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娜来自布鲁塞尔,操着一口比利时腔法语。
刘宇第一次见到伊莲娜,是在一位荷兰朋友办的观影会上。那期放映的电影叫《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法国片,讲的是爱情故事。他走进放映室的时候,电影已经开映半个钟头,屋内黑压压坐荧幕上尚着一片人。刘宇坐在最后一排。电影是关于陌生男女相遇最后相爱的故事。荧幕上不断切换黑白的画面,放映室的观众盯着荧幕目不转睛,刘宇却朝其他地方望去。他看到第一排有一个女孩,穿着红衣服,金头发。刘宇喜欢她的头发。
电影结束后,刘宇和荷兰朋友聊电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新浪潮时期的电影,刘宇和荷兰朋友聊起了新浪潮电影。原先坐在第一排的金发女郎起身离开,她像是一个人,没有同行的伙伴。刘宇转过头问荷兰朋友金发女郎叫什么。
“伊莲娜。”荷兰人想了想,告诉刘宇。
“俄罗斯人?”
“不知道。她第一次来参加观影会。”
“像是一个俄罗斯人。”
金发女郎已经走出门外。刘宇望着出口处,惦念着她的背影。她的眼睛蓝的很清澈,令人过目不忘。伊莲娜,他心中默默念叨。
荷兰朋友办电影会,是每晚都有。他第二天又看到刘宇,问他:“之前没看到你往放映室跑的这么勤啊。”
“最近放的电影挺有意思,我就经常来看看。”
第三天刘宇,电影放映一半的时候,荷兰朋友看见他起身离开。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七天。当伊莲娜再次走进放映室时,刘宇终于没有沮丧地离开了。电影结束后,荷兰人招呼着三位第一次参加观影会的朋友,他注意到刘宇和伊莲娜攀谈起来,两人有说有笑的。
“你喜欢这部电影吗?”刘宇问她。
“当然,喜剧电影是我喜欢的类型。”
“上周的《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你也喜欢?”
“它是部好电影,”伊莲娜顿了一下,“但它的基调略有悲伤,我并不是很感兴趣。”
刘宇点点头。他问伊莲娜要不要一起走,伊莲娜同意了。他们与荷兰朋友做了道别,便离开了放映室。刘宇绅士般地帮忙推开门,恰巧一股风迎面吹来。路灯点着昏黄的光亮,青沥石板像被涂上蜡一样,颜色是黄昏黄。刘宇瞄了一眼伊莲娜,她低着头走路,刘海遮住额头。昏黄的街灯落在她金黄的刘海上,像流苏一般在流淌。
“伊莲娜,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俄罗斯人。”
“我是比利时人。不过我的确有俄罗斯血统。”伊莲娜笑了笑。
刘宇挠了挠耳根。伊莲娜解释道:“我的祖母是俄罗斯人,后来移居到布鲁塞尔,在那里遇见了我的祖父。”
“祖母应该是挺好的人。”
“嗯。”伊莲娜低着头。她准备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刘宇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又挠了挠耳根,
“想念家?”
伊莲娜点点头。
接着两人走过一段路,路灯电丝突然断开,闪烁两下重又亮起。他们离放映室已经走远了一公里的距离。上海的夜晚,如非是商业区,街道上窸窸窣窣的人影很少。伊莲娜率先打破沉默:“祖母是聋哑学校的老师,她教孩子们钢琴绘画。她也经常教我钢琴绘画。”
“钢琴绘画可是中国孩子必备技能啊。”刘宇揶揄道。伊莲娜一副没能理解的模样,刘宇解释说,中国孩子的童年被课外补习班扼杀掉了,这才让伊莲娜明白他的意思。伊莲娜继续说:“祖母也是那个给我讲睡前故事的人。”刘宇想了想,在他小的时候,给他讲故事的那个人是他的母亲。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母亲林,因为他很久没有回到家乡。
伊莲娜回忆起在布鲁塞尔的日子,刘宇问他:“布鲁塞尔大广场怎么样?”
“我离开比利时前的第三天去过一次。小时候去过很多次,又或者没有,我记不清了。”伊莲娜告诉刘宇,她家在布鲁塞尔的城郊,进城有些麻烦,她更喜欢在小镇游乐。
“离开比利时后,我去了巴黎读书。”
“巴黎……”刘宇自言自语。
“对,巴黎。”伊莲娜重复道。
“在巴黎读艺术?”
“不是。我读的商科。我原本考虑过选择艺术,但毕竟为了维持生计,读商是一条更好的出路。”
目送着伊莲娜走上公车后,刘宇便一个人走在上海的街头。街道分外的寂静。道路两旁的树白日里绿油油的,到晚上便被染了墨。风鼓动树,婆娑间形成无数个幻影。刘宇想起伊莲娜提到巴黎,他还没有去过。他见过书上说的“巴黎”,是文化之都,是存在主义的发展地。花神咖啡馆里产生的诸多思想,刘宇还是少年时便在柔光下翻过一页页的纸张,咀嚼着诞生在八十年前的文字。遇见伊莲娜那段时间,他正在创作一篇存在主义的小说。他走在上海的街头,嘴上轻轻地说“巴黎”两个字,他想起铁塔,想起朝曦笼罩下的欧罗巴建筑,想起塞纳河,以及河水孕育出的璀璨文明。脑海中的想法一晃烟消云散,眼前仿佛有出现伊莲娜的眼睛。蓝色的眸子,是天空的颜色。
这个夜晚,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注视着街灯,心里说。
后来刘宇请伊莲娜去游轮,伊莲娜答应了。船行驶在黄浦江上,刘宇带伊莲娜走到甲板上。江风吹到脸上很是惬意。
“从未在欧洲见过这么高的大厦。”
她扭头向岸边望去,大厦“我爱上海”的巨型字幕变换着色彩,塔顶的探照灯把银色的光辉拉远,划开城市的夜空。
“现在你算见识过了。”
伊莲娜微启朱唇,她笑了,眼前的这个中国男人,身材并不高大,也不爱笑,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让她笑起来。刘宇盯着船底劈开的江水,水波的纹状变幻着,却从未断裂过,被扔到了江与天的边际。黄浦江上的高架桥,车流时动时停,从高架桥头铺至桥尾,再延伸到不同方向的道路上去。路灯扎根似的静立,街光像微醺的酒酿,透着陈旧。
“你出生在这个城市吗?”伊莲娜问他。
“上海?不,我两年前来到这里。我是一名作家。”
伊莲娜又笑了:“作家是有趣的职业。”刘宇苦笑,他转头去看江边的楼厦。这天早些的时候,刘宇和编辑部的李老师发生了争执。刘宇的小说,姓李的原先同他保证肯定会出版,今天在会议室李编说,这里要改,这里也要改。一叠手稿的前三页纸被划上了不下数十个红圈。刘宇觉得他拒稿的意思,心生不快,两人言语上有些冲突。藏在头脑中的烦恼,刘宇试图让江风吹散走,他转头,忽然撞见伊莲娜的面庞,一丝金发黏在红艳的香唇上,思绪顷刻全被晴空。伊莲娜的身后,是整个上海的夜。
“我来上海是学校里有一个交换生项目,我报了名,明年1月份回巴黎。”伊莲娜告诉刘宇。
“为什么选择中国?”
“老师说欧洲与中国的贸易处于繁荣期,这为欧洲人提供了很多工作岗位。我也想借此机会了解点汉文化。”
于是刘宇就和她讲起了中国的文化,伊莲娜听得很感兴趣。船开到了终点,刘宇牵着伊莲娜的手走下夹板,一起去了刘宇的住处。
进了门,伊莲娜说口渴。刘宇给她倒水,拿着水杯走回客厅时,伊莲娜已经躺在沙发上。她说自己有点累。刘宇坐在她身旁,给她讲自己的小说。伊莲娜右手半撑着脸颊,身躯弯在麂皮沙发里,室内的灯光并不强烈,刘宇的嗓音很低,伊莲娜想起祖母讲睡前故事的时光,她望着刘宇的眼神逐渐温柔起来。刘宇撞见伊莲娜的目光,心咯噔一下,他继续讲小说的情节,装作如无其事的模样。但他心中疑惑,先前听故事的人,反应并不像伊莲娜这般温和,尤其是讲完女主角自杀,大部分听故事的人都会面露惊讶神色。伊莲娜只是把小说当做又一个故事来听。刘宇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血管中的液体好像要喷涌而出。他讲完小说,又提起一件琐事,然后一闭眼,问伊莲娜:“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伊莲娜点点头。她说了声:“好的。”但声音很小,刘宇没有听清。他此时已经激动得失去神志,也不在意伊莲娜说了什么。
那晚上他们第一次交融,结束后伊莲娜说:“你的家伙事和前男友不是同一尺寸。”
听到这话,刘宇面露煞白,但他没出声。他不讲话,伊莲娜也不讲话。最后刘宇还是开口问她:“现在你是我的女朋友了吗?”
伊莲娜没有说“好”,说的是:“我会考虑的。”
这夜之后,刘宇一直和伊莲娜约会,第三天他们去上海城郊的一处小镇,刘宇带她去吃中餐时,伊莲娜嘴边的那句“我会考虑的”,终于变成了“我是”。
在小镇晚上,他们半卧在旅馆的床上。伊莲娜讲起前男友:“上一段感情持续了两年,分手后,我一度关闭了心门,不愿意去接触新的人或事物。”
刘宇想了一会儿,他站起来,然后在伊莲娜面前盘腿而坐,说:“伊莲娜,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或者谁从你的生命中离开,都不要为此伤心。这些都是生命的印记,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也正是经历过这些,我们的生命才完整。”
他正为自己所说的话自鸣得意,却看到伊莲娜满脸的怀疑。她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不希望你有烦恼。”
“你的意思是你会离开我。”
刘宇摇头,他没有这么想过。伊莲娜低下头,用指甲在床单上来回划着十字。刘宇问她,前男友做什么的,在哪里。
“他是画家,在巴黎定居。”
刘宇便没有继续说前男友,说起巴黎。他不惜一切赞美之词去形容这座他心中的文化之都,伊莲娜听着,翻了翻白眼:“巴黎没有你想象中的美丽,巴黎人很自负。”
床两侧点着两盏橘色台灯,墙上像是印上两个南瓜。刘宇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说什么。伊莲娜的金色发梢垂在胴体上,双肩的弧度和腰部的弧度,一同构成了躯体的凹凸曲线,南瓜色的灯光落在她的胴体上便化成漂浮的侧影。刘宇像是欣赏艺术品看着伊莲娜的胴体,它像是一份能永久提供快乐的担保,带给刘宇激情与幻想。他爱伊莲娜,所以无所谓一些无关紧要的思想碰撞。
他们第一次争吵,是在杭州旅游的时候。当时他们正在西湖上泛舟,十月的西湖,荷花已经过了盛情绽放的季节,开始收敛。荷叶上顶着包子大的半粉花苞,好像收起了一整个盛夏。荷启荷闭,但湖的水永远是同一模样,永远是清澈的青山在远处,藏在薄雾中,山色隐淡褪去。刘宇想到“山色空蒙雨亦奇”,他开始给伊莲娜讲国画山水的写意艺术。刘宇讲的陶醉其中,伊莲娜却是一脸恼怒的模样:“为什么你总是用消极的词语?”
“我哪里消极?”
“山色褪去,这就是很消极的说法。”
刘宇听不明白了,伊莲娜依旧是那副生气的模样。直到后来他把这件事与朋友一说,他才理解到与伊莲娜的分歧。朋友告诉他,或许是文化差异。不过那时刘宇已与伊莲娜分手了。
“你总是这样,心情很沮丧的样子。”伊莲娜继续说,她依旧在生气。刘宇环绕四周,忽然觉得船只很小,像珍珠,落在湖中央;又像是牢笼,把他困在湖中央。刘宇忍不住脾气:“我只是在和你说中国画的意境。”
“但你就是一个容易悲伤的人。”
两人争吵起来,后来谁也不理谁,两人默默地下船,又默默地走完桥段,下午去河坊街刘宇主动开口,两人才像正常情侣重归于好。
然而这件事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他们从杭州回来后,经常吵起架。比如当刘宇向伊莲娜推荐一本法国文学,伊莲娜说,在法国已经没人看了。她往往还要再补一句:“我不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刘宇琢磨着这句话,难道自己活在过去?他觉得自己除了爱好古典文学,并没有脱离时代。但对伊莲娜来说,自己就是这样的形象。
他们有次去一家餐厅,餐厅是以梵高为主题的。于是两人就聊起梵高。
“梵高的画给人以怪异之美。”
伊莲娜冷笑两下,她纠正刘宇:“不,我每次看他的作品,都是很祥和的体验。”
“《星空》里的夜云,星月,都是扭曲的。梵高有重度抑郁,他的作品都会带着阴郁的色彩。”刘宇认真起来。
“我们不说这个吧,每次我们讨论一个事物时,意见总是不一。”伊莲娜故意用刀叉去敲打瓷盘的侧边,锐利的撞击声更像是挑衅。刘宇不说话了,他记得自己看《梵高传》的时候,心如同被铁槌一次次地敲打。传记的前言,印刷着梵高的自画像,刘宇忘不了他的眼睛,泄露着所有的酸楚与颓丧。
伊莲娜说完,等着刘宇的回答。刘宇岔开话题,讲起了其他的事。他心里有根刺卡住了。现在他学聪明了,遇到可能会引起争执的话题,他会首先选择沉默。无论他多想站明自己的立场,凝视着伊莲娜天空般的蓝眸,他便学会了闭嘴。他同自己说:“伊莲娜说过,她并不喜欢痛苦。”这句经常被他念叨起的话逐渐成为刘宇的座右铭,只是当伊莲娜躺在自己身旁睡着时,他会想起一个问题:若干年之后,陪在我身旁的又会是谁呢,会不会是伊莲娜?
十二月份是期末月,伊莲娜需要投入身心地备考。刘宇和她只能在周末见面,平日里偶有几次刘宇在伊莲娜学校旁的咖啡馆辅导她中文。刘宇白日改稿,晚上闲来无事,又会往荷兰朋友那里跑。他去看电影,在放映室里却如坐针毡,坚持到电影结束后才离场。除了简单的寒嘘外,他也不与荷兰人有过多的交谈。又或者,他会在隔壁的便利店买两罐啤酒,一边看着黑白的荧幕,一边喝着醉醺的酒精;喝完一罐再开另一罐,也不与旁人讲话。他盼着周末,等到日历上撕掉一个硕大的“五”字,他的眉目总是扭曲地跳起舞。十二月的前两个周末皆是如此,在第三个星期五降临时,伊莲娜发消息给刘宇:“下周一的考试很重要,我见不了你。”
刘宇拨通她的手机号码:“我明天想见你。”
“但我真的很忙。”
“哪怕只是晚上吃顿饭,我只想见见你。”
“我也想见你,但是备考脱不开身。”电话那头说。
“伊莲娜,没有你的日子我快疯了。”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终于传来声音:“好吧。”
伊莲娜来到刘宇住处,两人亲吻起来,舌头搅缠在一块。鱼水之欢后,伊莲娜想看电影,刘宇便打开投影仪,伊莲娜选了叫《纸镇》的电影。影片中有一句台词:一切都如纸一般虚妄。
伊莲娜问他:“你怎么想的?”
“人就像一张白纸,没有厚度没有重量,不过任风摆布罢了;人呢,不过被命运摆布。”
“对,生命是虚妄的。你知道吗,在法国,很多人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一张纸,社会自杀率很高。”
“可哪怕是一张纸,也有它一张纸的意义。”刘宇说出他真正想说出的话。
“无所谓它有没有意思。我觉得,人活着开心就行。”
刘宇并不认同,他苦苦追寻意义之说,现在竟受到反驳。事实上在存在主义的框架中,伊莲娜说对了一半。
“萨特认为,生命确实没有意义,但是正因如此我们需要给其创造意义。”
伊莲娜看着他,嘴上依旧说着:“没有意义的,人活着快乐就好。我希望你也能快乐。”刘宇感觉到讲下去又会有矛盾产生,他去楼道抽起烟。
他进屋后,他注意到伊莲娜卧在沙发,一副正在思索的模样,别没有打扰她。刘宇翻看自己的手机,发现李编的消息:手稿已退,请另逢高就。刘宇知道被拒稿了,他一时头欲裂开似的,追问姓李的为什么小说被拒,李编辑连着给出很多批评,刘宇意识已经混沌了。他看不下去,只是关了手机。
忽的他才想起伊莲娜,刘宇转过身,正看到她瞪着两颗眼珠子怒视着自己,泪水啪嗒就掉下来了。刘宇的脑壳疼的更厉害。
“刚才进来以后,你一直沉默着。”
刘宇依旧沉默着。
“你总是这样,一次次地伤害我。”
“我没有想过伤害你。”
“我们就像是冰与火一样,是永远不相融的。”她脸上的泪水难以控制地往外涌。
“那你走好了!你别留在这儿,永远不要进屋子!永远不要见到我!”声音在屋梁上萦绕,刘宇之后回想起这件事时,惊叹自己的喉咙从未迸发过如此高的声音,当时伊莲娜怔住了,她看着刘宇,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人。伊莲娜的眼神中,包含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起身收拾自己的衣物。她并不慌忙,有条不紊地叠好衬衣。
“你知道吗,为了见你一面,我放弃了原来备考的时间。你知道我身上背负的压力有多大吗!”伊莲娜摔门而去。刘宇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客厅,他又点起一支烟。当他抽起第四支,他听到门外有响声。刘宇抬头静悄悄地注视着门,他暗暗觉得伊莲娜会回来。但那副厚重的门终究没有打开。
屋子里只留有他一人。刘宇环抱膝盖,坐在沙发上,这是刚才伊莲娜卧着的地方。他想起伊莲娜第一次来他家,她卧在沙发微睁双眸,金色的发绺垂在肩头,刘宇伸手抚摸伊莲娜的头发,手指像开垦机使发梢发叉,微润的潮湿感递向指尖。
刘宇伸手,却只碰到冰冷的沙发麂皮。他感觉自己好像永远失去伊莲娜了,然后他开始哭。刘宇已经把书的事抛在脑后。自从他与伊莲娜相识,书稿在他心中的份量便逐渐被取代。如果伊莲娜真的离开他,他很难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他甚至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第二天刘宇手提着玫瑰花去了伊莲娜的宿舍,他没有打扰她,把花和一封信纸留在伊莲娜的桌头。信上这样写:
伊莲娜:
我一直在想着你和我的事,你知道,我是爱你的。若不是编辑部的琐事,我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考试近期专心备考,我永远陪伴着你。毕竟,没有你的我根本无法呼吸。
刘宇
后来伊莲娜与刘宇重又保持联系,只是缄口不提分离一事。伊莲娜考试期间,刘宇没有再去找她,在手机上每日有些寒嘘。月末的时候,伊莲娜从学业中解脱出来。她给刘宇发消息:下周二我离开上海了。伊莲娜提早半个月回巴黎,刘宇不知道是否与自己有干系。周二他去浦东机场,伊莲娜穿着刘宇第一次见到她时穿的红衣,刘宇在人群中一眼便瞧见到她。
“走啦?”
“嗯。”伊莲娜从斜挎包中拿出登机牌,她在找航班号和登机口。九号登机口,af0211航班。
刘宇盯着伊莲娜,竭尽所能地记住她面庞的每一处,甚至细微到毛孔。伊莲娜上和他拥抱,在他耳边说:“我还会回到中国的。”
这句话是给刘宇打的包票,他悬着的心落下了。伊莲娜捋了捋发梢,向检票处走去。刘宇在她身后,注视着她的背影,心里祈祷:伊莲娜,回头吧,哪怕是让我看最后一眼。然而伊莲娜终究是没有转身,径直朝登机口走去。
广播开始播报:航班A-F-0-2-1-1准备起飞,航班A-F-0-2-1-1准备起飞。刘宇走到玻璃窗旁,停机坪一架客机正缓缓滑跑。天上零碎地飘着几朵云,此外便是清一色的蓝。那蓝,不及伊莲娜眼眸的半分。
回到欧洲后,伊莲娜依旧和刘宇保持着联系,但并不频繁。伊莲娜解释,虽然是假期,但和老友久经未见,她每天都和朋友去咖啡馆聊天,两地又有时差,自然难以同刘宇说上太多的话。她抽出一段时间回到布鲁塞尔,那会儿甚至和刘宇失联了。刘宇在伊莲娜走后,也没有再踏入过放映室。他也再未打开过自己的手稿,似乎把出书这件事忘得清净。刘宇总是在黄昏之后坐在黄埔江边,掰开装着啤酒的易拉罐,失神地看着江水流逝,不时默默地酌饮一口。一罐饮尽又掰开另一罐。
刘宇在正月初一前的第三天抢到张车票,他在终点站前一站下了车,回到了阔别三年的老家。他见了父母,朋友,发现自己在上海竟然没有想念这里的人和物。他是南方人,南方的街巷遍布广,几乎占去了这座城市除去新城的所有区域。当他用手去丈量街巷的青砖,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蹦跳地经过此处,与邻坊小孩嬉闹的无忧年代。那一刻,想家的感情像是推迟了三年一齐涌来,后知后觉的他先前在上海奔波,也未顾着家。大家围着一桌吃团圆饭时,娘说,宇,多吃点。他就闷下头一个劲地扒饭碗。爹说,宇,去陪你小外甥放土炮仗,刘宇就拿着炮仗盒出去,在后院子陪六岁的外甥放鞭炮。他很久没有闻到硝烟味,虽说也些呛人,可他小时候经常放这土炮仗。
刘宇回忆和伊莲娜第一次漫步在街头,他终于明白她那时对布鲁塞尔的想念。伊莲娜在黄埔江上坐游轮的时候,她说想去中国的其他城市领略风光,刘宇现在突然后悔起来,没有领伊莲娜到自己的家乡走一走。家乡的天比上海蓝,更接近伊莲娜眸子的颜色。过年期间,白日里刘宇忙着走亲串门,晚上就发消息给伊莲娜讲亲戚的琐事,七姑的侄女嫁到北方一座小城,八姨的儿子到省城打拼却迷上赌博,欠下近百万的款额。刘宇噼里啪啦地发出一大段消息,伊莲娜回复给他“嗯”或者“好”,又或者说,她在外面,有点忙。
大年初三去姥爷家,姥姥在饭局上问刘宇,孙儿,谈着女朋友没有。刘宇不想讲伊莲娜的事,他嫌麻烦。于是他摇摇头。姥姥说,李家大闺女你认识吧,小时候一起玩的,你们两人聊聊。家里人急着做媒,刘宇盘算着只是见个面,好应付过去。他看到李家女儿,十多年前的玩伴,一下子亲切起来,但是又有些许生疏。李家女儿说:“刘宇,你去了上海?”
“嗯,在上海。”
“上海很大吗?”
“很大。”
“楼高吗?”
“高。”
“多高?”
刘宇比划了一下:“大概把咱家房子和你家房子垒起来,再乘三倍这么高。”
然后两人对视了一下,都笑了。刘宇开始讲起自己在上海的这几年,他认识到一个荷兰朋友,在一所高校教电影专业,闲暇时组织观影会;他又讲起一个姓李的编辑,他的眼光犀利,刘宇告诉李家小女,李编辑初看他的手稿夸赞连连。“真的吗?”李家的女儿仰着头问他。刘宇点头。他没有告诉她后来被拒绝的事情。然后刘宇讲了在上海遇见的其他人或事,在上海三年都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当然,他没有提起伊莲娜。
刘宇和李家的女儿互相留下联系方式后,晚上刘宇发了条消息给伊莲娜,我们的交往先暂停下。那会儿巴黎时间正是下午六点左右。六点十三分的时候,伊莲娜拨通了刘宇的手机。
“我们……到此……到此为止了吗?”刘宇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啜泣声,伊莲娜的声音像是磁盘卡壳般一顿一顿的。
刘宇沉默了。他一听到她的哭声,尾开始搅动,震颤。他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分隔两地,思念挂在心头会拖累你。”
“我从来没有为此担心过。”
“没事,我没有其他意思。”刘宇挂了电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说,他不忍心听到伊莲娜的哭声。每次伊莲娜流下泪的时候,对他来说就像是一种折磨。那夜刘宇没有入眠,他卧在床上面对圆缸大的木窗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给伊莲娜留言,我们分手吧。伊莲娜醒来后,只是回复了一个“好”字,这次她没有再拨通刘宇的电话。
事实上在这个星球的另一端,伊莲娜已经在和一个白人男子约会,他们从学校的舞会相识。伊莲娜没有告诉刘宇,他直到删去伊莲娜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这件事。
刘宇在老家一直待到三月,枝头已开新花,风也逐渐有了温度。他和李家女儿已经开始正式交往,回上海前他和李家女儿说,再给他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如果书没能成功出版,他就回来按父母的意愿,做一名中学教师。
他从火车站走出来,车站广场黑压压地挤着人,人们头顶的上方是天穹,只挂着稀疏的几朵云。刘宇望向天空,曾经他每次看到天空都会想起伊莲娜的蓝眸,现在,他站在人流如水的车站广场,天空湛蓝,他不再有其他的想法,蓝天只是那个蓝天,而非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