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题记
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只是而已。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就开始做着一个梦,那个梦常令我心暖如阳。确切的说那不是一场梦,是一场回忆,只是回忆多了就成了梦。尽管多年来我都沉浸在自己的梦呓里无法自拔,但此刻,我又遇见了一直在苦苦追寻的那片光亮。
那是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场景。在完山仪式的那天早上,祭拜开始前阿姐缓缓走进奶奶的小房间,瘦小的奶奶像个孩儿骨碌般从床上爬起来,张着几乎掉光了牙齿的嘴巴乐哈哈地问阿姐:“祭拜开始了哦?”阿姐嗯了一声:“马上要开始了。”顿时奶奶两只浑浊的眼睛透出光亮,被岁月侵蚀成一沟一壑布满纹理的脸蓦然闪出孩童般的开怀,如波澜般舒展开来。那深眸透出来的光亮像晨光照射进潮湿阴冷的林间,云消雾散又透着详静。
当我在梦里醒来时,那片光亮瞬间照亮了我现在躺着的房间,墙壁洁白光亮,世界陡然变得无限宽亮。那光亮足以驱除一切灰暗。
我这一辈子见过很多笑容,羞红如花灿烂如阳光,但唯独奶奶那一次的笑容让我震撼,那是我唯一一次见过的奶奶的笑容,也是我见过的最纯真无瑕的笑容。直白无邪不掺一丝杂质,犹如还没长牙齿的小孩充满好奇的舒心笑脸,能瞬间能融化心间的冷颤。
是的,这是一场回忆,虽然我不确定是梦里出现或是回忆成了梦,它更像是一段行走的呓语。父辈里流传着,只有先人有了安身之处后人才能建新房入住。于是在准备建新房前父亲就寻找出放在百年老榕树下那装着爷爷骨殖的金盎,几乎砸锅卖铁不遗余力地要为爷爷修建了一座地坟。我很不理解和父亲吵了一架,父亲最后大吼了一声:“你阿公的金盎还猫在角落里风吹日晒呢,把你阿公的骨骸拾起来都已经几十年了还没进行二次葬,那是不孝啊。”听奶奶说最初爷爷的金盎放在河边的青竹头下,有一年发洪水漫过河堤,深夜里父亲竟不顾一切泅水过去找到爷爷的金盎把它重新放置在岸上的老榕树下。多年后我才明白了父亲那时的心情,这二次葬不只是仪式以寄托哀思,更是为不断迁徙中延续行走的力量。客家人是汉民族中比较奇特的源自中原的一支民系,在历史上为避战乱、瘟疫等原因而不断南迁,来到南方的江西、福建、广东一带定居,几百年来不断地迁徙着。二次葬作为客家人的特殊宗教仪式,被认为在南方地区温暖潮湿,为了使亲人的遗体保存更为长久,这样放入密闭的容器保存更长时间,以寄托后人哀思;再者认为因为当时客家人不断迁徙居地,出于血缘亲情不忍心地抛弃故人,便将其带到新住地进行二次埋葬。只是早几年开始兴起火葬,二次葬变得更加隐秘。
祭拜开始了,摆上贡品,我们后辈一群人围在坟池里默默地焚烧金纸和香烛,仪式一切从简。那是爷爷去世大半个世纪后父亲才为他修的安身之处,多年后我才能明白奶奶那一刻的幸福与慰藉。那一天最开心的就是奶奶了,她身体孱弱佝偻着背,双手颤魏魏地接着香火让我代躬。不知那一刻她在墓地前念叨了些什么,几十年走过来也许需要唠嗑的太多,驻足了许久她却只喃喃了几句而已。族谱上记载着奶奶为无名氏,年龄籍贯不详,在抗战时逃难与家人失散后流落当地被爷爷的爷爷收为童养媳,时年约七八岁。文革开始那年傻姑出生了,这是奶奶第六个孩子的也是尚在的第五个,在她还没学会走路时爷爷就因意外去世了,从此奶奶孑然一身的背后带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难以想象奶奶孤身一人如何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几十年一晃而过犹如一场梦。
梦戛然而止。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缝徐徐落进来,我缓缓爬起身环视四周,柔光笼罩整个小房间,一切都那么轻盈恬静。揉揉眼睛,想起昨晚又梦到奶奶那一张笑脸,顿时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胸口敞亮开来。昨夜里下过一场龙舟水一地落叶,穿衣洗漱完毕,窗外的院子已被早起的患友们打扫完整洁敞亮。院子里几棵秀拔的木棉花树伸展着一些嫩绿的小叶子,光凸凸的枝丫依旧点缀着艳红而又不媚俗的大红花朵。院角一整排油绿的九里香枝头上层层叠加着洁白的小花,几只漂亮的布谷一长两短咕咕地叫着,身姿犹如脚踩着黑白钢琴键灵快地抖动着。院子里的空气格外清新,散发着一丝九里香淡淡的清香味。已有不少病友们绕着院子踱步,那模样就像当年小学校长在晨读间戴着贝雷帽反背着手挺着大肚子绕着教室走廊踱步让人忍俊不禁,不过以后我不跟他们一起散步了。
我没要阿姐前来接我,我跟她说形式不重要,这只是一段旅程而已,等我走累了睡醒了就会回家。
乐小慧今天没有来例行检查。刚进医院来时神情恍惚,但仍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乐小慧的情形。当时我正在办理入院手续,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轻盈盈忽然出现在我跟前,有点胖乎乎红润的脸上会突然露出一丝无邪的笑容,双眼几乎眯成直线,因此让人觉得眼睛扁长了些,这眼睛的倾向自然也和口唇一样成了微笑的标识。她穿着白大褂没戴护士帽,环抱着本病历,几乎凑到我跟前还特意侧斜着头嗨了一声:“你好呵,你新来的。”说话时乌黑的一双眼珠似乎会在镜框内转动,我犹豫了一秒钟说:“是的。”
“不用担心,你那不叫病,只是一些所谓的症状而已。”我乐了,“是的,我也是那样认为。”
“但是药还是要吃的,医生的话也是要听的哦,该怎样治疗就怎样治疗,以后我们来一起适应了。”我一开始就被她温柔地唬住了。我问她:“我们似乎认识?也许曾是老朋友,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来。”
“我们会成为朋友的。”她扬起露出两个小酒窝被阳光抚照着的笑脸,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开,眼里有闪闪的亮光犹如一团温柔的火焰,连她那无光彩的头发也似乎飘动起来。我使劲地点点头,像名乖巧的小学生。
我依序把牙膏牙刷毛巾等随身物品包好也如当初进来那样有条不絮的。我把画板上的一幅金黄稻田的水彩画小心翼翼卷好塞进保鲜膜的空纸壳里。望了望小方桌上的几本书《小王子》、《老人与海》,我想轻装上路,留下来这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我知道乐小慧不会来送我,也许她认为我只是这里的一个过客而已,无须太过矫情。跨出房门,看见院长和杨医生早已在走廊等候多时。
“你一个人吗?”院长习惯性扶了扶大黑框眼镜然后微笑着说,似乎明知故问,秃顶的额头在晨光下泛着油光,竟然晃得我有些晕眩。
“是的,一个人。”
“静子怎没来接你?”
“她今天约好上假肢厂订做美容手了。”
“嗯,好好。那就好。有空可再随时回来看看走动。”说着院长伸出了他那双宽实的大手,“等等,我还会再回来啊?”我不满地说,不料他俩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这里从来不忌讳某些东西,是真实的就别害怕追求。”
我上前抱了抱他敦实的身板,看见他那光溜溜的脑后勺只剩的一撮头发,我又不禁狂笑不止。我又拥抱了抱杨医生,“杨医生,也许我还会回来的,当然会以另外一个身份。”
“那祝你好运!”她拍了拍我肩膀,随即我转身大步朝大门走去。
仰望远处,湛蓝的天空像一面镜子清澈,深邃旷远而又似乎触手可及。清风拂面把所有的美好都揉进清晨里,站在大门口的那一刻感觉就像获得重生,我不禁欢呼雀跃,脚步轻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