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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阳极生阴

一年之后,晚春时节。洞庭湖上,天空碧落,飘着几丝白云。一艘客船缓缓而行,船舱内有乐师奏着丝竹,船头摆着案几,案上铺着白纸,诸葛邪正一身儒服,握一支狼毫在手,对着眼前无尽风光,在纸上施墨。

身边站着张氏兄弟,垂眼观看。

张一笑捏须说:“这远山略嫌淡了些。”

诸葛邪说:“洞庭水阔,山自缥缈。”

张三叹叹气说:“哎,想不到郡守也未能免俗。既是来画水的,又何必拘泥于以山显水呢?”

张一笑遥望广阔湖面,心想:“若只画水则嫌空空如也。”问道:“不以山显水,难道只画这水天一色?”古来写意留白,若画中空有水天,则大失情趣,往往需“破局”以显格调,画山是为显水之浩渺,且动静相宜,又或添些生灵,如一丛苇草,几只大雁,以显出辽阔萧瑟之感。当然这格调用的太多,未免陈腐,需新的“破局”。

张三叹说:“你我皆在湖上,不该入画么?画中有人作画,妙否?”

张一笑听了,点头说:“这还罢了。”

正画着,一小船乘风而至,看来人分明是钟节的手下,收了帆,为首者朝客船上拱手说:“诸葛郡守。”

诸葛邪将头伸出船舷,问道:“何事啊?”

那头目说:“东边有战船至。”说着朝来处一指。又说:“不知用兵何处?”

诸葛邪略一思忖,问道:“多少船,船上打的什么旗号?”

头目说:“七艘,旗号乃‘桓’字。”

诸葛邪笑道:“若要用兵,何劳大将军亲至?且船只未免嫌少,你多虑了。”

头目想想也是,连陈汜来也不止七艘船。

张一笑问道:“郡守怎知来的是大将军而非少将军?”少将军所指自然是桓熙。

诸葛邪说:“伯道向来张扬,又怎会只用七艘船?”

张一笑说:“大将军怎有暇来此?”

诸葛邪捏须说:“试问除却北伐之事,大将军何以劳心?”

张一笑念及朝廷邸报,默然不语。

张三叹却叹气道:“哎,可惜。”

头目不知他们议论什么,又往船上问:“那我家都尉是否该前去迎接?”

诸葛邪说:“不必了,本官亲自出迎。”命客船张帆,拿布沾了墨,在帆上临时写了“诸葛”二字。

客船东去,小船避而不见。

斗舰之上,帅旗之下,立着一人,身材魁梧,浓须戟张,面色凝重,正是桓温。

身后一人上前拱手说:“父帅,前锋禀报,有船相迎。”此人正是桓熙。

这倒出乎意料,桓温抚须说:“哦?”

远看来船,白帆上分明写着“诸葛”二字,桓温笑道:“人言诸葛征夫善卜,今日不得不信。”

桓熙说:“孩儿不信他能料事于先,定是这湖中水寇早去报信。”

桓温当然知道诸葛邪收降了不少水贼,却不以为意,说道:“真若如此,其才乃大。”在这大湖之上,除非有心探察,谁会及早得报?

两船近了,桓温才听见客船上传来丝竹之声,而诸葛邪果然站在船头相迎,他心想:“若非他料事于先,怎会如此周全?”

桓熙凑近说:“父亲,诸葛征夫不着官服,未免无礼。”

桓温说:“诶,征夫乃性情中人,你岂会不知?”言语中颇有责备之意。

桓熙以前也曾见诸葛邪官帽歪戴,自然知道他为人洒脱,低头说:“是,是。”

搭上跳板,让诸葛邪过船来见。

诸葛邪看船上不少士兵,背弓荷箭,鼻梁高挺,目光凌厉,非同寻常。登上楼顶,作揖道:“下官见过大将军。”

桓温一边朗声作笑,一边扶起诸葛邪说:“哎呀,征夫,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诸葛邪心想:“大将军待人诚如和风暖煦。”拱手说:“劳大将军挂心,下官不胜荣幸。”又转身招呼桓熙:“少将军。”

桓熙面无表情,拱手还礼。

诸葛邪又说:“下官常往降龙寺祷告,愿大将军每战必胜。如今大将军有暇来此,想必北境安定。”

桓温听他阿谀之词,哈哈一笑,于北境安稳不置可否。

桓熙却轻哼一声。

桓温斜视桓熙一眼,而后又对诸葛邪笑着说:“素闻征夫善卜,可知我因何而来?”

诸葛邪看了看桓熙眼色,说道:“下官不才,岂敢妄自揣度?”

桓温拍拍他肩膀,说道:“诶,你我乃旧识,无须讳言。”

诸葛邪说:“既然大将军不见怪,那下官就言之无忌了。大将军此来,莫非是要去柳叶庄?”

桓温眉头一抬,尚未出声,旁边桓熙已开口:“征夫怎知我们要去柳叶庄?”

诸葛邪说:“少将军既然同来,想必是为了与安之相见。”

桓熙说:“哦,征夫仅凭此就作论断?”

诸葛邪说:“大将军若为巡察吏治,问民疾苦,该走陆路才是。这武陵绝域殊方,唯有皇甫家声名在外。”桓温身兼荆州刺史,有监察吏治之权。

桓熙说:“哼,征夫是说我等是为寻医问药?”

诸葛邪察言观色,回道:“皇甫家虽医术高明,然而心病还须心药医。”见桓熙傲气不见,复又阴郁,想来一语中的,接着说:“这世上还有大将军武力不及之处,或许皇甫家可以解忧。”皇甫家不光精通医术,在武林中也如泰山北斗。

桓温开怀笑道:“知我者,征夫也。”

诸葛邪拱手说:“下官无心之言,实不敢当。”

桓温又拍拍他臂膀,说道:“我这船上还有两位客人,征夫也相识。”

诸葛邪讶异道:“哦?”

桓温对桓熙说:“熙儿,请他们上来。”

桓熙答应,下到船舱,领两人前来。

诸葛邪一看,却是夏侯怴、夏侯泓叔侄,忙抱拳相迎:“原来真是故人,二位别来无恙?”

夏侯怴一脸冷漠,抱拳说:“见过诸葛郡守。”夏侯泓反而面带微笑,躬身行礼:“不才见过郡守。”

桓温也只是抱拳作礼。

诸葛邪回头问桓温:“大将军怎会与他二人同来?”转念一想:“莫非又有鬼社中人行刺大将军?”诸葛邪当然知道夏侯叔侄与鬼社的过节,嘴上却不说破。

桓温果然说道:“有鬼社中人意图行刺于我,若非他叔侄二人施以援手,桓某恐已遭遇不测。”

诸葛邪睁大眼睛:“啊?这鬼社当真恶贯满盈!”

桓温将此事娓娓道来。

数月之前,春寒料峭,庭院枝头梅花未尽。襄阳府衙中,一纸朝廷书信,却让桓温满腹愤懑。原来朝廷已授命殷浩为统帅,徐州刺史荀羡、豫州刺史谢尚、并州刺史姚襄为督统,淮南太守陈逵、兖州刺史蔡裔为前锋,北伐中原。他本踌躇满志,意图恢复故土,可惜受朝廷忌惮,竟使英雄无用武之地。

此等可彪炳史册的事焉能旁落他人?于是,桓温一边给朝廷上表,请求北伐关中,一边身赴宛城整顿兵马。

宛城,石隼已征召了不少胡人,骑兵扩充为两万。

一日,桓温巡视完骑兵,自校场回城。途中行至村边,竟遭遇刺客,不消说,正是鬼社中人。为首者虽蒙着面,但看她身形却是女子。

桓温身边虽有亲兵护卫,可惜正值寒天,侍卫未着铁甲,而刺客却携带连弩,箭上淬有剧毒。侍卫一旦中箭,便无力抵挡,性命难保。

桓温坐在车里,眼看刺客身手不凡,而侍卫渐少,正一筹莫展,忽然听见“嗖嗖”的声音。不知哪来许多骑士,远远的朝刺客射箭。

刺客难以相敌,扔下几个死伤的同伴,逃入村子。

骑士追进去,刺客已化作村民模样,泯然众人。村民受惊,四散而逃,刺客随之不见。骑士首领手拿长枪,拨弄那些受伤在地的刺客,见他们毫不惜命,皆自戕而死。

桓温被骑士援救,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从燕国来,首领正是夏侯叔侄。

夏侯叔侄离开武陵之后,便回去燕国。他们本与燕国贵族有亲,讨了五十鲜卑骑士,复又来到南阳,只因桐柏山就在南阳境内。他们平日里只扮作马贩,仔细打听鬼社的消息。此时,北朝历经“屠胡令”,又战乱四起。胡人为避难,不得不逃离中原,就连赵国的汝阴王石琨也降了南朝。所以这南阳境内出现胡人,毫不见怪。

得知桓温来到宛城,夏侯泓料想雪仙一定不会错过机会,所以才暗中跟随。虽然没能抓住活口,但救下桓温的车驾,也算两清了。当初他帮雪仙在江陵行刺桓温,不想杀了桓温的替身。

桓温得知原委,不计前嫌,反与夏侯叔侄共商对付鬼社之策,以消除肘腋之患。

夏侯叔侄武艺高强,唯惧怕鬼社使毒,若能得柳叶庄相助,自然大有胜算。

桓温想起诸葛邪去岁曾经来信禀报,说柳叶庄擒住鬼社中人。于是,他这才带着夏侯叔侄乘船南下,而船上那些背弓荷箭的人就是鲜卑武士。

桓温说完来龙去脉,问诸葛邪说:“柳叶庄所囚鬼社中人眼下如何?”

要不是桓温过问,他几乎忘了此事,诸葛邪额头冒汗,推诿道:“皇甫夫人以蛊毒施刑,下官闻之变色,未敢细问,只知那贼人抵死不招。大将军此番前往,还需小心谨慎。”

桓温抚须说:“皇甫先生于我亦师亦友,想必会应我所求。”

这倒出乎意料,诸葛邪说:“哦,原来大将军与皇甫先生早有交情。”

他们在临沅下船,入城中歇了一晚。次日大早,一行人才往柳叶庄去。

夏侯叔侄与手下没了坐骑,只能一路步行,跟在桓温的车驾之后。诸葛邪则策马先行,往庄上通报。

玄晏宅前,一株古樟之下,田泯大袖翩翩,悠然坐在拱出地面的树根上,手拿一个葫芦,往嘴中倒了一口,赶紧吞下,头脸打颤,吐了吐舌头。他饮的可不是酒,而是汤药。这汤药他已喝足一年,用来疗养肝胆,味道奇苦无比。

田泯眼前不远处,一大片芍药花,沿着溪岸,好似锦带。芍药花畔,放着一个木桐,开有缝隙,桐中有蜂巢。蜜蜂从缝隙中飞进飞出,个头不大,虎斑金翅,专采芍药花蜜。田泯看着飞舞蜜蜂发笑,似乎是闻到了蜜香,转头再看杜云,老脸又拉了下来。

原来杜云正在习练刀法,气势横绝,刀锋过处,发出“呜呜”声响。他夫妻二人本与田泯为邻,住在庄外,今日却来玄宴宅帮着照看照看。

田泯对杜云喊道:“不必练了!”

杜云停下破月刀,手背上青筋凸起。他拿衣袖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走向田泯。而后蹲下来说道:“前辈只管责罚!”

田泯摇了摇葫芦,里边发出声响,说道:“你内力仍未精纯,因此不必练了。”

杜云听见葫芦中水响,说道:“前辈,此沧海刀法以气贯之,要想消无声息,殊为不易。”

田泯说:“你何时将这葫芦灌满了,便再无声息。”

杜云一点即透,然而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真气本无形之物,能在体内游走,化为无状之状。运至指尖,其力如锥;运至体表,又可作金刚法衣。但要透出体外,以致兵刃,这是何等境界?

杜云说:“可惜我内力不济。”

田泯说:“倒也不急,田某练了四十载,方有今日。”

杜云咽了咽口水,说道:“我本来不急,听过前辈此言,反而捉急。”

田泯低声说:“去,取些蜂蜜来喝。”

杜云睁大眼睛,说道:“前辈,这蜂蜜贵重无比。”说着,四下张望。

田泯加重语气说:“快去!”

杜云拗不过,缩头缩脑,走到木桶旁边,揭开盖子,伸刀进出,切了一块蜂巢,端在刀面上。“哎呀”,杜云被蜜蜂蛰了一口,忙抽刀出来,端着酒跑,一边挥着左手,驱赶蜜蜂。

田泯一看,赶紧起身,当先逃跑,跑出十余步,才藏在一棵树后,冲杜云说:“慢着点,别掉了。”

杜云跪倒在树下,抬头看,不见蜜蜂追来,这才安心。

田泯伸手从杜云刀面上拿过蜂巢来,还没吃,已喉头作响。添了一口,又打了颤,这回是甜得入骨。

杜云放下破月刀,看手背上被蜜蜂哲过的地方,一个小包,半红半乌,忙用手指拔出包上的刺。这包里的毒又挤不出,只得摸了摸,心道:“好痛啊!”

这虎纹金翅蜂毒性非常,若非他百毒不侵,此时便要去找皇甫鱼拿解药。也因为杜云能承受蜂毒,田泯才让他去偷蜂蜜。

田泯从腰间取下一个布囊,打开囊口,里边是个光滑锃亮蚌壳。他对杜云说:“拿着。”

杜云拿着蚌壳,揭开,看田泯将那块蜂巢放进蚌壳里,这才合上。

田泯舔干净手上的蜂蜜,将蚌壳收好,对杜云笑道:“好了,田某该回屋去了,你去练刀吧。”

杜云拿食指挠了挠腮,拱手说:“前辈好走。”

田泯瞧了他一眼,又说:“田某再教你一计,便于外盈真气。”

杜云咧嘴一笑,说道:“多谢前辈。”只见田泯从地上捡起破月刀,嗅了嗅刀头上的蜂蜜。杜云以为他又要舔蜂蜜,大觉腌臜,不禁咽了咽口水。

田泯只是回味蜂蜜的香气,并未去舔,抬头看了看,忽然跃起,“噌”,将根树枝斩落,接在手里。拿刀切断,三两下削出一尺长的木尖。田泯将木尖交给杜云,说道:“你以此木刺树干,若能入而不断,则再增其一寸。”

杜云看这木尖不过拇指粗细,要刺入树干而不断,何其难也。

田泯放下破月刀,道声“告辞”,转背而去。

杜云抓着木尖,尖头对准樟树,吐纳、运气。将真气自手上经络逼出,贯入木尖。心中默念:“充而盈之,其势乃大。”

此心法与归藏门大异其趣,归藏门心法中有道冲不盈,所谓:“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冲即是虚,盈即是满。讲究冲虚谦下,不盈不满。故而归藏门的刀法力不到老,多藏有后招,对敌之时加以变招,攻守兼备。而沧海刀法则偏重于攻,为秦末齐将田横所使。传言田横出自兵家无休子门下,惯常借势用兵,因此心法中有云:“贪攻不守,无死无休。”这与道家的阴阳之理不合,所谓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极生阳,阳极生阴,又怎会有攻无守?

当年项羽北伐齐国,毁其国都,大肆屠戮。齐人奋起反抗,田横借势聚拢数万人马,于城阳击败项羽。然而平定齐国只三载,一朝经郦食其游说,田横就解除了对汉军的防备,结果遭韩信突袭,攻入都城临淄。齐国已破,其势不存,往后田横屡屡兵败,终于自刎身死。

田泯只告诉杜云,唯有刀法大成,负夺天之怒,方可使此刀诀。然而古往今来,武学大成者,往往年岁已老,看淡世事,哪来夺天之怒?

“咔嚓”,杜云将木尖刺向樟树,不出所料,折作两截。他捡起地上的树枝,拿刀削出木尖,再试。

试了几十次,尽数折断,脚下满是残枝。

忽然耳边听见风声,回头一看,有个人走在花圃间的小路上,正是诸葛邪。

诸葛邪在桥上便看见杜云,走过芍药花,待杜云来迎,大声说道:“安之何故摧折树枝,莫非与人结怨?”

杜云看他一脸坏笑,拱手说:“我看这老树枝叶过盛,所以才削去一些。清风怎么有此闲暇,也不见随从?”

诸葛邪说:“不瞒安之,我最近阮囊羞涩,无钱买酒……”

杜云赶忙打断他话,说道:“若要借钱,恕我爱莫能助。你尚有月俸,怎不见帮衬帮衬我呀?”自他离开京师,无官无职,因之前阻挡张家掌管北军有功,被升为龙舒亭侯,不过爵位依旧小,并无俸禄。住在柳叶庄虽吃穿不愁,但钱是不给的。每每入城与诸葛邪一干故旧相聚,又免不了花销,终归坐吃山空。

诸葛邪哈哈一笑,挥袖说:“罢了,不用你借,我去找皇甫先生。”说着便往宅门去。

杜云拉住他衣袖说:“丈人不在家中。”

诸葛邪拂开他手说:“嘿嘿,休要诳我。”

杜云说:“确实不在家中。”

诸葛邪哪里肯信,不管杜云劝阻,直往宅里去。

门房早认得诸葛邪,看他孤身一人,又有杜云作陪,于是并未加以阻拦,反使人引路。

诸葛邪问领路的仆役:“皇甫先生安在?”

仆役停住脚步,答道:“先生不在家中。”

杜云附和道:“我说了吧。”

诸葛邪问:“那先生去哪了?”

仆役说:“先生去了九宫山。”

诸葛邪愕然,叹自己虑有不周,而后又问:“几时回来?”

仆役说:“这小人不得而知。”又说:“我家公子携夫人拜望花神医,怕要日落方归。”

诸葛邪听大小庄主都不在,又看向杜云,只见他挠了挠下巴。正无可奈何,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哟,征夫来了。”转头去看,是皇甫鱼,一袭软红罗裙,身段依旧婀娜,步履翩翩,悄无声息。

转眼走近,皇甫鱼给诸葛邪施礼:“妾身见过诸葛郡守。”

诸葛邪道声“免礼”,打量她一番,又说:“鱼儿秀美,一如往昔。”

皇甫鱼莞尔一笑:“征夫谬赞了,快入堂中歇息。”

诸葛邪等不及,说道:“不必了,今日登门实有要事。”

皇甫鱼说:“哦,但说无妨。”

诸葛邪问:“那鬼社中人眼下如何,是否将实情吐露?”

皇甫鱼说:“他早供出底细,征夫就为此事而来?”

诸葛邪说:“非也,二位有所不知,大将军此刻正赶来柳叶庄。”又将遇见桓温的事说了一遍。

杜云听得惊讶,说道:“鬼社不除,天理难容!杜某岂甘袖手?”

皇甫鱼却说:“夫君,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还是等阿父回来再说吧。”又对诸葛邪说:“柳叶庄向来与世无争,恐怕难遂大将军所愿。”

诸葛邪点头说:“我亦有此顾虑。”

这时,有仆役前来禀报:“少主人、君侯,门外有客求见,自称是荆州刺史。”皇甫鱼虽已出嫁,但身在娘家,仆役依旧称作主人而非杜夫人。

诸葛邪一拍大腿,赶忙提着袍裾下摆,一溜烟的往大门去了。杜云夫妇哪敢怠慢,紧跟在其后。

来到门口,又是行礼如仪,杜云夫妇只言:“未能远迎,还望大将军恕罪!”

桓温满面春风,打量他二人,说道:“哈哈,贤伉俪真是郎才女貌。安之不愿为官,原来大有道理。”

杜云是先辞官,才与皇甫鱼再续前缘,桓温却因果倒置。听他这么一说,杜云不禁脸红。

桓熙过来搂着杜云的双臂,说道:“安之久不来江陵,为弟好生牵挂。”

杜云也反过来扶他手臂,动情的说:“伯道,我……也好想念。”

夏侯叔侄又上前行礼,嘘寒问暖,未免费事。

诸葛邪说道:“我看诸位还是入宅中叙旧,大将军先请。”

桓温稍作谦让,这才先行入内。

于正堂中摆下瓜果、香茗,请桓温上座。诸葛邪先说皇甫锋父子并不在家,又说被囚于庄上的鬼社中人业已招供。

桓温听了,说道:“皇甫夫人她……”

皇甫鱼说:“家母身在别院,我这便去请她前来。”说着要起身。

桓温倒非要见皇甫夫人,忙说:“诶,岂敢烦劳令堂,只需将那贼人的供状拿来过目即可。”

皇甫鱼心想:“阿母最忌应酬官府,不见也好。”对桓温说:“请大将稍待,容我取供状前来。”

桓温笑着说:“请便。”

过了一阵子,皇甫鱼将供状取来交给桓温,有字有画。

桓温早听闻蛊毒之烈,看皇甫鱼素手持着供状,略微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手来。不觉有异,将其摊开在案几上。先看供词,里边将鬼社人物一一道尽,原来鬼社不光有桐柏山的鬼府,还在龙城、广陵、成都、襄国设有四方鬼王殿。龙城乃燕国都城,襄国本是石赵都城,石虎迁都至邺。鬼社形似军中,置一统帅,即童冥子;护军两名,即牛头、马面;又有八校尉,如今只剩六人。都尉则无定数,另从四方招揽亡命之徒,用作部曲。山中常有七八十人,但其面目如何,武学修为又如何?龅牙虽身在鬼府,却也知之不详。

他本是玉函子门人,平日只修道炼丹,深居简出。

桓温看供词上写有龅牙的师承,心中骇然,竟与自己同门,皆出自丹仙派。不禁用状纸遮住颜面,心想:“这些人变作魑魅魍魉,真辱没师门!”

放下供词,桓温脸上发白,又拿起图画,只见上面将鬼府在桐柏山的位置以及进出的路径标明。只是这图显得粗略,有不少涂抹之处,且墨色浓淡不一,显然是多次所画就。心想:“这恶贼定是受了不少苦楚,才吐露实情。”即便未见到皇甫清,也算大有收获。

桓温将供状给其余的人看,使各抒己见。

桓熙看过地图,见鬼府深藏腹地,说道:“桐柏山纵横数百里,险峻异常,非用兵之所。”

桓温岂能不知,莫说把士兵派进去,就是让惯走山路的樵夫进去怕也艰难。且鬼社首领多出自军伍,于险地伏击、偷袭可信手拈来。

夏侯怴说:“我燕国骑士惯于驰骋疆场,非要入山,则只能倚仗弓箭。”

夏侯泓说:“叔父,弓箭虽可及远,却不利近战。而那些鬼社贼人则使用连弩,若伏于林间,我等如何应对?”

夏侯怴说:“可否步步为营?”

桓温微微摇头,心想:“敌人怎会无动于衷,任你围困?定会舍弃巢穴,逃之夭夭。”看向诸葛邪,问道:“征夫有何高见?”

诸葛邪说:“连弩可十矢俱发,确实难防,然而其势不足以穿甲胄。”

桓温说:“山中着甲而行,确实为难。”莫说是着甲而行,就是轻装只携带一壶水,走得十数里也会嫌重。

杜云说:“何不挑选力士?”

诸葛邪摇着皇甫鱼所借的团扇,扇面上绣着双鱼戏水。听了杜云所言,他笑道:“军中能有多少力士,善使刀弓者又有几何?”又对桓温拱手说:“计者,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我以为此次用兵也如当年伐蜀,该以轻军急袭。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倘能出其不意,直捣贼穴,则事半功倍。”

“计者,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此言出自曹孟德,桓温焉能不知?当年伐蜀,他也是斟酌再三,挑选精兵强将,而后孤军深入。青神关下,筰桥岸边,今日想来,犹觉后怕。他问诸葛邪:“话虽如此,这轻兵从何而来?”山路崎岖,又无河道,无以借重车船。

诸葛邪说:“且说甲胄,南中有蛮人,所用藤甲轻且坚韧,刀枪不入,箭矢难伤,大将军不妨请周益州设法送三百件来。”周抚为益州刺史。

桓温说:“哦,竟有此甲?征夫解我心忧,真乃良辅。”心想:“他不仅知我所虑,且能推测出用兵之数,筹谋之深,胜过我府中幕僚。”要知道用兵多寡全视乎敌手强弱,多则累赘,少则不敌。再者若兵无精锐,即便深谋远虑,也如同善射者使无锋之箭,怎能破敌?

杜云想起往事,附和说:“征夫所言不错,当年在成都时,杜某也曾以破月刀斩藤甲,却不能破之。只是此甲难得,怕要耗费时日。”

桓温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时不我待,桓某即刻修书。”

皇甫鱼听他所言,忙命人拿来笔墨。

桓温谢过,疾笔而书,一挥而就。写罢,对桓熙说:“熙儿,命人速速发往成都。”

桓熙拿信出门,命手下骑自己的马,将信送走。

桓温说:“如今南阳尽归我手,可算握有天时,征夫以为几时用兵为好?”他以囊括南阳,自可相时用兵。

桓熙说:“父帅,我以为秋日动兵为好。”

诸葛邪说:“下官以为该取冬日。”

桓温说:“哦?”

桓熙“哼”一声,说道:“秋日清爽,果熟马肥,正当用兵之时。冬日寒冷不说,一旦下雪,足迹难消,恐怕难逃贼人耳目。”秋主杀伐,其实大有道理。除却粮草充足,其时河中尚能行船,山中亦未封冻。兵贵神速,行军之时辎重当然越少越好。而冬天用兵,马缺草料,若用豆子给马充饥,那么运送十成粮草,将有半数在途中被马所耗。还需备下寒衣、毡毯、盖被,冷起来则要生火,否则夜不成寐。秋天的雨,冬天的雪,这两者于宿营都不便。至于下雪,人马会留下足迹,难免为敌方察觉。

诸葛邪说:“山路难行,马反而无用,不如用驴。天寒,则草木凋敝,少了蛇虫,便于宿营。敌暗我明,若能下雪,贼人也无处藏身,岂非天助?”驴比之马更能打粗,平地上跑不过马,走山路却是不二之选。

桓熙不以为然,问道:“征夫莫要轻敌,天寒地冻,少不了辎重。粮食不说,寒衣、寒被该要吧?”

诸葛邪说:“依图上看来,从山外去鬼府需四五日路程,来回少则十日。可携牛羊充作军粮,其余辎重用驴驮,如此则轻便。”又看向夏侯泓,问道:“博文久居燕地,以为然否?”

燕国地处蓟辽,熟悉冰天雪地。夏侯泓说:“燕国于冬日用兵不知凡几,确实常赶牛羊充作军粮。不过深山之中,只用牛就好。”一头牛的肉抵得过好几只羊,且牛的胆子更大,不易受惊。

桓熙难以辩驳,说道:“这,南北有别,还需因地制宜。”

诸葛邪问夏侯泓:“你可曾携寒衣来?”

夏侯泓说:“这倒不曾。”在燕国时,他所穿寒衣可是毛皮。

桓温开口说:“无论秋冬,何时用兵,尚待武备齐全。为今之计,还需探明道路,选拔精锐。”

诸葛邪说:“若能将沿途山林形貌尽绘于画上,则便于料敌先机。倘能一窥鬼府真容,则便于偷袭,擒贼擒王。”

龅牙虽然画了地图,但只是形似,且碍于笔墨拙劣,难显山中真容。要度地,方知险易,而后才能选将。

桓温说:“有理,但派人前去刺探又恐陷于敌手。”

夏侯泓说:“江湖中有身轻如燕者,或能逃过鬼社耳目。”说罢,看了皇甫鱼一眼。

杜云心想:“博文怕是在说七指鼠。”

桓温对皇甫鱼说:“杜夫人可否举荐一二?”

皇甫鱼说:“身轻如燕又笔墨不凡者,唯有不浪生。”

桓温说:“哦,此人身在何处?”

皇甫鱼说:“居巢。”

桓温心想:“原来在庐江郡。”又问:“若请此人相助,难是不难?”

皇甫鱼说:“说易不易,此人好色。”

桓温笑了笑,说道:“这有何难?”看皇甫鱼面容姣好,又收住笑容,以免无礼,说道:“食色性也,我许他一美人就是。”

皇甫鱼说:“难就难在,此人虽好色,却好的是男色。”

众人一听,皆满脸尴尬。

桓温摸摸额头,怎知不浪生喜爱的男色是俊秀,还是雄伟?对皇甫鱼说:“呃,这,只要他相中的,桓某勉为其难。”又说:“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还需一支奇兵,最好是江湖高手。”

皇甫鱼说:“江湖中畏鬼社如虎,恐难有应战者。”

桓温心想:“她尚不足号令群雄,此事该求诸皇甫先生。”说道:“此事容后再议,我等想借庄上暂住,不知是否方便。”

皇甫鱼说:“大将军能下榻于此,实乃蓬荜生辉。”

至晚上用膳,皇甫彪夫妇也回来了。

摆下宴席,田泯偏居末座。他行事隐秘已久,倒不在意。只恨案上没酒,看着别人的斟酒眼馋。

桓温为人豪爽,从主座上起身,下到场中,举杯相敬。见一“老者”居末座,却大袖翩翩,自有气魄。

桓温上前拱手道:“桓某有礼了,不知这位长老尊姓大名。”

田泯抬头看他一眼,漆黑的眸子闪着精光,而后拜于席上:“敝人田泯,拜见大将军。”

桓温说:“免礼,免礼。先生也是江湖中人?”

田泯直起身来,说道:“大将军可曾记得,十二年前,于京师遇刺。”

桓温回想起来,岁月如梭,至今确实已有十二年。看他面目七老八十,问道:“先生当时也在?”

田泯说:“那日鬼社行刺,田某为保大将军还挨了一箭,不想反被大将军的车驾撞倒,身受重伤。”

桓温皱眉细想,当时有衙役和武者前来护卫,但他急于逃命,确实撞到人。至于被撞倒者相貌如何,却全无印象。拱手说道:“原来当初是先生出手相助,今日有幸相见,桓某在此谢过。”

田泯说:“大将军不必言谢。”

桓温说:“桓某正欲灭除鬼府,以解往日之恨。”

田泯说:“田某亦有心报仇,愿尽绵薄之力。”

桓温心想:“壮士暮年,也有此志,可佩,可佩。”

几日下来,诸葛邪终于明白桓熙为何不待见自己。原来杜云已探出口风,桓熙说当初廷议,天子以殷浩统兵北伐,太傅、谢安等人皆反对,唯独诸葛甝赞同。至于廷议如何被荆州得知,想必朝中自有耳目。

他二人在树下采桑葚,枝叶遮住身影。

杜云从篮子里捻起一颗桑葚扔进嘴里,边吃边说:“伯道说如今洛阳、长安尽落入苻健之手,大将军早有意征讨,欲进兵长安,无奈朝廷不准。”苻健本为赵国旧将,却是氐人,趁冉闵灭赵,以族众占据两京。见殷浩北伐洛阳,又写信与桓温交好。桓温转手将信送去京师,晓以将略,认为该同时进兵长安,使苻健首尾不得相顾。

杜云蹲下来,四周一望,见林中无人,又坐下说道:“征夫以为,大将军欲攻长安,有私心否?”

诸葛邪有些讶异,心想:“安之几时揣度起人心来?”说道:“将略各有不同,我以为先取长安乃上策。”

杜云说:“然而此前用兵,皆以克复洛阳为先。”

诸葛邪说:“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南阳为赵国所据,关中又有铁骑。凭我国力,岂敢西顾,自然借着水道,先取颍川,再徐图洛阳。及至赵国内乱,镇守长安的乐平王石苞被召入京,后为冉闵所杀。冉闵为剪灭石姓诸侯,又命长安守军入洛阳,自此长安空虚。先为石苞旧部杜洪窃占,又被关右氐将苻健攻取。眼下苻健立足未稳,正当击之。得关中千里沃野,陇右良马,何愁天下不平?”

杜云说:“征夫以为可趁乱取长安,那照此理也可取洛阳。”

诸葛邪说:“不错,然两利相权取其重。洛阳虽是旧都,如今却非王业所在。其外有八关,取之不易,所获甚少。岂不闻张子房曾有言:‘雒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

洛阳山河险固,所谓八关是指:函谷关拒其西,扼崤函之险;虎牢关(汜水关)阻其东,扼嵩山北麓与黄河间的隘口;伊阙(龙门)控其南,扼嵩山与熊耳山之间伊河河谷;孟津、小平津制其北,扼黄河渡口。广成关守汝河方向来的通道,轘辕关、太古关守颍河方向来的通道。

八关虽险,但所围成的伊洛盆地却嫌局狭。论农地多寡,比不过北边的河内,南边的南阳,更不比关中与黄淮。其居天下之中,四战之地,当此中原板荡之时,并非王图霸业所在。因此自汉之后,北朝大多建都邺城(属河内郡),而洛阳则在列国纷争中反复易手。

杜云记得《史记》中确有此言,说道:“彼时天下已定,与今日不同。”

诸葛邪也坐下来,从竹篮中拿起桑葚,紫红紫红,入口一尝,甜中带酸。看了一眼杜云,说道:“张子房荐高祖定都长安之时,虽已击败项羽,却也分封了诸侯。如今朝廷要攻洛阳,也该依大将军之策,以荆州军入武关,使苻健首尾不得相顾。想当年,山东诸侯讨伐董贼,个个逡巡不进,曹操独自进兵,却被徐荣败于荥阳。于是指责众将,说出腹中谋略:‘使勃海引河内之众临孟津,酸枣诸将守成皋,据敖仓,塞轘辕、太谷,全制其险;使袁将军率南阳之军军丹、析,入武关,以震三辅:皆高垒深壁,勿与战,益为疑兵,示天下形势,以顺诛逆,可立定也。’”

曹操是想让袁绍攻取孟津,酸枣诸将占领成皋(虎牢关)、轘辕关、太谷关。而曹操所没有指明的伊阙和广成关,当时已经被孙坚所占领。如此一来,洛阳北面、东面和南面的支撑点就全部被攻占,只剩下函谷关因为在西面,诸将鞭长莫及。却又有袁术出兵南阳,夺取武关,威慑关中。至此,洛阳外围险要尽被攻占,变作孤城,其势所难保,根本不必交战,胜负已定。

因其四通八达,反之若只克其一关或数关,并不足夺取洛阳。当年祖逖虽陷虎牢关,但得知赵军从孟津向洛阳运送补给,便不敢贸然攻打,以免石勒渡河抄其后路,使进退失据。

杜云论智略自然比不过张子房、曹孟德,既然诸葛邪说得明白,也就不必疑心桓温。说道:“如你所言,令尊偏袒深源,朝廷又不用大将军之策,岂非于国不利。还是……令尊有意为之?”

诸葛邪笑了笑,说道:“安之少了往日淳厚。”

杜云也笑了笑,摸摸腮边髯须,说道:“你以为我只痴长胡须?”

诸葛邪收住笑,唏嘘道:“阴阳相生,物极必反,要是大将军也能明白……”乾坤一元,阴阳相倚。孤阳不生,独阴不存。

朝廷与藩镇相表里,若有人在朝独断乾坤,于国不利。若外镇大将自擅一方,不奉诏命,于国不利。之前有江东士族制衡北方士族,今日朝中若只有反对的声音,也未必是好事。

杜云心想:“此理粗浅,谁人不知,朝中自有决断,却与大将军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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