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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午时三刻

朱辉[1]

少妇秦梦媞,年过三十,有一夫一女。她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一个郁闷的少年,随后就进入了修正主义的成年。十八岁即算成年,那一年她考上了大学,一个普通大学的播音主持专业。她中学成绩一般,走偏门报了艺考,人家也就要了。秦梦媞姿色平平,相貌中等,脸型、眉眼、鼻子、嘴,均未臻上乘,摆在一起也就是个中人之姿。报到前她很纠结,很忐忑,因为想象中这是个美女如云、帅哥满眼的地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无地自容。开学后同学到齐了,齐刷刷地坐下,她顿时矮了半截。不得不承认,真正的美女有好几个,相貌不如她的女生有,但寥寥无几;男生本来就少,但几乎个个堪称帅男,如此局面下,她断定这几个英俊男生将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哪个男人的目光,不先被美女扯着走?不说男的,就是她这个女人,看着那些美女婷婷袅袅,微仰秀丽的小脸从面前经过,也不由得多看几眼。是的,确实是多看几眼,而不是像某些男人那样只看一眼却一直盯着。她看一眼,觉得自惭,躲开目光;忍不住又看,看过以后更加羞愧,甚至愤恨。

婷婷袅袅不算什么,秦梦媞的身材也堪称优异。关键是脸,她假如走起路来也努力风摆杨柳,好看倒也好看,只可惜她的容貌压不住她的身姿,就是说,她的脸配不上她的身体。

自惭是正常的,愤恨就有点复杂。人家的容貌是爹妈给的,上天赏的,又不是从你脸上抢过去的,恨人家只能在心里恨,其实站不住脚。准确地说,秦梦媞愤恨,愤怒的是她运气不好,恨的是她父母不给力。他们二人都相貌周正,母亲年轻时还是个美女,只生这么一个女儿,却未采取优选法,把两人的优点集中起来遗传。但秦梦媞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虽说播音主持专业有点“水”,但也算读过大学,她当然知道,这事怪不得父母,只能说运气不好。造人不是射击比赛,只能算举枪乱射,打不出好成绩再正常不过。小时候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不谙世事,并不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所有的亲友也都夸她可爱。到了中学她就明白了,可爱不是漂亮,她也许可爱,但决不漂亮。她宁愿从来没有人说她可爱,但渴望有人夸她漂亮,哪怕只是客气,哪怕只是玩笑。但是他们不说,父母不说,老师同学也没人说。高二时有次班上一个女生迎面走来,看着她,“哇”一声,说“你今天真漂亮!”秦梦媞震惊,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几乎欢喜得要晕倒,要知道这个女同学是班花甚至校花,从来拿眼角看别人的。秦梦媞正手足无措,那班花接着道:“你这裙子哪里买的?”秦梦媞傻了。她呆立在原地,说不出话,别人已经走远了。

秦梦媞躲到厕所里大哭一场,回家就把那件裙子脱下收了起来。这是她的耻辱,她的伤口,那裙子从此被打入冷宫,别说再穿,想起来心里都要痛的。她的少年时代是苦闷的,幸亏发育没有再忽略她。她抽条了,挺拔了,该有的都有,不见得比别人差。她音色好,朗诵课文悦耳动听,这一点还比别人强。于是她被选入了学校文工团,诗朗诵,唱歌,也有一席之地。虽说中学生不许化妆,但演出例外。只有化上浓妆她才觉得安心,觉得平等。她躲在浓妆后面,大声发出优美的声音,她满心欢喜,理想飞扬。然而,这只是生活之外的一幕戏,洗去铅华,她依然是个平常的女孩。声音好,你也不能只出声不露脸;声音再好,你也不能把声音收拢起来,变作艳光照人的脸。

事实上,她虽不漂亮,但并不能算难看,走在路上,就是个路人甲,跟惊艳不沾边,可也不至于吓人。但她不得不承认,所有电视台上的女主播,中央台那就不说了,省、市,哪个电视台的,其容貌确实都在她之上。她看着电视,挑剔人家的吐字发音,有时也忍不住挑剔一下别人的长相,但脑子里刚一想,就恍惚看见屏幕里那人手朝她一指,“嘁,你看看你自己!”天啦,这还只是个县级台的啊!她如被电击,泪奔。

到大二,学姐们的就业信息开始流传了。故事很多,段子也不少,精彩纷呈,总结起来,颜值第一,声音第二,学业第三。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其实有所偏颇——关系!怎么能忽略关系呢?即使长相略差,只要关系硬,当不了主播,可以当管主播的领导,比电视台更好的地方也不要太多了!可是,那些好的或更好的地方跟秦梦媞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她完全没有关系。她绕不过颜值、声音、学业这个排序。所幸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同时会给你打开一扇窗。现在资讯发达,科技先进,一切皆有可能。一个高她一级的学姐,叫王晴的,为她指点迷津了。她们原先不很熟,王晴为她指路也不是靠语言,她是现身说法。暑假过后,秦梦媞遇到了王晴。她远远过来,远看是王晴;近一点,不是王晴;走到近前,依稀仿佛还是王晴。但是,她变了。一个暑假旧貌换新颜了。秦梦媞明白,她整容了。

这样的变化让秦梦媞震惊,羡慕,她心如惊鹿,心驰神往。整容她当然知道,甚至还上网查过。但一想到落在自己身上——不,脸上,她就火烫了似的跳开去。她怕。怕手术风险,怕别人笑话,也怕没钱。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面前,榜样的力量是惊人的。她必须向王晴求经。她曲意接近,小心试探,目的是求教。不想王晴十分大方爽快,有问必答,没问到的也说,可谓倾囊相授。她说:“某某,某某某也做过的,你没看出来?”这两人都是同系的,秦梦媞确实没在意。王晴轻晃自己整过的脸说:“她们微整,效果一般。”又说:“某冰冰,某璐也是整过的,十个明星九个整,还有一个在外面等!这是我的主刀医生告诉我的。”她这番话展示了整容的普遍性。接下来她又阐述了手术的安全性,“打一针,全麻;睡一觉,好了。”王晴的腔调带点口音,整容整不掉这个,就声音而言,秦梦媞足可以自信,她小心地问:“醒过来后,不疼吗?”王晴说:“疼啊!但也没见哪个疼死了啦。我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吗?”她在自己脸颊上轻弹一指说:“疼,值得。我感觉良好。”

秦梦媞是很自爱的。想到那一针麻醉下去,她的生命要就此消失几小时,说不定还醒不过来就此终结,她觉得恐怖。但王晴打消了她的一切顾虑。一个不美丽的人生,失去知觉几小时,算损失吗?哪怕就此死了,不也是带着美丽的希望死的?这才是真正的安乐死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风雨过后是彩虹。还有句话怎么说的?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谁说的?不记得,但很得劲儿。扼住命运的咽喉,对她而言,不是要去掐谁的脖子,而是自己去接受麻醉,把脸交给科学。总而言之,她,秦梦媞,一个相貌平庸的女人,一个不甘心被命运捉弄的人,决定去做整容了。

这是三年级的暑假。她求职前的最后一个暑假,也是最后的机会。

要整容,秦梦媞首先要跟父母打个招呼。毕竟是手术,不得到父母同意说不过去。更重要的是钱,她没有钱,父母不支持她就做不成。她家是个小康人家,这笔钱不成问题。问题是,他们会不会同意。

秦梦媞原本忐忑,但也还乐观。她并不是生病,她很健康,这种手术父母大可不必担心。她这是改良,是往好处做,向漂亮挺近。谁不愿意女儿更漂亮呢?哪个父母不希望女儿有个更美好的前程呢?况且父亲是中医,母亲是护士,虽都已退休,但都是懂科学的人,他们的医院里就有整形外科,早就该见怪不怪了,秦梦媞相信,他们肯定能坦然面对,甚至欣然接受。

她在心里做足了功课,就业形势和王晴的榜样都将是她的论据。她在家的前半程一如往常,无非是围桌吃饭,收拾碗筷,拉拉家常,其乐融融,但后半程风向却悄然生变。秦梦媞看看双亲,父亲清癯挺拔,母亲矮胖,但都有一张不难看的脸。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秦梦媞捏着遥控器把音量调小了,小到听不清,只成了个背景。老人并未在意。父亲说:“你妈嫌你吃得少,我看也是。你气色不好。”母亲说:“你身材够好,不要减肥的。营养很重要。你随你爸,怎么吃也不会胖的。”墙上挂着早年的全家福,年轻时的父母,简直是人中龙凤。秦梦媞突然无名火起,她举起手机,用黑屏当镜子看看自己,平静地说:“我不是气色不好,我是脸不好。我要去整容。”

为了郑重,这句话她半端着播音腔。吐字准确,发音清晰。父母的反应是惊诧,疑问和反对接踵而至,川流不息。秦梦媞索性丢弃修饰,轻装上阵了。还是用真嗓子舒服啊,小时候她就伶牙俐齿,只是在懂事后她的口才才被相貌压抑,这会儿触及关键问题,她的潜能被激发了。她时而言辞激烈,时而款款软语,时而抹泪沉默,但态度始终坚决如一。

你来我往无数个回合,母亲的态度率先起了变化。事实上,从一开始,她的态度就不那么激烈。她的反对其实是顺从,是护士对医生的服从,妻子对丈夫的附和。渐渐地,不知在哪里一转,两方对垒变成了三岔口,母亲的态度变得含混暧昧了,终于她轻声说:“哎,女儿,你倒是早就该做了!”这是暂时冷场中的一句话,特别刺耳,母亲自觉失言,连忙又说:“我是说,要做就应该早点做,高中毕业就做,那个假期多长。”这已经进入了操作层面,她试图用技术性的话给前面的话涂点粉霜,但为时已晚。“你早该做了!”有这么说女儿的吗?太伤人了,剐心啊!但秦梦媞时刻没有忘记,她此行的目的是说服父母,所以她不能节外生枝,她必须忍,至少母亲的话表明了她的同意,对一个同意自己的人,不能再计较语气。秦梦媞皱着眉不说话,倒是父亲勃然大怒。他霍地站起,戟指母亲喝道:“你这什么意思?有话你就直说,不要吞吞吐吐!”母亲板着脸不吱声。父亲简直像被伤到痛处,继续痛斥:“说话不要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母亲猛吸一口气,像要顶嘴,突然又泄了,紧闭双唇不出声,连眼睛都闭上了。秦梦媞冲父亲使劲摇摇手,阻止他说话。柔声道:“我只是去整个容,在脸上修改一下。又不是整了就不是你们的女儿了。”母亲头垂在沙发背上,动也不动,鼻子哼一声。父亲说:“我反正不同意。”秦梦媞耐心地继续道:“爸,我这也是治病。我治的是丑。”父亲说:“你丑吗?你不丑!我看还蛮漂亮!”秦梦媞苦笑道:“那只是你的看法。说不定还言不由衷。”父亲说:“你要治的是心病。”秦梦媞道:“我就是治心病。不整容我的心病治不好。”父亲说:“心病动刀没用的。心病还要心药治。这个我比你懂。”这绕来绕去,又绕到医学上来了,看似理性科学,其实问题无解。这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秦梦媞已经忍无可忍,她抓起电视遥控器,瞎按着频道。一个个美女,全是美女,烦!她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扔,遥控器弹起老高,啪地掉到地上,摔成了两半,盖子掉下来了。她不去捡,站起身说:“爸,妈,”她手指电视机,“如果这电视送到家里就是坏的,你会怎么办?”父母错愕,说不出话。秦梦媞去把遥控器捡起,慢慢按上后盖,柔声说:“你们肯定要退掉。厂家肯定要返修。我,就相当于是个次品,我现在提出的,就是返修。我没有钱,手术费你们要支持。”她把遥控器往桌上一扔,开门走了。

父亲母亲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他们听懂了:他们出产了残次品,用户现在提出返修,他们必须出钱。道理是通的,但这残次品是个人,是女儿啊,怎么听来都不是味儿。做父亲的看看老伴,做母亲的大怒,在沙发上挺直了身子,斥道:“看我干啥?!她走了,你还不去看看!”

秦梦媞径直回了学校,也不接父母电话。第二天,五万块钱打到了她卡上。

她最后那一番话,真是蛮伤人的,当然也可以理解成效果特别好,因为钱毕竟是要到了。那句话完全在计划之外,也不知道怎么的,嘴一张就冲出去了。究其原因,还是她此前有过这个意识。具体说,就是那个“返修”意识。再深挖,这样的意识其实也不是她自己想起来的,是同学说起过类似的意思。她在向整容前辈王晴求教后,也曾听到过同学们的议论。总之,面对一张突然变美的脸,说什么的都有。其中一个天然美女,就曾得意扬扬地说:“我不要整。嘿嘿。”她这嘿嘿一笑后面,自然跟着同学几句艳羡和赞美,她顺势继续自赞:“我妈妈肚子就是整容医院,我整好了才出来的!”这话太牛×了,赞到根子里去了,直逼DNA,进入了细胞学水平。秦梦媞当时十分气愤,但无言以对。这话虽嚣张,四面带刀,但被伤害了的秦梦媞却显然记住了她这句话。正如伤口很难长平,却总是会凸起,秦梦媞被她的话伤到了,却越发坚定了整容的决心。不让整,她简直活不下去,她会去死。

这下她不要去死了。希望就在前面,她只需要暂时“死”一下,麻醉一下。正如此前所说,不美丽的人生“死”去几小时算得了什么?真死了也就是个一了百了!这是一种大无畏的精神,怀揣着这样的精神她去咨询交流,去敲定蓝图,去挨刀去恢复,一切都不在话下。因为钱充足,秦梦媞去了韩国,父母不放心,借旅游之名前去陪护。绷带拆下的那一刻,红,肿。终于恢复了,一家人查看新产品,检验“返修”的质量。父母看着她,她看着镜子。哈哈,镜子真是个伟大的发明啊!如果没有镜子,父母说好说丑,岂能当真?同学众说纷纭,你能相信?可镜子不会骗你。镜子里的秦梦媞似曾相识又大变其貌,改进了,美化了,精致了,有层次了。这么说吧,她现在的相貌,就是冰冰加上她的原貌除以二,冰冰一百分,她达到了50以上。所谓颜值,就是这么量化的。她虽还说不上完美,冰冰才完美,但突破50分,就基本可称漂亮了。漂亮的秦梦媞虽然还没有完全称心如意,但大可以直面人生了。

但现实似乎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顺心。她可以改相貌,但现实更在大踏步改变,就是说,就业形势越发严峻,她这个行当,找个称心如意的工作更加不易了。进入四年级,眼看着同学们有的签了大电视台的小主持,或者是小台的大主持,也有去电视台当出镜记者的,也有到电台的,五花八门,有高有低,找到工作的或喜气洋洋,或无奈接受。秦梦媞呢,高的里面没有她,低的她也不愿去。她明白,有一些同学并不对外泄露就业情况,其原因无非是岗位特别高级,高级得让人觉得神秘莫测,索性讳莫如深;另一些就可怜了,没人要,或者是要去的地方实在说不出口,譬如网络主播之类,就是在网络房间又唱又扭的那种,名声实在不大好,只能不提。这些工作林林总总,高低云泥,跟个人素质有点关系,跟各人的社会关系倒更有关系,跟相貌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关系,秦梦媞花的钱,吃的苦,岂不都白瞎了?那也太逆天理了,也太让人伤心了!她在脸上东描西画,在城里东跑西颠,最后她也找到工作了:到电台,签的是记者、编辑。但他们有允诺,说你这个条件,锻炼一下当主播希望很大。

“希望很大”,秦梦媞理解成允诺,实际上只是个展望。类似于驴子前面的水果,你一直走,可就是吃不到。她也真是一直在走啊,除了上下班,几乎每天都要外出,这个城市每天发生无数的新闻,她要去现场。她觉得在这个台,她永远只能在路上跑,跑,跑到退休,跑到老。这个台号称是城市交通广播电台,后来她发现,不是的,是号称,其实是一家区电台,用区电台的名目才能申请一个频段。如果不是上面有一次整顿,所有什么交通电台、文艺电台、新闻电台突然一齐停播三天,她这个小记者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薪水不高,但也可以养活自己,“高就”在哪里,她眼前茫茫看不到。有段时间,她一直期待一件事发生,她等待着那几个坐在直播位子上的女主播突然生病,台里求她火线顶班,可这几个女人虽然长相还不如现在的她,却人人拥有金刚不坏之身,连个感冒发烧都不来光顾。不生病,哪怕来个车祸呢?可等来等去,车祸也不肯出来帮忙。倒是秦梦媞自己,有一次出现场,倒被一辆骑反道的电瓶车撞了个正着,倒在地上号啕大哭。

不是真的那么疼。裙子摔破了,有点皮肉伤,并未伤筋动骨,可她不知怎么的,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她刚才采访的是一家整形医院,就是她爸退休前那家医院的附属医院,一个女孩整形失败,做双眼皮,两只眼睛整成了大小眼,不得不始终保持睁只眼闭只眼的人生态度,就来医院闹。围观者众。秦梦媞采访时心有戚戚,百感交集,庆幸自己运气不差,在评点时她秉持了理性和客观,劝告听众整容有风险,选择要谨慎。不想刚通过手机与台里连过线,自己就挨了一撞,而且那人还跑了。脸没伤,手机摔坏了台里会补偿,但秦梦媞此刻已是万感交集,脑子里一团乱麻。但有个念头十分明确:不能再干了!她必须离开!没有高就,未必得就一定是低就。至少她的相貌化过妆后颇为上镜,她的声音依然出众。

可声音出众又有什么用呢?颜值也不过刚超过50分,即使加上窈窕的身姿,也就刚及格而已——必须说明一下,这个分数是秦梦媞的自评,难免过苛,客观地说,她整容后基本可称秀丽,但在这个美女如云的时代,相貌平庸这个帽子还是摘不掉。她出现场时使用的也是最平庸的装备:电动车加所谓直播连线的手机。手机摔坏了,车子还能骑,只是到处乱响,未到电台那栋破楼,还趴窝了。后来遇到个同事,管设备的黑潘,他正好外出,就把她捎上了。

汽车在前进,街景在移动。秦梦媞羞愤难当。此后的两年多,她注定就要这么一路羞愤下去。工作换过几个,但都做不长。最靠谱的,是一家国企的展览馆解说员,至少也算是发挥专长了。这是她目前的工作,身穿制服,薄施粉黛,手里捏个激光笔,领着来宾从进口入,出口出。展览馆蜿蜒如肠道,秦梦媞觉得自己每天都从食物变成了粪便。大量的时间也是闲着的,同伴们都在值班室看电视,秦梦媞能不看就不看。这也难怪,她每天就是那一套说辞,说得自己心里冷笑,可电视上,她的同学,整过容的王晴和那个天然美女,一个在省台,一个在卫视,人家国家大事尽在嘴中,城市新闻侃侃而谈,在普通人眼里,艳丽而凛然,都具有了某种权威性。当年,谁不知道谁啊?可是,现在谁还知道她秦梦媞呢?不过好消息也是有的,那就是王晴突然从电视上消失了!不见了!秦梦媞偷笑。可悄悄一打听,原来人家是生孩子去了,几个月后果然复职,还越发靓丽。天然美女不久也消失了,这次秦梦媞不再打听,可消息自会飞过来找她,这消息是:天然美女嫁人了,嫁了个老头。秦梦媞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消息的后半段又来了:人家嫁的人是个亿万富翁,才不到50岁。她们凭什么如此风光,如此顺遂?还不就凭脸!真要脱下来比,秦梦媞必胜。可问题是,总不能见人就脱衣吧?

秦梦媞舍得在衣装上花钱。钱不够,父母自愿不自愿地也支持不少。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脸。她换过的几份工作,最不济的是在商场当导购,现在能做解说员,已算是止跌回升,可离她的理想还相差甚远。换工作有什么用?如果能像聊斋里那样,能换头多好。摘下旧头,抬腿一脚,滚——可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呢?她只能继续在旧貌上修补,又去过一次韩国。她愿意彻底翻新,推倒重来,她情愿吃这个苦花这个钱,可医生跟她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句话他说的是汉语——他说这个急不得,病人必须懂得手术的局限性,这是一;第二,她必须处于一个良好的心理状态下才能手术,任何操之过急或期望过高都不适宜动大手术。一席话说得秦梦媞无计可施。他拿腔拿调的那句汉语,没有增强说服力,倒让秦梦媞心生狐疑,怀疑他是同胞冒充的,让他大动干戈怎能放心?结果是,她只做了一次微整,顺便对以前做过的地方做了适当保养更新。

自从她整容,家里的气氛就变了,有点诡异。当着女儿,父母之间的争吵十分节制,他们之间有多少追忆、埋怨和后悔,悉数屏蔽着女儿。这第二次去韩国,临行前的劝阻照例失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女儿要整容,只能随她去。母亲抓着她的手,还曾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她夸张地端详着女儿,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啧啧赞道:“你这么好看了,漂亮啊,何必再去受那个二茬罪?”秦梦媞说:“我不觉得我漂亮。如果效果不好,我还愿意去受三茬罪!”父亲道:“真的比假的好。年轻比什么不好啊!”秦梦媞戗他道:“年轻好,年轻有什么好!如果年轻不漂亮,我宁愿不年轻,”她看看母亲,“我宁愿像你现在这么老,再也没人计较你漂亮不漂亮。”父亲哑着嗓子问:“你就这么讨厌你自己吗?”秦梦媞叫道:“讨厌!我什么都讨厌!”她没有说出更难听的来,但她射过来的眼神,明确宣布她厌恶她的父母。

说话间她父亲接到一个电话。是卖血糖仪的。网络推销。对方那女的语气亲热,一口一个叔叔,声音如莺歌燕鸣,一听就受过训练,秦梦媞立即就产生专业性的耳熟。待父亲放下电话,她冷笑道:“这是我的一个同学,我听出来了。长得丑,就只能干这个。”父母语塞。他们只能用不再陪她去韩国,表明自己的态度。自从女儿毕业工作了,他们更在意的是她的婚事。可她还要继续在脸上动手脚,让他们连催婚都很少能下嘴。

到机场接送都是那个黑潘的事。他积极主动,秦梦媞也就顺水推舟。黑潘长得黑胖,姓潘,因此得名。本来整容这么私密的事,不该让那黑潘介入,但秦梦媞掂量过,自己对他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也就顺其自然。公允地说,那黑潘当时还不那么胖,说是魁梧也可以。哪承想,他结婚后竟吹气似的又肥了一圈,人家放大一圈还能把黑色素撑稀一点,白一点,他可好,更加黑,头上脸上起油光。大概是顶上脂肪外溢,把头发顶掉了一小半。秦梦媞以前哪能想到会跟这个人结婚呢?她是经常坐他的车,第一次是她采访摔伤后搭他的顺风车,哪里想到这车开啊开的,一直开到她家楼下,把她直接接到婚礼上去了。开到婚礼现场前的某一天,他先载着她开到了宾馆,把她弄上了床。第二次从韩国回来后,父母的催婚更频繁,像是生怕这个相貌平庸的女儿窝在手上,剩在家里。她不得不穿梭相亲。这正如找工作,她挑人家,人家也挑她。她见了觉得恶心的倒还继续来电话,稍微顺眼心动的,一律没有下文。她终于受够了,大哭一场,大醉一场,买单时钱包又被偷了,于是黑潘赶来结账,然后就到宾馆去了。

没料到黑潘原来还粗鲁。胖猪终于露出了獠牙,是野猪。最大的特点是嘴狠,不饶人,优点是他一般不打人。急了才打。问题是秦梦媞本身就伶牙俐齿,胸中常年有不平之气,如此一来挨打就是难免的了。黑潘手很巧,精通各类电器结构,哪里是要害,哪里无关大局,他清楚得很。他动起手来也很有数,就秦梦媞这个击打对象而言,脸上是动不得的,人工装置,比较娇贵,太容易打歪打坏,除非他要把这张脸弄得一塌糊涂,他决不朝那里动一指头。打人不打脸,这一点他恪守,但伤人不伤心这句话,他才不管。他不打脸,那是为他自己。脸打坏了,只要这女人还是他老婆,他肯定要出钱去修。秦梦媞总结出他拳头的套路,有时故意把自己的脸当盾牌使,快速用脸凑上去,抵挡他的拳头。他立即收手,拳头绕行,动作十分夸张,这种夸张本身就是一种强调,一种侮辱,说的是你这假脸咱动不起。在动手前的动嘴阶段,秦梦媞曾威胁他:“你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黑潘说:“不客气就不客气,有什么了不起!”他嘿嘿冷笑,“大不了你卸妆了吓我。”这猪头,这是一刀毙命啊!

还又懒,不思进取。因为老电台员工有事业编制,他打定主意,混吃长胖等死。他何时死,秦梦媞并不在乎,但这个胖她实在承受不起——是承受,这个词没有用错。难以避免硬着头皮的夫妻房事,她不得不硬着肚皮,硬着身体的所有肌肉,否则两百斤的肉压下来,谁吃得消?这两百斤还不是纯肉,是带骨猪肉,胳膊又没劲,这就是个时刻置别人于危险之中的局面。好吧,这个就不说了,换换体位也可以,问题是一寸膘一寸短,再这么胖下去,他那东西怕就永远只能在肥肉里藏拙了。

秦梦媞心里苦。有苦无处说,只能选择性地跟父母诉诉苦。命不好,生下来就落实在脸上了。黑潘的私生活她懒得管,想来他也没那个本钱。但她自己又有多少本钱呢?年龄渐大,女儿也生出来了,就她这副长相,有了外心也难得有个称心如意的外遇。她有行动,但露水姻缘,一夜情不难,两夜也有过,这大概还借助了她丰美的身体,可三夜四夜乃至长久,事实已证明很难。她现在懂得骑驴找马了,当年她一气之下辞职,没有先找下家,就吃了不少苦,现在她决定暂时在婚姻里待着,至少下次整容的钱,黑潘有义务分担。

女儿是不期而至的。与她的奢望相反,与科学原理相符,女儿不好看,简直难看。

秦梦媞的一夫一女,丈夫黑丑,女儿嫩丑,这就是现状。都说女大十八变,但据她的经验,女儿变美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回想一个丑女孩的郁闷痛苦,想到一个丑女人的人生艰难,秦梦媞心中哀痛,难以自拔。她听说过隔代遗传,就是说祖辈可能把基因隔一代遗传到孙辈身上,她父母年轻时堪称英俊美丽,跳过她也就算了,如果能让女儿得益,也算是优质遗产。但遗产没有,全是债务。黑潘又太丑。女儿就是个小黑胖子,连胃口都和他一样大,活脱脱是黑潘的缩小版。这简直令人绝望。

没结婚前,她曾经在心里埋怨父母做事潦草,敷衍了事,结果生出她这么个丑女儿。等她自己生女儿了,她才知道这事不那么简单。黑潘虽懒,倒还疼女儿,有时被她抱怨得烦了,说:“你这么嫌她,有本事你把她塞回去!”这话还罢了,后面的就粗俗了,“知道你这样,我当时还不如把她射到墙上去!”秦梦媞冷笑:“你有那个本事吗?你哑火,打出来的也是臭子儿!”近墨者黑,跟着黑潘她的话也越来越狠,越来越黑。父母没有把美丽传给她,她和黑潘倒一股脑地把丑陋加到女儿身上,这真是命。秦梦媞一贯不认命。就在这时,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国际电话,韩国那个医院打来的。他们说现在技术有了进步,他们又引进了一个真正顶级的主刀,她期望的根本性的改观,现在可以实施了。

她稍作犹豫。所费不赀是个问题,但家庭开支就是个塑身内衣,该挤的挤挤,该凸的就能凸。她决定最后一次对自己大动干戈,削骨。将大脸变小,下巴削尖,把颧骨磨平。所谓削尖脑袋,说的就是这个了。说一点不怕,那是假装的,但单位的某种态势强化了她的决心。展览馆隶属大型国企,但她一直是个合同制身份,前不久领导放出话来,明年要提拔一个展览馆副馆长,当了副馆长,就有可能转成事业编——这一步,天壤之别啊。好几个姑娘已经往上贴了。她们的姿色不在秦梦媞之下,即使她整过两次容,也只能打个平手。她的优势是身材好,呻吟好——不不,打错字了,是声音好。不过呻吟好也说得通,但这个“好”要到关键时候才能展示;可恨现在正值深秋入冬,哪怕你甘愿感冒发烧乃至肺炎,好身材也难以尽情施放。最好的手段无疑还是整容,据说有希望达到冰冰的七成乃至八成。据她研究体察,男人大多迟疑跟“假女人”结婚,但他们决不介意跟“假女人”露水。领导知道她秦梦媞去整了容,说不定还特别感动呢!想到这里,秦梦媞浑身充满了力量,手术需要请假的难题也迎刃而解了。跟领导直说呗。

剩下的事就是告知家人。父母若能分担经费更好,不分担也拉倒。秦梦媞觉得黑潘没理由反对。她当然不能明说她整容是为了讨好领导,但其实对黑潘最具压倒性的理由还正与此相关:如果黑潘的家里有背景,副馆长那就是手到拈来;哪怕他父亲只是一个不那么大的官,正好掌握着提拔权,一切不也水到渠成?手握提拔权的公公,总不会给儿子戴绿帽子吧?所以问题还是出在黑潘自己身上,他根本没资格反对。

可黑胖还就反对了。反对无效,他就去岳父家提告。父母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把女儿一家催去了。父母弄了一大桌菜,因为那天据说是她生日——这话有点怪怪的,生日为什么要“据说”?可秦梦媞就是这么看待这一天的。一个人何时出生,她完全不知道,还不是听父母说?就是个“据说”。小时候父母带她去北京故宫玩,在“钟表馆”,琳琅满目的钟,时间却看不懂。墙上有介绍,她字认不全,父亲告诉她,什么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什么是午时三刻。她就是午时三刻生的,相当于现在的十二点四十五分。她母亲对丈夫掉书袋很不耐烦,说记得哪一天就行了,午时三刻,嘁!对母亲这一“嘁”,秦梦媞长大后才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原来午时三刻是古时候杀人的时刻。这个她不在乎。自从懂得对自己的长相不满,她对生日就很轻慢。

家里的房子在老小区,车要停在一站开外再步行回去。街上很乱,小贩穿梭,一家挨一家的店面都在促销,“亲爱的市民朋友们,为了搞活市场盘活资金,本店大促销,让利于民,外贸产品,一律五折!走过路过不能错过……”这种专业性的播音腔,打了岂止五折啊?秦梦媞心中焦躁,拉着女儿的手,快步往前走。她家楼下站着一个推车的小贩,突然举起手里的喇叭,一阵音乐,然后一个女声扬声说:“酒酿!桂花酒酿!”秦梦媞小时候卖酒酿的还是小贩自己喊,土话难懂,她一直误以为是“九娘”“卖桂花九娘”,现在喇叭里,侃侃解说起酒酿的历史传说了。看出女儿馋,秦梦媞买了两个。正要上楼,母亲也端着碗下来了,她是买给秦梦媞吃的。秦梦媞阻止母亲再买,那小贩有点失望。他胡子拉碴,面容愁苦,一般来说,这正是教育女儿认真读书的好教材,但秦梦媞今天没有借题发挥。这些吆喝声对她的人生正是个讽刺。她已不再年少,再往下滑溜,有朝一日帮人家录这种声音,以此打打零工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她带来了一张照片,是韩国发过来的虚拟照,约等于几个冰冰的综合体。这本是说服家人的好材料,但除了女儿,家人们毫无兴趣,多看一眼都不肯。

这已经是亮出态度了。午饭后,吃生日蛋糕。女儿玩着切蛋糕的塑料刀叉,跑东跑西,其他人都坐下来,摆出了开会的架势,但谁都不愿意起头。女儿觉得奇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奶奶把她拉过去,擦掉她脸上的奶油。秦梦媞觉得,奶油不擦掉,女儿还喜气好看一些。父亲把秦梦媞的手拉过去,右手轻轻地搭在上面。“还好。”他端详一下女儿说,“我看你这次不要再去了,我不觉得‘她’这样就好看。”他说的“她”,当然是茶几上的虚拟照,“我们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她’这种脸,我什么也望不出。”

黑潘忍不住插话说:“假的嘛!皮笑肉不笑,”他光说这一句也就罢了,可说得嘴滑,又接一句,“硬笑也是笑里藏刀。”秦梦媞脸黑下来了,黑潘继续说:“笑里藏了手术刀。”

秦梦媞忍住。忍字头上一把刀,她不发作。女儿好奇了,使劲挤出个笑脸说:“笑里怎么藏个刀呢?”她摸着自己的脸问,“刀在哪里啊?”奶奶连忙笑道:“你爸爸说的不是你,是‘她’。”女儿跑去摸那张照片。黑潘说:“那是假的。”秦梦媞冷笑道:“是,‘她’是假的,我们都假,只有你是真的。你丑是真的!”

黑潘霍地站起,差点开骂。他讪讪地去抱起女儿:“我们到楼下玩。”女儿在他肩头问:“爷爷,什么是整容?”黑潘说:“整容就是用刀子在脸上划!”女儿吓得一怔,手里的塑料刀掉在地上。黑潘抬脚把刀踢开,扛着女儿出去了。

提前离开的人,常常是现成的话题。秦梦媞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男人!百里挑一!”母亲说:“你自己找的。漂亮也不能当饭吃。”秦梦媞顶道:“可我看着他吃不下饭。”这其实又跑题了。他们只在虚拟的“她”和黑潘身上打转,一直避闪着真正的标的。秦梦媞决定敞开心扉,不再绕弯。她滔滔不绝,侃侃而论。她不再说服,只是在倾诉。准确地说她是在陈述。父母偶尔反击一句,立即被她的话语覆盖。她的幽怨,哀伤和不甘,依附强大的逻辑,滚滚而下,无可阻挡,父母如立湍流,摇摇欲倒——即使他们还没有瘫倒,但坐在沙发上也早已直不起腰,抬不起头。秦梦媞刚说过丈夫,又说起女儿,她说她的女儿难看,丑,这她没有办法,她唯有自责,满心内疚。她如果早一点懂事,早一点去整容,她的女儿一定要漂亮得多,绝对不会这么丑——她举手阻止父母的反驳,说自己脑子没有乱——她说她如果早一点下决心,早一点完成修整,变得花容月貌,一定会有无数俊男帅哥前来求亲,她一定会帅中选优,选一个优质的男人成婚,绝不可能落在一个猪头的手心。虽然整出的美貌不能遗传,但俊朗的父亲生不出猪头的女儿——父亲浑身一震,张口结舌,秦梦媞不予理会,继续道:女儿这么丑,她这做妈的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女儿今后必然也要整容,否则她如何成家,如何立业?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辛酸坎坷,她椎心泣血,痛不欲生。女儿的整容要早,一等发育定型了就要做,不能偷懒怕疼,不能怕花钱,这种成本比什么都值!女儿找到漂亮的男人,他们的血脉才能改良,后代才能变得漂亮——秦梦媞捏起那张虚拟照,挡在自己脸上,轻声说:我就再做一次,最后一次。我将会变成这样。

正午的阳光射进窗户,落在她脸部,呈一片漫射的白光。此时大概是午时三刻,三十二年前的此刻她降临人世,秦梦媞看看桌上狼藉的生日蛋糕,坚定地说:“我要新生。”这话说出来,顿时觉得轻松。母亲看着她,满脸惊骇。父亲蔫头耷脑,肩膀随着呼吸一耸一缩的。母亲突然一声惊呼,跑过去晃晃丈夫的脑袋:“你怎么啦?怎么啦?”父亲抬起头,色如死灰,但是他说:“我有数。没有事。”秦梦媞心里掠过一丝后悔,她不该回来的。她又不是赴死,人家自杀都不要父母同意的,她何必回来多此一举?母亲脸色也难看。秦梦媞道:“爸你还是老中医哩,也没见你和妈身体有多好。”这话是为了表达关心,但话还是有点硬,于是笑道,“爸,你们自己可得多保重。你如果不寿比南山,我可要笑话你是电线杆子上瞎贴的老中医啰。”她调皮地伸伸舌头。母亲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划过,说:“我们保重。你该走了。”

一个多月后,还是在这里,父母家的客厅,秦梦媞面对母亲。她脸上,手术后的肿胀尚未消退,暂时还看不出日后的姿容。母亲说:“现在,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了。”秦梦媞疑惑,侧耳倾听。

“你并不是我亲生的。”秦梦媞浑身一震。母亲说:“你不是我亲生的,你爸却是你的亲生父亲。我不能生育,可我们又那么喜欢孩子,你爸和我商量了,去医院抱一个孩子。”秦梦媞瞪大了眼睛,眼角欲裂,她疼得抽一口凉气。母亲说:“后来我知道了,他和别人生了你。而且,我知道了那个女人是谁。”秦梦媞说:“妈你胡说!你骗我!”秦梦媞想从母亲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伪装,可母亲面无表情。她听见身后,父亲说:“她没骗你。”她倏然转身,父亲的照片挂在墙上,围着黑纱,他淡然微笑,亲切地看着自己。

母亲侧脸看看墙上的丈夫,说:“你的母亲已经死了。得病死的。那时候你小,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她艰难地站起身,对着墙上的照片说:“你叮嘱我告诉她。我现在说完了。”她背对秦梦媞说:“你说你爸是电线杆上的老中医,你说中了,他挂起来了。”

秦梦媞呆立。欲哭无泪,这倒无意中符合了医生的医嘱:不能流泪。她亲生父亲走了,生身母亲也早已不在,所有那些她曾厌憎的基因已经失了来路。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你说你爸还是没有说准,他不是挂到电线杆上,他是挂墙上了。”母亲在边上说,“相信你说你自己,能说得更准;相信你对自己的预期,都能实现。”母亲直愣愣地注视她,脸上泛出凛冽怪异的笑意,“但愿你心想事成。”

注释:

[1]朱辉 一级作家,教授。《雨花》杂志主编。为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曾多次获得“紫金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奖”等文学奖项。短篇小说《七层宝塔》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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