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警对着满脸沧桑的李秀月说:“079号,你的家人来看你了!”
李秀月神情先是一愣,继而又犹豫了一下,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安静的跟在狱警身后...
时光悄无声息,却在潜移默化里衍生出一条名为时间的巨流,把岸边的人分得越来越远。
会见室的那扇门突然被打开,紧张了很多人,周围的人都齐刷刷的抬起头来,只见李秀月顶着一头毫无造型可言的短发,已经被洗得发白的蓝色囚服,手上还戴着一副崭新而皓亮的手铐。
任狄腾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扯得后背有一丝疼痛也顾不上了。
看到玻璃一边的李秀月拿起了电话,任狄立刻抓起一旁的电话举到耳朵上:“喂,妈。”
任狄另一只手贴在玻璃上,似乎想要离李秀月更近一点,再近一点,起码能触到她久违的体温。
李秀月也伸出手掌,用手紧紧的贴着玻璃,喉咙带着哽咽的说:“狄狄,你好像瘦了。他们对你好吗?”
“对我挺好的。”任狄笑了笑说。
李秀月神色微征,看着任狄愣了一会儿神,嘴角挂着一丝苦涩:“怪我当初冲动了,要不然也不会让你跟着我遭这些罪了...”
“妈,别这样说,”任狄赶忙打断李秀月街下来的那些自惭形秽的话:“我懂你当时的举动,我能懂,我都懂,我不怪你,从来都没怪过你。”
任狄看着李秀月消瘦的脸颊,有些心疼的问:“你在这里面过得怎么样?”
李秀月扯了扯嘴角,一只手拨弄着电话线:“挺好的。”
任狄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兴致勃勃的给李秀月讲灯火灿烂的台云,自己去的那个新学校,,喧哗的街道...
“狄狄...”李秀月突然打断了任狄。
任狄看着李秀月,一只手依然抠弄着电话线,似乎开口很艰难,只见眼前的人在犹豫再三之后,低着头,闷着声,带着一丝哽咽说:“你...你以后...别来看我了。”
任狄皱着眉,顿了顿后,不甘心的追问:“为什么?我是哪里做错了吗?我...我有好好上学,没有耽误课程的,我现在...”
李秀月在很呼吸之后,似乎抽尽了自己最后的那点精神气才把话说出口:“你要活得干净,我是你最大的污点,只有摆脱我,你才...”
任狄手里紧紧的握着电话,指尖都已经变得惨白,她看着玻璃那边的人的嘴一张一合的说着什么,好半天才颤着声儿开口说:“我在努力的活着...”
“相信我,好不好?”任狄认真的注视着李秀月,尽管眼泪已经在眼眶不停的打着转,最后还是在极力控制下没有夺眶而出。
李秀月趴在桌上,一头短发凌乱的散布在手臂和桌上,呜咽的声儿从电话里断断续续的传出来。
任狄隔着玻璃用手摸了摸李秀月的头,冰冷的玻璃让她指尖都变得愈加冰冷起来,最后手指按在玻璃上都变得发白了,拉起一只衣袖快速的在眼上难以察觉的蹭了蹭,带着厚厚的鼻音说:“别哭了,有我在。天塌了,还有我。”
李秀月平复了情绪之后,用手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一把,早就已经分不清那些体液,哪些是眼泪哪些是鼻涕了,红彤彤的眼睛笃定的盯着任狄,气氛严肃而肃清,咬着支离破碎的声音:“考个好高中,再考个好大学...我见不得自己的狼狈,被你看了去。”
任狄愣了好久才懂李秀月的意思,呆呆的拿着电话,直到李秀月被狱警又重新关押回去,那扇门被重重的关上时发出巨大的响动声,任狄才回过神,把自己手里的电话缓缓的挂上,神情木讷的转身往外走去...
她想要把体面留给别人,狼狈留给自己。
任狄站在公交站台,站台上的人零零散散,很多人都时不时的打量着她。来这儿的,基本上都是来探望人的,而任狄如此稚嫩的面孔,更是独一无二。
这时任狄的手机突然来了一条信息,是柳宝发过来的。
柳宝:“狄哥,我到了,你在哪里?”
任狄用手无奈的捏了捏眉心,“我刚看完我妈。你先找个地方等我吧,我还有一会儿。”
“你自己去了?”柳宝发过来问。
任狄:“嗯。你找个地方等我吧。”
柳宝:“那我在‘上座’等你。”
任狄:”ok“
任狄在摇摇晃晃的车里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直到被兜里喧哗不止的手机铃声吵醒。
任狄被公交车摇得迷迷糊糊的,声音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感接起电话。
“喂...”
“嘿,这么久都没到,我还以为你被人拐走了,搞了半天,你给我睡过去了?”电话那头传过来柳宝嘈杂的抗议声。
任狄抬头看了看公交车上的液晶屏上显示的站台,竟然已经坐过站了,任狄清了清嗓子,仅存的困意感早已烟消云散,“我去!我坐过站了。你等我会儿啊,我马上下车。”
还没去听电话那头传来的哀嚎声,任狄就当机立断挂断了电话,急忙下车。
要不是柳宝的电话打得及时,任狄估计就被拉到县城唯一的陵园去了。
说起来,这路公交车也是够玄幻,它的起点是樟县监狱,它的终点是陵园。
任狄想了想,它这是要警示人们--犯罪的归途终究是葬送自己的性命吗?实在是讽刺。
几经折腾后,任狄终于到了‘上座’,大老远就看到了柳宝,十四岁的柳宝实在算不上娇小玲珑,目测她已经快要一米七了,而她的气质丝毫没有受搞工程的老爸的影响,说起来也可以说是硬生生的扭转成了他们整个家族的气质。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啊?”任狄把书包放到沙发上,迈腿坐到卡座沙发上。
“可不嘛,我来这儿的时候才一米六,等你的这个期间,我都快长到一米七了。”柳宝叹了口气,无奈的说:“我说你可真够磨叽的啊。“
“那我该等你长到一米八才来啊,这样还能拉高我国女性人均身高。”任狄笑了笑说。
“得了吧你!”柳宝把手里的蛋糕放下,过了一会把身子前倾过来,压低了声问:“那啥,李姨还好吧?”
任狄喝了一口奶茶,暖了暖自己一早上都没有进过食的胃后,才缓缓的开口,“嗯,还不错。”
柳宝知道任狄一向都不愿意多说这件事,她也不打算再继续过多的追问,柳宝看了一眼任狄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不是,你叹气干嘛啊。我从到这儿之后,你叹气多少次了啊?”任狄似笑非笑的抬头看着柳宝。
刚说完,柳宝又没忍住的叹了一口气:“哎...”
“你又瘦了。”柳宝又赶紧补了一句。
任狄环顾了自己一眼,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她还真没发觉自己到底是瘦了还是胖了。
“脸,脸,”柳宝翻了个白眼,又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你没照镜子好好看看自己那脸都瘦成什么样了吗?”
“我看国际超模的脸都没你那么有轮廓感,”柳宝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说,“中午我带你去吃点儿好的,给你补补。”
“行啊。吃什么?”任狄问。
“牛排呗,”柳宝狡黠的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包,“我爸给我拿零花钱了,我现在是大款!”
“行啊,大款,走呗。”任狄拎起书包准备起身,猛的一下扯到了伤口,脸都皱成了一团。
“你怎么了?”柳宝走过来拉着她问。
“背上有个伤口,刚刚起猛了,扯疼了。”任狄
柳宝紧蹙着眉头问:“伤到背了?严重吗?”
任狄摆了摆手,“嗯,没事。”
这一扯,倒是让想起了黎璨臣,他一个人来的这里,估摸着也还没吃饭,鉴于昨天在大巴车上的见义勇为行为,任狄还是良心未泯的准备给他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你等下啊,我有个同学也在这儿,我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任狄边说边从裤兜里拿出手机给黎璨臣打过去。
响了很久电话才被接起,“喂”
“中午一起吃饭吗?”任狄问。
“嗯,一起,我打车过来找你吧。”黎璨臣放下手里的电话后,从包里拿了一件牛仔外套穿上便从酒店出发。
任狄挂了电话后,便迎上柳宝一脸好奇的表情,还没等柳宝发问,任狄就主动交到:“台云的一个同学,学画画的,来樟县采景。”
柳宝点了点头,随后又操着手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你那个背是怎么受伤的?”
“摔倒了,然后不小心被玻璃扎了一下。”任狄又补了一句:“伤口很小的,不碍事。”
柳宝无奈的摇了摇头,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得任狄一阵焦躁。
任狄说:“你有什么就直说,你看得我心里发毛。”
柳宝深沉了片刻后抬起头,一脸早已看清的神情盯着任狄:“你打架了?”
任狄有些吃惊,又很快的笑了一下,“没看出来,你推理能力挺好啊。”
“扯犊子吧,”柳宝一把拿过任狄手里的书包,朝远处望了一眼,“那个人是你的同学吗?”
任狄随着柳宝的视线望了过去,黎璨臣正不急不忙的从远处走来,“嗯,对。”
任狄本来想冲黎璨臣挥挥手的,无奈被身后的伤口扯得让她认清现实,只能一副看似高冷的双手插在兜里,定定的站在原地。
“我同学黎璨臣。”任狄指了指黎璨臣,又指了指柳宝说,“这我发小,柳宝。”
“我俩是准备去吃牛排。”任狄对黎璨臣说,“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黎璨臣看了一眼任狄说:“烧饼。”
“啊?”任狄看着黎璨臣一脸的难以置信,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你还记着那事儿呢。”
黎璨臣挑着眉对任狄点了点头,笑侃道:“终生难忘。”
柳宝看着眼前的这俩人就像是在打哑谜似的,自己就像是丈二和尚,完全摸不着头脑。
柳宝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对他们发问:“你们在说什么啊?不是我说啊,你这大老远的到这儿来,就吃个烧饼,咱能有点追求吗?”
“来日方长啊。但是你...”黎璨臣用手指了指任狄,用星星一眼的眼睛看着任狄,“还欠我一个烧饼。”
“一个烧饼,多大点儿事儿啊,走吧。”任狄用手拍掉黎璨臣指着自己的手,无奈的摇了摇头,甩着长长的马尾,朝一旁的面食铺子走去。
黎璨臣顺从的跟在任狄身后,当任狄停下脚步时,他才看到眼前的铺子,很简单的一个面食铺,招牌老气横秋,店内一男一女绑着围裙,正在看着电视。
“就这烧饼?值得你这么千里迢迢来吃吗?”柳宝对这个油腻腻的店铺摆着明显的嗤之以鼻的态度,“绝对没咱们镇上的老张烧饼好吃!”
“狄哥,带他去吃老张烧饼啊!”柳宝漫不经心的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好啊,那我们去你们镇上吃呗。”黎璨臣被柳宝的极力推荐吸引了注意力去,引发了他强烈的好奇心。
回去那个地方?任狄离开的那天,就没想过要回去。她连怀念都是小心翼翼,里面是刀,是糖,光是回忆都能让她筋疲力竭。
柳宝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口,“算了吧,太麻烦了,不就是个烧饼吗。哪儿吃都一样。”
任狄点了点头,转身一头扎进了铺子里,朝正在看电视的另个人喊道:“老板,来三个烧饼。”
黎璨臣跟在她们身后,一脸茫然的看着这两个人,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僵硬气氛,柳宝戛然而止的夸夸而谈,任狄猝不及防的沉默不语,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雾团,让他看不清。
吃过饭后,黎璨臣接到秦放打来的电话。
“璨哥,你认识一个叫方檬的吗?”秦放问。
“方檬?”黎璨臣一头雾水,刚吃完饭的他还没消食,大脑反应慢了好几个拍子,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谁啊?我不认识。”
一旁的任狄一边玩着手机,一边提醒了黎璨臣一句:“史明克颜料。”
黎璨臣这才恍然大悟起来,“哦哦,是那人啊,我忘记她名儿了。怎么了?”
“刚刚我去画廊拿球衣,我看到她坐在你家画廊,说是你同学,找你有事,我问她什么事儿,她又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我这才给你打电话的。”秦放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方檬,无奈的摇了摇头。
黎璨臣瘫坐在椅子上,手里转着水杯:“找我能有什么事儿?我上次不是把颜料还给她了吗。”
“那我怎么知道,你自己问她。”秦放一把将电话递给方檬,“呐,你自己给他说吧。”
方檬轻启嫩唇:“喂,黎璨臣。”
黎璨臣平静的问电话那头的人:“什么事?上次的颜料我已经还给你了。”
任狄看着眼前的黎璨臣的脸色变化得格外精彩,比戏剧脸谱还要缤纷。
挂了电话后的黎璨臣好半天也没说话,柳宝挽着任狄,心情极好的给她讲一些无足轻重的八卦异事。
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黎璨臣感觉自己已经消完食了,扣着手指敲了敲桌面:“你们这儿有什么玩儿的?”
“待会我爸回到城里来谈建材的事,他要我坐他车回去。”柳宝看了一眼手机,“这会儿两点了,他们谈完估计三四点。”
“我的话,我没什么打算,早给你说过了,樟县没什么好玩儿的,说了你还不信。”任狄一幅意料之中的表情,仰起头看着黎璨臣,“这儿最大的景估计就是补习班放学的时候了,那声势浩大的阵仗,挺气派的。”
黎璨臣望着外面的阳光,眯了眯眼,嗤笑道:“我当时还以为你那样说是对你故乡谦虚的描述而已,没想到你这么实在。”
一旁的柳宝打了个哈欠,拉过任狄的手,一脸困倦的说:“你带我到你住的地方去眯一会儿吧,起太早,困死我了。”
黎璨臣若有所思的敲了敲桌面,把手机拿在手里反复摩挲着:“那你俩先回去吧,我也还有点儿事儿要去办。”
到小旅馆里,柳宝看到环境倒也没有过分惊讶,把手里拿着的任狄的书包放到床上,自己轻轻的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你什么时候回去?”柳宝问。
“过两天吧,在这儿每天开销还是挺大的。”任狄关上房门后,僵着背坐到柳宝对面的椅子上。
“那你现在用的都是李姨的钱?任叔给你打钱了吗?”柳宝问。
任狄抬眸看着柳宝:“镇上的人都知道了吗?”
柳宝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没来得及开口,任狄就抢在她之前开口嗤笑道:“算了,反正无所谓了。都不重要。”
.....秋风飒飒,能带走的都是过往,带不走的,都是成长。
透过斑斓的玻璃窗,任狄看着柳宝瘦高的身影钻进了一辆有些年头的私家车里,突然私家车里的中年男子摇下窗户,伸出头往破旧的楼房张望了一下,任狄猛的缩到窗户后,好半天都没敢探出头去。
还记得才出事儿那阵,柳宝的爸爸,也就是柳叔,当时在邻市做活,也是后来回镇上后听柳姨说,他才知道李秀月犯事儿了。
任家那一大家子人就像水蒸气一样消失在小镇上,而那个房子在人们的言谈中,也笼罩上了一层禁忌,那个夏天后,就再也没有人再看到过他们了,没有任何一个词比物是人非更适合任家了。
见证了一个家庭的兴盛衰败,从有到无。那件事就像疾病一样在小镇里不停的发酵着,变了味,扭曲了事实,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捞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