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3624400000003

第3章

第八节

吉普车沿公路急速行驶,文件纸页在我手中翻飞。我们正驶过一段路况相对完好的柏油路面,但仍然不时在坑坎之间磕碰颠簸。想不到这样的路竟然破败得这么快。灾星现世还不足13年,公路就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坑洼遍布,草木从裂缝口探出,如同坟墓里戳出的僵尸枯指。

我们途经许多城市,无不衰败倾圮,窗户碎裂,楼墙剥蚀。我发现有的城市修缮状态较好,近处还有篝火照明,但那些地方似乎更像是小型地堡,围墙严严实实,外围则是空地——这个或那个史诗派统治下的自封“采邑”。

我们趁夜行进。虽然火堆零星可见,但我没发现一丝电灯的光芒。新加哥果真不是寻常地界,高耸的摩天大楼以钢铁之躯保留下了曼妙的天际线,同时,钢铁心统治期间,基本的市政设施也得以维持。

教授戴着护目镜在前面开车,车头灯已经换成了紫外泛光灯,需以特定的视力装置辅助才能看见。我坐在吉普车后座上,利用这段时间翻阅缇雅给我的笔记和文章。我在腿上抱了个小盒子,把这些资料放进里面,打开盒内的手电,光线基本上透不到外边。

车慢了下来,随后颠簸加剧,教授小心地驾车驶过这段烂路,柏油路面支离破碎,石渣岩块散落其间。沿路都是废车,如同巨型甲虫的空壳躺在路边;它们先是被抽干了汽油,然后被开膛破肚取走零件。所幸我们的车已经改装为电能驱动,使用埃德蒙的能源电池。

车子缓缓驶过石砾,我突然听到夜色中传来什么响动,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吉普车后座虽然不算宽敞,但由于没有顶篷,我把盒子放到一边后,很轻易地就拿起新步枪举至齐肩。我摁下一个按钮,自动瞄准镜随即伸出。太智能了,我不得不承认,它自动切换到了夜视模式,我可以直接调高倍数,追踪声音的来源。

我在全息十字标靶内辨认出几个流浪人,他们衣衫褴褛,蹲在暗处一辆破车的背后。他们跟野人没有两样,须髯很长,身上的布料仿佛随意拼缝在一起。我没打开保险栓,只是静静地扫视他们,搜寻是否有武器,突然间又一颗脑袋冒了出来,是个5岁左右的小女孩。一个男人赶紧朝她打“嘘”的手势,按下她的头,继续盯着我们的吉普车,直到我们完全通过这段荒街,加速前行,将他们抛在身后。我放下枪。“这外头的情况真是糟糕。”

“只要一座城镇的人开始团结起来,”副驾驶座上的缇雅说,“就会有史诗派闻风而至,誓要统治该地,或将之彻底摧毁。”

“更糟糕的是,”教授轻声说,“他们当中的自己人突变出超能力。”

新史诗派很罕见,但的确会出现。比如新加哥这样的城市,大约每隔四五年就有一个新史诗派诞生。他们都是危险分子,因为超能力初显端倪的时候往往会引起轻微的神经错乱,他们会疯狂滥用超能力大肆毁灭。钢铁心则会尽快笼络这些人,使之臣服于己。但在这外头,不会有人来制止他们初次变身后的暴走。

我心神不宁地靠上座椅靠背,最终静下心来继续翻阅资料。现在是我们上路的第三天夜里。在第一个夜晚结束的破晓时分,教授载我们进了一座藏身的密屋。显然,清算者在主干道沿路准备了很多这样的场所,一般是用震击手套在岩体中销出的洞穴,封上巧妙掩蔽的暗门。

我没有就震击手套的秘密过多追问教授。即便在我面前谈起它的时候,他也表现得像在谈论一项科技——而非掩饰其超能力的幌子。他只允许自己的嫡系清算者小队使用,这点很好理解:大多数超能力都有明确的效用范围。据我判断,接受教授超能力转赋的震击手套及能量护盾只在距他十几英里的范围内有效。

教授之所以能蒙混过关,是因为清算者确实拥有模拟超能力的技术,比如我曾在与钢铁心交战时使用过的高斯枪,还有线粒体检测仪,他们用来测试一个人是否为史诗派的仪器。我原本怀疑后者实际也是教授超能力的假托,但他拍着胸脯说绝对不是。杀掉史诗派之后,从他们的DNA中提取什么东西扭转工程学定律,就能造出模拟其超能力的机械。这样做是完全可行的,因而教授的虚招才如此令人信服。既然队里拥有的特种技术可以用科技理论完美解释,谁又会料想队长本人其实是史诗派呢?

缇雅给我的是合订起来的一系列笔记,我随手翻到最后页的背面,发现是源场的简介,那是我们在她到新加哥以后即刻搜集整理的。艾米莱因·巴斯克,资料上写道,原为酒店前台接待员,爱好亚洲三俗电影,灾星纪2年获得超能力。

我快速扫了一遍她的个人经历。她先后在底特律、麦迪逊、小布莱克斯通待过,前几年曾和以“静电”为首的史诗派团体结盟,后来有段时间似乎没了音讯,之后就突然现身新加哥,要歼灭我们全队。很有意思,但不是我要找的内容。我想知道她变身前的经历,尤其是被灾星施法之前的性格如何,是否也像钢铁心一样爱违法闹事?

关于这点仅有寥寥几段。资料上提到,她母亲很早就自杀了,她是由姨妈养大,但没有谈及她的性格。末尾有条批注:显然,她母亲的精神崩溃是因她外祖父母而起。

此时,吉普车稍微加速,我把身子探到前面。“缇雅?”“嗯?”她应道,从数据板上抬起头。她也像我一样,把它用盒子装了起来以便挡光。“这是什么意思——这里提到,源场母亲的精神崩溃跟她外祖父母有某种关联?”

“不清楚。”她说,“我给你的只是部分资料。乔瑞汇编的文件内容庞杂,他只把相关信息发了过来。”

我自己的文件里面没有多少关于源场的资料。我打开鞋盒里的手电把这段话又看了一遍。“能不能帮我找他要一下其余信息?”

“死都死了,那些史诗派身上到底有什么让你这么感兴趣?”缇雅问。教授一直平视着前方,听到这话似乎特意挺直了身子。“还记得核分裂吧?”我问,“就是几个月前进犯新加哥那个史诗派。”“当然。”“他的弱点是摇滚乐。”我说,“确切地讲,是他自己的音乐。”他在获得超能力之前曾是个摇滚小明星。“所以呢?”“所以……这是个惊人的巧合,对吧?他的超能力竟是被自己的音乐废掉!缇雅,没准儿史诗派弱点真有规律可循,只是我们尚未揭开而已。”“那早就该有人发现了。”教授说。“未必。”我反驳道,“早些年,人们甚至不知道史诗派还有弱点,那都是后来才慢慢发现的。再说当时整个世界都乱成一锅粥了。”“现在不一样吗?”缇雅问。“现在……还算乱中有序。”我说,“这么想吧,清算者的活动开始多久了?博闻士对史诗派弱点的数据收集又始于何时?才几年历史,对吧?而且,从一开始大家就直接认定弱点是随机出现的,无可理喻。但是,万一真相并非如此呢?”

缇雅点了几下数据板。“我想是值得深究,再帮你问问源场变身前的信息吧。”

我点点头,视线穿过前排座椅之间,顺着公路望向东方。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突然,我惊异地发现天边出现了一团迷蒙的光雾,那是晨光?

“这就天亮了?”我问道,看了眼手机。

“没有。”教授说,“那是巴比拉城。”

光复巴比伦。“这么快?”

“戴维,咱们上路都两天多了。”缇雅说。

“嗯哪,可巴比拉毕竟远在东海岸啊!我以为……怎么说呢,感觉至少也得花上一两周。”

教授鼻子里哼了一声。“路好的时候,开车一天就到了,小意思。”

教授再次加速,颠簸加剧,我连忙坐回去,双手撑着座椅。显然,他想赶在破晓之前早点进城。郊区的荒景渐次从身边掠过,这外头仍旧是如此……空寂。我曾想象这里高楼林立,楼房之间或许见缝插针地散布着农田,但事实是,新加哥之外似乎只有一成不变的景致……嗯,一大片空旷的景致。

跟我的想象比起来,世界很大,也很小。

“教授,你对圣凛了解多少?”我冲口而出。缇雅瞟我一眼。教授只顾开车。“你印象中圣凛是什么样,戴维?”缇雅问道,大概是为了缓和冷场,“你笔记里头。”

“我刚刚重温了一遍。”我答道,立马激动起来了,“她是这片地区最强大也最神秘的史诗派之一,水元素操控、远程投影,此外还有至少一项主系超能力的表现。”

缇雅也哼了哼鼻子。“怎么了?”我问。“你这语气,”她说,“听起来就像是脑残粉在聊自己最喜欢的电影。”

我涨红了脸。“我还以为你很恨史诗派呢。”缇雅说。“我当然恨。”唔,怎么说呢,我恨他们全部,除了其中一位我颇为倾心的。还有教授。我想埃德蒙也要排除。“但是感觉又很复杂。我恨钢铁心,真的恨之入骨——我想就是因为他,连带着对其余人都没有好感。可我毕竟又研究了他们一辈子,了解他们的方方面面……”

“你不可能成天浸淫于一项事物,”教授轻声说,“却不对它产生一丝钦慕。”“对。”我赞同道。孩提时候,我曾经迷恋鲨鱼。我尽己所能将所有讲鲨鱼的书都找来读了个遍,包括那些最为骇人听闻的鲨鱼致死案例。我热衷于从书上了解它们,恰是因为它们如此危险,如此致命,如此奇异。史诗派也是一样,而且程度更甚。像圣凛这样的人物——神秘、强大、有魄力——的确令我着迷。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提醒道,“你对圣凛了解多少?”

“嗯。”教授说,“是还没回答。”

我知道,最好还是别再追问。我们很快抵达一座较大城市的废墟,但似乎还没到巴比拉——至少还没抵达那团光雾。这个地方漆黑一片,连火都没生,更别说有电了。我先前看到的光雾还在前方的远处——而那也不像是真正的“灯火”,充其量只是空中的微光罢了,像是许多光源区域合在一起形成的,无法清晰辨认出单独的灯盏。我们离它还太远,而且旁边的建筑很影响我的视线。

我取出步枪,用夜视瞄准镜观察车外掠过的风景。这里的一切基本上都已锈蚀溃烂——尽管这座城市比我们先前途经的那些都大。我无端地感觉不对劲,它的外表如此灰暗,如此衰圮,如此……虚假?

因为它就像电影里的场景。回想起和工厂小伙伴们一起看的电影,我顿时明白了。我们在新加哥长大,那是座纯铁的城市,而褪色的标牌、砖墙、柴堆——这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从前我只在电影里见过。

却是他人眼中世界正常的样子。多么古怪。

我们在这座死城之中穿行许久,一直未下高速路,但车速很慢,我想是因为教授不愿弄出太大动静。他终于开上出口匝道,驶向黑暗的市区。“这里就是巴比拉?”我轻声问。“不是。”教授说,“这里是……以前是……新泽西,准确地名叫利堡。”

我发觉自己有些坐立不安,这些破损建筑的空壳里随处都可能有人在监视。此地已然废弃,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了灾星纪元之前的时光。

“都空荡荡的。”我低声说道。教授正驾车驶过一条街。

“当初和史诗派开战的时候死了很多人。”缇雅低声回答,“史诗派开始全力反扑的时候死得更多,但最主要的还是死于战时的混乱,整个文明社会……溃如山倒。”

“许多人逃离了城市。”教授说,“这里寸草不生,而且容易招来最凶狠的那种流浪人。不过,这块土地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荒无人烟。”他驾车绕过一个街角,我眼尖地发现缇雅拔出手枪藏在腿上,虽然此前我从未见她使用过武器。

“另外,”教授补上一句,“本地的居民如今差不多全搬去岛上了。”“岛上生活更好吗?”我问。“那要看个人。”他将吉普车停在一条黑暗的道路中间,回头盯着我,“你对史诗派有多信任?”考虑到问话人的身份,这个问题可谓玄机重重。不等我回答,他已下了吉普车,靴底摩擦着沥青路面。缇雅也从另一边下了车,两人向一栋阴森森的大楼走去。“这是怎么了?”我从吉普车后座上站起,冲他们问道,“去巴比拉没路了吗?”“车没法开进巴比拉。”教授说着,在大楼门口停下脚步。“太惹眼了吗?”我又问,跳下车外跟上他们。“嗯,有这个因素在里头。”教授说,“但主要还是因为城里根本没有街道。快来,该见见你的新队友了。”

他推开门。

第九节

我跟随教授和缇雅进入楼内。楼的正面是巨大的仓库门,里头看上去像是间旧汽修厂,而闻起来……太洁净了,完全没有新加哥地街弃屋里的那种霉味,只是这里漆黑一片,让人心里发毛。眼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隐分辨出一些黑乎乎的庞然大物,也许是报废的旧车。

我从肩上取下步枪,感觉后颈上汗毛根根倒竖。万一这是某种陷阱该怎么办?教授是否早有准备?我——突然出现一阵亮光,我目眩如盲,咒骂着跳到一边,后背撞在挺大的什么东西上。我端起了步枪。“哎呀!”说话的是个女孩子,“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太亮了。”

教授在近旁发出一声闷哼。我不住地眨眼,枪托一直牢牢地抵在肩头,直到终于看清自己身处某种车间,周围是摆满工具的工作台,还有几辆半组装的车,包括一辆吉普,就跟我们那辆一模一样。

身后的门突然关上,响声分明,我立即将枪口朝那边指去。关门的是一个高大的西班牙女人,三十出头,面容棱角分明,黑色头发,前面有一缕挑染了紫色。她身穿红色衬衫套西装上衣,打了条黑色领带。

“苏苏!”女人凶巴巴地吼道,“关灯等他们进来,目的是为了避免让附近居民发现这栋楼有电。门还大开着你就把灯打开,那关灯顶个鬼用!”

“对不起!”之前那个女孩大声道歉,声音在宽敞的房间内回荡。西班牙女人瞟我一眼。“把枪放下,免得伤到人,孩子。”她大步从我身边走过,随意地向教授打了个招呼。他伸出手。“瓦伦。”“乔,”瓦伦直呼他的名字,与他握手,“收到你的信息我很惊讶,没想到你这么快又回来了。”“考虑到刚刚发生的情况,”教授说,“我料想你会鲁莽行事。”“所以来阻止我吗,长官?”瓦伦问,声音冷冷的。“扯火,不是。”教授说,“我是来帮忙的。”

瓦伦板起的脸孔松弛了,嘴角微微扯出一丝笑意,朝我点点头,“他就是钢心终结者?”“对。”教授说。我这才从刚刚撞上的庞然大物旁边走出。“身手挺敏捷的。”瓦伦上下打量着我说道,“穿衣品味真要命。苏苏,你这会儿死哪里去了?”“抱歉!”之前的声音再次传来,然后是“噔噔噔”的脚步声,“来了!”

我上前站到缇雅身边,只见一个年轻的黑人姑娘正从上方的窄梯上爬下,肩上挎着一把狙击步枪。她抵达梯脚,蹦蹦跳跳地向我们跑来。她身穿牛仔裤配短夹克,里面是件紧身白T恤,脑门上的头发辫成“玉米垄”造型,后脑勺则梳成一把爆炸式的卷曲发尾。

缇雅和教授看向瓦伦,缇雅扬起了眉毛。“苏苏本事倒不赖,”瓦伦说,“就是人有点儿……”苏苏疾步跑向我们,路遇吊臂上一辆半组装吉普车的车头,她低头钻过,不料肩上的步枪探出得太高,与车头“砰”地撞上,带得她往后一仰。她倒吸一口气,连忙扶住吉普,像是要稳住它似的——尽管车头根本就纹丝不动。然后她拍拍它,仿佛在表示歉意。

她约莫17岁,还是萌萌的婴儿肥脸型,棕色皮肤光洁如凝脂。她的笑容这么灿烂,肯定不是难民。见她跑过来向教授致礼,我暗暗想道,她到底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竟然没能夺走如此活泼的天性?我很好奇。

“艾科瑟尔哪去了?”缇雅问。

“看船呢。”瓦伦说。

教授点了个头,指着瓦伦叫我道:“戴维,来认识一下瓦伦丁,她是这支清算者分队的队长,带领队员驻扎在光复巴比伦侦察圣凛的动向,至今两年了。你听她调遣,她下达命令与我有同等效力。明白吗?”

“明白。瓦伦,你是前锋吧?”

瓦伦的脸顿时黑了。“行动指挥。”她说,我看不出到底哪句话惹恼了她,“不过,如果缇雅要加入本队的话……”

“好的。”缇雅说。

“那么,”瓦伦立即修正,“多半会换她来指挥行动。说起来,我倒更情愿上战场,但我的位置不是前锋,而是重武器支援和交通后勤。”

教授点点头,朝苏苏挥了下手。“我猜,她就是密苏里·威廉姆斯吧?”

“见到您真激动,长官!”苏苏说。她就像个见什么都激动的人来疯,“我是队里新任的狙击手,之前负责维修装备,有爆破经验,正在见习前锋,长官!”

“瞧你这冒失鬼样。”瓦伦说,“她使步枪的枪法不错,教授,也算是萨姆手把手教出来的……”

可能在说他们最近失去的队友。我一面研究着教授不自然的表情和缇雅的哀容,一面想道。萨姆。我猜他生前身任前锋,出生入死——与史诗派接触,将他们诱入陷阱。

那正是我在队里承担的任务,也是梅根的分工范畴,在她离开之前。我不认识萨姆,但心中难抑对烈士恨不能相见的悲痛之情。他英勇反抗,壮烈牺牲。

绝不是梅根下的手,不管教授如何言之凿凿。

“很高兴与你共事,苏苏。”教授说道,语调平淡,我却从中察觉到一丝无伤大雅的怀疑,只因我对他太过熟悉。“去把我们的吉普开进车库来。戴维,你陪她去,开瞄准镜侦察,以防万一。”我朝他扬起眉毛,他回以无动于衷的直视。没错,那目光仿佛在说,我要你回避几分钟,该干吗干吗去。

我叹了口气,还是跟着苏苏出了侧门,并随手关上灯,以免开门关门的过程太招人眼目。于是其他人再度陷入黑暗中了。

我取下新步枪,展开夜视瞄准镜,陪苏苏向吉普走去。身后有一扇车库门悄然打开,几乎是无声无息。借着微弱的星光,我看见教授、缇雅、瓦伦三人在屋内掩声交谈。

“扯火。”苏苏轻声说,“他把我吓得。”“谁?”我问,“教授?”“对啊啊啊。”说话间,她已来到吉普跟前,“哇,菲德拉斯本尊。我没有出太多洋相吧?”

“呃,不算吧?”回想我头几次得到乔接见的情景,那般手足无措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明白他能让人产生多少敬畏。

“那就好。”她盯着黑暗中的教授,皱了皱眉,然后转身朝我伸出手,“我叫苏苏。”“咱俩不是刚刚才认识过吗?”“我知道。”她说,“但刚才没给我自我介绍的机会。你就是戴维·查尔斯顿,消灭了钢铁心的那个。”“是我。”我说道,迟疑着同她握了手。这姑娘有些古怪。和我握完手,她向我凑过来,轻声说道:“你真是太牛了!扯火,一天见两个英雄,我非把这么大的事写进日记不可。”她敏捷地跨上吉普,点燃了发动机。我用步枪扫视一遍周围区域,确认我们是否被人发现。没有异常,于是我跟随苏苏驾驶的吉普回到车库。

教授特意交代她——而非我——将吉普停进来,我尽量不去过分在意这一事实。其实我已经完全能在不撞到任何东西的情况下停好一辆吉普了。扯火,我现在连转弯都很少撞车。大多数时候。

苏苏放下车库门,锁上这个地方。教授、缇雅、瓦伦很快结束了密谈,瓦伦带领我们穿过汽修店后门,进入地下的一条暗道。我以为得走段长路了,结果预想错误——仅几分钟之后,她又带着我们往上走,钻出一扇活板门,回到露天街上。

涟涟水波拍击着眼前的码头,一条宽广的大河流向城外黑暗的港湾。遥远的对岸荧光闪闪,五彩缤纷,千重万重。来之前我看过地图,大致能猜到此时所在之处,当是哈得孙河畔,对岸即是曼哈顿旧址——光复巴比伦。城里似乎有电,也就是我早先所见远处朦胧光雾的真正来源。可是为什么要把电灯弄得这般五光十色?还暗淡得出奇?

我眯眼细看,努力想辨清细节,但那团光雾至多只在眼中分解成一簇簇朦胧光点。我跟随队伍沿码头往前走,注意力很快被河水吸引。尽管从小生活在新加哥,我却从未真正接近过大面积水域。钢铁心把大量密歇根湖水变成了钢铁,我便再不愿去湖边,那暗沉的深渊总让我心里莫名地不舒服。

前方,码头到了尽头,一把手电“唰”地打开,照亮一艘中型摩托艇,船尾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人,身上的红色法兰绒大致抵得上五件衬衫的价钱。卷发蓄须的他微笑着朝我们招手。

扯火,这人块头真够大的,活像一个伐木工吃了另一个伐木工,两人合体变成一个巨壮的加大号伐木工。瓦伦跳上船,他立即起身,与教授和缇雅握手,然后朝我笑了笑。

“我叫艾科瑟尔。”这人轻声作着自我介绍,“瑟”字拖得有点长,听起来好像在说“XL”。我习惯性地揣测起他在队伍中担当的岗职。“你就是钢心终结者吧?”

“对。”我说道,与他握手。但愿黑夜能掩饰我的尴尬——先是瓦伦那么称呼我,现在又是这家伙,“不过你真没必要那样叫我。”

“聊表敬意。”艾科瑟尔对我说道,往后退开。

他们正等着我登船。这不该是个问题,对吧?我发觉身上冒出了冷汗,但还是强迫自己踏上这摇摆不定的船只。它比我预想的要晃得多——而且在苏苏上船之后晃得更厉害了。我们真要乘坐这艘小不点横越如此广阔的河面?我忧心忡忡地坐下。这水量可真叫丰沛。

“到齐了吗,长官?”全员刚上船,艾科瑟尔便问道。

“到齐了。”教授说着,在船头坐好。“走吧。”

瓦伦坐上船尾靠近舷外小马达的位置,点燃了发动机。伴着一阵轻微的突突声,我们离开码头,驶入起伏的黑暗波涛。

我紧紧抓着栏杆,俯视水面,身下那片黑暗一眼望不到底,谁知道深处会有什么?浪头不大,但船摇得挺带劲。我再次想着为什么不准备艘大点的船,慌忙溜向了甲板中间。

“那,”瓦伦一面驾船前行,一面问道,“你给新人作了培训没有?”

“还没呢。”教授说。

“现在也许正是时候,考虑到……”瓦伦说着,扬头示意远方的光雾。

教授转头看着我,风吹皱他的黑色实验室大褂,他的身形几乎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了。我仍无法完全抹去初次见他时感受到的敬畏。如今我们成了亲密战友,没错,但我偶尔还是会突然被震慑一下——他就是乔纳森·菲德拉斯,清算者创始人,我此生尤为崇拜的人。

“这座城市的统治者,”他对我说,“是个水法师。”我急不可耐地连连点头,开口道:“圣——”“别说她的名字。”教授打断我,“你对她的超能力了解多少?”

“唔,”我说,“据传她会放出本人的水体投影,所以我们看见的她可能只是个复制体。她也拥有标准水系史诗派的全套超能力,能升降水平面,以意念控制水,等等。”

“她还能借助任何露天的水面延伸视线,”教授说,“以及听到任何触及水面的声波。你明白这对我们摆出了怎样的难题吗?”我瞟了眼周围的敞水。“对呀。”我答道,不禁打了个抖。“她可以随时监视我们。”一旁的艾科瑟尔说,“我们的行动必须以此为前设条件……顶着这样的忧惧展开。”“那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我问,“既然她的眼线如此开阔……”

“她并非全知全能。”教授以坚定的语气告诉我,“她每次只能看见一个地方,而且也做不到随心所欲。她只能借助手边的一盘水,窥探与空气相接的水面之外的情况。”

“就像童话里的巫婆。”我说。“没错,就像巫婆。”艾科瑟尔吃吃笑道,“但我怀疑她没有坩埚。”

“总之,”教授说,“她的超能力丰富广泛,可是,单靠全面搜索定位随机目标却也并非易事,除非有什么东西吸引她的注意。”

“所以我们要避免说她的名字。”船尾的瓦伦补充道,“只有在手机联络的时候可以小声提及。”教授敲敲耳麦。我打开手机,调高音量,与耳麦无线连接。“就是这样。”教授低声道,话音经手机放大传入我耳中,足以听清。我点点头。

“此时此刻,”他继续道,“我们已处在她的超能力范围内。眼下我们在这宽广的海面漂浮,假如她得知我们在这儿,只消召出几条水卷柱就能将这艘船拖入深渊。跟大多数城市一样,清算者之所以能在这里生存下来,只因为我们谨慎、少言、避人耳目。可别给我来新加哥那套大而化之的作风。明白?”

“明白。”我像他一样低声回答,相信耳麦的声感器能捕捉所有声波,传输到线路另一头,“好在马上就要渡到对岸了呃?”

教授没有接话,转头望向城市。我们行过附近水中矗立的奇怪物体,如同庞大的铁塔直指云天。我不禁皱眉。这是什么?为什么像这样建在河心?而远处还有一座。

那是悬索桥的塔顶。看见拖入水中的铁索,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整座桥沉入了水中。或者……是水面抬升了。“扯火,”我低声道,“我们永远到不了对岸,是吧?她把整座城市都淹没了。”“没错。”教授说。

我惊得目瞪口呆。虽然早已听闻圣凛抬高了曼哈顿周围地区的水平面,但我远远没有料到竟达此种程度。从前那座桥高跨河上少说也有一百英尺,如今竟被淹到了水下,只剩两座铁索塔依然可见。

我扭头回望小艇驶过的河面,此时我看出水体有一个轻微的坡度,这片水域中心凸起,因而前往巴比拉的路途包含一段上坡,如同攀登一座水山。多么怪异的景象。我们逐渐接近市区,只见城市的确被完全淹没了,街道都变成了水路,高耸的摩天大楼有如静立水中的砖石哨兵。

我总算接受了眼前的反常景象,却发现还有比之更反常的:途中我所见的灯光并非来自摩天大楼的窗内,而是闪耀在楼体的外墙。一团团发光的色块,明辉荧荧,亮度与应急荧光棒不相上下。

荧光漆?好像是这么回事。我抓着船舷,皱起眉头。这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们的电从哪里来?”我对着耳麦发问。

“不是电。”瓦伦的声音传入耳朵,音量虽小却不妨碍听清,“城里没电,除了我们自己的秘密基地之外。”

“可他们有灯啊!没电怎么亮呢?”

突然,我们的船舷开始发光。我惊得一跳,低头看去,光芒起初很暗,此时亮度正逐渐增强,来自蓝色的……漆。船舷外侧涂有喷漆,想必对面墙体上也是这东西,喷漆……涂鸦,五光十色,动感而鲜艳,如同彩色苔藓。

“没电怎么亮?”瓦伦说,“我也想知道呢。”她放慢船速,我们从两座大楼之间穿行而过,楼顶光彩熠熠。我眯起眼,辨认出屋顶围了一圈喷漆板,荧亮着鲜明的红、橙、绿。

“欢迎来到光复巴比伦,戴维,”船头的教授说,“世上最为神秘之地。”

第十节

瓦伦突然关闭了马达,给我、苏苏、艾科瑟尔各递一支桨,自留一支,我们四人开始手动划桨。小艇从两幢较高的大厦之间划过,出现在眼前的一排建筑低矮得多,屋顶距水面仅几英尺。

它们以前也许是小公寓楼,现在每栋都被淹得差不多只剩顶层。人们主要以搭帐篷的形式住在屋顶上——帐篷也是五颜六色,荧光漆随意喷涂的标志或图案发出灵动的光芒,有些画很漂亮,有些则毫无技艺可言。我甚至看见水下也透出点点亮光——来自被水浸漫的涂鸦。这么说,水底的旧喷漆画和摩天大楼顶上的新作品一样,都会发光。

城里充满了活力与生机。柱子之间拴起绳索晾晒着衣服,孩子们坐在最矮的楼顶边沿,腿脚踢着水,目视我们经过。一个人划着小平筏行过身旁——筏子活像是一堆木门捆扎起来制成的,每块木板都喷涂有五彩的圆圈。

经历荒无人烟的寂寥旅途之后,豁然出现的繁华市井令人目不暇接,也使我深深地为之震撼。这里人口众多,数千居民在半沉没的楼房顶上聚成小村小寨。随着小艇深入城内,我发现这些楼顶帐篷并非临时搭建的暂住地。它们非常整洁,许多屋顶之间还有牢固结实的索桥相连。我愿意跟你打赌,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多年。

“咱们这样大摇大摆的,真的好吗?”我浑身不自在地问道。

“巴比拉城很繁华,”教授说,“尤其是在夜里,荧光全部亮起的时候。如果偷偷摸摸的反而会更加打眼,现在我们只是艘普通的船而已。”

“但不能用马达。”艾科瑟尔提醒道,“城里能用马达的人不多。”我点点头,望着一伙年轻人划着荧光闪闪的独木舟经过。“他们的样子很……”

“贫穷?”苏苏问。

“自然。”我说,“每个人都在过生活。”

在从前的新加哥,你绝不可能真正过生活。你得在工厂长时间劳作,制造武器供钢铁心出售。下了班你得低头垂眼,还要时常提防治安军找茬。听到响声你会吓得跳起来,因为那可能是一个或几个史诗派在找乐子。

而这里的人欢笑,嬉水,以及……无所事事。说真的,好像没几个人在从事生产,也许是因为已经夜深。不过这也很怪,时值午夜,却连小孩都没睡觉,还到处乱跑。

我们划过一幢较大的楼房,它高出水面约三层。透过破损的玻璃窗,我看见里面似乎有植物,生长在建筑内部。

植物枝头缀满果实,发出柔和的黄绿色光芒,树叶流光溢彩,一如我们在源场身上所找到的花瓣的色泽。“灾星在上,这座城到底什么情况?”我低声问。

“我们也不知道。”瓦伦说,“我在这里潜伏两年多了——当初圣凛决定停止暴政,建一个清静乐园,大概过六个月之后我就了。”跟瓦伦早先所讲的一样,直呼圣凛其名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是借助耳麦小声谈及。

“我感觉待了几年反而比刚来时更糊涂了。”瓦伦继续道,“嗨,楼房里面长植物,而且还好像不需要栽培,不需要太阳灯,根本不需要人照料。树木开花,结果,蔬菜也是应有尽有,够所有人吃,完全不会有人挨饿——只要这些资源不被黑帮团伙独占了去。”

“是圣凛禁止他们那么做的。”苏苏在线路那头低声说道,手里的桨挥入水中,“她来之前,我们的境况相当糟糕。”“‘我们’?”我问。

“我是土生土长的曼哈顿人。”苏苏说,“小时候的事情我大多没印象了,但还清楚记得灾星升起的时候,没过多久,全城就亮起了荧光,所有喷漆,新的,旧的,都开始发光。只有喷漆发光。同时,植物开始疯长——那时候直接就从街面上长起来——没人解释得清,除了将它归功于熹微。”

“史诗派?”我问。

“也许吧?”苏苏耸了耸肩说道,“有些人是这么看的。他们把主导这一切异常现象的那人,或自然力,或史诗派,或神秘因缘称作熹微——当然,洪水除外,水是后来圣凛抵达时才涨起来的,当时大水横扫各条街道,漫淹了大量建筑,死了好多人。”

“那次,她杀害的人数以千计。”教授低声接过话,“随后,她又放任黑帮横行多年,直到最近才决定挽救这座城市。而现在她仍旧掌控着黑帮,但不准许他们实施恐怖活动,只能观望。”

“对。”瓦伦说着,望向附近楼顶上跳舞的人群,鼓点敲击出欢快的节奏,“真叫人背脊发凉。”

“背脊发凉?”艾科瑟尔问,“只是一个史诗派改邪归正而已,至于吗?我觉得这里的环境真是棒极了。”他朝一群路人亲切挥手。

细看人们挥手回应他的样子,我意识到,他们互相认识。我估计他们并不清楚他的底细,为了“潜伏”在这里而扮作某种虚假的身份,混迹于本地人中间。

“不对,艾科瑟尔,”线路上传来教授的声音,音量轻微但声调严厉,“圣凛必有阴谋。她刻意表现出的仁爱令我不安,尤其是近来她反复指使史诗派前去新加哥清剿我的队伍。别忘了,她还接纳了……杀害萨姆的凶手。”

瓦伦、艾科瑟尔、苏苏一齐看向他。“所以就是这股风把你吹来了?”瓦伦轻声问,“终于要对圣凛动手了吗?”我看着教授。他一定认识圣凛,且与她私人交好。我越来越肯定这点了。也许很久以前他们曾是朋友。我多想从他嘴里再问些信息,但教授定不会遂我心愿,多年来秘密领导清算者的经历,造就了他慎之又慎的作风。

“对。”他低语,“我们来就是为了打倒她,以及与她结盟的每一个史诗派。”他直盯着我,仿佛在激我敢不敢替梅根辩护。

我没发话。我得先掌握足够证据。

“你确定吗,教授?”艾科瑟尔问,“圣凛也许是真的决定要好好照护她的子民了,她还运来美酒免费分发,禁止任何黑帮组织妨碍人们采果子。也许她的真实目的就是想打造一个乌托邦,也许这位史诗派决定做出改变,善良一下。”

附近屋顶上突然发生爆炸。

一朵火焰之花照亮夜空,引发恐惧与痛苦的尖叫。周围的人们“扑通”跳入水中。又一起爆炸接踵而至。

教授看着艾科瑟尔,摇了摇头。我无心顾及他们的交流,站起身来。两起爆炸令我震惊,几乎没注意到脚下的船晃得有多厉害。

听到远处传来痛苦的呻吟声,我迅速将视线投向队友。“出什么事了?”

艾科瑟尔、瓦伦、苏苏……脸上都是同等的震惊。不管刚才怎么回事,总归不是城里的正常情况。

“咱们得去救人。”我说。

“这里不是新加哥。”缇雅答道,“你把乔的话当耳旁风了吗?咱们还不能贸然露头。”

身后又响起一声爆炸,距离更近。这次我甚至感受到了爆炸的气浪,或者是心理作用使然。我板起脸,走向船舷。

我不能干坐在这里,任由平民死去。

但放眼那片将我与附近建筑阻隔的汪洋,我不免又望而却步。

“缇雅,戴维说得对。”教授终于在线路上发话,“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不能听之任之,见死不救。先去调查情况吧,谨慎些。瓦伦,城里的人会随身携带枪械吗?”

“称不上前所未闻。”瓦伦回答。

“那咱们也可以带枪。但是,没有我的指示切勿轻举妄动。坐下,戴维,我们还需要你划桨。”

我不情愿地坐回去,与队友协力划船前往最近的建筑。

匆忙逃离爆炸现场的人们飞奔过头顶的索桥,场面拥挤不堪。小艇停靠在这块低矮的屋顶——它露出水面还不到一层——刚一停稳,我便往上跃起,抓住边沿,翻身而上。这里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爆炸现场。我身处一座大公寓楼的屋顶,侧面有栋姐妹楼,外形与之相同,仅被一带细水隔开。那块楼顶就是刚才爆炸的发生地,此时散落着烧毁的帐篷残片。幸存者跪在烧焦的爱人身边,有的人大面积烧伤,痛苦呻吟。我胃里一阵难受。

教授翻上屋顶,蹲在我身边,唇齿间发出愤怒的嘶声。“三起连环爆炸。”他低声说,“搞什么名堂?”

“咱们得去救人。”我着急地催促。

教授保持着蹲姿,沉默稍许。

“教授……”

“缇雅,艾科瑟尔,”他低声在线路上说道,“准备救助伤员,把船靠过去。我跟瓦伦和戴维马上到对面屋顶,沿路为你们提供掩护。眼前的情况看来不大对劲——以燃烧为主,碎屑很少,绝非普通炸弹所致。”

我点点头。瓦伦已经爬了上来,我们三人跑过屋顶前往燃烧的那一头。水面上,缇雅和另外两位队友划动小艇跟随我们前进。

来到连系隔壁楼顶的索桥边,教授制止了我和瓦伦。人们从旁边挤过,面如死灰,衣服冒着焦味。教授拦下一个看似伤得不重的人,拽住他的手臂。“出什么事了?”他轻声问。

那人只顾摇头,挣脱开去。教授以手示意我准备火力支援,我便在一道砖砌烟囱旁边蹲下,取出步枪,掩护缇雅和艾科瑟尔。他俩将船划到着火的楼房前,爬出船外跳上楼顶,我猜他们携带的包里装有急救箱。

我就地坐下,望着艾科瑟尔着手包扎伤员。缇雅取出又一样东西,我们称作轻安仪的小器械——所谓能疗愈伤痛的假医疗盒,外面吊着管子导线。真正实施疗愈的其实是教授,他定是在登上屋顶与我会合之前转赋了一部分疗愈力给缇雅。

缇雅得匀着用,只挑伤势最重的,把他们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否则,奇迹般的医疗术会招致太多注意。扯火,说起来我们可能已经被盯上了。我们显然有组织,有武装,训练有素,如果不小心一些,艾科瑟尔和瓦伦的精心伪装都得前功尽弃。

“那我呢?”线路上传来苏苏的问话。小姑娘仍在船上待命,颠簸于着火的楼房旁边的暗波之间。“教授?长官?”

“看好船。”他发出指示。

“我……”苏苏像只泄了气的皮球,“遵命,长官。”

我专注于眼前的任务,监视那块着火的屋顶,为缇雅和艾科瑟尔排除威胁,心里暗暗替小姑娘感到难过。我知道不得教授信任是什么滋味。他有时很严厉,最近尤甚。可怜的孩子。

你不也是这样待她。我对自己说,她可能比你还小不到一岁。把她当小孩太不公平了。她是女人,而且是位美女。

专心。

“啊,你来了,乔纳森。反应挺迅速的。”语调不愠不火,把我吓得跳起来,差点蹦到了星空上。我立即转身,端起步枪锁定声音来源。

一个黑人老妇站在教授身旁,皮肤皱纹满布,白发绾了个髻,颈间的丝巾挺新潮——却又符合她祖母辈的气质——身穿休闲衬衫配便裤,搭一件白色小西装。

圣凛,曼哈顿的女皇,近在眼前。

我射出一枚子弹,穿入她的太阳穴。

第十一节

我那枪没起多大作用。唔,它把圣凛的头打开了花,仅此而已——开了一朵大水花。立即就有更多的水从她脖颈上涌,形成一颗大水球,再塑成头部形状,瞬间上完色,转眼便恢复了和先前一模一样的外表。

圣凛的自我投影显然需要辅以水体操纵能力,这么浅显的逻辑我之前竟没想到。

要想杀她,必须找到她的真身,不论其居于何处。幸运的是,大多数会投影的史诗派都只有在某种神游状态下才能造出投影,即是说此时她躲在暗处的本体极为脆弱。

圣凛的化身瞟我一眼,又转头面对教授。她可是现世最强大的史诗派之一。扯火。我掌心出汗,心脏狂跳,枪口坚定地指向她——尽管并没有任何用处。

“阿比盖尔。”教授轻声叫她。

“乔纳森。”圣凛回答。

“你都干了什么好事?”教授朝废墟和伤者扬了扬下巴。

“我总得想方设法引你出来,亲爱的先生。”她用词做作,活像老电影里的角色,“我推想,史诗派的暴戾滋事应能吸引你重点关注。”“要是我现在还没到城里呢?”教授追问。“那么,得知此地遭到毁坏,能催你快马加鞭。”圣凛说,“但我相当确定,你今晚必将抵达。显然你会为我而来,在我上一张……小名片送达芝加哥之后。我数着日子,等到了你。你还是那样直脑筋,叫人一猜就中,乔纳森。”

附近,又一束爆炸的火焰照亮夜空,来自另一座屋顶。我骂了句街,立即转身,武器瞄准那个方向。“哎呀。”圣凛的语气不带感情,“我看他真要违令越权行事了。”“他?”教授紧张地发问。“湮消。”

我的步枪险些失手掉下。“你把湮消叫来这里?灾星!你有病啊?”

湮消是个禽兽——与其说是人,不如说像是无情的自然力。他把休斯敦蹂躏为了废墟,对史诗派和普通人都一概抹杀。之后轮到阿尔伯克基。然后是圣地亚哥。

现在他又来这里。“阿比盖尔……”教授的声音难掩痛苦。“你最好能阻止他。”圣凛说,“他已经暴走了。啊,天哪。我都干了什么!真可怕。”她的化身蓦然失却了颜色,水体哗哗地坠回下方的水面。我透过瞄准镜审视着损毁现场,有些人游泳离开燃烧的屋顶,有些人尖声惊叫,蜂拥着挤上索桥。亮光又一闪,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发现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影在火焰之间穿梭。“他在场,教授。”我说,“扯火,圣凛没撒谎。就是他。”教授咒骂一声。“你对史诗派有研究,他的弱点是什么?”湮消的弱点?我疯狂检索记忆,努力回想自己对他的所知。“我……湮消……”我深呼吸一口,“高等史诗派,以危险感官组合瞬移力作为防御——面临伤害则立即瞬移,可以被动触发,也可以主动使用,因此要牵制他相当困难。他的即时瞬移能力臻于完美,不是源场那种低等穿墙术,教授。”

“他的弱点。”教授催道。另一束火焰在夜色中爆开。

“实际的弱点还是未知数。”

“该死。”

“不过,”我补充道,“他是近视眼。虽然和超能力无关,但可能有利用的价值。此外,他一遇到危险就会触发瞬移消失。那是他的防御机制,但是也可能为我们所用,尤其是他的瞬移技能需要时间冷却,据我所知大体是这样。”

教授点点头。“挺好。”他轻触手机,“缇雅?”“在。”“阿比盖尔刚在我面前显形了。”教授说,“她把湮消叫来了城里,这几起破坏都是他发动的。”线路那头,缇雅的反应是一连串咒骂。我的视线离开步枪瞄准镜,抬头瞟了眼教授。天色已尽黑,教授的脸被喷漆照亮——荧光几乎无处不在,墙砖上、木桥上、帐篷上。我们是奋起对抗湮消,还是悄然撤离?这显然是某种陷阱——至少,圣凛能远程观看我们的防御战术。

聪明的选择是逃跑。换作一年前,战胜钢铁心之前,清算者必然会这么做。教授看着我,我从他的表情里解读出了他内心的斗争。我们真能撇下市民,任其等死吗?

“我们已经暴露了。”我轻声对教授说,“反正她知道我们在这儿。逃跑有什么用?”

他略作犹豫,点了个头,在通信线路上发话:“现在没时间救助伤员了,先打倒史诗派要紧。全员立即集合,到第一块起火的屋顶中间。”

确认信息七嘴八舌地在线路上即时响起。瓦伦和教授动身跑过晃荡的索桥,前去与缇雅和艾科瑟尔会合,我跟随其后,紧张地踏上桥面。桥板上交替喷涂着霓虹般的色彩,更映衬出下方水渊的黑暗与深邃。行路途中,我取出手机放入夹克肩袋,拉好拉链——口袋应该是防水的,虽然我至多只在新加哥的普通降雨中测试过。

下方的水反射着霓虹般的光芒,我不由自主抓紧了索桥的边索。要不要告诉教授,我不会游泳?我吞了口唾沫。嘴巴怎么突然这么干?

终于抵达对岸,我尽力迫使自己平静下来。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味。我们跑过屋顶集合,苏苏已经先一步到了。旁边有座帐篷熔化倒地,凹凸的表面勾勒出被困在内的死者的骸骨,其血肉在火焰爆炸的瞬间即已消散。我感觉胃里一阵翻腾。

“乔……”缇雅说,“我不是很有信心。以我们对这座城市及当前情况的掌控度,并不足以向湮消这样的史诗派开战,何况我们还不了解他的弱点。”

“戴维说他是近视眼。”教授蹲下身子说道。“嗯,戴维在这方面的信息通常比较准确,但我觉得也还不够——”又一道闪光。我和教授不约而同抬起头。湮消改换了位置,大概是瞬移过去的,现在与我们相隔两块屋顶。

尖叫声从那个方向传来。“方案?”我着急地问。“虚晃围截。”教授说。这是一种战术的名称,兵分两队,一队出动吸引目标注意,另一队包抄围截。他伸手握住我的肩膀。他掌心发热,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肩上感觉到轻微的刺痛。他已赋予我少量防护力和融销固体物质的能力。“震击手套在这里用处不大,”他告诉我,“需要挖地道的机会不多,但还是随身带上,以备万一。”

我瞟了眼艾科瑟尔和瓦伦。他们不知道教授是史诗派,显然我应当配合他在人前演戏。“好的。”我答道。现在拥有了教授的防护场,我的安全感瞬间飙升。

教授指向一座通往隔壁屋顶的索桥。“过那座桥,接近湮消,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并牵制住他。瓦伦,你跟我坐船绕到湮消背后——开马达,现在已经没必要去躲避圣凛了。路上再进一步完善计划。”“好。”我说道,看了眼苏苏,“我想带苏苏给我打掩护。为防湮消攻击缇雅,需要更有经验的人保护她。”苏苏瞄我一眼。她完全有资格参与行动——这种时刻被撇在局外是什么感觉,我真是再清楚不过。

“有道理。”教授说道,动身向小艇跑去,瓦伦紧随其后,“艾科瑟尔,缇雅的安危交给你了。戴维,苏苏,行动起来!”

“得令。”我答复道,疾步冲向前往湮消上一处爆炸地的另一座索桥。苏苏跟随我跑来。“多谢。”说着,她将狙击步枪挎上肩膀,“要是又只让我看东西什么的,我准得吐了不可。”“先别急着谢我。”我答道,跳上晃荡的索桥,“等咱们闯过这关再说吧。”

第十二节

我挤过狭窄索桥上奔逃的人群,步枪高举过头顶。这一次,我坚定地保持视线远离身下的深渊。

索桥呈缓坡斜上延伸,下得桥头,我发现自己身处一块帐篷密集的大屋顶。人们要么挤在临时居所内,要么聚在屋顶边缘,还有人借由下方的水道或其他索桥逃往别的建筑。

苏苏和我跑过屋顶。地面喷有一系列黄绿相间的线条,发着幽光,标示道路与生活区的界线。接近屋顶中央,我们跑过一群人身边,他们很奇怪,不躲也不逃。

而是在祈祷。“相信熹微!”人群正中间的女人正在领祷,“他赋予我们生命与和平,赐予我们食物。相信梦世主!”苏苏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看他们。我随口咒骂一句,拉起她跟我继续跑。湮消就站在隔壁楼顶。

一眼就能看见他大步穿行于火焰之间,风衣在身后翻飞。他脸形窄长,一头黑发又长又直,戴着眼镜,蓄一把山羊胡。我在新加哥的时候学会了切记对这种人避而远之,他们外表温和,只有看到他们的眼睛,你才会发现里面缺失最重要的东西。

即便在史诗派中间,这人也算得是个禽兽。早先他也像第一梯队的很多史诗派那样占城为王,最终却决定将自己的城池完全摧毁,整个休斯敦一人不留,无差别通杀。我已在初步探索拯救某些史诗派的可能性,而要拯救他……绝不可能。

“去那边屋檐上守点。”我对苏苏说,“听我指令。你在队里做过爆破吗?”“当然啦。”“身上带家伙了吗?”“带了些小东西。”她说,“几个砖炉搅拌机。”“几个……什么?”“啊!抱歉。我自己取的名字,那是——”“别管了。”我说,“拿出来准备好。”我放低步枪,瞄准湮消。他转头斜睨我一眼。我立即开枪。触发他的瞬移。只见一团亮光炸开,仿佛他变身陶瓷之躯爆裂开来,影像的碎片如同破碎的花瓶向外喷洒,散落一地。先制瞬移。跟我从资料上看到的完全一致。苏苏朝我所指的方向跑去。我转为蹲姿,步枪齐肩,耐心等待。湮消方才所站的屋顶还在持续燃烧。他的主打超能力是热能操控,手一摸就能抽走任何物体——也包括人——的热能,以热晕轮形态释放,或者传输给他碰触的其他物体。

他熔化了休斯敦。字面意义的“熔化”。他曾袒胸赤膊如上古神祇,在城中心跌坐数周,沐浴阳光,从空中吸收热能,将之悉数储存,然后在瞬间全部释放。我看过当时的照片和描述,沥青融如沸汤,建筑突陷火海,石头化为岩浆。

顷刻之间,成千上万人即已毙命。

唔,印象中笔记里有提到,在他重新出现之前我应该有短暂的喘息时间。两次瞬移能力的使用必须间隔几分钟以上,而且——

湮消蓦地出现在我身旁。

未见其人,先知其热,我迅速转身面对热源方向。额间沁汗如芒刺在眉,好似寒夜里靠近一只着火的垃圾桶。

我再次朝他开枪。

他唇间吐出一声咒骂,话音未尽即已再度炸裂成光影的碎片。热量消散了。

“小心,戴维。”耳边传来缇雅的声音,“如果他蓄积了热能到你近身处冒出来,热晕轮可能造成清算者护盾过载,你还来不及开枪就会被煎熟。”

我点点头,慌忙转移位置,步枪保持齐肩,视线一刻不敢离开瞄准镜。“缇雅,”我低声对耳麦说,“现在有办法帮我查笔记吗?”

“都转电子版了,连同其他博闻士的笔记一起。”“照理说,他的瞬移能力不是该有个冷却时间吗?”

“对。”她答道,“至少得等上两分钟——”

湮消再度凭空冒出,这次我目击了他的出现,如同一束光芒骤然聚合。我眼疾手快,在他尚未完全成形之前已朝他的方向射出一枚子弹。

不出所料,他再次为瞬移所解救。我的任务只是牵制他而已。说实话,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杀死他,但至少我可以给他使绊子,阻止他继续滥杀无辜。

“我的笔记有误。”我说道,汗滴下鬓角,“他两次瞬移的间隔仅仅几秒。”扯火。是否还有别的信息也给弄错了?

“乔,”缇雅在公共频道上说,“事不宜迟,咱们得制定一个计划。”

“我正在想。”教授喘着气回复道,“但眼下还需要搜集更多信息。”教授爬上对面的屋顶,躲在一堆砖砾背后,那里正是湮消瞬移到我身边之前所攻击的地方,“戴维,他瞬移的时候,是自动把身体接触的所有东西都带走,还是需要特意动念才能带上衣服之类的物品?”

“不清楚。”我说,“关于湮消的信息极少,他——”我猛然住口。他已出现在近旁,伸手意欲碰触我。我连忙跳开,偏斜身子,感觉一波热浪冲刷过全身。

我及时开枪,湮消在险些碰到我之前瞬移而去。和先前一样,他在身后留下一具发光的形体轮廓,维持约仅一秒后炸为碎片从我身上弹开,随后蒸发至虚无。

眼前的亮光终于消逝,我看见对面房顶上的教授取下肩挎的步枪。“保持警惕,孩子。”教授在线路上说道,语气严正,“苏苏,准备炸药。戴维,关于他本人或他的超能力,你还想不想得起别的?什么都行。”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刚才或许是教授的能量护盾保护我免受了湮消的热能攻击,如此说来他又救了我一条命。“想不出。”我感觉自己很没用,“抱歉。”

我们等了一会儿,湮消却没再出现,相反,我听见远处传来尖叫。线路那头的教授咒骂一声,打手势示意我追踪声音来源,我立即服从指令,心脏怦怦狂跳——却又伴随着参与行动所带来的莫名的冷静。

我循声跑去,道路一边是报废的帐篷,一边是在近岸处凫水逃生的市民。我抵达一座较高的建筑,破损的窗内、繁盛的草木透出星星点点的荧光。这栋楼高出水面有十数层,靠上的一层忽然明光乍现,我见湮消从一个敞口前经过,忙用步枪瞄准,倒是看清了他满脸挑衅的微笑。我立即开枪,但他已经深入楼内,不见了踪影。

楼内不断传来人们的哀号。湮消知道,他不必亲自叫战,我们自然会去找他。

“我准备跟进去。”说着,我已跑向通往那座高楼的索桥。

“小心。”教授说。我看见他也踏上身边的桥前往同一方向。“苏苏,拿点儿厉害家伙装上母引,能办到吧?”

“呃……应该能……”

母引,意即“母子引爆装置”,运用有规律的无线电信号将炸弹维持在稳定状态,信号一旦停止,立即自动引爆。有点像电子世界里的失能制动开关。

“高明。”我低声称赞,跑过晃荡的索桥,身下的水域在夜色中愈显阴暗,“把炸弹固定到他身上,随他一起瞬移,不管逃到哪里都躲不过一劫。”

“对。”教授说,“假如推测正确。他的衣服能随身带走,显然就能带上近身的物体一起瞬移。问题在于,这是自动触发,还是主观选择?”

“依我看,能不能固定得上去都是问题。”缇雅说,“只要你伸出手,他的危险感官就可能触发瞬移。”

切中了要害。

“还有更好的提议吗?”教授问。

“没有。”缇雅说,“苏苏,照此行动。”

“收到。”

“规划一下怎么脱身,缇雅。”教授说,“以备万一。”

我咬紧牙关在索桥上赶路。扯火,下方的幽深水渊根本无法视而不见。我加快脚步,想趁早抵达对岸建筑,至少那儿不用直面这暗黑深海。这座桥尽头连着的却不是屋顶,而是个破损的旧窗洞,位于湮消之前曾现身的那层。

我抵达窗边,没有贸然迈进,而是低低地蹲下,尽量不露头。屋内,荧亮的果实在枝头摇颤,花朵饱满垂坠,花瓣好似用画笔画上了色彩的旋涡。这是一片繁盛茂密的室内丛林,暗处的枝条诡秘阴森,幻异的果实投出幽冥的光芒,令人怪不舒服,就像你赌咒说三周前那块该死的三明治早吃掉了,结果却在床背后找到了它。

我又扭身警戒身后。苏苏已经在索桥那端就位,为我提供火力支援,但眼下正低头在背包里摆弄炸药。

我转回身,步枪顶在肩上,踏过窗洞,利用瞄准镜迅速扫视左右。藤蔓自天花板垂下,蕨类的卷芽从地上冒出,取代了曾经的高档写字楼的地毯。办公桌——几乎已找不着它们的踪影——变成了花台,电脑显示器爬满苔藓,空气潮湿如雨后的地街。仅凭果实的荧光根本不足以照亮这个地方,我以枪开路,穿过沙沙作响的叶影,前往最近传出尖叫的地点——虽然叫声已经停止。

拨开丛叶,很快,我来到一片小空地。帐篷烧毁,几具尸体冒着烟,却不见湮消的踪影。这是他精心选择的地点。

我想道,脸抵着步枪扫视房间,这里无法相互支援,而且极易弄出动静暴露自己的位置。

扯火。没料到湮消竟有此等谋略。我倒情愿他保持住先前给我的印象:一头暴怒无脑的怪兽。

“教授?”我低声呼叫。

“我进来了。”线路那头传来他的回复,“你在哪儿?”

“上一处攻击地点附近。”我强忍住死尸的惨状,说道,“他已经离开现场。”

“来我这边。”教授说,“一起行动。你我分开,太容易被单独击败。”

“对。”我退回到墙边,沿着外墙小心翼翼地前往教授那座桥与建筑的交接点。我尽量不弄出响声,但钢铁城市的生活经历根本应付不了枝叶这样的东西。脚下的大自然总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嘎吱一声,沙沙,沙沙。

身后传来一声脆响。我心跳加速,迅即转身,但见卷芽兀自轻摇。刚才这里有情况。湮消?他早该出手把你杀了。我想。那到底是什么?鸟?不,没这么大的鸟。也许是住在丛林里的巴比拉人?这地方真叫人头皮发麻。我转身继续稳步前行,恨不能同时警戒前后左右,直到线路上传来教授的咒骂。枪声紧接着响起。我拔腿跑去。这也许是个愚蠢的举动——应该先寻找掩护。教授知道我的方位,会避免往这边开火,但如此促狭的空间里子弹会不顾东南西北一气乱弹。

我将错就错往前冲,冷不防冲进另一块空地,只见教授跪在墙边,一侧肩膀流着血。灰尘纷如雨下——天花板被一颗流弹击中,藤蔓钻进灰泥的地方鼓鼓包包。附近地面上,瓷光碎片正蒸发消散,湮消刚在我抵达之前瞬移离去。

我背靠教授,侦察黑暗的丛林。“他有枪?”我问。“没有。”教授说,“是把剑。那矬子随身带着一把该死的剑。”教授开始打绷带,我负责掩护。他本可用超能力自我疗愈,但每一份超能力的使用都会将他向黑暗推进一步。他向来只能靠严格控制用量加以应对,缓慢疗伤,一点点克制少量的黑暗,稍微促进伤处复原,同时不致堕入深渊。

“伙计们,”瓦伦的声音插进来,“我在给这栋楼安装红外监控,很快就能为各位提供情报了。”“你还好吧,乔?”缇雅问。“嗯。”他低声回答,“在这种地方交战简直要命,一不留神就打伤自己人。苏苏,炸弹准备得怎样了?”“好了,长官。”

教授站起来,在未受湮消利剑刺伤的那一侧肩膀上扛好步枪。教授不常带枪,事实上,也不常担任前锋。我现在明白了,亲临战场会给他带来被迫使用超能力自救的风险。

“戴维,”他吩咐我,“去拿炸弹。”

“我可不能把你丢在这——”

“听圣凛说,真是你杀了钢铁心。”

我俩僵立原地。声音来自森林的暗处。一阵风吹过窗户,树叶飒飒翻动。

“如此甚好。”那声音继续道,“我原本想,总有一天我也得亲自与他决战。你替我除掉了一块绊脚石,我为此祝福你。”

教授伸出两指,朝旁边做个简短的手势。我点点头,往那个方向移动。我们需要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既可掩护彼此,又不致同时位于湮消的热能范围,一击覆没。我不知道教授的护盾在湮消的热量下能撑多久,却也不着急亲身去试答案。“我告诉过圣凛,”湮消滔滔不绝,“总有一天我也会杀了她。她好像并不在意。”那声音究竟是打哪儿传来的?我恍然看见一个黑影接近一棵果实累累的树。“伙计们,”耳边响起瓦伦的声音,“找到他了,就在戴维正前方,明确捕捉到了他的热信号。”湮消从暗处走出,伸手碰触一棵树,吸走所有能量。树木遍体结霜,叶子打皱,眨眼便整个枯死了。这一次,我没有瞄准他,而是趁机往天花板放了一枪。灰尘簌簌洒落。教授也同时开枪,射向湮消脚边的地面。那史诗派一头雾水地看看我们,向前推掌。窗口飞进一枚子弹,“嗖”地掠过我的肩膀,击中湮消前额——准确地说是他留在身后那具瓷光轮廓的前额。我回头看向窗外,只见苏苏驻守在附近屋顶的位置,手握狙击步枪,远远地朝我们招手。

“搞什么?”教授责问,“准头差成这样。”

“天花板掉的灰蒙了他一身,”我说,“满肩都是。缇雅,回看我的视频信息就能得知,灰尘是否随他一起瞬移不见,也就解答了关于炸弹的问题,教授——携带物体瞬移的情形是自动触发,还是主观选择。”

他喉间“嗯”了一声。“真有你的。”“你怎么打他的脚?”我问。“想看看触发他应急反应的究竟是主观上的危险,还是客观上的危险。我故意打偏,结果他没有瞬移。”我对着房间另一侧的教授会心一笑。“没错,”他说,“咱俩思路很接近。快去找苏苏拿炸弹,你这矬子。”

“是,长官。”我再次扫视一遍房间,在教授的掩护下钻出窗洞。岂料我们的位置已偏离了桥头,身下竟是悬空的宽窗台,距离水面约十英尺。

我低头看那暗沉的深渊,胃里一阵痉挛,强迫自己慢慢挪到桥头。附近的屋顶已成了废区,人都跑光了,只剩下冒烟的帐篷和发光的喷漆。

我上了桥,迅速通过,来到苏苏旁边隐蔽起来。她递来一只手套,我接过戴上;接着是一个外表无害的方形小包裹,差不多拳头大小。

“别弄掉了。”苏苏说。“好。”弄掉炸弹,差评。“可不是你以为的原因。”苏苏说,“这是带有不粘涂层的特制手套,炸弹外面那层粘胶碰到任何东西都能牢牢粘上——包括咱们的大BOSS。”“好厉害的样子。”“我这里发母信号,保持在离我三四个屋顶以内的范围。”

“好。”

“好运。别把自己给炸了。”

“说得好像我把自己炸一次还不够似的。”

她抬头看我。“还不够?”“说来话长。”我冲她咧嘴一笑,“回来路上掩护我。”“等等,”她指向别处说道,“待我换到隔壁楼上,那边地势更好。”

我点个头,她便快步向那边跑去,踏上一座异常摇晃的索桥。我则转身前往教授所在的楼宇,使用瞄准镜夜视模式——单手还挺难操作——扫视室内的丛林区域。

既没看见教授,也没发现湮消。但愿教授没受新伤。他其实是不死之身,我提醒自己,轮不到你来担心。我回头望见苏苏正抵达桥对岸——紧接着,桥头的大楼内响起尖叫。“戴维,”耳麦中传来苏苏的声音,“这里情况不妙,我去去就来。”她顿时消失在眼前。“等一下,苏苏——”说着,我站起身。发现湮消就在旁边。

第十三节

我单手举起步枪。湮消一把拍开它,捏住我的喉咙,将我掐着脖子提离地面。

扯火!他臂力过人,但我所有资料均未提及这点。我惊惶失措,竟已觉察不到疼痛——只有至深的恐惧。

尽管如此,我还是成功伸出手,把苏苏的炸弹拍上了湮消胸口。他没有消失,只是低头看看,一脸好奇。

我在他手中挣扎,却挣不脱,呼吸愈加困难,令我愈加恐慌,徒劳地掰他的手指。湮消漫不经心地把我的枪踢过屋顶,从我耳朵里拔出耳麦丢掉,又在我夹克口袋里摸到手机,两指一夹。

口袋里传来碎裂声。我更激烈地翻扭挣扎,张口喘气。苏苏哪儿去了?她应该掩护我才对啊!扯火!教授还在丛林里追踪湮消,瓦伦做他后援。假如没法用手机联系上缇雅……

我必须自救。逼他瞬移,我想,让炸弹爆炸。于是我挥拳捶他的头。

他对我无力的捶击全然不以为意。“这么说就是你喽。”

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圣凛提起过你。真是你杀了他?一个嘴上无毛的臭小子!”他放开我。我跌跪在屋顶上,粗声大吸一口气,脖颈似火灼烧。湮消在我身边蹲下。他肩膀上有石灰屑,我模模糊糊想道,他瞬移时会一并带走身体接触到的东西。炸弹计策的绝佳代言。“嗯?”他催促,“回答我,小东西。”“对。”我喘息不止,“我杀了他。我还会杀了你。”

湮消面露微笑。“看哪,”他低声道,“船只虽然甚大……只用小小的舵,就随着掌舵的意思转动。不必为末日悲戚,小东西,命数尽归造物主,今日,你拥抱光明。”

他抓住风衣下的T恤一把撕开——炸弹随之而去——丢到一边,胸膛袒露。奇怪的是,他胸口竟然缠着绷带,好像最近受过致命伤似的。

现在没时间去管这些。扯火!我迅速伸手去取梅根的枪,却被湮消捉住手臂,吊在半空。四周天旋地转,但我神志尚清醒,意识到他正转过方向将我悬在水波之上。我低头看去,加大动作幅度死命挣扎。

“你害怕深渊,害怕利维坦大人的府园,对吧?”湮消问,“唔,每个人都得面对自己的恐惧,弑神者。我不会把你稀里糊涂丢向未发现的国度。多谢你杀了钢铁心,你的报酬自然会很优厚。”于是他松开手。我“扑通”落入黑暗的水渊。我在那冰冷的黑暗中拍打扑腾,不知上下方向,更因极度缺氧而体虚力弱,幸好在乱无章法的手拍脚踢之中,终于借着一丝朦胧的意识浮出水面。我抓住身旁建筑的砖体——“呼哧呼哧”拼命喘气——开始朝屋顶爬去,大约需要爬半层楼。

我终于挥臂搭上屋顶边缘,早已筋疲力尽,衣服淌水涟涟。老天保佑,湮消已经走了。我用力抬腿,从侧面翻上屋顶。他既然把我丢进水里,为什么又——

身旁亮光一闪。湮消。他单膝蹲下,手里的东西闪着金属光泽。单铐?还连着条链子?铁链加铁球,就像旧时囚犯的行头。扯火!他是个什么人,这种东西竟然随手就能搞到?他把链铐扣在我脚踝上。“你有护盾抵御我的热量,”湮消说,“看来是早有准备。”

但我怀疑,你总没料到这一出吧。他把铁球踢出屋顶外。铁球垂直下落,我低喊一声,铐圈上的重量拉扯着腿脚,作势要把我拽下屋顶。我紧紧抓住边沿的石板。如何才能逃脱?没有步枪,没有炸弹。大腿皮套里有梅根的手枪,可一旦松手拿枪,铁球必定拖我入水。我惊慌失措,噎着嗓子用劲,手指在屋顶石板上打滑。

湮消弯下腰,凑近我的脸。“我又看见一位天使从天降下,”他低诵,“手里拿着无底坑的钥匙和一条大链子……”

说着,他伸手推我的肩膀,将我硬生生掀下屋顶。我急速掉落,皮肤擦过砖壁,崩裂了指甲。我再度落水,这一次腿上拖着巨大的重量——暗水仿佛汹涌而上,意欲将我吞没。

我沉向深处,双手狠命扑打,寻找任何可能阻止下落的东西,终于抓住一块水下的窗台。

黑暗卷天席地。

我紧抓窗台。头顶一丝亮光掠过,湮消走了?水面似乎如此遥远,虽然实际距离不超过五英尺。

黑暗。卷天席地的黑暗。

我紧抓不放,然而双臂虚脱无力,胸腔闷得快要爆炸。视野逐渐变暗,惊恐紧攫住我,仿觉四面的水正将我压垮。

那可怖的深黑。

无法呼吸……我就要……

不!

我蓄积一股力量,抬手去抓侧壁上方的砖砌遮雨板,将自己拽向水面。然而夜色深沉,不知空气距我究竟有多远。身下的重量太沉。黑暗将我包围。

手指终于滑脱。

身旁传来哗啦入水声,我感觉腿上有什么东西拂过——指尖的触感。

重物消失了。

顾不得多想,我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沿水下的楼体攀爬,终于突出水面,大口喘气。好长一段时间,我静静抓着大楼侧壁,发抖,深呼吸,享受充沛的氧气,无意思考,无意行动。

最终,我攀上水面约五英尺高的墙体,回到屋顶,一条腿搭上石板,就势滚了上去,仰面躺着,精疲力竭,虚脱得无法站起,更勿提过去捡枪。幸好湮消没再回来。

我就那样躺在原地,不知道躺了多久,直到身旁的屋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声?“戴维?啊,扯火!”我睁开眼,发现缇雅跪在旁边。几英尺开外站着艾科瑟尔,手握突击步枪紧张四顾。“你怎么了?”缇雅问。“湮消,”一张口我就不停地咳嗽,她扶我坐起,“给我腿上扣条链子,把我丢进了水里。我……”我盯着腿踝,不免张口结舌,“是谁救了我?”“救你?”我望着平静的水面。没人跟着我浮上来吧?“是苏苏吗?”“苏苏跟我们在一块儿。”缇雅说着,扶我站起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待会儿听你报告吧。”“湮消什么动作?”我问。“暂时撤了。”缇雅说。“怎么撤的?”“乔……”她欲言又止,与我对视。她没往下说,但我领会了她的意思。

教授用了超能力。

缇雅朝附近水面上摇摆的小艇扬了扬下巴。苏苏和瓦伦坐在船上,却不见教授的踪影。

“稍等片刻。”我取回枪。经历过刚才那番试炼,我仍觉头晕眼花。我在枪边找到了苏苏的炸弹,它仍黏在湮消丢弃的T恤前襟,只要在无线电信号范围内便不会爆炸。我把炸弹裹进撕破的T恤,走向小艇。艾科瑟尔伸手拉我上了船。

我到苏苏旁边坐下,她瞟我一眼,立即低下了头。她的黝黑皮肤没什么变化,但我想她应该正脸红尴尬。她为什么未能履行承诺,替我打掩护?

瓦伦开动了小马达,似已不在意此举将引人注目。圣凛已经探明我们的位置并主动现身,继续躲藏毫无意义。

终于不用再偷偷摸摸了。我想。

我们借助马达离开战场,我注意到,躲藏起来的人们开始偷偷察看外面动静,在破损的帐篷口和冒烟的屋顶睁大眼睛观望。事发现场被控制在小部分城区的部分地点,可我仍无法压抑内心的失败感。虽说我们赶跑了湮消,但这只是一时,而且还是借助教授的超能力达成的。

叫我想不通的是,他是怎么办到的?仅靠力场和销金碎铁的本事,怎么能打跑湮消呢?

看其他人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断定他们跟我有同样的感受——今晚我们失败了。我们沉默地行过损毁的屋顶,唯有马达“突突”作响。我不禁观察起聚到现场的人们,他们大多无暇顾及我们的存在——刚才一片混乱,他们也许忙于躲藏,错过了许多细节。与史诗派处于同一片天空之下,你总得学会低头。但愿我们在他们眼里只是另一群难民。

而我的确辨认出部分民众在目送我们离去。一个怀抱孩子的老妇向我们点头,似乎在表达敬意。一座烧毁的索桥边,有个小伙子在屋顶边缘探头偷瞄,神情警觉,仿佛担心湮消随时会出现。还有个年轻女子,身穿红色连帽夹克,立起了帽兜,在一小撮人群之中观望,贴身的衣服湿透了……

衣服湿透了。我顿时起了心眼,趁她看我的当口瞅了瞅帽兜下的面容。

梅根。

她与我对视片刻。果真是梅根……火凤凰。俄顷,她已转身混入市民之间,消失在夜色中。

这么说你真的就在这里。我想道,回忆起那入水声,以及获救之前腿上那指尖的触感。

“谢谢。”我低声道。

“谢什么?”缇雅问。

“没什么。”说罢,我靠坐回去,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第十四节

我们继续穿过黑暗,进入明显人烟较少的城区。这里依然有建筑冒出水面,如同座座小岛,顶层的果实发着荧光,但喷漆的颜色却又旧又浅,甚至完全褪去,各栋楼之间也没有索桥相连,也许是因为布局过于稀疏。

离开喷漆明亮的城区,前方的水域愈显黑暗。航行在黑夜笼罩的水面,唯有清幽的月光做伴,真叫人心里发憷。幸好瓦伦和艾科瑟尔打开了手机,两块屏幕加起来的亮度足够让我们看清周围。

“咳,密苏里,”船尾的瓦伦突然说,“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什么没给戴维提供后援,害他孤身行动,受到攻击——还差点死掉?”

苏苏盯着小艇的甲板,船尾的马达发出轻声的“突突”。“我……”她终于开口,“我所在的那栋楼烧起来了。我听到有人在尖叫,想去救人……”“你这是明知故犯。”瓦伦说,“你一直跟我说想实习前锋——结果又这样掉链子。”“对不起。”少女可怜巴巴地说道。

“都救出来了吗?”我问。苏苏抬头看我。“楼里那些人。”我解释道。扯火,脖子真疼。可苏苏正看着我呢,我只好努力掩饰疼痛和疲惫。

“都得救了。”苏苏说,“其实也没怎么救,我只是开了一扇锁闭的门,让他们进去躲躲而已。火已经快把整层楼烧光了。”

“漂亮。”我说。

缇雅瞥我一眼。“她不应该擅离岗位。”

“我不是为她开脱,缇雅。”我回答道,与她对视,“咱们开诚布公地说,我也不一定忍心看那群人活活烧死。”我将视线转向苏苏,“你的做法或许有错,但我敢打赌,他们一定庆幸有你出手相救。再说我好歹也捡回了这条命,所以结果是皆大欢喜。干得漂亮。”我伸手示意击拳。

她迟疑地抬起拳头,面露微笑。

缇雅叹了口气。“有时候必须狠心抉择,这也是我们背负的重担。为了救一个人而打乱计划,可能会造成数百人的死亡。你俩最好都记住这一点。”

“没问题。”我说,“咱们不如聊聊眼下的情况吧?世界上最强大、最嚣张的两个史诗派联手合作,灾星在上,圣凛怎么独独能把湮消招募过来的?”

“很简单。”圣凛说,“我开出的条件是让他摧毁我的城市。”

我惊得跳起,手忙脚乱地退离船边凭空塑起的史诗派水体。她以液体铸成身形,随即施以颜色,一只脚稳踏船沿,两手交叠撑在大腿上,另一只脚与船边的水面相连。

她给人的感觉优雅而亲和,像一位慈祥的奶奶盛装出行,来见识大城市——她明确表示意欲摧毁的城市。她扫视我们,我握紧了步枪,却没有开火。她只是一具投影,一尊水体,圣凛的真身可能在任何地方。

不,我想,并不是“任何地方”。她所拥有的这类投影能力,范围通常十分有限。圣凛撇起嘴打量我们,似乎被什么事情困扰。“你这是干什么,阿比盖尔?”缇雅发问。

这么说你也认识她。我想着,瞟了眼缇雅。“我刚说了,”圣凛回答,“我要摧毁这座城市。”“为什么?”“因为,亲爱的,我们本性如此。”圣凛摇摇头,“对不起,我已经无法自制。”“啊,得了吧,”缇雅说,“你想让我相信,连你都无法自制?你真正的动机是什么?为什么引诱我们到这儿来?”“我刚说——”“不玩虚的,阿比盖尔。”缇雅厉声喝道,“今晚我没那个耐心。你要扯诳,就赶紧离开,免得教我头疼。”圣凛默默垂头半晌,随后缓缓起身,动作谨慎而小心。她立在小艇船沿,眼前的她是半透明的形态——视线可以穿透仿拟她身形的水体。

小艇周围的大海蓦然翻腾,涛声震耳。

“你,”圣凛轻声说,“把我当什么了?”

四周,旋转的扭曲水腕骤然破水而出。艾科瑟尔咒了一句,我迅即转身,步枪拨到全自动模式,朝最近的水腕倾泻了一拨子弹。水花四溅,却没能阻止它的移动。

水腕迅速向我们围拢,如同下方巨型海兽的手指。一条水腕勒住我的脖子,另一条蛇行向前,缚住我的手腕,触感冰冷,匪夷所思的柔韧。

队友们喊叫挣扎,渐次落入她手。艾科瑟尔拿手枪轰击圣凛,随后被一条细长的水绳缠住吊起,像一只拖着长须的气球。

“你以为我是好打发的低等史诗派?”圣凛轻声问道,“你竟以为可以跟我提要求?”

我左挣右扭,却脱不得身。整艘小艇也已被水腕掀起,舷外马达尖厉地轰响一声,骤然停息,好像拉下了切断开关。道道水腕在我们周围萌生勃发,结成格栅,将我们与天空隔离。

“我要想拧断你们的脖子,就像折断树枝那么容易。”圣凛说,“我可以把这艘船拖进最深的海底,将它禁锢在那里,连你们的尸体都永世不得再见天光。这座城属于我。本地居民生杀予夺的大权归我。”

我扭头看她。先前我对她的评价——慈祥亲和——现在感觉荒唐可笑。她凛然踞于我们上方,条条水龙在她身周盘绕。她扬起眼角,嘴唇斜曲出一个狞笑,张开手臂,十指弯曲似爪,如同疯狂的傀儡操控师操纵着海水。她可不是什么慈祥老奶奶,而是气焰满盛的高等史诗派。

那一刹那,我毫不怀疑她将言出必行。我心脏狂跳,瞟了眼缇雅。

她镇定自若。

缇雅在清算者小队里的职责,容易让人误认为她战斗力不足,然而,那一刻她全无惧意,尽管被圣凛的水腕牢牢绑缚。她与高等史诗派傲然对视,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像是个瓶子,里面盛着白色的液体。

“你以为我怕你的小把戏?”圣凛不屑地问。

“不。”缇雅说,“但我相当肯定,你怕乔纳森。”

两人以眼神较量片刻,水腕突然如数松开,小艇“扑通”落回水面,我们纷纷被丢到船上。我摔得很重,不禁嚷了声疼,浑身已然湿透。

圣凛轻声叹息,垂下手臂。“告诉乔纳森,我厌倦了人类,厌倦了他们无聊的人生。我听了湮消的打算,也很赞同。我要毁灭光复巴比伦的每个人。我不知道……还能克制多久。就是这些。”

她突然消失,身形变成一汪散水洒回海面。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挤在瓦伦和艾科瑟尔中间,心脏狂跳不止。小艇周围的海面平静下来。

缇雅擦去眼部的水。“瓦伦,带我们回基地。快。”瓦伦手忙脚乱地来到船尾,启动了马达。“躲回去有什么意义?”小艇再次开动,我轻声发问,“她是千里眼,又能随时随地显形。”

“圣凛并非全知全能。”缇雅说道,似乎急于指出这一事实,就像教授早先那样,“她刚才显形的时候,你有注意到她是多么迷惑吗?她以为乔和我们在一起,所以惊讶于他的缺席。”

“对。”艾科瑟尔说着,伸手扶我坐稳。他的虎背熊腰占据了我面前约莫三个座位的空间,“我们已经在她眼皮底下躲了快两年……至少我们觉得没被发现。”

“缇雅,”瓦伦的语气带着警告,“城里的情况不同了,她看见了我们。从现在起,一切都变了,我不确定巴比拉还有什么可以信任。”

艾科瑟尔点点头,面露忧色,我记起他早先说过的话。

她可以随时监视我们,我们的行动必须以此为前设条件……顶着这样的忧惧展开。嗯,我们知道她此时此刻正在监视。“她并非全知全能。”缇雅重复道,“比如,她无法看见建筑内部的情况,除非室内有一汪水供她偷窥。”“可是,如果我们进了一栋建筑不再出来,”我说,“那就是摆明了告诉她,咱们的基地在里头。”没人搭腔。我叹了口气,靠坐回去。与圣凛的遭遇显然搅乱了他们的心神。嗯,这点我能理解,可为什么连我也得一起背负他们的沉默?

瓦伦驾船开往一幢建筑。那是座巴比拉本地很常见的庞大写字楼,外墙豁然洞开一个大缺口,洞口之宽足可供一辆公交车通行,却也只占墙体空间的小小部分。瓦伦驾船直驶而入,艾科瑟尔取出一只长钩,用它拨下墙侧的什么东西。重重巨幅黑帘随即垂下洞口,挡住外面的世界。

瓦伦和艾科瑟尔打开手机,苍白的光芒照亮水深至半墙的房间。瓦伦驾船靠向屋侧一段楼梯旁边,我起身准备下船登上台阶——恨不得赶紧离开小艇。缇雅见状,忙拉住我的手臂,摇了摇头。

她拿出之前握在手里的水瓶,摇摇里面的白色液体,倒进水里。其他队友也从船尾行李箱中取出类似的瓶子倾倒而出,苏苏倒进水里的足有一冷藏箱那么多。

“肥皂水?”见泡沫浮起,我问道。

“洗洁精,”瓦伦向我确认,“能改变水面张力,几近完全阻碍她的操控。”

“同时歪曲她的视野。”艾科瑟尔说。

“太棒了!”我赞叹道,“这就是她的弱点?”

“就我们所知,不算。”苏苏急切地回答,“只是她超能力的一个局限,就像朝火系史诗派大量泼水能稍微起到抑制效果一样。不过真的真的好有用。”

“有用,但也许毫无意义。”瓦伦说着,摇摇瓶子倒完最后一点洗洁精,“以前我们只把它用作预防措施。缇雅,她看见我们了。我敢肯定她已经记下了每个人的样子。”

“船到桥头自然直。”缇雅说。

“可是——”

“关灯。”缇雅说。

瓦伦、苏苏、艾科瑟尔互相对视一眼,关掉手机屏幕,房间顿时陷入黑暗。这个预防措施看来也不错——圣凛即使监视此地,举目所见也只有黑暗。

小艇颠簸摇晃,我连忙抓住苏苏的手臂,满心忧惧。房间里好像有什么情况,水正从别处流进来?扯火!这栋楼在下沉?或者比那更糟,圣凛找到我们了?

晃动逐渐停止,而那瞬间的平静更令人心神不宁。我的心怦怦直跳,不免回想起被腿上铁链拖入水下,沉向深渊的情景。

苏苏拉着我的手臂,背对台阶的方向下船,踏入水中。可是——

我听见她的鞋底踏上坚固表面的声音。什么?我任她牵我下船,走上平滑的金属地表。她领我绕了一圈?不,脚下这东西屋里原本没有,是刚从水里冒出来的。浮台?

我们抵达一扇舱门,摸索着攀下梯子时,我才恍然大悟,这不是浮台。

而是潜艇。

第十五节

我手握梯子站在黑暗中犹豫半晌,它通往下方不可见物的漆黑潜艇内部。

我一直没想过,“水”这个问题竟然会成为我的心结。我是说……半个地球都被水覆盖,对吧?何况我们从头到脚还有一半的成分是水,所以,踏入潜艇的感觉应该像是绵羊扑进一大堆棉花。

事实却并非如此,那感觉像是绵羊扑进了一堆钉子。深海底部,湿不拉几的钉子。

但我决不能让清算者队友看见我冒冷汗。即便他们根本看不清黑暗中的我,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出汗!呃,我心一横,吞了口唾沫,摸黑爬下潜艇。艾科瑟尔踩着笨重的步子最后一个跟进来。头顶什么东西隆隆滑过,我想是他在扭转门闸,封闭舱门。

里面漆黑如午夜的木炭。或者,呃,午夜的葡萄——或者午夜的任何东西都成。我摸到一个座位旁边,这机器发动起来,静静下潜。

“给,”苏苏说着,把什么东西塞进我手里。一条毛巾。“把你带进来的水擦干净。”

我很高兴终于有事可做,俯身擦遍了整张座椅,然后是脚下的地毯。又一条毛巾递来,我仔细擦干了身子。显然,要躲过圣凛的视线,必须确保周围没有敞临空气的水面。

“好了吗?”几分钟后,苏苏问。

“都好了。”瓦伦回答。

苏苏打开手机,周围顿时洒遍光明,使我得以看清身处的舱室。两侧的窗下各列有一排橙蓝相间的绒面塑料凳,窗口则盖着厚重的黑帘。我反应过来,我之前想错了,它并非军用潜艇,而是某种观光设施,载客游览珊瑚礁的那种。地毯显然是后来加铺的,为了防止地面积水。

艾科瑟尔警惕地坐着,随时准备处理被我们遗漏的水洼。“据推测,圣凛遥视的界面至少得有两英寸才行,”他告诉我,“但我们情愿不去冒这个险。”

“有什么关系呢?”我问,“她只要朝海底瞧瞧,不就能发现咱们?”

“不对。”缇雅说。她坐在潜艇最后一个座位,旁边是形似卫生间的小屋,门口挂着一张标牌,上书几行大字:苏苏专用炸药室当心整只进来零肢出去。门闩已经损坏,门扇不停地摇晃开合。

“假设你在跟我用手机联系,”缇雅继续道,“我们的脸各自出现在对方屏幕上。那么,你想转换视角去看我手机内部的构造,办得到吗?”

“当然不行。”

“为什么?”

“因为违背光学原理,”我说,“屏幕是朝外的。”

“她的超能力也遵循这个原理。”缇雅说,“接触空气的水面就好比她的屏幕,她只能向外看,没法往里看。我们到了水下,就相当于隐形了。”

“但仍然在她超能力范围内。”艇首驾驶座上的瓦伦适时提醒,“她抬高水面淹没了整座曼哈顿——要把魔爪伸到水下折断这艘潜艇简直易如反掌。一直以来,我们都指望着她不知道我们在这下头。”

“之前在水上的时候,她完全可以连人带船灭了我们,”缇雅说,“最后却又手下留情,说明她暂时还不想我们死。现在到了水底,她不可能找到我们的行踪,眼下就还自由。”

看来大家都接受这个推测,至少没有什么好争论。我们扬帆前行——总之就是乘潜艇前行,我换到缇雅旁边的座位上。

“你对她的超能力相当了解。”我轻声说。“晚些时候给你系统介绍一下。”她答道。“会涉及你了解这些信息的方法吗?”“我会让乔来决定哪些信息需要透露。”她答道,起身前往艇首,和瓦伦耳语交谈。我靠坐回去,尽量不去想我们正在水下的事实。也许我们潜不了多深——这是艘“游潜艇”——但那并不能让我放松多少。万一出了故障怎么办?或者艇体漏水?或者它突然失去动力,直沉到下方海床上,而我们全困在里头……我不安地动了动,口袋里传来哗啦啦的声响。我愁眉苦脸,伸手摸出手机。或者说手机的残尸。“哇,”艾科瑟尔叫道,在我旁边坐下,“怎么搞成这样的?”“惹怒了一个史诗派。”我回答。“给苏苏吧。”说着,他朝小姑娘点了个头,“让她帮你修修,或者换个新的。但你得留神了:不管她给你什么,多半都经过了……改装。”我扬起眉毛。“都是很好很有用的附加功能。”苏苏说道,从我手里拿过炸药,坐在位子上开始拆解。“那么,”我转头对艾科瑟尔说,“苏苏负责维修和管理装备——”“还有前锋。”她说。“——以及其他任务。”我继续道,“瓦伦是指挥和后援。”

我一直想弄清各位在队里的工作职责。你不是前锋。你负责什么?艾科瑟尔抬脚放上面前的凳子,背靠窗帘。“我主要是捡瓦伦不愿干的事情来干——比如和市民交谈。”“我也和市民交谈。”前头驾驶座上传来瓦伦的厉声纠正。“你那是冲他们吼,亲爱的。”艾科瑟尔说。“那也是交谈的一种形式,再说,我也不只是会吼。”

“对,你偶尔还嘀咕。”艾科瑟尔朝我微微一笑,“我们是深度渗透式的小队,钢心终结者。那也就是说,需要密切观察市民,积极互动。”

我点点头。这大块头面色红润,加上浓密的棕色胡须,友好乐天派的标配,不免让人消除戒备。“我还会为你瘗埋尸体。”他郑重提出。好……吧……吧……吧……

“你躺棺材会很好看。”他说,“骨架匀称,身材消瘦,只需要在眼皮底下塞点儿棉花,再注射一点防腐剂,咻咻——大功告成。只可惜皮肤太苍白了,真的很容易透出瘀青来,不过化点儿小妆就能完美掩饰,嗯?”

“艾科瑟尔?”前头的瓦伦叫他。

“咋了,瓦伦?”

“别装神弄鬼了。”

“哪儿装神弄鬼了。”他说,“人人都会死,瓦伦,忽略事实并不能抹煞它的真实性!”

瓦伦和艾科瑟尔继续说着话,我借机挪开身子,稍稍远离艾科瑟尔,凑近正在封装炸弹的苏苏。“别理他。”她对我说,“他以前是个殡仪工。”

我点点头,没有多问。有关清算者家庭成员之类的信息知道得越少越好,可以减少在史诗派严刑折磨下背叛队友的概率。

“谢谢你刚才在缇雅面前替我说话。”苏苏轻声说。

“她有时是很严厉。”我劝道,“她和教授都这样,但他俩心地都很好。爱责备就让她责备去吧,换到你的位置上,我怀疑他们都不会忍心见死不救。你做得很对。”

“可毕竟让你陷入了危险。”“但总算脱险了,不是吗?”苏苏瞄了眼我的喉头。我伸手摸摸,传来疼痛。呼吸时也隐隐作痛。“啊啊啊,”她说,“你只是宽慰我罢了,不过我很感谢,没想到你人这么好。”

“我?”我说。

“对呀!”她平常的活泼状态似乎有所恢复,“钢心终结者,说服菲德拉斯打倒钢铁心的人。我的想象中,你威风煞人,沉思寡言,执念于你的‘杀父仇人’,严肃正经,全是这种形象。”

“你对我究竟了解多少?”我惊讶地问。

“可能是打探得有点儿多。我们应该保守秘密什么的,可我就是管不住嘴多问,你能理解吧?还有……嗯……当初萨姆向瓦伦报告你们新加哥小队计划的时候,我可能偷听到了一些……”

她冲我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夸张笑容,耸耸肩。“嗯,讲真格的,”我说,“我比外表看起来严肃多了。狮子的橙色有多深,我就有多严肃。”“那,就是说……一般严肃?因为狮子是带点浅黄褐色的。”

“不对,是橙色吧。”我皱眉,“不是吗?我没见过真狮子。”

“我觉得老虎才是橙色的。”苏苏说,“其实也只有一半的橙色,因为夹了黑色条纹。也许你应该用橙子的橙色来形容你的严肃。”

“太没创意了。”我说,“狮子的黄褐色有多浅,我就有多严肃。”这样行吗?不是特别顺口。苏苏歪起头看着我。“你真是个神奇的人。”“不不,你看,只是比喻没打好而已。有了,我的严肃程度——”“不用解释了,没关系的。”苏苏笑道,“我喜欢。”“是啊,”艾科瑟尔也笑道,“我会记得在你的悼词里加上这个橙色。”棒极了。加入新队伍才几个小时,钢心终结者就已在他们眼前成功塑造出了怪咖形象。我叹口气,靠回座位上。

潜艇行驶了好一阵,至少一个小时,足以使我怀疑是否已离开巴比拉的边界。终于,它慢下来,片刻之后,整艘艇体猛然一抖,外部的某种夹锁固定了位置。

终于抵达神秘目的地,瓦伦第一个爬上梯子。艾科瑟尔起身找出几条毛巾,对她点了点头。“灭灯。”她说。我们闻言立即关闭了所有亮光,随后听得瓦伦打开上方的舱门。一股水流下,听声音,艾科瑟尔迅速擦干了它。

“出去啦。”苏苏低声提醒我。我摸到梯子跟前,让其他队友先上。缇雅最后一个过来,从上方的交谈声判断,艇内只剩下我们两人。

“教授呢?”我轻声问她。“其他人还不清楚具体情况。”她低语,“我告诉他们,教授把湮消引开了,而且没有大碍,过会儿就归队。”“那真实情况是什么?”她在黑暗中保持着沉默。“缇雅,”我说,“除了你,这里只有我了解他的身份,你大可信赖我,我也会尽量帮忙。”“他现在不需要咱俩帮忙,”她说,“需要的只是时间。”“他到底做了什么?”

她轻声叹息。“乔故意接下一道普通人承受不住的火束,趁湮消站在一旁自鸣得意的时候疗愈了肌体,然后跳起身扯掉了那人的眼镜。你说湮消近视来着,竟然派上了用场。”

“漂亮。”我评论道。“乔说,湮消那家伙给吓蒙了,”缇雅低声道,“他立即瞬移逃走,再也没有回来。乔很安全,别无异常。不必担心。”

我让开路。不可能没有异常,教授既然避开我们,原因必然是害怕自己行事过激。我怏怏地扛起背包和枪,爬进上方漆黑的房间。

“出来了吗,戴维?”瓦伦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出来了。”我说。

“这边。”

我循声而去。她抓着我的手臂,指引我先行一步穿过盖着黑帘的门口,接着关好身后的门,再打开前面的一扇。灯光照进来,我终于得见清算者在巴比拉本地用作秘密基地的藏身洞。

原来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洞穴。

而是一座豪宅。

第十六节

奢华的红地毯。乌黑的硬木。舒适的躺椅。吧台上的水晶反射着瓦伦手机的光亮。空间宽敞。到处都很宽敞。

惊得我下巴快掉到地上了。呃,其实是门——进屋后,我不由自主转身张望,恨不得360度一下子看全了,结果撞到了门上。这地方简直就像帝王的宫殿。不……不对,像史诗派的宫殿。

“怎么……”我踏入房间中央,“我们还在水下?”

“基本上是。”瓦伦说,“这是在长岛上一座有钱人的地堡里,原主人霍华德·莱顿。他担心核战爆发,便修建了这座自带过滤系统的完全气密住宅。”她把背包丢上吧台,“只可惜他预计错了末日的类型。在他携家带口从欧洲飞回家的途中,飞机被史诗派击落了。”

我回头看那通向潜艇室的短廊。艾科瑟尔已将廊门关好锁上,廊道一片黑暗。我隐隐感觉潜艇是穿过房间地板浮上来的,也许是用了某种机械停泊装置。可是潜艇怎么能停在地堡的地底下呢?

“有个地下存储室。”艾科瑟尔解释道,晃晃悠悠走过,“莱顿在地堡下方挖了个大房间存储食物,后来被水淹了,我们打穿一扇侧壁,就成了方便潜艇出入的水窟。几年前,教授又打穿地板,安装了泊艇用密封阀。”

“乔喜欢在他需要落脚的每座城市都保有安全的去处。”缇雅低头看着手机,边说边坐上一张豪华沙发。手机在这水底也能用——既然在新加哥的钢铁迷窟都有信号,我很肯定不管到哪里都能通畅无阻。

说真的,没了手机,感觉有点像没穿衣服一样。我曾在工厂勤恳工作,苦攒多年买下它,如今步枪丢失,手机损毁,我发现手中已不剩什么可用以缅怀那段人生了。

“现在该怎么做?”我问。

“先等乔完成侦察,”缇雅说,“然后派人去接他。密苏里,不如你把戴维带去房间吧?”省得他一直烦我,她的语气默示。

苏苏点个头,打开手电蹦蹦跳跳进了一条走廊。我背起背包,突然感到十分疲惫。虽然来的路上一直是趁夜行车,我还没有完全把晨昏倒腾过来。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已习惯了朝起晚歇,也很享受那样的新生活。

嗯,看来黑暗又将成为常态。我跟着苏苏走出主客厅,走廊两侧各挂着一排颇具艺术感的照片,五颜六色的水泼入空中的定格画面。我想它们应该表现了现代与另类,却只让我联想到自己正身处大洋底部。

“真不敢相信有这么好的地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一间藏书室说道。书籍排满了整面墙,我这辈子见过的书加起来也没这么多。大部分房间的墙上都亮着类似应急指示灯的暗光,看样子我们有电。

“嗯嗯嗯,”苏苏说,“长岛人住得怎么能差呢?沙滩,豪宅——小时候我们常常来这儿,我一边玩沙子一边想,住这么高档的房子该有多惬意。”她沿路用指尖抚着墙往前走,“有一次我坐潜艇经过以前的旧公寓,简直就是个笑话。”

“现在很惨不忍睹吗?”

“没有,灾星以前的日子我不太记得了,这辈子主要是在涂鸦村度过的。”

“啥村?”

“就是城中心的居民区。”她说,“是个好地方,黑帮不常滋扰,食物挺充足。”

我跟随苏苏来到走廊深处,她指着穿堂的一扇门说:“那是盥洗室。从第一扇门进去,记得随时把门关上,然后出另一扇门。没有灯,你得摸黑走。里头有洗浴设施、洗脸池,以及宅子里唯一的自来水。千万别把里面的东西带出来,水杯也不行。”

“因为圣凛?”

苏苏点了个头。“虽然我们在她能力范围之外,但即便她极少挪窝,最好也还是小心为上。毕竟,这个地方一旦被她找到,咱们就死定了。”

我不敢苟同。正如缇雅所指出的,在水面上时,圣凛早就可以杀了我们,却没有下手。她似乎在极力克制内心的黑暗,如同教授那般。“那些黑帮,”我说着,上前几步与苏苏并肩而行,“是被圣凛驱走的?”

“对,”苏苏说,“只剩下牛顿帮,最近就连她也相当低调,对于一个史诗派来说。”

“这么看来,圣凛占城倒是件好事。”

“嗯,除了淹没它之外。”苏苏说,“涨水期间淹死了好几万人。不过我觉得,比起以前灭绝人寰的她来说,现在的她确实没那么恐怖了。就有点像,跟啃食你脑袋的狗相比,啃食脚踝的都叫人庆幸。”

“比喻不错。”我评论道。

“但和狮子比起来差了十万八千里。”苏苏说着,踏入一个较大的房间。这地堡得有多大啊?我们进来的这间屋子是圆形的,一侧摆着钢琴——我只在电影里见过钢琴——另一侧则是精致华美的餐桌。天花板漆成黑色,而……

不,不是黑色墙漆。那是水。

我恍然明白屋顶是纯玻璃质地,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身子瑟缩了几分。抬头细看那黑暗的水体,一小群鱼儿游过,我发誓我看到有个大家伙在旁巡行,一抹黑影。

“这伙计修个避弹所,”我说,“竟然还带天窗?”

“6英寸厚的亚克力,”苏苏答道,遮住手电,“装置伸缩式钢铁遮阳板。是不是想问……?别担心,圣凛看不进来的。第一,我早就说明过,咱们远离城市,应该足以逃出她的超能力范围;第二,她需要接触空气的敞水面。”犹豫一下,她继续道,“话虽这么说,我也想把这东西盖上。上头那该死的钢板给卡住了。”

我们迅速穿过那个恐怖的房间,进入另一条无窗的走廊,顿时好受多了。走了不远,苏苏推开一扇门,朝里面宽敞的卧室做了个手势。

“我跟艾科瑟尔睡一间吗?”我问,探头往里瞧。

“艾科瑟尔?”苏苏有些莫名其妙,“这儿有12间卧室,分你两间也不嫌多。”

看着那深黑的木架、毛茸茸的红地毯,还有那张床,松软如一片硕大无朋的吐司,我不禁望而却步。在新加哥,租一个单间小公寓独住就花掉了我一生大半的储蓄,而这间卧室少说也有它的四倍大。

我走进去,放下背包。它在偌大的房间中显得那么微小。“那边柜子上有手电。”苏苏说着,将手机的亮光向它一扫,“我们刚收到一批你的新加哥朋友运过来的能源电池。”我走到床边,伸出手指按了按。“有钱人都睡这种软绵绵的东西?”

“嗯,睡不惯的话,这儿还有地板。电灯开关都用不了,但少量插座有电——你可以挨个插手机试试,应该能找到一个好使的。”

我亮出碎裂的手机。

“啊,”她说,“对了,明天给你弄部新的。”

我又用手指按按盖毯,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感觉自己好像在街上磕磕绊绊乱窜,恼火找不着僻静背巷呕吐的醉鬼。我需要睡眠。可我还有不少疑惑等待解答。

“教授派你们监视这座城,”我在床上坐下,向苏苏问道,“时间挺久了,对吧?”

“对。”苏苏背靠门口说道。

“他解释过原因吗?”

“应该是想事无巨细地了解圣凛的消息吧,我一直这么觉得,”苏苏说,“以便决策发动袭击的时机。”

“不一定。推翻钢铁心之前,教授从不对如此重磅的史诗派下手。此外,清算者几乎从不进行长期监视,通常是旋风行动,两个月之内完成任务撤离,留下几具尸体。”

“你对清算者其他小队的行动也这么了解?”她大笑着说道,好像我在逗她似的。

“嗯。”我坦诚地说,“相当了解。”

“真是这样?”

“我……对一些事情,可以说有点偏执。”但不是呆学霸那种。不管梅根怎么说。“下次有机会再告诉你吧,现在我想先睡了。”

“那晚安啦。”说完,苏苏转身慢步离去,手电的光芒随她走远。

教授心里清楚。我这么想着,爬到床上,迟迟不讨伐圣凛,是因为他知道她正在努力变好。他一定也在思考……是否有办法改变现状,使超能力不再腐化其使用者的心智。

我打了个哈欠,想着是不是该脱掉外衣……

而睡意已抢先一步将我征服。

同类推荐
  • 和冬天一样冷的日子那么多

    和冬天一样冷的日子那么多

    这是一部关于理想、爱情、青春的小说。如网上这段评价:“2006年的盛夏,天气炎热。我天天窝着在广州大学城三年级的宿舍里看电影,上网烟海渺茫地寻找小说诗歌,一页一页地联想,于是我看见杨遥的《像冬天一样冷的日子那么长》,这卷小说慢慢铺展开来一个冷稍的冬季。我赤身蹲在凳子上,觉得日子渐渐变得冷清。阳台外的阳光依旧灿烂明亮,路边的紫荆树有稀疏的叶片,那树荫漏下亮斑,而行人稀罕,就那么一路地冷落下去了,跨了球场,向西,傍晚见黄昏落日,暮霭浑黄。蝙蝠的翅膀带来夜色的黑。”
  • 千藏局

    千藏局

    千山万水之间,究竟还有多少隐秘被层层掩藏?太多事情,偶露峥嵘,就消弭不见,只是成为离奇的传闻或故事。生性淡泊的司徒然,接连遭遇情变更被诱导参与了一场离奇的事故调查,生活的轨迹被彻底扭转,却也因此踏千山,走万水,穿云霄,下洞窟,一步步深入不为人知的隐秘世界,原来,与人类文明始终相伴的,还有另外一股力量。而在这个过程中,司徒然更发现,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不可跳脱的局,自己则是其中的关键一环。
  • 赫拉巴尔之书

    赫拉巴尔之书

    两名天使开着汽车走街串巷,他们奉上帝之命来到人间,刺耳的鸣笛声惊吓了周围的居民——其实他们只为一个叫安娜的女人而来。安娜的丈夫是一位作家,正在写作一部关于捷克文学大师赫拉巴尔的书。他深陷瓶颈,无暇他顾,甚至不知道妻子怀孕了,而且有意放弃这个孩子。安娜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爱好布鲁斯音乐。她爱上了赫拉巴尔——在心灵层面上。她把自己的思考、苦闷、幻想和柔情在内心向赫拉巴尔一一倾诉。她的倾诉宁静、深沉、强大。上帝被打动了。为了安抚安娜,上帝决定向查理·派克学习吹萨克斯。上帝能成功吗?
  • 花之血

    花之血

    《花之血》的故事发生在17世纪的伊朗,故事的无名叙述者和她的父母正在波斯的一处偏远村庄过着简朴而快乐的生活,然而,父亲的意外去世迫使14岁的女主人公和母亲来到伊斯法罕,成为织毯匠叔叔家的仆人,又被迫接受了一份为期三个月的婚姻合同,她必须在贫困与羞辱中挣扎求生,然而她却从伊朗的民间故事中获得安慰与激励,最终在叔叔的指导下掌握织毯技艺,并承诺为自己和母亲赢得尊严与自由……
  • 人性禁岛3:八大杀手

    人性禁岛3:八大杀手

    杰森约迪用大船上四十个女人的性命为筹码,要挟追马去索马里替他完成一项绝密任务。混乱的非洲丛林里,追马发现了丑陋的阎罗工厂,遇到了顶级杀手九命悬鸦、恋囚童等人。留尼汪岛遮天蔽日的种植园内,杀机如同人脚下的日影,步步紧随。为了活命,追马和九命悬鸦联合,耐心地消灭着威胁他们的生命的敌人。随着杀戮的不断扩大,追马逐渐发现,他似乎又走进了另一个可怕的迷局之中。一个恐怖的、高等级的杀手世界正对他露出狰狞的微笑……
热门推荐
  • 帝后日常:皇后修仙的日子

    帝后日常:皇后修仙的日子

    穿越成不受宠的国公府嫡长女已经够可怜了,还要和成百上千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太重口,她选择挂机。可是身不由己她一路升职加薪,最后还是坐上了皇后的宝座。身为皇后,理应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可她忙着修仙,是真没空!圣上,皇后娘娘又不参加晨会。朕听不见!圣上,皇后娘娘要把臣妾贬为宫奴。朕看不见!圣上,皇后娘娘要跟外国人私奔了!朕要杀了……你这个挑拨离间的小人!#救命,这里有个宠妻狂魔!#吴悠染看着身旁眉眼清俊的男人,挑眉问道:嘿,要不要上天?
  • 星辰海域

    星辰海域

    莫凡是一个游戏玩家,却意外被游戏精灵选中,在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的玩耍,旅游,欣赏风景,可是他玩的游戏太多,所会的技能太多太多,而且还都是世界级的,然后他就无敌了。一剑当空,群星闪耀,世界寂灭。
  • 东溟十戒

    东溟十戒

    她是随师门亡命天涯的药童?她是净坛使者猪八戒遗落凡间的骨肉?她是妖王的青梅竹马?她是太古妖龙的冤家对头?亦或只是那惊天阴谋之下的一粒棋子……
  • 女帝仁槿

    女帝仁槿

    女子为帝,从来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坐上那个至高的位子就要绝情绝爱,从此孑然一身。一朝穿越,她成为蓝沧国朝阳长公主萧清寒,深宫的诡谲阴冷撕碎她的良善、掌掴她的纯真,她一步一步、身染鲜血、脚踏尸骨,终于坐上那个万人朝拜的位子。回首来路,至亲离她而去,挚爱为她而死,只剩日复一日的案牍劳形将她永远禁锢在权力之巅。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辰光微浅

    辰光微浅

    先不要看白念辰:“是你把我忘了啊”她本是神界界主,误落凡尘。与他相恋,怎料他失去记忆。视她为仇人。再来一次,只愿守护他一生安好。他,冰星辰。要守护这天下唯一的冰灵,毁了火灵。与她为敌。最终却是一场骗局,伤了自己心爱之人。
  • 不仅仅只是青春

    不仅仅只是青春

    与王牌律师父亲一向有矛盾的刘天凌,选择自己走出一条路,在兄弟三人陪伴下,他到底能创造出怎么样的辉煌?
  • 时间暂停再继续

    时间暂停再继续

    京传的校花江予棠又美又飒,还很豪横。京传的校草顾司昂又帅又高,还很高冷。因此,俩人在一起后,京传校园的服务器瘫痪了。校外烧烤摊爆满,啤酒瓶子成堆,大排档门口遍地龙虾壳,小超市饮料零食断货空架,老板们赚了个盆满体波。也苦了校园清洁工,边校都是呕吐物,到处都是失恋的人擦过眼泪的纸巾。后来啊,俩人分手后,京传的校园服务器又瘫痪了。原因是,俩人的分手视频火了。校草劈了腿,校花竟然没反应,竟然不豪横了。还很友好的给小三提意见,让她努力看好她的男朋友,最后还祝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当他俩结婚后,京传校园服务器不出所料第三次崩了。其实本不应该,但是因为他俩修成正果太不容易了,校园服务器还因他俩瘫痪过两次。所以成功引起新校友的八卦因子。最终酿成悲剧……提前声明,本文有虐有甜。介意虐文的小仙女们当心。
  • 冷血法则

    冷血法则

    主角意外死亡穿越到四季大陆春之国,获得最高生命神的赏识赐其半个神格,让他完成统一大陆的任务!最高神很牛么?不过是我前进道路上的垫脚石。冰霜巨龙?连配当我坐骑都不够格。绝对的嚣张霸道,绝对的冷血法则!才适合强者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