
所有的迹象表明夸张爷消失了。不，不是失踪了，是消失了，就仿佛在这个世界上不曾存在过一样。只有夸张的寻找表明他曾有过父，有过祖。
那是一种累年累月的寻找，在从前的路上，田野里，狼的胃里，河里，山沟里，几只野狗留下的脚踪里，几十里，上百里地追踪，呼叫……
“夸张，你有爷的吧？”“没有。”“从前总有过？”“没有。”“那你从哪儿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看你这没良心的货说的这好话！”
可是，和人们所预料的一样，夸张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他在祭桌上摆上饭，筷子，斟满了酒，“爷，来享！吃饭的时侯到了。”
他在炕上重新放置上石枕头，找来一张羊皮铺上，“爷，该合眼卧了。”
他找来一块桃木，在上面雕刻了一个人的名字，那是连他也不知道的名字，夸张爷的名字。奇怪地，他失了姓，甚至也失了名字，只留下一个号，或者说一个传说。他雕刻道：夸张爷，旮旯里的一驾烟雾。他并不十分懂这句话的意思，但许多旮旯里的人强烈地认同这一点。也就是说，在他们的记忆里和口头传说里，夸张爷是旮旯里的一驾烟雾，是夜晚到来或早晨到来，或雨后雨前的一段时光。
不过，更确切的说法是，“夸张爷又入坟山睡去了。”这句话充满歧义，让人困惑。夸张爷死了？夸张爷到坟墓里，坟墓外睡觉去了？夸张爷入山了？夸张爷入山睡觉去了？没有人确切地知道。
这种充满歧义的语言正是旮旯里传说了数千上万年的语言，它的确切语义在从一条条的舌头上跌落时闪失了，拐弯了，发芽了，膨大了，变形了，扭曲了，增添了，摔死了……
直到八百年后，夸张爷从坟山里醒来，叫唤了一声儿，“八百年不曾睡，这一觉好睡！”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还是八百年前一样美好的阳光，八百年前一样悄静的坟山，他翻身起来，穿着八百年前的破毡鞋回家，走到鸡架前时，他看到了那只他八百年前出走时惊飞的红鸡公还在树下面飞旋，没有落到鸡架上去，“咦！这只无用的鸡飞了八百年还没有飞到鸡架上去？！”
直到夸张从北番拐了一个新媳妇进门，他揉了揉眼睛，看到那只盘旋了八百年的红鸡公已堪堪儿盘旋到了鸡架旁。他走到鸡架前，惊疑地自问了一声，“鸡架为什么落到了三尺？不是五尺吗？红鸡公不是一直不落架而要飞到树巅上去落窠的吗？”
这一问，他发现世事在什么地方儿发生了变化，鸡越落越低，不再高飞远走，驴身上也不再是从前的毛色，他脚上的毡鞋已烂成了灰，头上的草帽烂成了灰，正在讶异中思考，看见那个北番女子走过来用枸杞叶喂鸡，然后添到羊圈里去，他才知道一切已经真正地变了，“它不是那只八百年前的鸡？”得到的回答是“你还是夸张
爷吗？夸张爷已死了八百年了。”
夸张爷回头，想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更清楚一些，却被一声入耳的惨叫惊醒了，循声出门，遥望见桃花娘子家院子内外聚集了无数人，“妇人归天了吗？”“不！在踩打鬼，滚魂魇儿伤寒。”
桃花娘子被人用脚踏着在酸枣刺里滚了三滚，事后，从身上用针挑出一百三十余刺，又在炕上卧了月余，到年关前，她竟然好了，怀里抱着蛮哥子坐在门口的太阳里。身边围了一众各怀心事的人，看笑谈的，怜惜的，讥嘲的，歪嘴的，眦眼的，踢脚的，手掐的……
“好了。虽未大好，已不碍事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