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栀书口中,宫是吃人不吐血肉的猛兽,那些当权者就是猛兽的獠牙,而我们就是任人宰割的肉。每次栀书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时,兰亭都会如幽灵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我甚至觉得她在我们屋门口安插了一个暗探,日日监听我们的话。
刚开始被抓包,栀书吓得两股战战,但等了数日,也没等到责罚,于是栀书更加口无遮拦,说的话也一日比一日猖獗,有时还直接说皇后是个老妖婆。
话多必失,祸从口中,这些话我同她说过许多次,但她却毫不在意,还笑嘻嘻地说:“这些事我只跟你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说,就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又不知由何而来,勉强扯了个笑道:“除了我,还有兰亭姑姑知道。”
栀书毫不犹豫地反驳:“她不会说出去。”
兰亭性情冷厉,栀书每每提起她时都面有不满,我不知道这份确信缘何而来,但显而易见的是,栀书并不信任我。既然心有怀疑,她又为何同我说那么多不该说的话?
栀书睡后,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去寻了个花园看星星。
繁星点点,缀嵌在深蓝天幕之中,昭如日星。繁星散落如棋子密布,托拱月亮四周,与月同辉。星空美得如梦如幻,耳边的聒噪就更使人心烦意乱。
巡逻的羽林郎停在我身前,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喝道:“喂,你是哪个宫的,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做什么?”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分明是光明正大地坐在这里看星星,哪里有鬼鬼祟祟的?”
他冷哼一声,道:“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我抬头望着天,说道:“此夜星繁河正白,星也好看,月可好看,银河也好看。”
“你嘴上说着看星星,怎么又成看月亮、看银河了?”
竟有人比徐平还榆木脑袋,我没好气道:“我长的又不是针眼,自然能看见整片天空。只有死脑筋,才会看星星时只看星星,看月亮时只看月亮。”
那人面色微恼:“你骂我?”
我摇头:“我说只有死脑筋才会这样,可没说你是死脑筋,是你自己对号入座的。”
他脸色更恼:“你骂我死脑筋?”
这人怎么说不通呢?我解释道:“我可没骂你,是你自己觉得我骂你。”
他气得脸都涨红了:“你不就是在骂我?”
我摊手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他怒道:“你小小宫女,竟敢骂我!”
他的声音有些大,引得附近几个羽林郎全都跑了来,纷纷朝他拱手道:“萧将军。”
见他怒目对着我,那几个羽林郎也转头瞪着我。
没想到次次出门都能碰见当官的,我心中暗叹自己倒霉,连忙跳起来道:“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萧将军,还望将军恕罪。”
他冷哼一声,问道:“你是哪个宫的丫头,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这人贵为将军,仗势欺人不说,还想着告黑状,真是小肚鸡肠。虽然赵延和脾气好,但因为这种芝麻大的事给他惹麻烦也是不好的。我装聋作哑,一个字都不说,萧泽渐渐失了耐心,不耐烦地说:“我没时间跟你耗,你要是再不开口,我就在你脸上写上死脑筋三个字,再在这儿绑一夜。等天一亮,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死脑筋。”
我差点吐出一口老血,这人看着正气凛然,心地竟如此阴损。士可杀不可辱,我心一横就开了口:“我叫池……”
名字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赵延和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负手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望着萧泽道:“是我驭下无方,开罪了萧泽将军。萧将军想罚她便罚,不必顾及我的颜面。”
萧泽面色古怪,连忙拱手朝向赵延和道:“殿下折煞我了,既然是殿下的人,自然是交由殿下处理才合适。”
赵延和神色不变,淡淡道:“既然如此,萧将军公务繁忙,我便不叨扰萧将军了。”
萧泽的头低得更低,又行了个礼便转身走了。我看着萧泽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忐忑不安地挪到赵延和身前,轻轻地说了句:“殿下。”
赵延和伸手揉我的头,笑道:“不必紧张,你没有做错什么。”
他的手有些凉,就像夏夜的风一样。我心中似有小鹿在横冲直撞,又似有惊涛拍击着海岸,怎么也静不下来。良久,他的手指动了动,我以为他要挪开了,谁知他又细细地开始整理我头顶被风吹乱的发丝。
我心中的小鹿快要撞死了,海浪也快要拍到天上了,只得没话找话道:“今夜的星星真好看,月亮也好看,银河也真好看。”
赵延和手指的动作微顿,嘴角噙着笑意说道:“人也很好看。”
我抬眼时正对上他的眼睛,他眸中似有星河宛转,熠熠生辉,衬映得满天星河都失了色。我心中无数蝴蝶翩翩起舞,一张嘴蝴蝶就要喷薄而出:“赵延和,其实我……”
我心中紧张,眼睛也不敢看他,往地上瞟时恰好看见他手中拿着一方手绢。手绢上面绣了两只鸳鸯,几片荷叶与一池碧水,颜色清浅,上面的绣花针脚细密,一看便是倾注了不少心力。
往日在甘县时,不是没有女子给赵延和送过手绢,但他从来都不收,对那些女子也从未放在心上。可如今,他不仅收了这块手帕,甚至帕上还绣着鸳鸯戏水。我虽愚钝,但也知道收下女子的手帕是什么意思,顿时满腔热血都化为寒冰,所有的蝴蝶都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我猛地后退几步,低眉顺眼地说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我……我先走了。”
他的眼神闪烁几下,很快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潭。
我落荒而逃,转身时不慎绊到石砖,倏然一阵剧痛,每一步都似踩在刀上。我一瘸一拐地往前跑,刚跑了几步又摔了一跤。我不敢回头看,连忙扶着树干爬起来接着走。还好我方才还来得及说出那番话,还好我还不曾袒露心迹。原来一厢情愿的感情,连离开都是灰头土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