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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事发

时日总是在不知不觉间过去,转眼,距离旻元所说的十日之期,已只剩下六天。

花如言连着数日心中惶然不安,每当接触到花容月貌二人欲言又止的神情,总会想起如语一句:小穆既已向你下令,便是心意已决,再不可转圜的,你若一味只想回避,恐怕不能够。不由更觉惘然。

这一日清晨正巧姚绮枫遣了宫女依荷送来岩兰香花茶包并一套白瓷茶具,依荷笑盈盈的面容一如姚绮枫,“淑媛娘娘命奴婢务必告知婉妃娘娘,这岩兰香须得用白瓷茶壶冲沏方能出其清香。”

花如言微笑道:“难为姚淑媛记心了。有劳姑姑走这一趟,还请姑姑代本宫谢过淑媛。”礼尚往来,她又命花容配了菩提子茶包交给依荷带返珍秀宫。

着令访琴送依荷出去后,花如言一如往常般前往颜、冼二妃宫中请安。

颜瑛珧平日话并不多,一向只是依了礼问安后,便让她退下,今日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并不马上让花如言离开,而是把她引进了内堂中,半带疑虑地问道:“妹妹近日可是到过清宛宫去?可有对花贵人说过什么话?”

花如言听到此问,心下不由一惊,迟疑道:“臣妾确曾到清宛宫中探望妹妹。”咬一咬牙,又道:“说的不过是寻常体己话……姐姐何出此问?”

颜瑛珧皱起了眉头,目内忧虑更甚,道:“妹妹果真没有提及别的事吗?那为何昭妃妹妹会在太后跟前说那样的话?”

花如言更觉惊异,禁不住问道:“昭妃娘娘在太后跟前说了什么?”

颜瑛珧垂下头来,眉头深锁,思虑片刻后,方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昭妃妹妹言下之意,她只跟太后说,妹妹你日前到清宛宫中内,不知可是与罪妃花氏另有图谋之心,恐怕来日会扰乱宫闱……太后听了只是不言语,并未示下,只怕已听了进去。”她复抬起头,忧心忡忡地看着花如言,“妹妹,你日后千万要小心。”

花如言兀自觉着惴惴不安,依旧沉静道:“多谢姐姐提点。只不过,妹妹相信清者自清,我没有说过的话,没有做过的事,任凭是谁人,都不能加诸在我身上。”

颜瑛珧闻言,眉宇间的忧虑更为浓郁,摇一摇头叹息道:“如言妹妹,你初进宫中,宫内许多不由人所掌握的事,你并不能晓得。”

花如言心知对方所言非虚,个中的道理只是不言而喻,心头暗自戚戚然,却不愿往深一处细思,如何冼昭妃会以自己曾到清宛宫探视如语为柄,向皇太后进言。而如语……更不可能向琼湘透露半句她所说的话……不,绝对不可能。

思绪落定,她正想开口说话,便见颜瑛珧的主事宫女秋烟脚步稍显匆忙地来到堂前,语带慌乱道:“娘娘,珍秀宫姚淑媛出事了,昭妃娘娘命人来请娘娘您马上过去。”

花如言心倏然地往下一沉,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颜瑛珧一把拉过她的手,道一句:“妹妹随我一同前去看看究竟。”便急急随秋烟往外走去。

到得珍秀宫门前,花如言和颜瑛珧拾级而上之时,忽闻一阵放浪形骸的大笑声尖厉地响彻庭院之内,震起惊心的回响,隐约又听得宫人们慌急地叫唤:“快拉着淑媛娘娘!快!”

转眼间,宫门前的喧嚣更为清晰,那狂放不雅的笑声愈加响亮,宫人们的声音亦更为失措:“不能让娘娘出去!快拦下她!”

然而终究是太迟,随即自宫门内奔出一名大笑不止、癫狂失魂也似的女子。

花如言和颜瑛珧见状不由大惊失色,只因那女子手中乱舞着一袭衣裳,该是刚从身上脱下的,她此时上身则只余一件桃红小衣,生生地露出了泰半雪白娇嫩的肌肤和凹凸有致的身段,下面的浅青色湖水纹百褶裙湿漉漉一片。凉风吹送间,花如言分明闻到了一股菩提子的花茶香气,心头“咯噔”一声,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宫门前值守的太监们有的神情惊异、脸色通红地转过了头去,有的想拦住那女子,却又不敢上前,最终只得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展开手中的轻绸上裳忘情地翩然旋转,笑声是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陶醉及迷乱,满头青丝乱蓬蓬地披散在脑后,随着她的动作如紊乱的飞絮般飘扬在脸庞上,和着那样放浪的狂笑声,犹如是凄艳恐怖的厉鬼,更因她的衣不蔽体而带着几分****沉沦的放纵意味,令人触目惊心。

当那女子稍稍停顿,覆于面上的乱发悠悠垂落而现出了那一张异常潮红的圆润脸庞之时,花如言整个儿呆住了,这不知因何故迷失了心智的女子,竟是姚绮枫!

颜瑛珧显然也是惊骇得无以复加,怔怔地立在原地半晌后,方回过神来高声下令道:“来人,速把姚淑媛拉下!”

“你们为什么都躲开了,皇上在看我跳舞呢,你们来和我一起跳呀……”姚绮枫声音嘶哑却不失娇媚,一边向围拢在四周的宫人们伸出手来,一边仰首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但当宫人们要拉住她时,她又如灵活柔软的小猫一样冷不丁地闪躲开来,如是一场意趣盎然的嬉戏。

花如言来到平台上站定,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脸色煞白一片,心惊不已。眼看宫人几次差一点便要拦下姚绮枫,均被她闪避了开来,心不觉悬起,下意识地往前走一步,往姚绮枫正纵情旋舞的方向靠近,伸手就要拉住她的手臂。

没想姚绮枫却反应奇快,一下重重地拨开了她的手,那一张笑意略显狰狞的脸庞“呼”一声凑近她,幽幽道:“皇上要看我跳舞,我不能停!”

花如言重心不稳向后踉跄了几步,自姚绮枫身上传来的菩提子气息更浓,映衬着那神情诡异的脸庞,越发令她惶然。

一团混乱间,忽而自前方掠过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夺过姚绮枫手中的衣裳披在那外露不堪的身躯之上,再一手以绳索把挣扎不止的姚绮枫双臂束紧,方将这无可动作的迷乱人儿往宫人们手中推去。宫人们慌得扶稳姚绮枫,忙不迭将她围过严密,唯恐她又再挣脱。

花如言这时才看清,那轻而易举制服姚绮枫的人,是一名锦衣侍卫服饰的男子。正自不安间,听到颜瑛珧的声音响起:“参见皇上!”忙转头看去,果然看到旻元正一边步上台阶,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姚绮枫。一众宫人,以及刚自宫门而出的冼莘苓连忙向其行礼。众人的敬呼声无不带着几分事发后的仓惶之意。那锦衣侍卫从容不迫地上前随在旻元身后,面无表情,似是并未发生任何事。

旻元不发一言,越过跪伏在地众人,往正受宫人围拢牵制的姚绮枫走去,姚绮枫此时安静了些许,眼光渐渐显得涣散无神,目无焦点地张望前方,对站立于跟前的旻元似是视而不见。

他静静地审视她片刻,眉头轻轻一皱,口中沉吟一句什么,随即下令道:“传御医!”

待田海福领命匆匆去了后,旻元方命众人平身,将神志犹为不清的姚绮枫送进了珍秀宫内殿中。

依荷早已哭得两眼通红,难掩慌张地为已然平静下来的姚绮枫穿上衣衫。花如言心下忧心不已,只因适才进殿之时,她注意到大殿中的檀木香几上一壶打翻了的茶水,溢出的茶料正是菩提子花。一时又不知姚绮枫何故会呈此疯狂之态,只得强自镇定地静观其变。

冼莘苓此时的神色含着一丝仓惶,隐带痛怜地看着半眯双眼神绪未定的姚绮枫,似是全然忘记了眼下应该做的事。颜瑛珧虽也惊魂未定,总算未曾全失方寸,忙开口质询道:“姚淑媛如何会这样?依荷,你来说,你家娘娘何故会如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依荷听到责问,浑身颤抖着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求皇上恕罪,求娘娘恕罪!奴婢不知……奴婢也不知为何淑媛会如此……前面一直好好的,突然就……”

颜瑛珧蹙起眉头,不满道:“你乃珍秀宫主事宫女,贴身侍奉淑媛,淑媛有此不测,你竟全不知情?!”

依荷眼泪直流,泣不成声,呜咽道:“淑媛今日并无异常,后来不知何故……”仿佛想起了什么,她脸上突然一僵,停下了言语。

颜瑛珧正想追问,旻元却摆了摆手,道:“御医马上便到,先别妄下判断。”他此言一出,竟是生生将依荷几欲出口的话堵了回去,颜瑛珧看了他一眼,亦知意不再多问。

花如言站在姚绮枫的床榻前,目含关切地看着她,只见她已阖上了双眼,额角上有些微汗湿,发丝缭乱地贴在额前,脸上的潮红慢慢地减褪,余在双颊的是一抹浅浅的灰青色,竟似是药效过去的光景。思及此,她不由打了个寒战,难道真如自己一开始所猜测的,有人向姚绮枫下了乱其心志的迷药?

过不多时,田海福便引了御医进殿,旻元道:“程御医,速为姚淑媛诊脉。”程御医诚惶诚恐地来到姚绮枫榻前。花如言让开了一步,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为姚绮枫手腕覆上绸巾,搭上脉的一刻,那瘦长的脸上便微呈诧异之色,把脉辰光愈长,那惊疑的神色便愈重。

冼莘苓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神色的变化,铁青着脸问道:“姚淑媛到底如何?”

程御医听到冼莘苓发问,面上又是一惊,忙收了手,对旻元躬身道:“禀皇上,臣斗胆,想问一下淑媛娘娘这一日可有进食何物?”

旻元看一眼地上的依荷,道:“你如实告知程御医。”

依荷战战兢兢道:“奴婢遵命。”开始细细回忆,声音止不住地抖颤,“淑媛平素便没有进食早膳的习惯,一般只喝点加冰糖的花茶,今日淑媛也不例外,命奴婢备了岩兰香花茶,是了,淑媛喝下两杯茶后,便命奴婢送一些去给婉妃娘娘,奴婢依命而去……”她说着,慢慢地抬起头,眼光畏怯地在花如言身上掠过,只迟疑着似是不敢再往下说去。

冼莘苓揣测地看着依荷,道:“后来如何?”

依荷咽了咽,道:“奴婢把岩兰香茶包送到玥宜宫,婉妃娘娘回了一包菩提子茶包给淑媛。淑媛收到婉妃娘娘的回礼,非常高兴,马上命奴婢冲沏……”说到这儿,她脸色变得惊惶,哽住了喉咙再难成言。

花如言且惊且愕,又有一份早有预料的笃定,随即涌现于心底的是滋味莫名的沉郁。她皱起眉来回视依荷猜疑的目光,只等那一句预谋在先的话直指自己。

冼莘苓焦灼道:“在皇上跟前,你胆敢有所隐瞒?”

依荷慌地伏身在地,道:“奴婢不敢!奴婢后来为淑媛冲沏了菩提子花茶,淑媛品过几杯后,便开始……开始失常……”

程御医这时恭声对旻元道:“皇上,臣能否看一下淑媛娘娘之前所喝的两种花茶?”

旻元此时神色平静无澜,只轻轻点一下头,对田海福道:“你与依荷一道前去把花茶取来。”眼光中有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落在素来谨小慎微的程御医身上,同时也留心着花如言。

少顷,依荷便端了两个茶壶进内,一个是白瓷壶,一个则是寻常的朱砂壶,花如言心下知道,那白瓷壶中是岩兰香,朱砂壶中定是菩提子。细看之下,果然是殿外所见的那个打翻的茶壶。

程御医取了两个茶壶仔细地检视着里内剩余的花茶,一番细致查验过后,他脸色更为凝重。最后,他放下白瓷壶,举起朱砂壶道:“禀皇上,据臣验证,此菩提子茶中,含有大量的五石散。”

此言一出,在座的众人均为之大惊失色,五石散乃宫中禁药,沾者必以死论罪,程御医言之凿凿,是毋庸置疑的肯定,更使得众人心思各异,各怀思虑。

程御医继续道:“适才臣诊视淑媛娘娘的脉息时,已发觉娘娘似是服食了过量的五石散之像,臣知兹事体大,不敢轻易断症,方求皇上准许臣查验娘娘所食用之物。”

旻元微微颔首,道:“你确定姚淑媛服食了五石散?”

程御医敛目道:“回皇上,臣确认无误。”

花如言虽已估计到在茶水中恐有异样,在听到程御医确凿的断言后,仍然难禁那震动心神的惊异。霎时间,她心乱如麻,脑中凉凉地闪过一个若隐若现的念想,这茶中之药,恐怕是花容月貌二人所为……

不知是心有不安,还是巧合,她抬首的一瞬间,竟觉旻元正以玩味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不知他注意自己有多久了,心头更惊。

待得她定神回视时,他已移开了眼光,语气带着几分严厉道:“姚淑媛违逆宫规,私藏禁药,更罔顾律法服食而扰乱宫闱,此乃不可饶恕之罪。”他顿一顿,目光淡淡扫过冼莘苓惊痛交集的脸庞,方一字一眼道,“再不可容留于世。今贬其为庶人,待她醒来后,即押往宗人府听候发落!”

花如言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服食五石散扰乱宫闱的罪名,必定会使姚绮枫性命不保,下意识地走前一步,正想开口求情,一旁的冼莘苓便道:“皇上,臣妾心中有疑,姚淑媛虽初进宫中,却亦是知礼数守宫规的本分人儿,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有那私藏禁药的行径!更何况,姚淑媛进宫前经姚宰相一力调教,更是知悉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如何会突然犯此致命的大错?而且,皇上,姚淑媛今日连饮了两种花茶,为何她自家的岩兰香无异,偏偏是后来冲沏的菩提子含有五石散呢?皇上,此事有太多疑问之处,求皇上莫要过早下定论,不若待姚淑媛醒来后,细加查问一番,方再定案不迟!”

旻元听了冼莘苓的话,不甚在意,似笑非笑地看向欲言又止的花如言道:“婉妃,你意下如何?”

花如言没有想到旻元会出此问,一时心绪微有张皇,到了嘴边的求情话语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事至如此境地,她是否该顺应旻元之意,方为识时务知进退?或许,应使姚绮枫于此时送上性命,不必日后自己为难方为上上之策?

她本已走出了一步,尤显引人注目,默然犹豫间,众人的眼光均落在了她身上,似是平白添加了一道无形的压力,迫使她再无规避的余地。

她深吸了口气,开口道:“皇上,臣妾以为,昭妃姐姐所言不无道理,此事确是疑点重重,切不可妄下定论,错伤无辜。”她意味深长地看向旻元,又道:“若要定罪,也该查明事实,确证无疑,方可安服人心。”

旻元嘴角微微地下垂,似是短叹了一口气,方道:“如此,便待姚氏醒来后再一问究竟。”

花如言垂下了头,他那若有似无的叹息幽幽地传进了她的耳际,使她心跳倏然加快了两拍。

待过了约莫一炷香的辰光,姚绮枫方慢慢醒转,她睁开迷蒙的双目,床榻前的数个人影随即映入了朦胧的视线中,头部的昏重疼痛使她止不住地呻吟出声。她在依荷的搀扶下挣扎着坐起了身子来,一手重重地拍一拍额际,弱声道:“我好难受……”

坐在榻沿前的冼莘苓忙对依荷道:“快去取解药茶来!”又亲自替她把敞开的衣裳前襟拉整严实。

姚绮枫渐次察觉到了身上的不妥,脸色煞白地抬起头来,竟见旻元亦在殿中,不由更为惊惶,一手拉紧冼莘苓的臂膀,颤声道:“表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这是……我究竟怎么了?”她脑中浑沉一片,有模糊的记忆撞进了思绪中,似是失了控的自己,滚烫的身躯,亢奋的感觉,还有……还有自己的一双手,忘情地解尽衣衫……她双手抱住脑袋,用力摇头道:“不,这不是我……不会是我……”

旻元注视着兀自惶然的姚绮枫,一言未发。颜瑛珧看了他一眼,也沉默着,眼光揣测地看着冼莘苓表姐妹二人。殿中一时安静得只余姚绮枫的低泣声,花如言眼见她如此,心下不安更甚。

冼莘苓掏出丝帕为表妹擦去泪水,柔声道:“绮枫,你仔细想想,你今天都见过什么人,进食过何物?不要着急,好好想想。”她一贯疾言厉色,如今这般温语和颜倒是显出了对表妹的真心关切。

姚绮枫双手依旧紧紧抱着头,十指插进了凌乱的发丝间,似是她此时紊乱的心志。她双眼惊骇难禁地圆瞪如铜铃,脑间一遍一遍地回忆今日清晨的事情,惨白如纸的面容更多添了几分茫然,如是想到了什么,又恍若什么都想不到。最终,她轻轻摇了摇头,戚戚然道:“我并没有见过什么人……也没有吃过什么,我只是喝了点茶……”她越往下细思,脸色便越难看,眼眶霎时变得通红,泪盈于睫道,“喝过茶后……喝过茶后……”她哽咽住了,再说不下去,只埋下头抽泣不止。

冼莘苓心疼地皱起了眉头,动作轻柔地抚着她耸动的肩头,片刻,方回过头对旻元道:“皇上,您听绮枫这么说,便该知道绮枫并没有私藏禁药,更不是她自己偷服五石散,而是有人设计陷害的!”

她话音刚落,姚绮枫身子明显地一颤,泣声略停了一停,缓缓地抬起了泪痕满布的脸庞,茫茫然地向花如言看来。

花如言接触到她的眼光,不由一惊,目内禁不住泛起了一丝痛心。

旻元负手而立,冷声道:“姚氏所说也不过是她一己之言,并不能证明她全无罪责。”他看向姚绮枫的眼光不带丝毫感情,“孰真孰假,只待细查后,方能知晓。”

冼莘苓咬了咬牙,跪倒在旻元脚下,道:“臣妾恳求皇上不失偏颇地彻查此事,不使任何人蒙冤。”

旻元冷冷地看着冼莘苓,目中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憎厌,“昭妃大可放心,朕定必会公正查明此事,不枉,更不纵。”

冼莘苓唇边带上一缕无奈,垂下头道:“如此臣妾便安心了。”

紧接着,旻元下令珍秀宫上下禁足,待五石散一事查明真相后方可赦出。

姚绮枫拭去一把泪水,哽声道:“绮枫有话想对婉妃姐姐说,不知如今绮枫可还能与人单独谈话?”

花如言听她突然要求与自己单独说话,心头更觉惊异,稍定了定神,对旻元道:“求皇上允了姚淑媛所求。”

旻元看向她的眼神中意味略显复杂。她心下暗暗明了,此时此刻,她每行一举,均有可能为自己带来预想不到的危险,明白的同时,她也知道,有些事她不得不为之。如果罪孽当真是她一手造成,她亦愿意承担任何后果。

他如何不知晓她的心思?脸庞上泛起一抹苦笑,对颜瑛珧和冼莘苓道:“你们随朕到殿外。”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内堂。

花如言看着颜瑛珧和冼莘苓率了一众宫人离开后,上前把内堂的大门掩上,与此同时,听得姚绮枫道:“婉妃姐姐,我刚才记起,我是喝过你送来的菩提子茶后,才会失控的。”

花如言身子僵了一下,倒抽了口冷气后,方缓缓地回过身来,面向床榻上的姚绮枫道:“如果我说我全不知情,你会相信我吗?”

姚绮枫双眼泪意盈盈,一口气哽在喉中,半晌,方平下了汹涌在胸臆间的激动,哑声道:“我正是因为相信你,所以刚才才不在皇上跟前说出来。”

花如言心头是隐隐地抽痛,苦涩一笑,道:“可是如果你真的对我没有怀疑,此时便不会来问我这一句话。”

姚绮枫的笑容在泪水中益显清冷:“自爹爹告诉我,我可以为姚家做的事,便是进宫侍奉皇上,我已经知道将来等待我的是怎样的路。我何尝不知宫门之内人心难测,步步惊心步步维艰?我何尝不知婉妃姐姐你一开始对我提防有加?我都知道……”她脸庞如带雨的梨花,颓然委顿,“我只是想不到,会这么快……会这么快发生在我身上……”她仰头注视着花如言,“我只想听你说一句,此次之事,当真与你无关吗?”

花如言忍下鼻中的酸楚,道:“绮枫妹妹,无论你相信与否,我只能说,我并没有害你之心。”

姚绮枫止住了眼泪,连连点头道:“我相信你。”

花如言思忖了一下,道:“你可还记得,喝下菩提子茶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姚绮枫抚着额际,蹙起眉头细细回忆,许是又再记起了自己迷乱之时的窘态,面容越发苍白如雪,眼中又再涌上了水雾,哽咽道:“只是依荷为我冲沏花茶,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并没有什么事……”她泪如雨下,泪水蜿蜒地流淌到嘴角,渗进唇舌间,是苦咸的滋味,使她再不愿想,不愿说,不愿听。

花如言听着她凄绝的哭声,心早已揪成了一团,也不再说话,在旁默默陪伴了良久,待她显出了困意,安抚她歇下后,方静静离开。

出得珍秀宫,花如言目光锐利地看向侍立在鸾轿旁的花容月貌二人,一步一步向她们走近,将她们二人脸上的不明所以尽收眼底,不由冷笑,却暂不动声色。待返至玥宜宫后,方屏退所有宫人,与花容月貌三人进入内殿中,不容她们出言,开口便道:“我说过不可轻举妄动,你们为何不听?”

花容月貌面上疑惑之色更浓,迟疑片刻,花容讷讷道:“如言姐姐,难不成你认为姚绮枫之事是我们姐妹俩所为吗?”

花如言冷冷地转首盯向她们,道:“难不成你们要说不是你们做的?”

月貌却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道:“的确不是我们做的!”

花如言直勾勾地注视着月貌,似是想把她的眼底所隐藏的一切看个透彻,道:“我知道你们是千门老将,你们要存心骗一个人,势必可以骗过去的,可惜我并没有糊涂到底,我相信你们,但没想到要你们会把这份相信作为可利用的捷径!事情已经发生了,如你们所愿了,为何你们就不能对我说一句真话?”

月貌咬着牙,垂首不语。

花容眼中泛起了泪光,道:“如言姐姐,我们并没有骗你,这事真的与我们无关。”

花如言惊疑莫定地扫视着她们二人的脸庞,最终她紧紧地瞪着花容,道:“果真不是你们所为?”

月貌冷笑一声,道:“如果真是我们干的,我们下的只会是毒药。”

花如言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暗知月貌所说的确是实话,如若她们二人真想代她取姚绮枫性命,又何必施放五石散,牵出如此风波,惹人侧目?她重重地跌坐在贵妃榻上,疲倦地紧捏眉心,意图舒解半分心头的混乱。

片刻,她闻到一阵清芬醇和的茶香,半眯双目循着香气看去,原来是花容为她端来了茶水:“如言姐姐,你累了,先喝口茶吧。”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接过温热的茶杯,抬头歉然道:“花容、月貌,事出突然,我刚才心里太急,错怪了你们,是我不对。”

花容微笑着摇了摇头以示不在意。月貌则撇了撇嘴,道:“当务之急,还是先弄清谁在茶中下的药,要不然,你定会被牵连在内!”

花容闻言,忧心地皱起了眉头,道:“小貌说得对,如言姐姐,此次之事大有蹊跷,一定有别的人想趁此对付你。”

花如言浅浅地饮下一口茶,脑间稍稍明澄了些许,沉吟片刻后,道:“花容,早上你备下菩提子茶包的时候,身旁可有别人?”

花容细细回想了一下,摇头道:“并没有别人,只是,茶包存放之地,可以进出的人可不仅仅一两个。”

花如言忙道:“可是会在你取茶包前便下了手?”

月貌一手托着下颌道:“如果是这样,难不成那人可以未卜先知,知道姚绮枫会派人来送茶包,而如言姐姐也定会回赠菩提子茶?”

花如言蹙起了眉,点了点头,“那便不该是在宫里下的手。”

花容侧着头在极力回想着早上的境况,须臾,眼前一亮道:“我记起来了,那依荷接了你赏的茶包后,是访琴给送出宫外的。”

花如言有点始料未及,疑虑地看着花容道:“你怀疑是访琴?”

花容想了想,道:“倒也说不上怀疑她,只是觉得或许可以找她来问一问。”

花如言没有迟疑,马上便让花容去把访琴唤进了殿来。访琴来到殿中,得体地行了礼,便垂手立在了一旁等待主子的示下,恭谨知礼得无可挑剔。

花如言注视着她,拍一拍身旁的圆凳微笑道:“访琴,不必站着,你到这儿来坐,跟本宫说说话。”

访琴微微一怔,意想不到地看向花如言,正要推拒,花容上前来扶着她的臂膀把她往圆凳旁轻推,笑盈盈道:“娘娘好意,姑姑便不要太拘谨了。”遂亦只得在花如言跟前坐了下来,宫内本没有与主子平起平坐的例,一时只稍感惶恐不安。

花如言和声道:“姑姑不必紧张,我进宫这些天来,有劳姑姑把玥宜宫大小事务打点得井井有条,一直没能好好谢谢姑姑,今日可该补回来。”她向花容月貌二人点了一下头,月貌便把准备好的一个小布包交给了访琴。

访琴虽有些微诧异,很快又平静下来,坦然收下了,道:“娘娘言重了,为娘娘打点分忧,是奴婢的本分。”

花如言道:“这宫中许多事当真是离不开姑姑,今日早上,姑姑送依荷出去,可也替我留心到什么了?”

访琴会意,道:“奴婢送依荷出了玥宜宫后,因为提及到内务府冬日份例事宜,奴婢便与她多聊了几句,不知不觉走出了几步,在西南宫道岔口处遇到了芳靖宫的琼湘姑姑。”说到这里,却是止住了言语,不经意地觑了花如言一眼。

花如言听到“琼湘”的名字,心中不由一凛,道:“可是琼湘姑姑后来说了什么?”

访琴道:“琼湘姑姑倒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奴婢看她跟依荷似有事商议,奴婢也不便再送依荷,只回宫里来了。”她停了停,又加一句:“奴婢只看到琼湘姑姑一路与依荷并着肩走,恐是有很要紧的事情商量呢。”

花如言与一旁的花容月貌交换了一下眼神,再笑着对访琴道:“好,我知道了,难为姑姑费心了。”

访琴心知该说的已经说完,遂识趣地站起身,躬一躬身道:“可以为娘娘效力,是访琴的福气。”

待访琴退下后,花如言若有所思道:“如果访琴所言非虚,琼湘原该在芳靖宫当差,如何会一大早地到这边来?还恰恰遇到依荷?难道真的是有备而来?”

月貌沉思着道:“想知道访琴说的是真是假,前去问个明白便是。”

花如言秀眉一挑,道:“确是该寻依荷问个清楚。”

主意落定,只静待到入夜时分。月貌本意是独自行事,但花如言思量过后,提出与月貌一同前往,月貌神色微微一沉,也没有多说什么。花如言倒是注意到她们姐妹俩的神情,一边换过月貌准备的宫女衣装,一边道:“我和月貌同去,遇到什么事情也好及时照应,只说是我奉了皇上之命彻查姚淑媛一事,我想皇上总会有所顾念,愿保我们周全的。”

月貌脸上果然缓和下来,道:“如言姐姐考虑得果然周到。”

过得戌时一刻,花如言与月貌一起抄了宫中的小路往珍秀宫而去,一路上由月貌拉着自己迅捷地小步快走,巧妙地避过值夜宫人和巡视侍卫的岗守,将自己的身影完美地隐藏于黑夜的屏障底下。

却止不住在脑中反复斟酌访琴所说的话,默念琼湘名字的同时,眼前出现的是冼莘苓在珍贤内殿中对姚绮枫饱含痛怜的脸庞,那样自然流露的关切神情,怎么也不似是矫饰伪装,然而如若她真心疼爱表妹,如何又能狠心布局伤害之?难道真如她往日的猜想,宫廷之内,并无真情可言,只充斥着居心叵测的计算?

行走了约一茶盏的工夫,她与月貌便来到了珍秀宫的西北偏门前,此地多为宫中奴才进出之处,入夜后防守较为松懈,正似为那有备而来的不速之客开了那方便门。

顺利进入珍秀宫后,直往依荷的寝房而去,一路上竟也不见有宫人行走,是不同寻常的安静,竟像是有人早已将一众宫人驱散至别处。月貌许是察觉到异样,不知是否该继续行事,遂停下脚步探询地看了花如言一眼。花如言环顾了一下寂无一人的四周,眼光落定在前方一点摇曳不定的光息上,微微皱了一下眉,不发一言,径自放轻了脚步往那点光亮走去。月貌会意地跟上前,拉一拉花如言,示意她到自己身后。晦暗不明的黑暗之下,她们彼此的眼眸如是唯一的亮点,透着相扶持的暖意。花如言朝月貌露出感激的一笑,并没有到她身后,而是牵着她的手,并肩往前走去。

走上前后,方发现那点光亮是自一间宫人的寝房内透出来的,她们敛声屏气地来到房门前,只见寝房大门虽紧掩着,但窗房却没有关闭严实,被风吹开了寸来宽的缝隙,光息便是由此泄露而出。而此间的细语低言更隐隐约约地传到了留心在外间的人儿耳中。

“……琼湘姑姑把茶包还给奴婢后,便与奴婢道别了,后来回到宫里后,淑媛娘娘说要品尝这茶,奴婢只依命为娘娘冲沏,奴婢愚笨,并不曾想到茶包里会有不妥……”声音轻微几不可闻,凝神细听之下,却依旧可听出个大概来。

个中话意直入思绪间,花如言面沉如水地与月貌相视一眼,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房内的人正是依荷!

依荷竟在此时再度言及今日之事,更自称奴婢,显然房中另有地位尊崇之人,比她们早到一步对依荷进行查问。而此处四周人迹全无,想必是这房中的贵人着意屏退的。花如言暗暗纳罕,会如她这般关注此事幕后真相的,会是何人呢?

而依荷话中提及到了琼湘,那么访琴所言的自是事实了。琼湘果然与此事有关,那么可是昭示着一手布下此局的人是打着关心表妹旗号的冼莘苓?

花如言遏制下心头惊疑,屏声息气地继续细听房内的动静。

沉默片刻,方有人出言道:“那你可有留心,在玥宜宫得赏时的茶包,与琼湘还给你后的茶包,有何不同之处?”这声音透着浓浓的狐疑之意,却分外的低沉,只依稀辨得是女声,听不清究竟是何人。

房内又是一阵静默,该是依荷在细思,不敢马上回应,良久,方道:“奴婢想起来了,琼湘姑姑她……打开茶包看过一眼,不……奴婢当时背过了身去,并没有看到她可是只看了一眼,只是奴婢转身的时候,注意到琼湘姑姑正打开茶包,她又跟奴婢说这茶闻着香气独特,所以看一眼,回头让内务府备下一些,好让娘娘您品尝。”

花如言听到依荷最后的这句话,不由一惊,房中的人难道便是冼莘苓?不敢多想分神,依旧细细听下去。

“琼湘当真有提到本宫?”

“确是如此,奴婢记得很清楚,琼湘姑姑一路跟奴婢说是娘娘派到她这边来打点的,向奴婢告别的时候,又说娘娘别有要事,不可再耽误了,得赶紧回去了……”

房中一时又安静了下来,花如言趁此间隙在心中细思依荷的话,琼湘如若真要在茶包中下手,如何会如此大意向依荷露出诸多端倪来?据她一贯谨慎细致的作风,断不该粗心至此,更不可能会向依荷透露出幕后主使之人,她如此强调是受某人指派而至,是否可以说明一点,她有意混淆旁人的视线,甚至,是想嫁祸于这一位被提及的人?

凝神思虑间,背后忽感一阵森森然的冷风拂过,她冷不丁回过神来,正欲移一移开身子,便见身旁的月貌递来一个警示的眼光。她心头一颤,猛地有突如其来的物事重重地砸在了背部,猝不及防间,她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慌忙躲了开去,回头看去,只见那细小的黑影往前方一溜烟窜了开去,而房内的人显然已听到了声响,“呼”一声吹熄了烛火,脚步沉稳地向房外走来。花如言心下倏然一沉,暗恼自己因那本不足为惧的小畜生败露了此番行藏。

月貌连忙拉过她的手要往一旁闪躲,却已迟了一步,房中的人迅速地打开了门,一眼看到了门前的花如言,讶然道:“婉妃娘娘?”

花如言心知躲避不过,只有直直地迎着依荷惊诧的目光,强自镇定道:“原来你在这儿,本宫中是特来寻你的。”

依荷始料未及地怔住了,迟疑了片刻,方慌手慌脚地要向花如言行礼,花如言忙不迭上前一步扶起她,眼光向她身后望去,只见隐在黑暗房中那一个身影微微地侧了一下头,彼此虽看不清彼此的脸,却都在这一刹那感觉到了对方的疑虑与揣思。

依荷老大不自在地立在二位娘娘主子中央,面露难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花如言正要开口打破此间尴尬的气氛,便听那房内的人道:“依荷,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先回宫里去照应姚淑媛罢。”依荷巴不得这一声,行了告退礼后匆匆离去。

花如言却由此听清了那人的声音,更觉暗惊于心,只不动声色地看着那身影施施然自房中走出。近日总是暴风密云的阴冷天气,白昼时天色黯沉,黑夜后更是无星无月,若不点灯,四处便是漆黑一团,此时那人虽已走出了房门,却依旧无法马上看清她的面容,只依稀看到她身着一袭连兜头的斗篷,头脸隐藏在兜头中,平添了几分不容捉摸的诡秘之意。

月貌眼力显然是更敏锐些,不待花如言说话,便对那女子行礼道:“奴婢拜见昭妃娘娘!”

花如言听到月貌半是行礼半是提醒的敬呼声,心知对方果真是冼莘苓无疑,并不觉得十分的惊讶,欠身道:“妹妹见过昭妃姐姐。”

冼莘苓目光如炬地注视着花如言,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为何要寻依荷?”

花如言抿了抿唇,也不打算隐瞒,“因为妹妹心里有与姐姐一样的疑问。”

冼莘苓的半张脸庞笼罩在兜头的阴影之下,看不出任何表情,声音虽是一如往常的冷淡,却少了一分威迫之感:“莫不是你已经知道琼湘与此事有关?”

花如言犹豫了一下,方轻轻点了点头。

冼莘苓出其不意地冷笑了一声,款款往前踱了数步,来到花如言身侧,道:“所以,你猜测在绮枫茶中下药的人,便是本宫?”不等她回答,又补充了一句:“你认为,此番指使琼湘布局的人,定是本宫无疑,是吗?”

花如言隐隐地觉得冼莘苓的问话有些奇怪,并不像是真想要答案,更似是在下一个结论。她沉吟片刻,道:“昭妃姐姐,实不相瞒,妹妹确是曾怀疑过……此事与姐姐脱不开干系。”她看一眼满脸阴霾的冼莘苓,再道:“因为露在外面令人确信的把柄,着实太多。”

冼莘苓半垂下头,默然沉思着什么,良久,方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妹妹可愿到芳靖宫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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