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后院十分安静，院子四周种满了花草，不时有飞鸟落在花丛中啄食青虫，在一处屋门前的棚子上甚至有葡萄藤攀附其上，如今是秋季，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紫色葡萄挂在藤上，却无人采摘。
房间内，徐玉儿刚服侍她父亲吃过午饭，自从父亲出事之后，他便一直卧床不起，身体情况每况愈下，到后来甚至一整天的时间有大半都在睡觉，只有正午时分才会醒来，为了防止他身体坏死，徐玉儿专门去青城里的大药铺，从坐堂郎中那儿学了按摩之法来缓解他身体的恶化，可即便如此，他的半边身子还是失去了知觉，她父亲怕她伤心，一直瞒着她，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这件事到底还是被徐玉儿知道了，虽然在她父亲面前她强装镇定，可背地里到底掉了多少眼泪，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为了治好父亲的身体，徐玉儿将父亲留下的大半积蓄都用来请大夫了，可得到的要么是“无能为力”，要么是“不是疾病，如何开药”的答复，如果不是方溢将这件事偷偷告诉她父亲，她父亲态度强硬地制止了她继续请大夫的话，恐怕这入不敷出的客栈早就关门大吉了。
他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每次闭上眼睛都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这件事，徐玉儿和她父亲心底都一清二楚，他们心照不宣地从不提及此事，以免让对方伤心。
“今天的阳光不错啊。”
半靠着枕头的老者举起唯一还能动的左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咂了咂嘴，道：“真难得，今天居然不困。”
打算把他的身体重新放平在床铺上的徐玉儿惊讶地瞪大眼睛，问道：“今天不困？那要不要出去晒一下太阳？你已经有好多天没晒日头了。”
老者摇摇头，拒绝了她的提议，他脸上的皱纹并不多，长久的伤病让年纪尚是中年的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也将他对生活的向往消磨殆尽，如今这幅不死不活的模样，无论对他还是对徐玉儿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玉儿啊，还是没找到那个书生？”
老者的话让徐玉儿一愣，她面色微黯，低声道：“他很久没去青城了，三个月前我就没再去青城找他了，这么久都没见他，大概是出事了。”
妖潮吗？
老者微眯双眼，轻声问道：“那，不找了？”
徐玉儿点头，道：“找不到，不找了。”
老者感慨道：“当年，你如果不是那么矜持，而是主动和他示好的话，以他木讷的性子，大半是能成的，我可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了，可惜了，终究是错过了。”
徐玉儿低着头不说话，半晌，自嘲笑道：“当时年幼，脸皮薄，便是喜欢也不敢开口的，再说了，我是女子，这种事我又怎么好开口？现在倒是有胆子了，却见不到他了。”
不愿见女儿伤心的老者转移话题道：“这些天，客栈如何？”
想起客栈里那些流浪汉，徐玉儿心情微沉，低声道：“还是那样，饿不死，也赚不了，或许，我真不是开客栈的料吧。”
“那就关了吧。”
老者的话让徐玉儿整个人愣住了，还没等她开口，老者便继续道：“你一个女子，和那些来去奔波的客人打交道，难免会被轻视调笑，你脸皮薄，肯定会受委屈，可爹又没法替你出头，还是干脆把客栈关了吧。玉儿啊，你今年都二十二了，总不能和这客栈过一辈子啊，那个书生找不到了，可你还要继续生活啊，爹的身体情况，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不想我合眼后，只剩你孤身一人在这世上。”
徐玉儿面色复杂，低声道：“爹，我不是不懂这些，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可……表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虽然一直喜欢我，可我对他真的没有那方面的感觉。”
老者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表弟虽然老实憨厚，可终究是个药罐子，如果放在以往，我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还会狠狠揍他一顿，可是啊，玉儿，我怕我没有时间帮你挑选夫婿了，你表弟身子骨虽然差了些，可对你却是真的好，他家底儿不差，以后肯定苦不了你，只是，你如今年纪不小，而我又随时都有可能……我实在是不放心，万一……万一丢下你一个人在这世上，你到时若是受了委屈，便是想和人说，也无人可说了啊！”
徐玉儿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沉默不语，许久，才闷闷地回了一句：“我再想想。”
老者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掌，哽咽道：“你娘走得早，我又出了这档子事，苦了你了。”
听到老者的话，徐玉儿只感觉开客栈以来受到的委屈都涌上了心口，她眼睛一红，强忍住想要哭泣的冲动，摇头笑道：“没什么苦的，这不是都好好的吗？”
老者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轻叹一口气后，闭上眼睛，摆手示意自己困了。
徐玉儿把他的身体平躺在床上后，端着碗筷走出屋子，将房门关好后，她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嘀嗒落地，她一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响，一手端着碗筷，小跑到自己房间，爬在桌上低声哽咽。
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悲惨，哪怕幼年丧母，父亲也出了事，她也从未怨天尤人，可今天父亲的一番话，却让她不知为何觉得十分委屈。
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然后嫁给心仪的男子，果然只是书上才有的完美故事。
她抓起平日自己一直拿在手中，最喜欢翻阅的才子佳人小说，想要把它丢掷出去，却在即将脱手的时候又猛地收回，她一边拍打胸脯，一边深呼吸道：“不气不气，都是……钱啊。”
后院屋子中，老者听到脚步声远去，再也忍不住，低声痛呼出声：“好疼啊……”
往常他说自己困，并不是他真的困了，而是他身上的的疼痛让他无法继续在徐玉儿面前伪装，这才让她早早离开。
就像他不愿让徐玉儿知道他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弹一样，这种事能瞒着她便瞒着她，自己已经这样了，总不能再让她继续担心。
这份疼痛，自从他躺上床后，愈演愈烈，他在徐玉儿面前能压制疼痛感的时间越来越短，这才让徐玉儿以为他越来越贪睡，其实，哪里是贪睡啊，身体上的疼痛，早就让他夜不能寐，一天之中，能迷迷糊糊睡上两个时辰，对他来说都是极其难得的。
低微而又压抑的痛呼声从屋中传出。
“好疼啊……疼……”
寻常人站在屋外都听不到的低微声音，却让两个站在屋顶的男人相顾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