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
锋狼望着耸岩上矗立的狼头,狼头望着午后低迷晦暗的天空,下方的群狼在风雪中静默,它们只能望见耸岩的一角。
狼头收回飘忽的眼神,它缓缓回首,墨绿的眼瞳又划过一抹追忆。随口应答道:
“哦?此去已别七日,未有音讯,想必是都葬送在那了吧。两个累赘,死就死了。”
“还是放不下当初的那件事嘛?”
傲言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这家伙,都是些陈旧事,却记挂了许多年。明明当初,它是多么意气风发,碧绿的眸子溢出了兴奋与期待,毕竟,它想要的都得到了啊…
现在,无情却被多情恼。
“其实,此次前来,我是跟你辞行的。至于辞行的理由…”傲言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呵呵,锋,你还是老样子。不过,既然在外流浪了多年,现在终于回归族群,能遇到这个你想愈合伤口的地方,就留下来吧。”
凶狼目视着这个历经几多霜雪如今已成熟不少的好友,话语竟藏着不多见的认真。
说是无情,那只是夸大其词了而已。
“凶,你知道我的性子,还说这些干什么。我没那么脆弱。”
话音未落,锋狼的身形如影子般忽然模糊了起来,再定睛一看,距离耸岩十几米处的一棵需两人合抱的雪松,树干上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划痕。
松叶上的覆雪纷纷摔落,而锋狼正站在树下,微笑着将爪子举过头顶,覆雪摔在爪子上,直接碎裂开来。
当他再次走近之时,只有那棵倒霉的雪松上的疮口,诉说着无尽的苦楚,证明方才的动作不是一场幻境。
凶狼冷峻的面容难得的出现一抹笑意,它笑的时候,配合那本就俊俏的脸孔,轻易的俘获了母狼的芳心,而一贯的漠然,却让得这种美好,只能尘封在岁月里。
然而,这抹笑意却还是很快收敛了,改成了凶恶的样貌,就像它从来没笑过。
“你现在也壮实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只能依靠我保护的笨头笨脑的家伙了。但,行走许久,纵是你体格健壮,也累了吧。”
凶狼语气也没了命令群狼时的强硬,更多的是一种劝说。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它最难改变的,是真情。
“凶狼,你平常总是组织狼群捕猎,要不就是训练它们,闲暇之余也总是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怎么没看你休息过?狼从来只有行动,倦怠只会导向灭亡。”
锋狼语气顿了顿,缓缓道,“而且,有些伤痕,是无法愈合的。”
凶狼终究拗不过这个固执的老友,微叹口气,服软道:“罢了罢了,就依你的意思吧。不过,此去一别,我要看到你归来的神采。”
“好,好。锋狼服从狼头的命令!”
锋狼无奈的看着这个满脸认真又带着煞气的老哥,简直比自己还固执。
“你口中所说的累赘,此去何处?”锋狼随口问道。
“它们于雪松岗处西南启程,抓一只逃窜的老鼠。”狼头思绪纷扰,亦无心作答。
“既然你心向远方,执意流浪,那就即日启程,迎风兼雨,免得徒增伤感。”
狼头终究遂了它的心意,并未有过多挽留。只是,还是有些许孤单吧。
锋狼也回转过头,径直闯入了松林的怀抱,直到四周皆是阴翳的松树,它才回眸一瞥来时的路,抛洒了一串泪珠。
它也无法做到真正的无情。
自泪零落,抛下难过。
此后,相从寂寞。
平复了多余的性情,它的眼里含着坚定,毅然朝着西南方行进。它要去会会,另一个故友。
——
对傲言来说,这或许是它剜在心头,刻进骨髓的一天。
风销雪霁,终日的郁闷所幸换得一日晴。
然而在傲言内心,却是寒冬凛冽,风哭雪惋。沉寂的北天里,行人断,香梅残,剩得风霜飞舞狂欢。
罡风卷动浮雪万千,将其聚成巨大的雪块。在广袤而荒凉的土地,进行着叹为观止的雕刻。
它的每一次拂动,每一次穿行,每一次环绕,都削去数片瑕疵,宛若灵动的刻刀,然而动息之间,却平添刻刀不曾拥有的,心绪。
风止,雕像乃成。
这让它如此费尽心机镌刻的作品,不是它垂涎已久的魁梧狼头,不是它引以为傲的父亲,不是威风凛凛的自己。
只是它曾无比鄙夷的废物的模样,居高临下,嘴里叼着皮肉,略显稚气的眸子里,如寒山一般恒静漠然。
当它像是御风而来迅如猛虎的扑向同伴的身影,如同惊雷一般凶如恶魔的撕裂同伴的血肉,眼眸里竟无半点波澜。心若磐石,仿佛面前只是一棵寻常的雪松。
傲言虽有所察觉,避开了要害部位,然而它的躯体右侧,却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疮口,正不断的洒下串串血泪,应是它酸楚难诉。
它借着这道创伤,赢得了遁逃的时间,于是迅速绕过那道索命凶影,窜过树丛,朝着西南的苍茫奔去。
鲜血伴它前行了一路,晕开于白雪,像点缀絮被的朵朵红梅,只是开的些许凄艳。
失败吐出嘴里的血肉,看着那一串凌乱而狼狈的足迹,动如狂风,踏碎红梅,向傲言卷去。
头顶的白日未增添丝毫的温暖,和霁雪两相惨淡。傲言拼命的飞奔着,愈发粗重的喘息着,恨不得将全世界的空气都塞进肺里。
怨毒与惊愕,染透一双幽绿的潭眸。
剧痛与疲惫两只怪兽,无时不刻的折磨它紧绷的神经。严寒与无力也趁虚而入,猛攻它虚弱的躯体。
它回头看了一眼,并未发现任何追击的身影,这反而更惹它的怀疑。于是它迅速收起了些微的疲惫,警惕的环顾四周,速度不减反增。
又奔走了一段距离,撕裂的伤口温暖不断流逝,来自灵魂的疲惫与寒冷袭上心头,四周一片空旷,却无半分失败的影子。
傲言抛下了警惕,趴伏在地上,略做休整。眼神也愈发的模糊了。恍惚中,时光长河中的它逆流而上,回到懵懂的童年,那载着无尽思念的小山岗。
山岗上,一头全身浅灰色健壮的狼,它的眼角如新柳秀叶,矗于山头,瞭望着火红的残阳。
它尚且学会走路,摇摇晃晃跟随着那头狼,歇于山脚,遥望着山岗那被斜阳吻过的高大身影。
那头狼从山上抛下一句话,砸进了它的耳膜,这句有力而沉稳的话,成了多年以后追逐理想的漫漫长路中,常亮的明灯。
“傲儿,要想坐上狼头的位子,唯有聪慧必不可少。”
“多年不见,逃跑的本事倒是有所长进。”
森冷的话语如一把寒刃,将眼前一切美好的回忆斩灭成空。
它费力的睁开眼,仰视着它曾“朝思暮想”的“故友”。
紧绷的心弦,终是连同那些昔日的风光,尽数斩断,弦丝弹在心头,疼了许久。
傲言的这双眼眸,褪下了无用的仇怨与痛恨,只余下三分释然,外加七分惨淡。
“动手吧。”
傲言平静的说道,它闭上了双眼,毕竟是自己的得意与骄傲葬送了自己,岂怨他物?
失败嘴角浅笑,咬碎了它的喉管,结束了它波折的一生。
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那一刻,它又回到了记忆里的山岗,父亲立于山头,一句话,便给自己点亮了明灯。
然而,它还是有所缺憾,没能在当初说下这么一句话,来弥补后生犯下的失误。
“爸爸,你忘了,这句话还有下文,那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失败看着昔日好友渐渐寒冷的身体,眼底无悲无喜,天地之间,此刻默然。狂风卷起片片冰雪,漫天飞作白蝴蝶。
是非对错,就此别过。
失败望了望天角,生病的太阳露出苍白的面容,八方的乌瘴在寂空里肆虐,呼出的白气袅袅而起,北天里凝成一颗颗宝钻似的冰晶。
天气又开始转阴了。
——
锋狼蓦然抬头,傲然的和面前这隔断万重云与千堆雪的庞然大物对视着,清澈如水的眸子里,却无半分柔弱怯懦。
从踏出雪松岗那一刻算起,到而今五天有余。
它顺着傲言留下的标记,一路马不停蹄的跋涉,终不负此番劳苦,追踪到了这里。
“时隔三年,再度重逢,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理由。”
它苦笑了一下,渐渐沧桑的面容承受住无数岁月与风霜的磨砺。眼眸低垂,陷入久远的追忆中。
这头沉睡的巍峨巨物,不断散发出浓厚的同族气味,还有一股微弱的熟悉的气味,以及掺杂的淡淡血腥味,诱其深入。
“如果可以,还是不要相逢了吧。”
心头微叹,清目坚定了许多。劲脚一跃,便投入雪山的怀抱。
沿途没有过多停留,爪印与气味将它牵引到此处。不知为何,这缕浅灰色的风忽然停滞不前。它的目光竟有几分狠厉与惊奇。
面前的正是望天冰冷的躯体,飞雪歇在上面,沉默的盖住它一双不甘的眼眸。飞溅的血早已凝固,结在絮雪上,颇像画里桃花,簇拥着不知诉说什么。
锋狼凝眸它的脖颈,鼻头嗅到浓烈的那个家伙的气味。尽管它身上也沾染了傲言的气味,但那家伙的气味,想必应该没有谁比他更熟悉了。
“没想到你已经成长到这种地步了么?这样倒不负了你父亲的名头。”
它露出略加赞赏的笑容,搭配着一月的翩翩飞雪,这景致,怕是让母狼见着,便迷醉的神魂颠倒。
轻捷的跨过望天的躯体,继续靠着那几缕缥缈的气味追踪着。直到看到傲言僵硬的躯壳,它眸底的清潭掀起些微的波澜,嘴角勾勒出一弯弦月。
它的步伐又加快了不少。
天气阴晦了许多,愁云凝结万里,正酝酿着一场猛烈的暴风雪。正值傍晚十分,大雪下的正紧。失败的一身皮毛都被细雪装饰,行若移动的雪雕。
小家伙的四周是用数片宽大的枯叶制成的简陋房屋。这是它们一起努力建造的成果。即使外面的寒风依然视若无睹的挤入,但它只觉自内而外的温暖,像慵懒的躺在春日的暖阳下。
由于积雪的增厚,失败的行走逐渐慢了下来,每一步的跋涉都十分吃力。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完全被漆黑吞没,没有一颗星辰愿意在如此寒冷的冬夜里露面。
就近选了一处密集的灌木,趴在落叶上休憩,它将小家伙揽在怀里,蜷缩着用自己的背脊抵抗呼啸的北风。
即便固执的寒气铁了心的要夺走自己全身的温暖,它依旧沉沉的睡了过去,整天苦不堪言的奔波,使它万分疲惫。
锋狼呆坐在一处山洞里,闲听外头吼怒的狂风出神。它有强烈的预感,或许,明天就能和这位故友打个照面了。
猛烈的风雪扫荡着这片空间,这么大的雪山,除了树木霜雪,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