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3248700000003

第3章

1

姐在那个时候真的很难。

她需要扮演母亲,扮演长女,但同时,她也只是个未成年的姑娘。

母亲去世那年,我十一岁,姐十三岁。

因为母亲一直住院,早晚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吧,就算还是孩子,我们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母亲死了,悲痛的感觉到底猝不及防。

待在家里,其实和母亲住院那会儿没什么分别。每天的饭还是姐在做。洗衣也好打扫也好,也都是姐一个人在做。但就是有说不出的什么,会让我悲痛不已。

我坐在楼梯最上面的一阶,不知道哭过多少次。特别是当我独自一人,迎来黄昏的时候。

夕阳照到玄关,我至今从未发现,那里竟是如此亮堂。我总坐在最高那阶,往下看,想象着母亲说着“我回来了”,打开门。“托你的福我好多了!”她对我说,把一个大袋子放在地上。“得把积攒的脏衣服处理一下才行!”她在我的想象里念叨着,我在想象中描绘着她挽起衣袖的身影。可是,一想到这些都已离我而去,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但在姐面前我从不哭。应该是从没哭过。因为我知道自己忍着呢。我知道自己不想让她担心。

姐那时读初一,社团也不参加,去超市买了东西就往家赶。把晾好的衣服叠起来,和我一起吃过点心后就开始准备晚饭。

回想起来,姐每次挑战新菜谱,成功了就松一口气,失败时总是叫人有些难以接近。“对不起,如果之前有努力跟着母亲学就好了。”因为姐总是这样说。因为每次听到她这样说,我的心里都难受得不得了。这样想来,因为这种事,我在姐面前或许是哭过几回的。

父亲通常要到十点或是十一点才回来。姐要等父亲回来才给他做晚饭,因此总是睡得很晚。“早点去睡吧。”我至今记得他们对我这样说。

为何他们要那样说呢?就在那一夜,我转辗不眠。

从床上爬起来,我迷迷糊糊坐到了二楼的楼梯最上面那一阶。走廊里的灯黑着。楼下的灯光因此而显得格外晃眼。

能听见电视的声音,记不得是什么节目了。但那声音突然啪嘁一声关上了,然后就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在楼下走廊的地板上回旋。是父亲。就在我意识到的那一瞬,起居室里的光消失了。接着是走廊里的光,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很快,一楼变成了漆黑一片。所以说,没有一盏灯亮着。已经到了我家的熄灯时间。

突然觉得奇怪。姐已经回自己房间了吗?应该没有。我一直没睡,所以知道姐没上楼。而且姐每次回房间前,都会先往我屋里看一眼。看看灯是不是关了,被子是不是盖好了。那晚就没有。反正记忆是按没有处理的。

姐,她该不会还在楼下吧——

但他们不想让我下去,我依稀有这种感觉。所以,我是欠着脚下的楼,然后欠着脚沿走廊往里走。

当我听到父亲屋里哭哭啼啼的声音时,真的吓了一跳。

“智子……智子……”

那声音有气无力的,显得特没出息。

不可能吧,我真这么想来着。因为父亲一直是我的骄傲,他是上班族里的精英。父亲上班的那家公司,是日本电器业的老大,不,是世界第一。而且在同一批进公司的人里,父亲是最拔尖的。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跟个孩子似的喊智子、智子呢。一边喊着死了的母亲的名字一边哭,小孩子的我都不会这么干。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心里失望到了极点。

可能就是因为那种心情吧,让我把自己想哭的冲动和其他的那些情绪一下子都忘了,心里只剩下一个鬼主意,想要观摩一下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台灯亮着,把房间里照得很清楚。父亲光着身子,正趴在姐身上。姐一声都没出,只是默默地接受了父亲。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所以说,后来也一直是那样。从我第一次目睹他们的事,从姐十三岁的时候,到十九岁死的时候,那六年,姐和父亲一直是那种关系。

那是后来我刚上初三时的事。姐当时读高二。

我想让姐教我数学,就去她房间找她。我敲门,她说请进,我就推开门。

屋里很暗,但不至于全黑。仔细一看,姐桌上竖着蜡烛,是点亮的。姐坐在梳妆台前。不知为什么,姐那次也光着身子。

“没事……进来吧。”

我恍恍惚惚地,拎着数学书,晃晃荡荡地走进去。

等我回过神来,姐已经在我面前了,身上带着肥皂的味道,让人觉得安心。她把胳膊搭在我脖子上,胸部的触感隔着秋衣也感觉得到,柔软带着温度。

“健斗……你和女孩子,做过这种事吗?”

姐把头贴在我右侧的脸颊上。我的身高已经超过姐了。姐的头发又直又亮,可漂亮了。

“我没做过呢……和父亲以外的人。”

数学书掉落在铺着绒毯的地面上。

秋衣的裤带被姐毫不费力地解开了。

“只和父亲做……我心里别扭。但如果也和健斗做的话,心里应该就感觉不到难受了吧……也不会再去胡思乱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大家都一样的话。”

下半身突然变得冷飕飕的。上身的衣服也被姐一件一件地脱了下去。

顺滑带着香气的皮肤抚过我身体表面,像水一样轻盈地流淌过去。

姐催促着,我便望向天花板,躺倒在地上。

姐想要跨上来,可就在那一瞬,姐的温度,姐的重量,一下子全消失了。那一瞬,我的心境变了。

“别这样!”

为什么会那样说,我自己也不清楚。

如果和姐成了那种关系,说不定不会沦落到现在这般不幸呢。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所以——

是啊,所以我现在才是这副样子。

高中毕业后姐拼命打工,应该是不出半年就攒了不少钱。然后趁父亲在外出差、一晚不归的时候,迅速收拾好了行李。

“健斗……你自己一个人,真的不要紧吗?”

我冲姐笑了。

“你要我说多少遍啊,不要紧。我已经不是小孩了……饭又没什么难弄的,衣服,我不是也一直有洗吗?”

“可是……扣子掉了的话……”

“没问题吧,我能缝上。”

“刷厕所什么的……”

“到了年底就会干。”

姐那时有了男朋友。那人就是小林充。上高中时比姐高一年级,比我大三岁的学长,和姐已经交往了一年左右。搬家这件事,基本上都是小林在张罗。那天也是他把车开来的。

“姐……就拜托你了。”

光明的未来——因为从两个人身上看到了那种东西,我毫不犹豫地向小林低下了头。

“交给我吧!”

小林其实是个不良少年,上高中时就抽烟、骑改装摩托车,周围对他的评价不算太好,但只要能护着姐,那人是谁我都不介意。至少在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姐走了以后家里变冷清了,但是问题不出在这儿。

“千惠去哪儿了?!你这家伙,应该知道吧!”

失去了姐的父亲,气到发狂。他把姐原来的房间翻得乱七八糟,怒不可遏地想要找到姐的线索。

“健斗!心里清楚吧,你!”

“不知道……从学校回来就已经这样了,已经不在了。”

“瞎说的吧,其实是知道的吧……跟我装傻,想看我难堪,是不是?!”

我真想问问他,我装傻怎么就让你难堪了,但是没问出口。

至于理由——

虽然和普通家庭比起来,我们家哪儿哪儿都不正常,但只要大家心照不宣,只要装作没这回事,那就是当真没这回事了。我心里的某个部分是想要这样去相信的。

所以我不说话。我从没问过姐“你和父亲是怎么回事”,也从没有去问过父亲。最开始的时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把姐占为己有了呢?这种话,我一次也没问过。

姐通常会在傍晚时打来电话。饭有好好吃吗?衣服有洗干净吗?打扫卫生时有刷浴缸吗?都有啦!我每次都盼着能跟她说这句话。其实也是都有做的。为了尽可能地让父亲忘掉姐的事。

但是十一月初的时候,姐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低落。

“我问你……父亲他,没说什么吧?”

“啊?是指姐的事吗?”

“嗯,不说吗?”

“没有啊,没说什么。说起来,最近我俩都没怎么正经说过话。”

我想父亲应该是在到处打听姐的下落吧。依据会是什么呢?应该就是姐打来的电话吧。从号码推测出姐的住处,然后在姐的公寓附近晃来晃去。

后来,就出事了。

出事前两天,我给姐打了好几次电话,她一次也没接,也没有打回来。

所以那晚我决定去找她,去姐的公寓。

结果,姐死了。姐成了一具散发着异味、令人痛心的尸体。

说实话,从一开始我就怀疑父亲。

父亲太爱姐了。像爱一个女人一样爱着她。然后,他憎恨起了这个离自己而去的姑娘。他或许雇了侦探,或许去过电信公司好几次。总之父亲找到了姐的住处。而且趁姐在家的时候闯了进去,暴跳如雷地,最后把姐给勒死了。

凶器被认定为父亲的领带。这也是警察怀疑他的原因。虽然他曾向我嘀咕过一句,“不是我干的”。就辩解了那么一次。

出事后,父亲被警察叫去了很多次。不过应该是没有被捕。虽然每次都被带走,但每次也都被好好地放了回来。

姐出事的事,被报纸、周刊、电视大肆报道。十九岁少女在自家公寓被人勒住脖子,惨遭杀害。描述得好像是跟踪狂干的一样。

可是没过多久,父亲开始频繁出现在电视上。尽管对面部进行了模糊处理,他仍然作为经常出入警署的被害者的父亲,几乎每天都在荧屏上现身。

某一档节目里,采访人直接把话筒举到父亲面前。“您几乎天天去警察局报到,在那里面你们都聊些什么呢?”父亲只字未答,只是推回话筒,坐进了出租车。非常容易令人想入非非的举动。我仿佛看到了马赛克背后父亲扭曲的表情。

尽管不是直播,父亲死时的影像我也是在电视上看到的。

镜头摇摇晃晃的,记者和摄像师们蜂拥在警察局门口。哎!快叫救护车!画面里掺杂着这种声音。不止一家电视台拍摄到了当时的情况,不过影像的内容都大同小异。举枪射击的瞬间谁也没有拍到。但所有人都意识到里面出事了,赶紧按下录像键,纷纷跑到警察局门口。被记录下来的就是这个过程。

我觉得父亲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每天被像凶手一样对待,被叫到警察局里。事后我得知,周刊杂志比电视和报纸写得还要过分。父亲最后活不下去了,肯定和这些报道不无关系。

就算不是,姐也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不管下手的人是谁,姐死了的事都是无可撼动的事实。

的确,我们不是正常家庭。

坦白地说,父亲和姐做的那些事,我并不止偷看了那一次。在那之后也一次又一次地,一年又一年地,一直看着他们。

可是,这又何错之有呢?

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要赞颂父亲和姐的关系。可是,他们可曾给谁添过麻烦吗?又可曾有人为他们伤心过吗?

姐也曾痛苦过,但那不过是对于世间伦理的心有不忍罢了,我想她并不是打心底里厌恶自己和父亲之间的事。

姐被父亲抱在怀里时,脸上总是充满温情的。那表情,就和刚刚做好汉堡牛排,对我说“快吃吧”的时候一模一样。紧紧抓住父亲后背时,姐也向来是那样祥和的表情。她只是想慰藉一下父亲。只是想让母亲死后悲痛欲绝的父亲稍微好受一点。

她想要对我做的,也是出于同样的意愿。

母亲不在了,我同样悲伤。姐一定是觉得,我嫌她只对父亲一个人好了,嫌她把我排挤在外了,所以,也想要把我一并抱在怀里——

我们这一家,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对了?!又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了?!才落得不被人勒死就不行,不用手枪射穿脑袋就不行的结局!我的家人到底做错了什么!

嗯?!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倒是说一个试试啊!小林——

2

二十三号一大早,玲子在前往中野署前召集了姬川班的全体成员。地点位于已然沉浸在圣诞节氛围中的中野坂上站附近,Doutor咖啡厅的二楼。

玲子向周围查看了好几次,半径三米以内的座位上一个客人也没有。看来暂时不用担心谈话内容被外人听到了。

“所以,就算碰到柳井健斗这个名字,也绝对不可以进行调查。调查员之间不可以谈论此事,和刑事部以外的人也一样不能说。把这个名字写进报告的行为同样NG……反正是这么跟我说的。”

“啥?”

菊田和汤田歪着头,异口同声说道。

石仓和叶山基本上是没什么反应。

菊田撂下杯子。

“这个柳井健斗是什么人啊?”

“不知道,问了也不告诉我。只知道和官僚啦、他们的儿子啦之类的人无关。”

汤田唰地竖起食指。

“那就让我们在背地里查查他好了!肯定能牵出个大案子来!”

虽然这二位的反应很合玲子心意,但在这里玲子还是不得不摇了头。

“问题是,这么干,恐怕会捅娄子……这件事如果处理得不小心,和田课长有可能会被革职。”

一个西服革履的上班族走过来,从玲子等人眼前通过,找了个远处的座位坐下了。看来还可以再讨论一会儿。

菊田把肩膀凑过来。

“怎么又扯上和田课长了?”

“会受牵连的应该不止和田课长一个人,和这个案子有关的所有人,都有可能被革职。如果我理解的没错的话,应该是这个意思。组长只是没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罢了。总之他很担心和田课长……咱们组长,不就是这种人嘛。”

“嗯——”汤田略一沉吟,“为什么,拨弄这个叫柳井健斗的家伙,和案子有关的人就要被革职呢?你们说呢?这两件事到底是怎么连上的?”

经汤田一问,叶山非常少有地探出身子。

“这个柳井,如果和部委,还有政府的人都不搭界的话……那就是和过去办案中的过失有关喽?要么是和田课长的,要么是搜查一课的,就这两种可能吧?”

玲子从前就有所体会,叶山对于状况的把握能力十分敏锐。虽然可能与他很少表态有关,在玲子看来,叶山做出判断的准确率非常之高。此人说不定是如今姬川班里脑筋最出类拔萃的那个。当然啦,“最”是仅次于玲子的“最”。

“什么意思啊?”汤田追问道,“什么过失?比如说呢?”

“比如说……事实怎样我肯定是不清楚的,不过,很有可能是柳井曾经干过什么,但是和田课长没有追查到底,类似这样。如今柳井再次犯下了第二桩案子……也就是说,是他杀了小林充。”

“为什么课长当年没有追查到底呢?”

叶山皱着眉,斜睖一眼汤田。

“我怎么知道。”

没错,就是这个地方叫人琢磨不透。

玲子转而询问石仓。

“保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坐在文职那边,就没听到一点这方面的动静?”

玲子并不是因为心里有数才这样问的,只是这次的案子,石仓并没有参与现场调查,而是留在搜查本部负责情报管理的文职工作,所以很有可能耳闻目睹了玲子等人不知道的情况。只是出于这种理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和他打听打听,可是——

“没有啊……”

石仓的舌头突然打了结,眼神飘忽不定。

怎么回事——

石仓的一反常态没有逃过玲子的眼睛。

“保叔?”

“啊?啊……怎么?”

今年刚好满五十岁的资深刑警长石仓保,以其丰富的经验在姬川班中扮演着名副其实的保护者角色。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石仓,在欺上瞒下的技能上却并不具备老练的职业水准。纵使他长着一双可以识破犯罪者谎言的慧眼,但若问他是否能在上官面前睁着眼说瞎话,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保叔?你好像有事瞒着我吧!”

石仓发抖似的摇晃着脑袋。

“不会啊……没什么好瞒的。”

“你肯定知道什么!”

“不……我……”

“你声音都颤了!”

“哪儿有……没这回事……”

“脑门儿都出汗了!”

石仓听了赶紧上手去擦,然而额头是干的。

“我诈你的。”

“怎么这样!主任……你不厚道!”

“老实交代!把你知道的有关柳井健斗的所有情况,都给我一五一十地吐出来!”

菊田、汤田,就连叶山也都凑近了盯住石仓的那张脸。

而在正面与石仓四目相视的人是玲子。

“保叔,想开点吧。你说也好,不说也好,该行动的时候我们还是会行动的。与其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还是了解一些事实,躲开一些麻烦,这样行动比较安全吧?万一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踩了地雷,课长也好,部长也好,所有人都轰的一声……你觉得这样好吗?事情要是成了那样,保叔,就是你的全责!”

玲子也觉得是自己强词夺理了,然而她还是用足以射穿双目的强烈视线盯着石仓。

看你还能怎么办!老牌名刑警阁下。

结果,石仓招供了。

身份不明的女性打来的举报电话;杀害小林的凶手是柳井健斗,二十六岁。

九年前发生于三鹰的杀人案件,被害女性柳井千惠,她的弟弟便是柳井健斗。另外,事件的重要嫌疑人,其父柳井笃司,在警署内从警官身上夺下手枪,当场自杀。最终,检方与警方为该案选择了嫌疑人死亡,不提起公诉的落幕方式。此外,今次遇害的小林充与柳井千惠,在就读都立武藏野中央高中时曾是学长与学妹的关系,更是男女恋人的关系。而柳井健斗本人,亦是毕业于同一所高中——

原来如此。作为重要嫌疑人的父亲,而且是从警官身上夺下手枪,自杀身亡。能够允许如此事态的发生,这确实是警视厅的一大过失。从这层意义上讲,叶山的推理几乎是中的的。若是因此引发了小林充的遇害,那么这次的全体调查责任人同样难逃集体革职的命运。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发生的可能。

只不过,如果因此就下令禁止调查,就有些不太像话了。即使举报内容属实,小林充确实死于柳井健斗之手,行凶动机也不见得一定是报杀姐之仇。很难说健斗与小林在那之后就一定没有过来往,近期在他们之间就一定没有发生金钱纠纷。对这些可能性避而不视,对柳井健斗不闻不问,这种做法无论如何都叫人难以接受。

至于下令者是何许人物,任谁都看得明白。这一类指示,往往都是从空降高管的脑袋里蹦出来的。换句话说,不是长冈刑事部长,就是下面的越田参事官。再往下,刑事部里可没有这号人物。

这帮家伙再过两年还会被调动到其他部门。长冈部长接下来的调动方向,应该是某辖区的警察局长,要么就是某地的县警本部长。简而言之,与其为了解决眼前的案子而让过去的污点曝光,长冈肯定盘算着趁事件尚未解决、业绩坐实之前从警视厅溜之大吉,所以才会搞出“禁止调查员调查”这种荒唐的命令。

然而即使理解到了这一层,状况还是眼前的状况。柳井健斗杀小林充是为了给姐姐报仇。不管是空降来的还是土生土长的,上头的人都不希望这则隐情公之于众。

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妹子,今天你好像心不在焉啊。”

和下井出外调查后,玲子依然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取证上。

从小林生前打过交道的练马区一所印刷厂取证归来,两人走在国道沿线的人行道上。虽说是工作日的上午,街上的车流却十分通畅。

“嗯……抱歉。”

“来例假了?”

“没有。不是我说,您就不能稍微不这么口不择言吗?”

真是的,这人到底是活在哪个时代的道德标准里啊!

“那就是遇上烦心事了。”

“也不是……这算是,烦心事吗?”

虽说是跟手上的案子有关,但唯有这件事,玲子没法跟下井商量。下井是自己的老前辈,这不假,但他已经不是一课的人了。

不管玲子怎么说,下井还是把脸凑过来,盯着玲子的脸。

“从你这面相上看,不像是在发愁男人的事,也不像是在担心家里人。”

不是吧!看一眼就能看出这么多!

“哎?我这算是什么面相啊?”

“什么面相……依我看,你这是男人绝缘相。”

慢、慢着……

“下井警官,很伤人不是嘛!我还从没有被人这么说过呢!”

“是吗?那就是大家都在心里想,嘴上跟你客气了。本来嘛,搜查一课的同人们,都是绅士!”

玲子突然觉得脚步沉重起来,有种想要立刻蹲下的冲动。

虽说已经年过三十,但玲子会觉得,自己绝对算得上美女,而且距离那条边界还绰绰有余。被男人主动表白的次数,说实话,最近是没有以前那么多了。但是,那是因为警部补这个中层管理职位的头衔,以及一直以来一本正经的性格,在自己周围形成了让人难以启齿的气场。绝不是因为自己先天不足地、无可救药地没有男人缘!如果一定要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话,得到的便是以上的自我剖析。而且玲子还会认为,这样的解读方式绝对没有那样地不切实际。

可如今偏偏被人说成是“男人绝缘相”……

“怎么,你好像不是一般地受打击啊。”

是啊,非同一般地……

“没有啊,哪儿有。”

“那就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

就算你这么说,现在也只能把心思放在走路上嘛……

话说回来,那个把我从心不在焉逼到魂不守舍的人,又是谁呢——

玲子瞟一眼侧面,刚好下井也把头扭过来。时机配合得分秒不差。

“什么意思啊,看什么看……”

“什么意思也没有,不就是看一眼嘛……求别瞎解释了。”

你是黑社会吗?

“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但说无妨。”

想要对下井说的?

“没什么想说的。”

“真的吗?”

“嗯……没什么非说不可的。”

于是,不知是出于何种意图,下井突然停下脚步,用力叹了口气。

“我都这么让着你了,你还要让我替你说吗?”

什么意思啊?

“妹子,那我问你好了……你手上,是不是有个了不得的线索?”

不是吧!这种事都能靠相面看出来?

“既然有,何必耗在这儿查户口呢……是刑警的话,对待自己认准的线索,就应该当仁不让,咬住不松嘴!”

信号灯变成红色,身边一条车道里很快挤满了车辆。玲子在无意间同一辆货车副驾驶席上的年轻人目光相对。在他眼里,自己是副什么样子呢?一个在马路边上挨上司责骂的笨女人,像这样吗?不管怎样,眼下自己都无言以对。

“你是个刑警吧?!这么年轻,就甘愿被人戴上嚼子怎么行?就甘愿当组织的马驹子怎么行?就甘愿和我这种老头儿走得一样快怎么行?你得迈出自己的步子,把土蹬起来!让自己跑起来!你不是一课的嘛……是一课的刑警吧!”

一辆带儿童座椅的自行车超过了玲子。

想必是信号灯变绿了,车辆的队列移动起来。

“去奔你自己的吧……上头交代的任务,我会适当对付一下。开会的时候回不来的话,跟今泉也好,跟其他上头的人也好,我会给你找个差不离的理由……所以啊,奔你的去吧!”

这是什么感觉呢……

明明自己已经难为情到无地自容,太阳穴和胸口附近却莫名地发烫。

然而突然获得了自由,一时间又想不出应该做什么和应该怎么做。

总之,玲子决定先返回警视厅本部,到六层的刑事部搜查一课强行犯搜查二组走一趟。

位于杀人犯班办公室斜对面,又被称为“现场资料班”的二组,在一课这个有机整体中扮演着大脑的角色。简单地说,从来自通信指令本部的告知案件发生的第一通报,到都内各地同时展开的本部搜查的进展情况,有关搜查一课的一切情报,全部由资料班一手管理。而有关过去案件调查的庞大资料,同样毫无遗漏地保存在这里——理论上是这样的,不过——

“很遗憾,你来迟了一步。”

资料班中经验最为丰富的林警部,语气伤感地说道。

“哎?迟了是什么意思?”

“你是为了那个来的吧?九年前,发生在三鹰的少女遇害案的资料。”

玲子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眼下,跟那个案子有关的一切资料,全被撤下去了。”

“被谁……撤下去了?”

对于玲子的提问,林摇了摇头。

“被下了封口令啊,我这张嘴。总之,你在这里肯定是捞不到东西的。很遗憾,但事情就是这样。”

“那……三鹰署呢?那里应该还有吧?”

“希望不大。就算你现在跑过去,也快不过他们。而且那边,恐怕是比这边更早撤下去的。”

这算什么呀!

“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把它掩盖起来吗?三鹰那个案子。”

林把头一斜。

“搞不懂……当官的都是自作聪明,我倒是想对他们嗤之以鼻,但是咱们确实被摆了一道,这也是事实。话说回来,咱们自己干的,不也是这一官半职嘛。”

不知为何,林边说边对玲子挤眉弄眼,仿佛在用力看向背后,总之是想把玲子的注意力引向那个方位。

资料班执务室,办公桌整齐排列的这间二十叠大小的房间里,林半倚半靠地坐在桌边。林的右后方,一个比玲子年龄略大的男性警员正坐在电脑前操作着什么。

“不如去问问石仓警官吧?他曾来这里查过资料。”

林仍然对右后方保持着警惕。

“哦……这件事,我已经直接问过石仓了,但是仍然缺乏一个对事件轮廓的把握。无法在大脑里形成图像,感觉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所以才想要查查过去的调查资料。”

于是这次,林的视线对准了玲子的眼睛。

“九年前,你那时多大?”

“呃……二十二。”

“还待在交通课呢?”

“没有,还在上学,花枝招展的女大学生……”

自己说这种话,总觉得是为了悲凉而悲凉。

“记得出过那档子事吗?”

这个嘛……

“说实话,不太有印象了……好像是罪犯抢了警察的枪,自杀了。至于那人是杀害女儿的嫌犯,对这件事就……没有印象了。”

“嗯……”林努着嘴点头,“那段时间,你在做什么呢?”

那时候应该是……警视厅入职考试的复习比想象中省力,自己就提前买了巡查部长升职考试的习题集。

“在学习呢,学得很努力,毕竟是学生嘛。”

“连看电视的工夫都没有?”

嗯?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连周刊杂志都不看?”

哦——,原来如此!

“媒体这东西,虽然相当的……但如果能在恰当的时候摘掉有色眼镜,媒体也是可以为我们所用的……呵呵,瞧我的这张嘴。”

林一面留意着右后方,一面露出苦笑。

这样的林,是玲子在警视厅里仅次于今泉最尊敬的人。

玲子决定直接从本部跑步到国会图书馆去。从樱田门乘有乐町线到永田町,其实只有一站。这么短的距离还要上下楼梯和搭时间等车,太麻烦了。

身上应该有带图书馆的会员卡吧,那个蓝色的,正中有一大块条形码的——还好!好好地插在钱夹里呢。

首先来到新馆二层的杂志区,使用会员卡借阅柳井千惠事件发生当时的周刊杂志,包括名气响亮的《周刊文秋》《周刊新窗》《周刊朝阳》,以及写真周刊杂志《Faraway》和《AREA》,各借了三个月的。

之后等了很久,大概超过二十分钟了,不过在看到实物的瞬间便觉得情有可原。单本杂志的分量其实不厚,然而五种刊物各十三四本摞在一起,就算是玲子也无法一次全部收下。在男性工作人员的协助下,杂志好歹被搬进了阅览室。

“借过一下”“不好意思”,玲子一面征求他人的同意,一面在桌子上争取到了一片放书的地方和作业空间。好啦,调查开始!

由十一月第二周发行的刊号开始看起。

找到的第一本记录着柳井千惠事件的杂志是《周刊文秋》。

十一月六号,东京都三鹰市牟礼一所公寓内,发现了十九岁的自由职业者柳井千惠的遗体。遗体颈部有明显勒痕,疑为跟踪犯所为。

此外还有一篇简短的文字,但内容上并无特别引人注目之处。

之后几期杂志均没有提及千惠的事件。恋人哀号,杀害如此温柔少女,凶手究竟是谁——小林,不就是你干的嘛!玲子暗自说道。

对于事件报道角度的大幅转变,发生在了周刊文秋的第二本合集中。

“千惠小姐的遗体上存在施暴痕迹,警方正在分析从遗体采集到的疑似凶手体液的物质。”

这件事是初次耳闻。

柳井千惠曾被强暴?

想到这里,玲子突然涌起一阵呕意,脸颊发痒带着微热,视野迅速狭窄起来。不妙——

玲子闭紧双眼,用力从鼻腔吸气,想象着大量氧气输向脑细胞的画面。如此重复四五次后,呕吐感和灼烧感逐渐退了下去。

玲子仍有些惊魂未定。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自己在无意识间与被害者取得了精神同步,险些被拖进相同的状态。这样不行,这样不行……再遇到类似的事情,自己一定要更加镇定才行。

重新振作起来后,玲子开始着手翻阅其他杂志。从十一月中旬起,警方似乎已经确定了千惠生前曾遭受性侵的事实,并开始沿奸杀方向追查凶手的线索。

随后,当翻开《周刊新窗》第三本中的事件报道那一页时,玲子终于找到了自己寻求的那块缺失的拼图。

报道扉页上刊登着一名正欲走进警察局的、身穿西服的男性的照片。图片印刷得不很清晰,加之对焦时男人正在走动,导致男性面部几乎无法识别,何况双眼上还打着黑色的粗线。

尽管杂志对此人相貌进行了相当的掩饰,文章中却明确记载了他的身份:“柳井千惠小姐的父亲柳井笃司先生,几乎每日前往三鹰署接受调查。此前警方并未指出凶手为千惠小姐身边人物的可能性,不过由此动作判断,搜查本部或认为笃司先生了解一定实情。”

此外,另一栏文字中写道:“搜查本部很可能已确定千惠小姐体内存留体液的所属。倘若体液来自凶手,且属于千惠小姐身边人物,将其拘留或逮捕将只是时间问题。”

该报道中出现的具体人物名称只有柳井笃司与柳井千惠两个。文章的核心内容为,警方已经完成了采集自千惠体内的体液,即精液的所属鉴定工作。

这样的报道内容不禁让人产生疑问:如此关乎个人隐私的问题,搜查关系者为何要泄露给媒体呢?然而事到如今再去追究已毫无意义。总之事情泄露了,除此以外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玲子继续阅览了其他杂志上刊载的同类报道。尽管没有一家杂志社为此事下了定论,但是每篇文章读起来都像是在说,由千惠体内取出的精液是笃司的,因此笃司才会受到怀疑,并频繁前往警署接受调查。

换句话说,是笃司强奸并杀害了独自居住的亲生女儿。这种解读方式被当时社会广泛接受的可能性非常之高。

玲子查看了手上这本杂志的出版日期。版权页上的信息不甚明确,于是翻到下期预告。下一期的发行时间为十一月二十七日,周三。那么这本便是发售于一周前的十一月二十日。

发行后第三天,九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笃司在三鹰署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3

不由自主地,牧田贴近了川上的脸。

“你说柳井飞了是什么意思?”

川上摇了摇头,把手机揣进兜里。

“以防万一,已经打开房门查看过了,据说里面是个空壳。”

“查看?你让谁去查看的?”

“那个……是阿滋。”

阿滋——那个只要给钱就无恶不作,川上在歌舞伎町找到的,好似地狱的全职代理人的家伙。

“你为什么非要用那个阴阳怪气、来路不明的家伙呢?让咱们自己的年轻人去办不好吗?”

“大哥,不能那么干。”

川上扫一眼周围。

“这件事,自己人去办不方便。最好谁都不要沾。可能的话,我也不希望大哥和他扯上关系。”

川上的想法不是不能理解,可是——

牧田觉得嘴里发干,特别想抽一口烟。但是不等他把手伸进兜里,川上已经把烟盒递了上来,嘭地、干净利落地弹出一支。牧田拿起烟衔在嘴里,川上又赶紧替他点上火。

深吸一口,再缓缓地吐出来,仿佛满心的焦躁也随着烟气被从体内拔了出来。

“难道不是碰巧不在家吗?”

川上一脸苦闷的表情歪着脑袋。

“的确……有这种可能,但是打工那边他也没去。最近三天,至少在阿滋去查看以前,他就已经不回家了。衣柜的抽屉里,多了许多空位……要是能在事前就发现,他有个什么样的大包就好了,但这个就……”

牧田用指尖磕了磕过滤嘴的分界处。烟灰被震到空中,留下红光明灭的火点。

柳井健斗。

本以为和他的交情,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情报贩子和买家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讲,自己是信任他的。所以才向他预付了代价高昂的前款。况且柳井不是也对那笔“订金”相当满意嘛……

倘若他是当真跑路了,便不能放他一条生路——虽说不至于下此狠手,但也不是轻易能够了事的。

川上掏出便携烟缸,摆好了架势抬头看牧田。

“大哥……这件事,能不能全权交给我去办呢?”

“全权?你打算怎么个办法?”

“总之,不遗余力也要把他找出来……不管怎样说,谈好的情报还没有到手。”

情报的事确实如此。

但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牧田第一次遇到川上,是由现在算起十二年前的事。

当时的牧田,还只是石堂组里的一介若众,找他结拜的舍弟和小辈,五个指头便数得过来。对于成立自己的组织而言,财力和实力都尚不成熟。

另外,川上在临近三十岁时兴办的公司此时已步入正轨。这家名为“8 Choose”的公司运营着多家塔可饭连锁店。所谓塔可饭,即是把肉馅和芝士这些原本用来做墨西哥卷(Tacos)的材料,和莎莎酱一起铺在米饭上吃的一种发源于冲绳的快餐。

川上从一辆售卖车的流动摊位起家,逐渐发展为在都内私营铁道沿线租借小型铺面房,不断增设营业网点。

8 Choose的卖点在于酱汁与肉类的多种搭配组合。川上家塔可饭里的配肉确实美味。搭配莎莎酱时是淡淡的盐味,配合浓郁的自制椰子酱时又甜又辣,与稀释的美乃滋组合在一起时的口感——已经记不清了,总之,每种搭配都是精心打造的,保证味道不同凡响。

牧田最常关顾的,是常驻六本木电视台前的一处流动摊位。即使是在连锁经营成功打开局面以后,流动摊位与固定店铺已累计超过二十家的时候,川上仍然自己开车,一个人在广场上摆好椅子,把一份份亲手制作的塔可饭亲自递到每一位顾客手中。当然了,牧田在那时还只是诸多顾客中的一位,对于这些经营背后的故事并不了解。

那一日,川上也和往常一样把车开到了六本木电视台前的广场。当天在车前排起的长队,感觉比平时还要更长一些,对此牧田并未抱有疑问,只管继续排在队中。虽说走的是极道,牧田却不会强迫普通人给自己让位,哪怕肚子再饿,也要坚持把队排完。

然而,当前面只剩下三四个人的时候,牧田发现了一件事。

店主,也就是川上,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左眼的眼袋、额头、右眼的上眼睑,还有脸颊和嘴唇,全都肿得发紫色。牧田回头看一眼队列,其实长度只剩下不到平时的一半,相当可怜。

忽地一下子,牧田气得好像肚子里开了锅。

一看便知,川上干起活来手忙脚乱,浑身上下恐怕不只是脸上受了伤,制作塔可饭也因此成了吃力的事。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该开口打扰他,牧田心里这样想,可轮到他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出什么事了?把脸搞成这样。”

当川上在车里看到下面的牧田时,一瞬间,他愣住了。

“啊……一、一直以来……感谢您的惠顾。”

看来他记得自己。想到这儿,牧田更同情川上了。但此时身后还排着很多人,不是能细聊的状况。

牧田拿着自己的大碗椰子酱塔可饭和科罗纳啤酒离开了摊位,在附近的长椅上找了个空位坐下,总之先把塔可饭往嘴里塞。

吃完了饭,牧田继续在原地坐了大约二十分钟。

大概是午餐时间已过的缘故吧,客流量明显有所减少。

又等了些时候,川上出来更换供客人丢弃空碗的塑料袋。仔细一看,他走路时拖着左腿,提塑料袋时则只用右手。伤似乎集中在了左半边身子,可想而知是遭受了歇斯底里的殴打。

见时候差不多了,牧田走过去。

“我帮你吧?”

川上一颤。似乎颤动一下也会带动全身的疼痛,他转过头,痛苦地牵扯着脸颊上的淤紫。

“啊……一直以来,感谢您的惠顾……”

“我来拿吧?”

牧田伸出的手却被川上止住了。

“怎么能让顾客干这种事呢……”

川上的手背上也有瘀痕。

牧田意图明显地把脸凑过去。

“我说,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借着收保护费的碴儿,把你给打了?如果是的话,这种事我是行家,不如让我给你出个主意。”

川上弯着腰,一动不动地站了半晌。

眼前是空荡荡的塑料垃圾箱。

川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

盯着那里不存在的什么。

盯着那里不存在的谁。

双眼中驻扎着类似杀意的青光,摇摆不定。

在牧田看来,川上正在与他自己也无法命名的内心冲动进行着殊死搏斗。

如果放着不管,这家伙会捅出人命的。

没错,就像那时的自己一样——

牧田从川上手里接过尚未使用的塑料袋,套在空碗上。

“说出来我听听。不想让我多管闲事的话,我起码可以当个听众……说出来吧。”

川上落泪了。尽管浑身瘀紫,那眼泪却如此晶莹剔透。

竟然不是血染的颜色——在牧田眼中这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川上有个搭档,一个叫伊藤留美的女人。留美从第一辆售卖车时起就和川上合伙经营,一手负责整个公司的管理工作,同时也是三号车的实际经营者。在私下里,她和川上是恋人关系。

这样一个女人,引得另一个男人想要横刀夺爱。川上起初不愿透露那人是谁,但牧田不想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在他的执意要求下,川上终于松了口。

“是仁勇会的……一个叫渡边的家伙……”

有那么一瞬,牧田觉得要是没问就好了。

仁勇会是石堂组底下的直属团体。第三代会长藤元英也,当时在石堂组里还只是若头辅佐,是牧田心中称职的大哥。

说起仁勇会的渡边,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打架时永远第一个动手、一身肥肉还专门贪图美色的渡边勇太,错不了。

据川上描述,三号车开到哪里,渡边就跟到哪里,强硬地要求留美和自己交往,过分的时候还会肆无忌惮地扰乱正常经营。留美让川上拿个主意,川上便和她一同上了三号车,对随后现身的渡边提出抗议,然而在暴力面前终归力有不逮——

“最近他更是盯上了一些车站前的店铺……有好几个打工的孩子,被他吓得都已经不干了……”

牧田倒不是想充当什么正义的使者,他毕竟是黑道上的人。不论是靠武力霸占民女,还是去店里寻衅滋事,他都干过。

但是,此时听来的关于渡边的行径,在牧田看来实在太过幼稚了。

在女人面前施展暴力也罢,不屑于如此也罢,对于一个没有魅力的男人,女人最终还是会选择逃开。出现了更强的男人,就会一溜烟地倒贴过去。

而在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有的女人喜欢被暴力对待。但牧田觉得这并非事实。女人会委身于滥用暴力的男人,是因为流连于暴力过后仅有的温存,相信这种反差就是所谓的“爱情”。说到底,不过是一类蠢货罢了。那种男的也好,那种女的也好,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威逼恐吓也是一样,无休止地持续无法带来利益的威胁行为,对极道而言是毫无意义的。极道的暴力,其背后应该是挺身而出守护利益的觉悟。至于那是家族的利益还是结成依附关系的他人的利益,则要视情况而定,但不管怎样,总有什么是男人不得不背负的。若仅仅是为了私欲横行霸道,便是已经踏出了极道和黑道,只是单纯的暴徒罢了。

最终,牧田决定把话带到仁勇会事务所去。

“大哥,是这样……”

牧田首先表明自己讨厌在人背后饶舌,之后把川上、那女人以及渡边的事告诉了藤元。藤元开始时是瞪着牧田听他说的,但是听到最后他长叹一口气。

“抱歉啊,勋……让你特意跑来跟我说这种事。”

“没有……小的只是喜欢吃那家店的塔可饭,仅此而已。”

于是藤元皱起双眉。

“话说回来……你从刚才起就反复提到的这个塔可饭,是个什么玩意儿?是章鱼丸子和炒饭的双拼吗?”[14]

牧田答应藤元,过几日还会带着川上的塔可饭来看他,就此结束了这个话题。

就结果而言,事情顺利解决了。

可能是被藤元臭骂了一顿吧,渡边再也没有到川上的店里找过麻烦,也没有对伊藤留美的人身安全造成危害。

此外,由牧田送上的五十人份的塔可饭,受到了以藤元为首的仁勇会的一致好评,众人边吃边对其美味赞不绝口。渡边更是当场就自己的所作所为向牧田低头认了错。

不过,这些毕竟是事后诸葛亮。义子被外人说三道四,当爹的倒打一耙说“你是嫌我管教不严喽”,这种情况其实比比皆是。若是搞成了那样,这边便也不得不提高嗓门,事情就不那么容易收场了。

因此,只是碰巧在这件事上,藤元展现出的明理姿态避免了双方的冲突。会有这样的结果,绝非因为牧田斡旋有方。

然而,川上的故事却并未到此结束。

可能是在渡边那里受了惊吓吧,要么就是目睹了川上的不堪一击,对他失去了信心,伊藤留美似乎在事后抛弃了川上。结果,直到最后牧田也没有见到这个名叫留美的女人。

“所以……虽然不是因为这个,我终于打定主意了。”

不知为何,特地到牧田府上来诉苦的川上,脸上却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哎……你打定什么主意了?”

“是!我决定要当牧田先生的舍弟,今天就是为此而来的!”

不用说,牧田当然笑了,而且是捧腹大笑。

“我是认、认真的!是真心的!虽然对牧田先生所处的世界一无所知……所以说,跟随牧田先生并不是为了入道,可能和这个稍微有点区别……我只是,想对牧田先生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拎包也好擦鞋也好,收拾屋子也好洗衣服也好,总之什么都好,只要能帮到牧田先生就行!作为诚意的象征……”

川上从始终抱在怀里的提包里取出了一份文件。

“这是注册证明,交给您了。8 Choose的所有业务,从今往后就是牧田先生的了。当社长也好,卖掉换钱也好,悉听尊便。总之,请把它当作我的见面礼……这种做法可能不太上道,但是拜托了,请牧田先生收我做舍弟吧!”

经历了这件事后,川上至今仍是牧田的舍弟。

至于8 Choose,这家公司已拥有三十二家店铺,至今秉承着健全的经营理念。实际业务已交由员工管理,不过在名义上川上仍是社长,牧田则只是顾问。换句话说,8 Choose从那时起便成了极清会的下属企业。

然而世事无常。

长年以来与牧田共同支撑起石堂组的若头藤元,最近一个时期却显露出了不稳的举动。

那是在第四代组长石堂神矢在原有糖尿病的基础上又因心脏状况不佳住院后,藤元的异心开始逐渐显现出来。

这几年来,藤元积极参与了在秋叶原、丰洲、北新宿和武藏小杉等地区推行的都市再开发事业。致力于商业开发,这件事本身无可厚非,有问题的是藤元的合伙人。藤元最近接手的几个大项目,几乎都会牵扯到奥山组直系的承建公司。简而言之,在实质上,藤元是在和第二代奥山组组长奥山广重合伙经商。

就在去年,奥山广重刚刚就任第五代大和会会长。说起“大和会”三个字,那与“当今日本黑社会的龙头老大”几乎是同义词。而会长奥山广重与石堂组长,是齐头并进的兄弟。换句话说,奥山是藤元的义伯父。

藤元在义父因病疗养期间接近义伯父奥山,并且更甚以往地在商业开发上大刀阔斧。两人之间倘若只是单纯的业务往来倒无可非议,但若撼动了营生层面的亲子关系,那就是大问题了。

坦白地说,石堂组长的病情并不乐观。牧田不愿当众提起此事,但其实众人心里都很清楚,石堂已经时日无多。就是在这紧要关头,被认为最有可能继承衣钵的若头藤元,和奥山套起了近乎。

组长百年之后,若藤元有意背起石堂组这块招牌,那么牧田也会一如既往地,不,是更胜以往地以义弟的身份,将藤元这位义兄拥立起来。

但是——

倘若义父过世后,藤元打算与奥山组长重新结拜为义父子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石堂组将沦为奥山组的直属下级团体,组内成员的整体排位也将随之一落千丈。

更糟的情况是,藤元有可能舍弃石堂组,入籍奥山组。藤元率领的仁勇会是石堂组内部的一大派系,这根顶梁柱若是被抽了去,石堂组恐怕就要垮台了,不等猢狲四散便已灰飞烟灭。

如此事态下,让牧田见到一丝曙光的人,正是柳井健斗。

柳井手上握着一条据说可以置仁勇会于死地的警方搜查情报。他找上牧田,问他要不要买下。

此前柳井的情报时常是准确的。只要按指示行动,不论是躲过警方的查抄还是在事前让当事人远走高飞,都易如反掌。

所以那时,牧田的回答同样是“买”。

然而现在,关键人物柳井却销声匿迹了。

4

结束调查后,玲子离开了图书馆。

通过这次调查,玲子了解了柳井千惠事件的部分细节,以及社会对于本案的大致评价。不论事实与否,媒体的报道倾向无疑是柳井笃司强奸并且杀害了亲生女儿。而笃司恐怕是因此受到煎熬,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然而,尽管对案情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眼下的状况却并未有所好转,可以说是更加严峻了。假使杀害千惠的真凶就是小林充,那么柳井健斗杀害小林的动机也将变得更具说服力。健斗心中的怨恨将不仅仅是因为姐姐的死,失去父亲的悲痛会令他对小林更加恨之入骨。

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这才是真正令人头疼的问题。

千惠被杀,笃司自杀,小林也死了。事已至此,只有找到柳井健斗这个唯一的活人问个究竟了。然而要命的是,眼下玲子并不具备这个调查权。这样一来,就连健斗现在的住址,都不知该从何查起了。

难办了。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遇到。

不如打电话给石仓,让他瞒着上头签署一张案情相关信息的调查令吧。带着那个去民政部门,就可以从户籍中查出他的现住址了——但是,不行。这样做的话,擅自和下井分头行动的事就暴露了,而且还有可能让石仓背上无谓的处分。

怎么搞的,自己一个人的话连嫌犯的住址都查不清楚吗?

潜移默化之间,玲子已经完全陷入组织化调查的温床。玲子陡然意识到,自己并非想象中的那样,能够独当一面。

一直以来,玲子都认为自己能够胜任刑事调查,靠的是出众的头脑和过人的资质。是其他刑警所不具备的直觉,将自己引向了事件的真相。玲子甚至觉得,这种资质与自己决意成为警察的契机——佐田伦子的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是现在看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无所不能。行使警察职能时所必需的令状以及从会议上得来的情报,反而是这些的总和奠定了自己搜查时的体能基础。

现在的自己,到底能有何作为呢……

一阵冥思苦想后,玲子决定去走访健斗、千惠以及小林曾经的母校。

都立武藏野中央高中,从JR中央线的三鹰站出发,乘巴士大约五分钟即可到达。穿过红砖砌成的校门,眼前右手边便是接待处。

“不好意思,我是警视厅的人,能否和贵校的副校长或是相关的负责人谈一谈呢?”

窗口里的中年女人在听到“警视厅”几个字时显得有些惊讶,但可能是知道小林充被杀的事吧,她很快说“请稍等一下”,向里面走去。

不久,女人像是通过内线电话取得了许可。

“让您久等了,一会儿将由副校长来接待您。请您沿这条路走到底,右转,在最里面找到职员室。”

“非常感谢。”

说不定已经有本部的调查员来过了,玲子想。不过也无所谓吧。

按照指示沿走廊前进,途经广播室、校长室,再往前走就是职员室了。

“打扰了……”

透过窗户往里看,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椅子旁边,面向这边。

玲子郑重地鞠了一躬,向对方出示了警官证。

“我是警视厅的姬川玲子,贸然来打搅,还请见谅。”

墙上的钟指向了四点半。窗外的校园里,足球部的队员们正在进行射门训练。

“感谢您的理解……我是副校长高城。请问今日来访,是为了何事呢?”

“是这样……大约在八年前,有个名叫柳井健斗的学生从贵校毕业。能否了解一下此人在校时的情况呢?”

“啊……八年前……”高城副校长模棱两可地点着头,“怎么说呢,大多数教职员工,每五六年都会被调到新的学校,所以八年以前的事就,几乎……哦,不过——”

高城突然转过身去,在屋子里看了一圈。职员室里还剩下四位像是教员的人,两男两女。

“木之下老师……能来一下吗?”

被高城招呼的,是四人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位。

这位木之下老师应声说“是”,起身合上文件夹,朝这边走来。木之下在衬衫外面套一件黑色坎肩,和玲子同等身高,身材看起来有些虚胖。

“这位是警视厅的调查员,想了解一下八年前毕业的……叫什么?”

“柳井健斗。”

木之下听到这个名字,眉头微蹙。

“哦……是遭遇了那起事件的毕业生的弟弟吧?”

果然,这件事在当事人之间还是留下了印象的。

“木之下老师,在这里讲话恐怕不方便,不如去校长室吧,那里现在正空着。”

“说的也是……”

就这样,玲子二人被高城请进了校长室。这间屋里摆着实木办公桌和相当气派的待客沙发,历代校长威严的肖像在墙上排成一排。

三个人很自然地坐到了待客沙发上。

玲子重新向木之下行了一礼。

“那咱们就快速进入正题吧。首先想和您确认一下,柳井健斗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没错吧?”

木之下点点头。

“是啊,虽然我没当过他的班主任……没错,他是从这里毕业的。”

“请问学校里还有与此相关的记录吗?”

两位教员对视了片刻,高城说“请稍等”,就离开了座位。应该是去找资料了。

高城走出校长室时,刚才职员室里的一位女性端着茶走了进来。

“打扰了……”

女人静静地放下了三杯茶,也转身离开了。

目送着她的背影,木之下开口说道:

“那个……柳井健斗,和前几天小林充的那件事之间,是不是有关系啊?”

果然说到这件事上了。不过这里还是暂且搪塞过去吧。

“请问是有其他警视厅的人来过吗?”

“啊……应该是前天吧,有两个警官一起来的,和我也见了面。我因为养病的关系,在这里已经执教九年了。但小林就读的时候是在十多年前,而且还是辍学,他的情况我是一点都不了解,所以也没什么可透露的。两位警官刚走没多久,媒体就来了。但毕竟是辍学嘛,没毕业,照片之类的也不容易找到……这么着,就没有人再来了。”

媒体啊……和媒体打交道的事并不由玲子负责,不过这次的案子,应该是没有被大肆报道才对。

玲子说“我不客气了”,含下一口杯中的茶。茶的色泽浓艳,味道却相对寡淡。

放下茶杯的同时,玲子再次问道:

“木之下老师对柳井健斗这名学生,有什么印象吗?”

木之下深深吸了口气,原本就厚实的胸膛像充了气一样变得浑圆。

“嗯……印象中,他原本就是个不怎么活跃的学生。再加上,姐姐出事以后,父亲跟着也……是吧。因为觉得他可怜嘛,所以我也是,特别地关注他。然后……也是因为受到了这些事的影响吧,他整个人的感觉都很灰暗……是啊,对这个部分的印象最深。”

“当时他的班主任是?”

“是三井老师,已经调到别处去了。打听一下的话,应该能问出他去了哪里,也可以找他谈谈。”

这时,高城带着一个黑色的文件夹和一个扁平的纸箱回来了。

“这是毕业生名册,大致的情况,看这个应该都是可以了解的。”

“非常感谢。我来看看……”

玲子在高城翻开的那一页中寻找“柳井”的首字。应该在很靠后的位置,哦,有了,柳井健斗,找到了。住址栏上写着小金井市前原町。还附有就职地点,矢岛电子通信服务公司。至于具体业务内容,校方应该是不了解的。总之玲子先把台东区的住址和电话记了下来。

高城抱着的那个薄纸箱,里面装的是毕业相册。

“嗯……是这孩子吧?木之下老师。”

“啊,没错。”

高城让相册朝向玲子。

“我来看看。”

相册里是一张张学生的大头像。柳井的那张脸,长得确实没什么特征。说长不长,说圆不圆,五官也基本上没有突出的地方。非要说的话,耳朵边上的头发有点翘。再有,就是嘴唇长得厚了些。

这便是高中时代的柳井了。

玲子索取了一份照片的复印件。

随后,玲子又靠自己的一双腿,走访了毕业生名册上柳井家位于小金井市前原町的住址。

从武藏小金井站步行约七分钟,玲子来到了这片少许偏离商业街的寂静住宅街区。问题是,地址所指示的位置上矗立的,是一栋建成时间不长的一居室公寓楼,怎么看也不像是柳井一家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经确认后,该栋建筑的名称为“樱井公寓”。

玲子迅速折回了车站。原本是想找一家房产中介,但又觉得麻烦,于是索性装成路人,去向车站南口的岗楼寻求帮助。

“不好意思,请问离这里最近的房产中介在哪里啊?”

正在站岗的制服警官表情纹丝不动,笔直地指向了道口的对面。

“第一个,有信号灯的十字路口的左角。”

至少语气可以稍微亲切一点吧,玲子默默在心里说道。恰巧此时,预告列车即将通过的警铃声响起来。

“十分感谢!”

玲子快步通过了道口。

顺着警员的指示找过去,确实发现了一家名为“中田不动产”的中介公司。门梁上安着遮阳篷的这家小店,怎么看都像是老早以前就驻扎在这一带的老街坊。

此时已临近六点,店里的荧光灯依然明晃晃地亮着。

玲子将玻璃拉门拉开一小截。

“打扰一下。”

很快,像是有人从隔板后面站了起来。

“来了……欢迎光临。”

玲子没有想到的是,出来接待自己的会是一位年轻男子。男人穿着合身的深蓝色西服,柔和的表情也令玲子顿生好感。

“不好意思,那个……前原町三丁目二十二号的樱井公寓,我想了解一下那里的情况。”

玲子进到店里,一边低头行礼一边出示警官证。

男人一瞬间显得有些惊讶,下一瞬又恢复了笑容。

“好的。公寓……叫什么名字?”

“樱井公寓。”

“请稍等……哦,请坐吧。”

男人请玲子坐到了柜台前的椅子上。

“谢谢。”

男人一度回到了隔板后面,但很快又走了出来,隔着柜台坐在玲子对面,让桌子一端的显示器朝向玲子。

“樱井公寓,对吧。”

显示在屏幕中的是房地产商的专用网站,男人用键盘键入“公寓樱井前原町”,画面中迅速出现了之前那栋建筑的外观照片。照片的背景是碧蓝晴空,建筑外墙被阳光打成了耀眼的白色,整体效果与玲子在黄昏时见到的景象大有不同。

“是这栋楼吧?”

“嗯。”

“想要了解什么呢?”

“楼龄是多久?”

男人让食指沿屏幕滑行。

哦,原来那里是有标注的。

“六年。”

那就是竣工于健斗毕业后的第二年。健斗在高中毕业的同时卖掉了房子,地产被开发商收购,于六年前建成了那栋一居室公寓楼。这样计算的话,时间也可以对得上。

“能不能查一下这块地皮之前的所有人呢?”

“嗯——”男人努着嘴,“花一些时间的话,也许可以查到吧。”

“不好意思,拜托您了,花一些时间也不要紧。”

反正玲子今晚是不打算回去特搜本部了。

“明白了……我来查查看。”

男人离席后再次向隔板背后走去。玲子坐在原位上,低头说“拜托您了”。

男人开始向某处拨打电话,并在电话中自称“中田”。如此看来,这家公司要么是男人自己开设的,要么就是从父辈那里继承下来的。

中田在电话里不断重复着“樱井公寓”,拜托对方就某些信息进行确认。对方传回的答复是“藤木”,可能是指藤木不动产,或是某个人的名字。随后听到的关键词是“贝塚”,最后反复提到“松本”。最终信息似乎是从“松本”那里打听来的。

整个过程耗时大约三十五分钟。

“让您久等了。”

中田将一张便条交给玲子。

柳井健斗,世田谷区赤堤五丁目,岩城Heights一〇二号房。并且很有心地附上了电话号码。

“非常感谢,真的是帮大忙了!”

“这位柳井先生于七年前,经由松本不动产,车站另一侧的一家较大的地产公司卖掉了土地。然后,藤木Corporation,位于明大前的一家公司收购了这块土地,建成了现在的这栋公寓楼,并把它租了出去……情况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非常详细的信息呢。”

之前玲子也曾多次感到,不动产业者间的情报网是非常值得信赖的,特别是对于不具备搜查权的现在的玲子而言,他们是强有力的协助者。

“不过,至于这个人现在是否还住在这个地方,就不得而知了。”

“是啊,这就需要……直接登门拜访进行确认了。再次感谢。”

中田询问玲子,如果有了进一步消息是否需要通知她,于是玲子将背面写有电话号码的名片递给中田。是现有的两个契约号码中,用于公事联络的号码。

“原来您是叫玲子小姐。”

“是啊。”

“很好听的名字啊!”

这句话说得玲子有些小欢喜,脸上的微笑幅度自动增加了两成。

“谢谢!”

据说玲子出生时,父亲给她取的名字是“丽子”,然而这遭到了玲子母亲强烈的反对,经父亲百般劝说后,才勉强把汉字改成了“玲子”(发音与“丽子”相同)。虽说如今的“姬川玲子”也是个相当与众不同的名字,但如果是“姬川丽子”,就连玲子本人也觉得太那个了。

顺带一提,玲子的母亲叫瑞江,妹妹叫珠希,母女三人的名字可以说是“王字旁”的三款一套。

中田也取出了自己的名片,大概是想作为回礼吧。

“我的名字是中田俊英。这个名字安在我身上,是不是觉得很可惜啊?”

“哈哈……你还别说。”

虽然回应时玲子表现得心领神会,在心里却因这句话而颇感遗憾。

这个男人拿名字做噱头,到底和多少女人搭上了话呢?她不由得这样想道。至少在夜总会里,这绝对是个有问必应的话茬儿。

虽然他给人的感觉不错,还是算了吧。

当天趁着夜色,玲子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上了中田提供的那个地址。

世田谷区赤堤五丁目,那地方离武藏小金井并不远,但是搭乘轻轨不太方便,最近的车站大概是下高井户。用手机上网查询的结果,最佳路线应该是乘JR返回新宿后换乘京王线。玲子觉得麻烦,直接叫了出租车。然而刚一上车,玲子就后悔了。例如眼下这样的单独调查,一切花费都是无法申请报销的。看来今后要尽量节约才行。

出租车开到目的地附近时,刚好是晚八点。

这片密集的住宅区里建的大多是三四层高的公寓楼、二层的出租房和独栋家屋,很少能见到商店,这个钟点也已经几乎见不到行人。由于所有的交叉路口都是单向通行,自己开车到这里来怕是一定会迷路的。

“您要去的地方,就在那里吧。”

司机核对了一眼导航画面,手指掠过一户漂亮的独栋,指了指前方一幢破旧的二层公寓楼。

“是吗,那谢谢您了……哦,请把发票给我。”

下车后突然刮来一阵横风,玲子夹紧身体两侧,赶紧向路边走去。出租车的尾灯转眼就消失了,在冰冷空气的压迫下,黑暗仿佛也有了重量,使劲往身体里钻。

不管怎样,都要先移动到岩城Heights门前。

直观地说,这是一栋用灰浆涂抹成的二层建筑。外墙被喷涂成了土黄色,房顶是黑色的日本瓦。楼里共住着四户人家,上下两层各两户,房门全部朝外。二层的室外走廊已被包裹起来,各家门上的荧光灯发出朦胧的光,照亮了门前的一小块地方。楼前没有围墙,不管何人进出,在外人眼中都一览无余。

报箱被设置在了建筑右侧,通往二层楼梯的背阴处。玲子查看了一〇二号住户的名字,确实是“柳井”。自从七年前变卖土地搬来这里后,柳井健斗似乎就没有再搬去别处了。

玲子绕回楼正面。一〇二号房玄关门上的小窗也好,左边的铝格子窗户也好,不论哪个都不见亮光。玲子透过窗户使劲往里看,房间里不像是有灯点着。

玲子取出手机,和刚才中田给的便签一起拿在手里,输入上面的号码,并不忘在前面加上“一八四”的区号,然后将来电显示设置为隐藏,拨通了电话。

很快,从门后传来“噜噜噜噜”的声音。响过七次后挂断电话,门后的呼叫音也随之停止。如此看来,电话号码也是正确无误的,而且已经可以断定,柳井此时不在家中。

天气实在太冷了,玲子回到车站附近,打算找一家租车行。随后在车站对面找到的一家店里,玲子要求租一辆小巧又便宜的车型,于是店员推荐给她轻自动车,并说如果嫌车型太小,可以考虑日产的玛驰。

“骐达很贵吗?”

“是,要高一个级别。”

“那就玛驰吧。”

节约,节约,玲子在心里念叨着。

所幸导航系统是标配的,返回岩城Heights时轻松多了。

玲子把车开进了事先物色好的、街角处距离公寓楼十五米远的投币停车场。收费标准上用大字赫然写着“两千日元封顶”。虽然算不上便宜,但是有上限至少是件好事,而且这样一来也算确保了可以观察到公寓楼门口的停车位置。

玲子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将近十点了。原本计划给本部的人打个电话,但是想到可能还在开会,便决定只发短信。发给谁呢?就发给菊田好了。

“辛苦了。无法出席今晚和明早的会议,不必担心。请转告阿则和康平。玲子。”

之后,玲子姑且让发动机保持运转,等车里暖和起来就熄火,冷了再发动,不冷再熄火,如此反复——

糟了!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而且还是开着发动机。一觉醒来已是早上六点。挡风玻璃由于结霜的缘故湿淋淋的。

想不到刚开始蹲点,就翻了车。

好久不做监视工作,而且是头一次自己一个人。虽然给自己找了许多借口,但无论如何“刑警失格”这四个大字都会无比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紧随其后的是“禁止怠速运转”“环保”“削减经费”等字眼,目不暇接地前来声讨。

玲子一边叹气一边关掉发动机,下了车。

尽管已到六点,夜色却丝毫没有褪去,西边的天空仍是一片黑暗。

玲子环视四周,停车场角落里放着一台印有可口可乐标志的自动售货机。

先喝一罐黎明时分的咖啡吧。

玲子走起来,皮鞋在地面上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夜里好像下过小雨,要么就是下了霜,周围的车辆和路面上都是湿淋淋的,一些地方还结了冰。整夜开着发动机未关,或许是歪打正着了。

来到自动售货机前,玲子又改了主意。还是不喝咖啡了,来一碗玉米浓汤吧。虽然一罐黑咖啡就足以将睡意一扫而光,但同时也有较强的利尿功能,并不适合蹲点时饮用。于是买了玉米浓汤——

如此活动一番后,意料之中地,想上厕所了。

但是公园里的厕所可受不了,又冷,又不干净。玲子思来想去回到车前,忽然听到了哪里传来的关门声。不像是车门的动静,要更单薄。那声音恰好让玲子联想到了岩城Heights所使用的廉价木质房门。

该不会是……玲子扭头看去,真的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公寓楼前。似乎就是从公寓里走出来的,而且从身体的朝向推测,此人很有可能是刚刚离开一〇二号房。

更幸运的是,那人正朝这边走来。但是很遗憾,不是柳井健斗,甚至并非男性。

垂肩的长发是明艳的茶色。身高比玲子略低,刨去高跟鞋大约一米六五。没有戴帽子和墨镜。双立领的深蓝色风衣与她非常相配。膝盖以下露出风衣的部分是白色长裤。小腿纤细,体重目测不到五十五公斤。肩上挂着的黑色挎包相当惹人喜爱。

女人走近了。玲子若无其事地观察着女人的面容。

细长脸型,颜值颇高。向上吊起的眼角,略为丰盈的双唇。无疑是招男人喜欢的类型。整体印象高冷、性感。至于年龄,不好判断。看似与玲子相仿,又貌似年轻许多。二十岁出头到三十五岁之间吧。

她是谁呢?健斗的女朋友吗?若真是那样,趁玲子睡着时她就曾进过那个房间喽?说不定是和健斗一起回来的,然后因为有事提前离开了公寓,会有这种可能吗?

倘若事实如此,便意味着眼下健斗就在家中。

5

石堂组在每月的九号和二十四号这两天都会举行“定期会议”。

这项活动在过去仅仅被称为“集会”或者“会”,日期也不固定。不过似乎是在牧田加入的那个时期,活动被定名为“会议”,并且被固定在了每月的十号、二十号及月末召开。但是在暴对法出台和泡沫经济崩塌以后,组里就没有那么多材料可供每十天讨论一次了。再加上“逢十”的日子通常也是一般企业忙碌的时候,有人提议把会议日期错开几天,便改在了九号和二十四号,直到现在。

会议的议题通常会根据当时的情况而定。譬如,哪个组的份子钱拖着不缴了,某条街上的某处地产需要拍卖却发现产权有问题了,有没有谁可以拉一把呢?此外,会议上还会涉及极道这个行当里特有的议项——破门状和绝缘状的确认工作。

什么是破门状呢?范例如下。

破门状

敬启,时下贵府日渐兴隆,吾等亦感大喜至极。

且说,今有原〇〇会〇〇一家〇〇组若中,〇〇(〇〇岁),〇〇县〇〇市出身,有反任侠之道,情理难容,自“平成〇〇年〇月〇日”起,处以“破门”。

有鉴于此,今后,〇〇会〇〇一家〇〇组与其人互不相干,特此通知。

慎启诸位明理之士,与其人之结缘、交友、商谈等一切行为敬而远之。如有漠视妄行者,视作与本组的敌对之为,将予以严惩。

平成〇〇年〇月〇日

〇〇会〇〇一家〇〇组

组长〇〇

这样的书状只会被递送到全国最主要的上级团体手中,之后由各团体负责将内容下达给各级组织。值得一提的是,破门与绝缘的性质是不一样的。若拿一般刑法来打比方的话,破门是无期徒刑,绝缘则是死刑。换句话说,破门后仍有可能回归业界,但若是被绝缘的话,就彻底吹灯拔蜡了。倘若一时糊涂与绝缘状上的被通告人结下了因缘,便是等同于种下了祸根,因此,将书状内容确实地传达下去是极其重要的。

这天,会议上还涉及了仁勇会旗下六龙会的若中小林充被杀一事。不过,一来警方现已介入调查此事,二来事情也没有大到需要石堂组全体有所动作。在以上意见占据大半的情况下,小林的死并未在会上引起太大反响。

就在这些例行事项大致结束、会议已然迎来终盘的时候,和牧田同为若头辅佐的三原铁男,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要求发言。

“什么事……”

三原点头“嗯”过一声,却久久不见再次开口。

沉默如浊气一般压在众人头上,藤元一脸惊愕的表情,四下看了看。

三原清了清嗓子,终于说话了。

“嗯哼……说实在的,我是不想在这种场合里提这种事的……藤元大哥。”

这天出席会议的共有二十三人,每一位都是石堂组长的义子,同时也是藤元的义弟。但是问题在于,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所有人都以“老大”称呼藤元。故意改用“藤元大哥”这个叫法,三原此时的心境可见一斑。

“但在心里是想说的……不是吗?”

藤元依然面带浅笑,从容以对。

“是啊……怎么说呢,这事我想你也应该清楚,就是上马的环七工程。”

但对牧田来说,这是个未曾耳闻的话题。说到上马,那是世田谷区东急田园都市线沿线上的一个划区。

藤元默不作声,表情不见有明显变化。

三原继续说道:

“那个项目的竞标,下一轮该由咱们出价这已经定好了。可是啊,却在最后关头被人给翻盘了……预定成交价格一亿一千五百万日元。谈好了的,咱们用一亿一千三百五十万日元把它拿下。但是不知怎么的……却被花岛工务店以一亿一千三百一十万日元拍下了……一桩过亿的交易,就差这区区四十万日元!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啊,真真儿的!”

若问三原看见了什么,毫无疑问,那一定是竞标业主的名册和意向交易金额的情报。那么名册上写的是谁呢?必然是花岛工务店的竞价人。而这个花岛工务店正是奥山组下属的中坚承建公司。

“大哥,我可是有证据的!这次负责征集意向价的是大东建业的佐伯。就是这个佐伯,上个月初在品川的料理店里,有人看见他和大哥在一起吃河豚。”

藤元把脖子一横。

“我就不能和大东的人一起吃河豚吗?”

“事已至此,还跟我装傻充愣?”

“装什么?我不过是问问……我不能和大东的人吃河豚吗?”

和眉毛扬成V字的三原形成鲜明对照,藤元的语气始终是平稳的。

“还是说,是这么回事吧,铁男,你也想吃河豚了是不是?”

好说歹说这也是从石堂组若头嘴里冒出来的俏皮话,换作平时至少得有一个人捧场笑一下,但是今天的场面到底不同,无人不是掂量着自己嘴里久久未咽的口水,静观事态的发展。

三原两手撑桌,一跃而起。

“这件事可不是能够一笑了之的……”

房间里被拼成巨大“口”字的会议桌,议长藤元自然是坐在上座,三原坐在靠窗一列的正中,牧田则恰好位于两人中间。用钟表数字盘打比方的话,藤元在十二点钟方向,三原在九点钟,牧田是十点半。

三原坐的那把椅子越倾越斜,直至听到一声巨响,椅子应声倒地。

“家父生命垂危之际……”

不妙。此时把这件事搬出来,只可能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虽说此事人人皆知,但在这个时候拿它来对付藤元,实在是太莽撞了。

“却有个浑蛋趁父亲不在,冲别处的叔辈摇尾巴!”

“别这样,铁男!”

牧田坐不住了,起身挡在三原面前。然而三原绕过他,直奔上座。

“坐在那个位子上,你安的什么心?!”

“都说了,别这样!”

牧田从正面将三原一把抱住,三原抬起眼瞪着牧田。

“兄弟,放开。”

牧田和三原是不分长幼的哥儿俩。

“不行,我不能放。”

“听我一句,放开吧……兄弟,那个狗东西背着咱们干了多少缺德事,你又不是不清楚。”

“暂时先收一收,这种事不要当着人说。”

牧田是尽可能压着声音说话的,但是周围太静了,藤元多少听到一些。

“勋……”

牧田能感到藤元在自己身后站了起来。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和铁男是一个意思?”

藤元正一步步从背后接近。

“嗯?跟那个叫我‘狗东西’的若中勾肩搭背,你也是穿一条裤子的,我这么想没问题吧?”

“老大!”附近的人上前劝阻。

牧田这时转过身。

“老大,是我办事不周……”

牧田低着头,但由于身高的缘故,前方的情形依然可见。藤元的重心落在左腿上,双手自然下垂,不像是真要动手的架势。

“事后我一定好好劝劝铁男,所以,眼下就不要追究这件事了。”

说着,牧田把头埋得更低了。

“不服不行啊……谈判专家阿勋的本色演出。”

“都起开吧!”藤元拨开那些前来劝架的人,回上座去了。

定期会议就此结束。

尽管对藤元有言在先,但若问牧田是否有塌下心来安抚三原,其实没有。

“铁男,先忍一忍……我有个打算。”

两人坐在石堂组附近一家咖啡厅里。窗户上装点着渲染圣诞节气氛的白色喷剂。

三原把刚刚点着的烟按灭在烟缸里,抬眼盯着牧田。

“什么打算?”

“暂时……还不能说。”

“没有吧,肯定的。”

三原只猜对了一半。

柳井健斗掌握着关乎仁勇会生死的情报,假使能善加利用,以此平息眼下石堂组内部的轩然大波并非没有可能。

“当然是有的……这件事我是有认真考虑的。所以啊,铁男,暂时忍耐一下,别再跟老大闹翻了,你得答应我。”

牧田清楚,不可能光靠这两句话就让铁男服气,不过三原还是点了头,老老实实地回去了。

走出店门,川上正站在白色的君爵前。不知是否因为夕阳过于刺眼,戴着墨镜的川上皱紧了眉头。

“辛苦了。”

“啊……”

川上拉开滑动门,牧田坐进去。车内在全方位遮光玻璃的阻隔下,二十四小时形同暗室,加之座椅也是黑色皮革,车门关闭的瞬间,那感觉就仿佛身在洞穴之中眺望着洞口。不过,这种闭塞感反而令牧田感到了安心。

引擎发动了,转向灯嘀嗒作响,川上透过车窗查看右后方来车。

“义则……”

“是。”

回话的同时川上用力踩下油门,君爵抓准时机并入了右侧车道。

待转向灯的声音消失后,牧田问道:

“事务所里,有什么要紧事吗?”

“今天就没有了。只是SILK问晚上能不能去露个面。今天是他们十周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因为……今晚不是平安夜嘛。”

“哦……这样。”

SILK是牧田在六本木开的第一家店。已经十年了,这确实让牧田感触良多,但是不巧,今天并非那种歌舞升平的心境。现在的牧田连过圣诞节的心思都没有。

“在那之前……先去一趟赤堤。”

川上让眼睛保持直视前方,耳朵则像是没听清一样往左方后凑了凑。

“赤堤,柳井的住处。”

“可是……”

“我就是想过去看看,亲眼确认一下。”

川上再次用力踩了脚油门。

“大哥,你去也是一样。柳井人没了,去了也只有一间破屋子。”

“不能够。”

牧田一直以来都是信任柳井的。虽说是个像幽灵一样忽隐忽现的小鬼,但是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愤怒是实实在在的。

“不用说了,开车吧。不在的话再做不在的打算。”

柳井的事,到底不能交给他人去办。

提前两个路口,牧田在拐角处下了车。到柳井公寓前的这一小段路,他是走着过去的。并非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无意识中已经这样做了。非要说的话,他是不想让柳井看到自己从车上下来,不想让他以为自己是个随便指使手下开车,然后摆着个臭架子来“串门”的黑社会。

眼前是一栋只住了四户人家的小型公寓楼。据川上说,一层左则的那间就是柳井的住处。

就像川上说的,一栋名副其实的破楼。从建筑年代来看,毫无疑问是昭和时代的遗留物。赤堤绝不属于房价低廉的地段,但若是破烂成了这样,月租金应该收不过七万日元吧,五万日元算是个合理价位了。

牧田站在一〇二号房门前,查看了头顶上的电表。表盘姑且在转,但是速度很慢。这个季节正值用电的高峰期,或许人去楼空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不过,由于害怕牧田和手下找上门来,所以关掉了冰箱以外的所有电器,自己也躲在壁柜里大气不敢多喘一口,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事实上,躲债的人大多如此。

牧田按下门铃,于是,门后响起了毫无特色可言的“嘀”的呼叫声。

但是无人回应。

“柳井,在吗?”牧田放慢语速,平缓语调,开口说,“是我,牧田……川上应该拜托过你吧,保持联络,有几次了……出什么事了?怎么后来就没消息了……并不是因为生气了才来找你……能出来吗?”

听说你连兼职都不做了?话到嘴边,牧田收住了。柳井应该是不知道连自己打工的地方都被人调查过了。

“你不在里面吗?柳井……在的话,露个脸就行。”

一辆蓝色跑车在身后飞驰而过。因为没穿大衣,冷风使劲从背后往里钻。

黄昏时分,四下万籁俱寂。

忽然间,一种被抛下的感觉油然而生。

柳井,我向来是相信你的——

就在思绪涌上心头的瞬间,“请问……”身边冒出一个声音。

尽管不认为是在冲自己说话,牧田还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子,只见一个格外高挑的女人站在那里。牧田对那张脸没有印象,尽管如此,女人却在用说是冒犯也不为过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怎么?”

“哦,请问您是来找柳井健斗先生的吗?”

这女人是什么来路——

浓灰色的西服西裤,厚实的风衣,同色系的皮包挎在肩上。就业务员来说态度过于强硬了,说她是陪酒女又显得没那么亮眼。模样倒是端正,但也没有漂亮到让人情不自禁夸她美女。年龄大约三十五岁吧,或者可能再小一点。就算是风吹的缘故,半长不短的头发也难说打理得整洁。总之,和牧田周围的女人比起来不够显眼,不够女人,而且土里土气的。

但是她显然知道柳井。看得出来是找他有事。是民生委员吗?不对,柳井还没有困难到需要仰赖这些人的地步。

牧田只回了一句“是啊”,静候对方出牌。

“这样啊……柳井先生,他好像不在家啊。”

女人似乎也在揣测牧田的身份。

牧田今天穿的是一身深蓝色西服,没有佩戴多余的饰物,连墨镜都没戴。领带、衬衫均不是抢眼的货色。相比之下,只有那块劳力士可能叫人眼前一亮,但其实表盘上也没有镶嵌大钻,若不是对腕表非常熟悉,不会有人以为那是块价值二百万日元以上的物件。

牧田决定先以普通人的姿态做出回应。

“是啊,叫了好几次……看来是不在家了。”

是否该由自己率先表明身份呢?还是用一句“冒昧地问一下”,先让对方摊牌呢?就在牧田犹豫不决的时候,女人从内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个,我是警视厅的人。”

摆在眼前的是名片夹大小的警官证,里面是附有照片的身份证明,以及一枚中心印着樱花图案的金色徽章。虽然只看外表难辨真假,但是眼前的女人至少不像是那种喜欢捉弄人的“警察狂热粉”。换句话说,只能当她是如假包换的警察了。

大意了。牧田熟悉的便衣警察,只有那些干防暴的条子,个个面目狰狞,比起黑社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压根不曾想过同行里还有女人。

不知这女人是哪里的编制。从她不曾说自己属于某某警署这一点来看,恐怕是警视厅本部派来的。如果真是那样,本部的人找柳井有何贵干呢?莫非是冲着小林的案子来的?不可能。那件事和柳井的关系不可能轻易被人看破。

女人接着问道:

“冒昧地问一句,您和柳井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但是不管怎么说,牧田都有必要把这个女警官的立场打探清楚。

“哦,我是……”

牧田从随身携带的各种名片中挑出了一张最保险的,房地产中介的身份证明。

“光洋不动产的槙田(与牧田同音)。”

光洋不动产绝非一家皮包公司,在注册信息上是实实在在的合法经营,就算接受调查也不会轻易暴露与极清会之间的关系。在名片上,牧田变成了“槙田功一”,职位是营业部长。即使是防暴警察,看了也未必能当场反应过来。

“哦,原来是做房产中介的……”

女人的表情好像放心了似的缓和下来。

该不会是刚才就已经起疑了吧……今天的这身行头,和一般的“黑社会”应该还是有区别的,牧田心想。

不过怎样都无所谓了,现在这一轮是自己反守为攻。

“不介意的话,可以要一张你的名片吗?”

这边刚才已经给过了,现在要求回礼也无可厚非。

女人点头说是,从挎包中取出名片。

“我是姬川。”

警视厅刑事部搜查第一课杀人犯搜查第十组,警部补,姬川玲子。

搜查一课,杀人犯搜查。如此看来,果然是为了小林被杀的事想和柳井接触了。不过话说回来,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警部补,或许应该认为,这女人作为刑警是有两把刷子的。

姓姬川的刑警微微歪着头,继续问道:

“槙田先生的公司在六本木……那么请问您和柳井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呢?”

原来如此。光洋不动产与柳井之间的关系,牧田还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该怎么回答她呢?

“哦,公司……确实是在六本木,不过由于工作上的原因,去他打工的地方看过几次房,一来二去就和他认识了。”

这种理由,但愿她会信吧。

谁知姬川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您提到的这个柳井打工的地方,是就在这附近吗?”

怎么搞的,专拣有问题的地方咬住不放!

只怪自己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

同类推荐
  • 异域之人(天狗文库—井上靖文集)

    异域之人(天狗文库—井上靖文集)

    讲述东汉人班超将自己的大半生涯都奉献给平定西域的壮举,在暮年终于回到洛阳的故事的《异域之人》。讲述日本留学僧行贺在唐三十一年的生活与抉择,最后回到日本,却因母语已然生疏,无法将自己所学传授于人的《僧行贺之泪》。包括以上两篇小说在内的共八篇短篇历史小说集,井上靖以内敛而深沉的笔触,描绘出在激荡的时代漩涡中生存的人们的千姿百态。
  • 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燕归来

    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燕归来

    本书为张恨水作品典藏之一,本书为张恨水作品典藏的一本,本书中作者民国十八年陕甘两省大灾荒时的惨况,刻画了保卫团和军队如何鱼肉百姓的行径,愤怒地控诉了社会的腐败,反映了民生疾苦,表现了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
  • 锦上添花

    锦上添花

    怪老头贝尔纳不明白,为什么在61岁时,一个叫作“退休”的东西忽然到来,工作要戛然而止,生活要发生改变,自己要变成老人?抗拒、无奈、自我怀疑、无所适从……啊!退休生活,到底意味着自由还是快乐的结束?妻子布里吉特也不明白,这大好的自由时光,贝尔纳为什么会觉得沮丧?她现在充满活力,尽情享受美好生活,用各种新活动和新计划将日常填得满满当当。对她来说,退休可以百分百和幸福划上等号。贝尔纳和布里吉特本是两条平行线,在各自的轨道安全行进,随着退休生活的深入,在某个拐角,两车相撞!两人的生活也因此擦出火花,发生了一系列奇妙的变化……
  • 画地为牢

    画地为牢

    莱辛回望20世纪,回顾她这一生,看到的是一系列大型群众事件、情绪的舞动、狂热的党派热情连绵起伏。这些事情的不断上演使我们无法理性思考。在本书中,莱辛阐述了作为人类的我们目前面临的主要问题:我们如何频繁地受到人类野蛮本能的控制?心理学的进展和科技的进步又如何被专家们利用,变成施加在我们身上的诡计?我们如何沦为群体意识的囚徒,一再重复党同伐异的历史?透过分享她的生命经验、政治生活、思想历程,以及对于社会的敏锐观察,结合最新的心理学实验、有趣的历史掌故,莱辛为这个分裂的时代绘制了一幅肖像,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审视世界和自身的可能性。
  • 大唐平叛传(上)

    大唐平叛传(上)

    是一部历史题材长篇小说。本书以唐玄宗天宝年安禄山叛乱为背景,叙述了平叛战争中惊心动魄、可歌可泣的故事。书中除了以大手笔描写了千军万马拼力厮杀的恢弘场面,百十位出场的人物更是描写得活灵活现,显示出作者在历史、天文、地理、哲学、艺术及宗教等方面丰富的知识底蕴。
热门推荐
  • 凤临天下之霸王别姬

    凤临天下之霸王别姬

    今生我是你的妻,今生我是你的君,来生我们定不离。若有来生,我定不负君,若有来生,君定不负卿。来生我定与君不离不弃,来生我定予你万千星辉。前世,今生,你是否还是你?而我,是否还是,那个我!
  • 最强联盟抽奖系统

    最强联盟抽奖系统

    站在飞升的通道前,叶不凡抱着六把无尽之刃桀桀怪笑:“谁说一个人只能带六件装备?”天雷劈下,六件振奋盔甲鼓鼓囊囊的显现出来,细看,这丫腰间居然还插着六把电刀!“你劈我?我累死你!”随后就听“叮”的一声,肉的一批的叶不凡变成了个金色雕像。围观群众:“满血开金身,要不要脸!”
  • 毁灭之始

    毁灭之始

    千年来,人类的科技逐渐踏入星系,在寻找能源的过程中人类发现并派出了首批审判者前往太阳最接近的星球NB66,那里神秘让人难以接受的.......
  • 乙亥北行日记

    乙亥北行日记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夏日里的最后一朵蔷薇

    夏日里的最后一朵蔷薇

    松原对晓蓓一见倾心却没勇气想她表白于是请了D博士制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松原克隆的松原将和晓蓓展开一段什么样的故事?画中夺魂女会要了谁的性命?像蔷薇花一样美的姐姐为什么会死去?
  • tfboys之樱之恋

    tfboys之樱之恋

    一位一心只想退学的女孩遇见了霸道黑腹的凯爷,一位高冷的女孩遇见了活泼可爱的二源,一位凶恶的女孩遇见了高冷黑腹的千总,他们会碰到怎么样的火花呢?
  • 阴阳纵鬼令

    阴阳纵鬼令

    我已经八十四岁了,回顾这一生,多是荒唐。我时常还会想起师傅,但是这已经是我杀他之后的第五十个祭日了。前半辈子,我能入阴司,逆天改命;如今,除了那些被我杀过的人,便只有这手中的茶水能使我在意的了。我尽量严肃一点,写一个大一点的笑话。
  • 碎梦乾坤

    碎梦乾坤

    小说暂停更新,重新全本全部完结后再重新贴上来。很抱歉
  • 苏江曦雨

    苏江曦雨

    苏朝曦来到C城的第一个晚上就与江晚雨的兄弟打了一架“朝曦,你就看看我呗”“曦爷缺对象吗,看看我呗”“曦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曦曦,你都有我了,别再看别的男人了呗”“朝曦妹妹啊,对我温柔点行不”“江晚雨,别怂啊”“晚雨,你要好好珍惜我啊”“晚雨哥哥,你不要我了吗”“哥哥,你有我了,就别看别人了嘛”“江晚雨,你想好了”“我这辈子都栽你身上了”“好,我们结婚”“江晚雨,我爱你”“苏朝曦,我也爱你”苏家傲娇&江家醋坛子(!!!文笔不好,谨慎入坑)
  • 请收下我的告白

    请收下我的告白

    主角是一个刚入高中的普通学生,并不是很憧憬恋爱,但是也不排斥,直到某天黄昏被一个怪物少女告白而展开的故事每个角色都有各自的恋爱观和对爱情所付出的行动,过激也好笨拙也好都是她们各自对恋爱的看法和只属于她们的告白方式每一个相遇都会让主角或多或少的明白一些真相和成长,每一个告白都不一定是真实,这同时也考验着主角的选择当然除了主角与这些怪物之间的恋爱故事也有别的外在势力插入其中,有着属于他们之间的矛盾和激化关键词应该是相信和坚持吧,渴望对方的真实写这个题材或许也是对一些特别恋爱和过程的憧憬吧,同时不同的人对于那些少女们的告白想必也会起到不同的思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