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我如一只困兽坐立不安茶饭不思。我知道自己着急回深圳,虽然不确定那边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母亲又一次备好很多日用品和食物,这回我断然拒绝了,嫌弃那些东西碍手碍脚。我告诉她那些东西到了深圳再买就是了,没必要大包小包的扛到深圳。这一回母亲默然了,阿姐见状偷偷地安慰母亲说我是因为不想她这么操心才说不需要的。于是母亲把准备好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让我自行选择再放入包里,而不是贸然地把一整熟鸡塞进包里。
我悻悻地回到深圳,然后拼命让自己忙碌起来。不久我还是感觉自己状态每况愈下,上班常常思绪迷离走神,下班又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晚上更是怪梦连连难以入眠。有时半夜脑皮层里会不断闪现阿妹在田野里呼唤我的画面,醒来久久挥之不去。我偷偷跑去医院找神经科的医生开了些安眠药,失眠的症状才没有恶化下去。
一天夜里我又从梦里惊醒过来,全身直冒冷汗胸口犹如压着一座大山几乎窒息。我摊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不知所措,口渴难耐便爬起来猛灌了一杯温水才感觉好受点。拿出手机看已是凌晨两点多了,登上QQ打开了空间,重新写了条个性签名:我想,我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但愿一切安好。
“那片森林就像童话国度里的森林,又像梧桐山上的曲径幽深,我一直渴望重回这里。连绵的阴雨经久不息,雨水的酸楚与苦涩侵蚀了森林与湖泊的每寸肌肤,灰白的雾气遮住了鲜艳的花色,群鸟失去了落脚的枝头,蝴蝶被划破翅膀渐次坠落沼泽不复醒来,萤火被昼夜不息的风暴卷入阴云遮蔽的山巅不见踪迹。阴险的毒蛇开始嚣张地追逐我,妄图将所有的毒液都刺进我身体,让我麻痹甚至石化,无法再继续创造这片童话般的土地。
我企图冲进森林深处,荆棘阻止我进入真相的藏身之处。风将窒息的烟雾渗透进去,让呼吸困难的我再次哭泣。这儿将沦为孤魂野鬼都无法进入的死亡地狱。我匆忙召唤来了最美好的东西,竭力改变这昏天黑地的世界。手捧阳光从低沉的乌云顶端倾泻下来,把荆棘柔软成灿烂迷人的花藤,让流光温暖寒冷的山穴。睁开浑浊的双眼,深邃的黑暗中闪过一丝微光。
我们像是黑暗的同行者,但不是黑暗里的一道光。阳光不过是在灼伤我,花藤不过是在掩埋我,温暖不过是在嘲笑我……我在自己透明的巨人身体里,看到如连连山脉的血管在绝望地颤抖。黎明时大地剧烈地颤抖,愤怒的闪电不断鞭笞枯木生出麻木的流火,浓烟聚集在上方遮天蔽日。我意识到这森林的盛世之火,并不能代表重生。这场蓄意已久的大火烧尽肆意生长的藤蔓与参天巨树,繁花与药草被吞噬,邪恶的毒蛇与疼痛的荆棘也未能幸免于难,美好的或丑陋的都在此时化为灰烬了。
看着这熟悉的景色成为过眼烟云,我心死如灰,却看到渴望重生的潸然眼神。我曾频繁往返于自己的理想国度重构自由城堡,从这里采集彩色雾气去自由泼洒成绚烂的王国,从这里捧取迷醉的土壤让每朵花都开出月色、阳光与星辉。
大火继续烤炙着我赤裸的躯体,炙热的空气让身体里的血液沸腾起来,轰的一声铁塔般的身体终于倒下。万物的残骸枯萎不渡,荒芜天际无人生还。我挣扎着发出最后的轰鸣,就像诞生时对美好向往的啼哭。大火从每一粒沙中流出,吞没了沼泽与河流,湖水开始流向山边,直到最后一滴都注入火山。湖水干涸,我僵化在裸露干裂的湖底,守候着有关我的秘密与真相。在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仿佛遇见贫瘠的故地上空乌云散去阳光抚照下来,我欣喜地觉得这片自由土地很快要重生繁新。但我知道,一切都晚了,我的理想国再也没有通往寻找真相的路……
这一场景在我醒来之时仍久久地在脑海里闪现而挥之不去。最近我总感觉身体被掏空,什么也不想也不想动……却想要是可以脱离这个现实世界该多好,哪怕只有一秒。焦虑的我是无法在夜里安然睡去的。这是一座不眠之城,整个城市就像一个沉闷的囚笼,一点风也没有。我越想睡着脑子就越清醒,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即使刚刚顺利入睡,旋即又会被诡梦惊醒。深夜里我又梦见奶奶突然离世了,梦见了阿妹在田野里呼喊我,甚至梦见程子捂着脸偏在一角落里独自哭泣,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我想呼喊想呼救,可我脑袋暴烈四肢僵化,感觉胸口被整个世界辗压着而窒息起来,我似乎触摸到死亡的模样……天亮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惊讶自己一口气给静子写了这么多,此时已经筋疲力尽。
突然我在访问记录里赫然看见秀儿的头像在列表中。她在凌晨十二分曾试图进入我空间,但被阻挡了。这是我删掉她QQ号近两年来她第一次主动访问我的空间。我点开她头像,久久看着她那张脸,心绪随即飘飞起来。
第二天我仍在思讨着是否重新加她为好友。虽然一直刻意不去触碰那段失却的记忆,可内心深处无法掩饰自己去追寻所有事情真相的渴望。我同样不明白那一年她为何走得如此匆匆并一去不还,如果重新加她会被拒绝吗?真相是否会按自己预想的那样走去?我踌躇了一整天,最终决定重新加回她。
“你还好吗?秀儿,我是原子。”信息发出去,我忐忑不安地守了一整晚,深夜里她回复了:“不好。”
我们重新加为好友,嘀嘀声不断地跳跃着,过去的一幕幕如回声般重重地撞击着胸口。
我们连通语音,我问她:“你在哪儿?我一直在深圳。”
“为什么你直到现在才来信息?”
“对不起——”
“当初你头也不回转身就离去,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当时什么情况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就像梦游那样,那一段时间前后所有的记忆都没有了。”
“那是借口。那天你为何不把我带走?我一直在等你带我离开啊,可你没有,你头也不回就决然离去,哪怕我在后面拉着你的手苦苦央求你别弃我而去……”
“如果当初我能够担当点——无论怎样,我现在后悔当初没有直接带你走。”秀儿许久没回应,我又问:“我想知道那天的真相,你能告诉我吗?”
“还有意义吗?每次回想起你转身离去的那一面,我就哭一次。”
“对不起,秀儿。”
“对不起还有用吗?你知道我哭的是为什么吗?我哭得是这两年来你都不来找我。现在眼泪都哭干了。你知道我每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想找也找不到你,想你的时候会高兴、会心痛、会痴迷、会自暴自弃也会愤怒……这两年来我一直把自己镶在梦里,过着幸福的生活,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来找我。这样是不是在自欺欺人?”
“对不起……当时知道你这么快就结婚我都伤透了,就删了你……”
“什么——结婚?”
“那一次,你不是发信息来告诉我你要结婚了吗?”
“我一直在等你,没有结婚呀……”
“我不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我以为找不到你。对不起,是我没勇气,我害怕你说不——”
“别说了,好吗?结婚的信息可能是我姐姐登我QQ发的。可你为什么要把我拉黑了?害得我根本找不到你。是不是如果你不来找我,我们就这样互相误会着,就一直这样老死不相往来?”
“对不起,秀儿……”
“去年我去深圳找你来了。”我惊讶道:“什么?你来深圳找我了。”
“是的,当时是跟家人说给同学当伴娘去深圳的,我去了你以前住的清水河,可你没在哪。让我痛心的是你不但把我QQ拉黑了,连电话号码也换了。”
“对不起,没想到你一直都没换号码。”
“每次拨你的号码都让人伤心不已,现在我很害怕听到那句话,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QQ那头传来了呜咽声。
我一直以为沉默是美德,但发觉这么久以来的沉默却是一种懦弱。那一晚,我没有把她带走是否是个错误的决定?我明白了秀儿一直都不认同家人的做法,可当两边对立起来夹在中间的她那一刻一定是难受甚至是无能为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