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人口众多，用水需求量大，于是就有了老井、深井、大井还有水塔。我常牵着阿妹去看大人挖大井，用大块石头砌井、砌围墙，但我们有任何的靠近都会被大人斥责。井旁种着山茶花，每到开春时爱喝茶的男女就会趁早摘些嫩叶回家炒茶，然后请邻居们一起品茶。我不知道那茶是什么味道，但知道在那些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大人们会把艰辛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有说有笑。
在我开始上学的时候，农场里的难民们已经陆续离开。直至有一天，我们注意到了阿敢大婶家和姐妹公主的家都在往外搬出家具电器。我拉着阿妹静静地站在路边呆望着，巷子里没有了伙伴们的欢闹声显得格外不寻常。
姐妹公主依然穿着艳丽的蕾丝裙子和锃亮的皮鞋，两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小提包神情低落。我们两相对视许久，默不作声。老村长拄着拐杖缓缓走过来，神情凝重。随后姐妹公主被父母抱上了农机车上，她们站在扶栏边上又转过身来望着我们。“阿哥，公主们去哪儿？”我看着阿妹无辜又天真的眼神，又望着姐妹公主，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
哐啷声响，农场的人把姐妹公主家的大门用一把大锁锁上了。姐妹公主父母提着大包小包挎上车，轰隆隆农机车被搅得直冒青烟。忽然，我察觉到姐妹公主深邃的双眼不住地扑闪，渐渐豆大的泪珠滑下她们俊削的脸颊。她们默不作声直勾勾地望着我和阿妹。“阿哥。”阿妹拉扯着我的衣角，我紧紧抓住她，不让她往前挪。“阿嬷说过，不能靠近。”阿妹对我的无能为力似乎伤心起来。突然，阿敢大婶呼唤着冲过来。她一把抱起阿妹，呜呜啦啦就狠狠亲了一口阿妹。许久她把阿妹缓缓放下，蹲下身子用大手掌抚摩着阿妹通红的小脸，不再言语。
她今天没有光着脚丫子，穿着一双特制木质拖鞋。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她穿起鞋子。在我的印象中，她几乎一辈子都是光着脚丫子的。
“拜拜！”阿敢大婶随即起身爬上农机车，阿妹满脸涨红不知所措。老村长此时似乎如释重负又依依不舍，他把拐杖弯到背后喃喃自语：“回家喽回家喽。”
农机车吼着扬尘而去，车上车下呼喊声一片，一阵应和一阵，一阵盖过一阵。他们的身影渐渐地小起来，我和阿妹不禁往前跟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我们焦急地小跑起来。阿姐从后面追赶上来抓住我们，“两个傻瓜回来呀。”阿姐挥手给了我一巴掌，“阿嬷就担心你们被拐走了。”我们停下来遥望远处不断跳动的黑点。“阿姐，他们还会回来吗？”我捂着脸问阿姐，“不会了，他们回家了。他们要跨过很远的边境，跨过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我和阿妹走出了很远很远，一直到目送她们消失在地平线上。
从那时起，我就懂得什么叫失落，如心中梦想的瀑布戛然而止。
阿姐问奶奶他们是什么人又从哪里来，奶奶说他们是没有根的人，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公主姐妹的妈妈是越南少数民族人，而爸爸却是红河对岸的壮族人，所以她们长着一副混血面孔。那时的我不懂奶奶为什么把他们说成是飘过来的。现在我懂了，他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就像急流上的浮萍，偶尔累了碰上一个落脚点就停下来，余生只有不断地行走来寻找属于他们的故乡。
阿姐又问奶奶，是不是他们就像奶奶当年在抗战时逃难那样，奶奶此时却低下头沉默了。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奶奶一辈子都在等待她梦中魂牵梦萦的故乡，那是她深深埋在心里最柔软也最让人疼痛的地方。那地方有她最亲爱的兄弟姐妹们和父母们，可一切只能永远留在记忆里，她知道永远都回不去。她是一个断根的人，内心里早已把自己刻意判成形如枯槁，一辈子都在自我纠结的恍惚中走过来。
不久，我们全家也搬离了农场。十多年过去了，一天阿姐说甚是怀念孩童时的农场，她抽了一段时间特地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地方。农场解散了，比以前破败很多。意外的是在准备离开的时候，她遇见了阿敢大婶回来探望。阿敢大婶还是那么胖，嗓门还是那么大。只是头发开始出现了白丝，脸也布满了一沟一垄的皱纹。她们兴奋地拥抱在一起，随后阿敢大婶急切地问起阿妹，说阿妹现在变大姑娘了该嫁人了吧。阿姐听罢脸僵硬下来，她咬了咬嘴唇说：“阿妹可能已不在了。”“啊?”阿敢大婶睁大了双眼，张着嘴巴停在了半空中，阿姐顿了顿说：“阿妹从小就太善良了，早在十年前被人拐骗走了——”
尔后，阿敢大婶背过脸去转身慢慢走到老屋前那棵老槐树下。她俯下肥大的身子双手撑着膝盖，猛地又蹲下来双手捂住大脸，如那一年蹲在门口怀里揣着小布娃娃把头埋在怀里一样，哇的一声呜呜地大哭，肥大的身子不住地颤抖起来，声音响彻回荡在老屋巷子里……
搬离农场后一家人又回到原籍地在山里开垦生活，我想起了另一件刻骨铭心的事。傍晚时分，放学刚回到家我就看见一男子神神秘秘地来找父亲。出于好奇心我偷偷趴在门缝里看，他神色有点慌张，说话声音低而急促：“……方大哥，这事只有你帮我了。”我认出他是隔壁农园的帮工杨哥，父亲听完皱起眉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打听清楚了吗？是关在那屋里吗？”
“是的，我们的一个老乡从里面把我妹妹写的纸条传出来了……”杨哥焦急地望着父亲，父亲回头望了望母亲，母亲镇定地说：“去吧，你抓主意就去。”杨大哥又说：“大哥，要快，要不他们明天又要把我妹几个转到其它地方去了。”父亲猛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使劲摁了摁，“今晚我们就去，开拖拉机去……天亮时你们就撬门，我把她们带进山里来……”杨大哥一听激动坏了，母亲打断道：“大清早的开拖拉机去那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父亲对母亲自信道：“没事，我们就装作上镇圩公厕里掏粪去，到时就让三个女孩呆在粪箱里，刚好我们做了一个全新的大箱子，你得先把箱子冲洗干净。”母亲应诺了一声就起身往外，我和阿妹躲在门后听得紧张全身颤抖起来。
不一会儿，大人们合力把一个大铁箱搬上了拖拉机卡板上。这种四方的大铁箱是父亲专为运粪量身定制的，它上方开了一个容纳一个人钻进钻出的圆形入口，向外的侧面底部焊接有排泄管。平时父亲会找一个与拖拉机卡板持平的平土坎作为卸装平台，我们只要边拉大铁箱边在底下横放几根圆木就能轻松卸下，装车时直接用撬棍就能不费力地推上车。
吃过晚饭后，大人们在厅里眯眼打起盹来。没过多久我做完作业，禁不起困意涌来爬上了床睡觉。半夜我迷迷糊糊听到父亲搅响了拖拉机，随后拖拉机以轻柔的呜呜声渐渐远去。第二天清晨在奶奶又一次的叫唤声中我两眼惺忪地爬起来，还没穿上衣服就走出房间。一阵咯咯笑声扑来，我揉揉眼睛就看到了三张挂着泪痕却又充满温柔笑意的脸。三位大姐姐笑盈盈地说：“起来了？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读几年级了？”看着突如其来的场面让我打了个激醒，满脸通红低着头抿嘴笑起来。这时母亲端着一大盆鸡蛋米粉进来，“都饿了吧，来来，自己来动手。”
“阿姨，真的太感谢你们了。”
“哎，到这就当是自己家。只是山里条件不好，不过以后阿姨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啊。”大姐姐揉了揉湿润的眼睛，这时母亲指着我说：“我这孩子打小就像只猫一样，很怕羞的。”大姐姐们围过摸着我的头说：小伙子，长得真漂亮……”
由于平时很少有机会吃到鸡蛋粉，所以那天早上我在三位大姐姐的注视下一连吃了两大碗还是意犹未尽。末了我听到了母亲与她们的谈话，“你们比我那大闺女也就大了六七岁，阿姨就把你们当闺女一样看待。你们就放心待在这里，等过一段时间风声过去了，方叔会把你们带出去。到时你们就看是回家或者去深圳东莞了……”母亲还没说完，三个大姐姐就抱头痛哭起来，“阿姨，谢谢你们了，你们真是好人。”
临去上学前母亲叮嘱我三位大姐姐的事谁都不许说，我使劲地点点头，一想到家来了三位大姐姐心里乐开了花。从那天起三位大姐姐从早到晚跟随父母在山里干活，她们从不抱怨什么，回到家里还互相抢着洗衣做饭。晚上我伏在煤油灯下做作业时姐姐们就抡着扇子为我赶蚊子，那是一段惬意的时光。
时间很快到了期末准备放假时，那天傍晚放学回来发现家里出奇地安静。我看到了三位大姐姐没有了平时的活泼，而是神情寞寞地在收拾衣服。“原子，姐姐们要走了……”她们摸着我的头却说不下去，母亲从外走进来看着她们，“真的不吃了吗？吃了饭再走吧，阿姨已经在做饭了。”
“不吃了，阿姨，怕来不及了。”她们泪眼汪汪地望着母亲，这时母亲翻开了衣兜从里面掏出了一叠钱说：“来，这是阿姨给你们的，只是不多。”她们连忙往回挡住母亲的手，“阿姨，你们救了我们，我们不能要你们的钱……”
“傻闺女，没钱怎么出门啊……再说你们帮我干活，要算工钱的话这钱都不够呢，来拿着……”
“阿姨，我们报答不了你们……”
“不说傻话啊闺女们，阿姨不求你们回报什么，只要你出去好好的……”三个大姐姐围过来抱着母亲哇哇地大哭起来。
随后她们坐上父亲的拖拉机，轰轰声很快淹没在飞扬的尘土中。在她们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我冲上去想喊着什么，可我最终还是停下来跟随母亲眺望着。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们，她们是哭着来的，也是哭着走的。我突然意识到苦涩并不是人生的全部，记忆中还伴随着许多闪光的片断。苦涩已不堪一提，无须无病呻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