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有,你从哪里来?”
认识不认识李大有的人都会这么问他。他的特征太鲜明了,身高三尺五寸,比奶氐儿还奶低儿。这足以让好事的人嘲笑他一辈子。
“双鱼星。”
他总是回答得这样响亮。
“那里有什么?”
“光棍。”
最近,他跟地球人又新学了这个词儿。
地球人委实太难活了。
他们嘲弄光棍,因为他们害怕自己是光棍。
这事儿由来已久,它不只是关于一个人的生存状态,还衍化出了许多习俗与禁忌。
暌孤——从门缝里偷瞄的单身汉——从门缝里偷瞄别人媳妇子的单身汉。
暌孤是禁止参加婚礼的。
睽孤是不准参加小儿满月的。
睽孤——亏孤,生来自带着孤独的会传染的邪气。
睽孤是不准在村落里定居的。
睽孤浑身扬溢着鬼气……
地球人真是太难活了!
一生下来,屎尿不禁,“啪!啪!”两巴掌,“谁让你拉的?”
谁也没让他拉,万一要找个人,那就是女娲。她把人造成了这个样子。
长大点,又是“啪!啪!”两巴掌,“你看你这字是怎么写的?”
当然是拿手用毛笔写的,“哇!哇!”两声,只两声,不滴眼泪的。
“脚写的老师还没教。”
是没教。“没教啊,看我把娃冤枉的。”
长大总该好点儿了吧?好啥呀!放羊着瞅识了个也是放羊的女子,两人说没说定都不一定,蒙之蚩蚩的,抱了两匹布上门提亲去了。
“啪!啪!”又是两巴掌。
咋啦?
儿歌开唱了,混合声。
“蒙之蚩蚩,抱布冒丝。”
原来,人傻儿巴几的,还耍了个心眼,抱了两匹布冒充是丝,把人瞅识下的女子的脸丢了。
“你娘的,谁让你来的?!我叫了吗?就算我没脸的叫你了,媒人呢?丝线呢?”
“白线女儿家的规矩辈辈传,你忘了?”
没丝,心说拿两匹布去冒一冒。兴许能省点儿彩礼钱。谁知,这事儿闹的……口里忙道:“我的个娘,兀咱不知道这规矩哈,你愿谅则个。”
到老了,按说该好点了……又是“啪!啪!”
“我的个娘,你慢些个,我老胳膊老腿的。”
咋了?腰来腿不来,老病了。
地球人看别人,心里眼里总冒着不屑,“就你这货,倒搭钱也没人敢要。”
这个又教李大有学会了。心里眼里也冒着对地球人的不屑,这里的地球人爱嘲笑光棍,咋着?“这怂货是个跟人不一样的!”
他没有勇气活得跟人不一样,活不出梢,洒个尿都余两滴在裤裆里,弄不利索,还爱嘲笑个人。
这才一转身,他又被别人嘲上了,“你看刚才这人,长的跟我一样,三象没一象,还爱说个嘴!话大的能吃人能上天。”
“你看人家李大有,那才真的能吃人能下凡。”
李大有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一落到地上,他变了。不再是个理想的人。身高,不达标,残废。这是地球人的生物游戏概念。但做为地球人的再传后代,基本功能还是正常的。别人嫌他,住在狼窝边上养羊的石匠秦大力的女儿秦娥不嫌他。
“娘,这世上再没人放羊了,我需要一个伴。”
“你以为娘不了解你的那坏心思?以为撒个谎就可以瞒过我?我心里明的跟镜儿一样。”
“不是的。”
这娃说话喜欢嚼舌头,咬着舌尖儿发嗲,“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一带狼太多了。”
“随你。”她娘冷眼瞅了她一下,“人是你自找的,你看着办吧。”
李大有是她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里发现的。
那时,距他从女神号上摔下来已过去了一百年。摔到地面上之后,尚还保持着运转的种叶系统自动切换休眠状态下的疗伤模式,然后,他醒来时,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他不再是个双鱼星人,他的种叶系统再也没有恢复过来过。现在,他是个基本的人。只是因为适应双鱼星的自然环境,他被制造出来时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但却拥有一颗硕大的脑袋,那里面塞满了各种不合地球时宜的玩意儿。
这边部落的人说他是个思想怪异的东西,只有秦娥女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哇!那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哎!你们这些死脑袋太落后了。”
“依我看,他就是个被抛弃的冒充艺术品的木头人。”
地球上的那些琐碎事儿还真是不好玩。李大有的双鱼星人脑子显得不好使。
譬如,只要他看一眼,他的双鱼星脑袋就能明了修建一面城墙用了多少砖,却不会拿筷子或刀叉吃饭。
“这些饭,这些恶心人的东西是给人吃的吗?不会是猪食吧?”
“你妈的蛋!”
好在只有秦氏女儿能理解他,“这是茄子少肉。标准的人饭。”
“不是说是茄子炒肉吗?”
“笨蛋,是少肉,不是炒肉。肉在哪里?你给我找。”
“我怎么这么倒霉的遇了个你这么个货?!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过了。”
他的消化系统退化得历害,地球人的食物对他来说,基本上难以消化,因此,吃饭对他来说是件痛苦的事。
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拉屎的情景——那些酸味一度让他以为是什么化学试剂泄露了。
在地球上,没有人比双鱼星人更难堪。
“瞧你那怂样子!不愿意过,回你们双鱼星上去。”
吃了地球人的饭,肚子里装屎了,再也飞不上天了。
“哎!无能啊!还是吃完饭,一起放羊去吧。”
他们是标准的游牧,搭伙放羊,到处流浪。
几年下来,他这个外星人也累得走不动了,“娥子呀,依我看,我们也找个地方定居吧。”
“院房呢?”
“太守不是在推广牧羊人定居点计划吗?”
“那都是别人的。”
至于羊,从一百只放到了五十只,五十只以及羊崽子都交了牧场税了。
“双鱼星人就是不适合放羊,依我看,你还是那里找一个只睡觉的活计干吧。”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争吵,但是第一次真正的争吵。
“那好吧。我去睡觉。”
以双鱼星人独立的性格,这会儿还放什么羊,他不是正在游戏进行中吗?
“从天上掉到地下,咋这难呢?”
秦娥女还是个手巧有本事的女子。她也生气不去牧羊,在太阳下的石子上煎饼,翻过来,翻过去。回头一看,正在睡觉的李大有也像煎饼一样翻过来复过去……
“真是的。双鱼星人连睡个觉都不会。”
她心里嘀咕,走过去踢了他一脚,“笨蛋!你娘没教过你怎么睡觉吗?”
他没娘。
双鱼星人基本上都没娘养,没娘教。
“我们双鱼星人是高贵的独立的个体!”他显得怒气冲冲。
“依我看,都是些无能的王八蛋!”她说完,回身就走,又回头道:“猪,起来吃饭。”
很久之后,李本有的胃肠才适应了地球上的食物。但是,他始终像长不大一样样貌还停留在刚到达地球上的状态,“老而不死谓之贼!这老不死怎么办?”
对一个设计寿命是一万五千岁的双鱼星人来说,寿命那玩意儿就跟玩一样。可是,眼下这是在地球上,他会减寿吗?
李大有不担心这个。他发现,每个地球人都能预知到自己的大限——是的,既厌烦后怕,又或多或少地有些期待。
“不活了,不活了。没活了,死了算了。”
秦娥娘就常在嘴里这样叫喊。在她的设想中甚至准备了很多种死法。
老鼠药,上吊,投河,跳谷……地球人的死法真是太多了。
而双鱼星人的死法只有一种:瞬窒。瞬间窒息而亡,没一丁点儿痛苦。求都求不来。地球人是赶都赶不走。
“三十年河东人寻病,三十年河西病寻人”
“今日个要是感冒了多好!再也不用上学去了……”
……上班去了,放羊去了……
地球人活在天造地设人为的枷锁里……
“你把我们地球人当什么了!?你。”
“虫子。”
“什么?!”
“自我念着紧箍咒的虫子,而且,人生虫是人对人是什么的传统看法。”
“有吗?我怎么不知道?”
……
“那什么又是紧箍咒?”
……李大有试图再次打开他被写入大脑的记忆库,但,白搭!
“你就是个无能的地球人,好不好?别给我装外星人。”
残存的记忆片断……啃着干饼,喝着凉水时的就餐佐料。
……紧箍咒约等于紧蛊咒……
蛊虫是很懒的?
也是,也不是。
它会像黄花闺女一样自衿——自高身价。
“我这样儿的,别说二百五,三百都打不住。”
驱蛊时,巫师得一遍紧似一遍地念咒,催请蛊神出手……
蛊虫不是蛊神。
没错,驱蛊是人祈请神来驱虫……
嗡?!……
嗡。对了。
那咒是什么呢?背诵一百遍经文?
咒是祈祷语。
……神呀,兀咱那地方有一个可恶的贼人,我恳请你老人家会点出手,使你的虫去对付他……
后来,后来那些诵经的人,是假设神听到这些经文就明白了驱蛊人(巫师)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