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江穿过平原,淌过浅滩上的乱石。强风拂过面庞,林毅站在江边,许多年后他重新回到这个地方,总会想起一些那些年在大学实验室的时光,他的同学对他说,人与人在一起才能叫做人,当有一天,人与人放在一起,却不叫人的那时,无论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是真的来不及,他用非常戏谑的声音说,似乎他根本不在意会发生什么。
江边是一栋灰白色的石砖房,矮矮的,一共5层,地下有一层地下室,旁边有一处停尸间,由两层巨大的铁栅栏围成,占地有好几平方千米。这里荒凉且冷清,漫山遍野的杂草没人乐意去清理,费力想去找点什么有生气的东西,可总会发现,连光线都是被冻住的。到处都是烦躁的声音,以及了无生趣的每一天。
这里是太阳监狱,专门关押犯罪奴隶的地方,没有生气也是当然的。他听说有犯人生病了,他要去看看。这里的正规医生,似乎只有林毅一个。仙宗虽然都很擅长治病,但他们还有别的事情。
“心律不齐。”
他拿下听诊器,这是他要求这里的狱卒临时做的。
“这是你第几次接受电击了,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真是荒唐,目的竟然只是为了那几秒的快感,你怎么可以为了几秒的快感放弃24小时的享受。”
阿贝的手依旧颤抖着,他颤抖的说:“可…我忍不住,被电的感觉很棒。”
“做几次睡眠治疗吧,也许你的想法能重设一下。”
“我试过了,但还是忍不住。”
“你试过几次了,两次还是三次。你得相信行为是可控的,它又不是毒品,有戒不掉的坏习惯吗。”
“十几次,可没用。”他摇摇头。
“你应该持之以恒,你对被电这回事怎么想。”
“很棒……”他说,但他看到林毅的眼神有些不对,立马改口,“很不好的事情。”
“改不好的毛病,是因为一开始的想法就是错的。你要从根本上认为这是一件错事,记不住的话,你可以口中默念重复。”
“那不行,下午我还有工作……你说的,新世界计划。”
他叹了口气说:“如果这里有足够的药品,我一定狠狠给你打上一针。而不是在这里说教。”
伯约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孤独,以前在这里的人不这样的,可他们现在都像变了一个人。即便打架,骂人,抢新人的东西,他也感觉自己在存在于一个群体里,可现在都不一样了,没有打架,没有人骂战,没有抢劫,狱卒的鞭挞一样消失了,他不适应。他并不是怀念那些残酷的日子,只是他觉的自己缺少了点什么。他不明白自己和别人的区别究竟在哪,也许是自己和别人相比少了一份正式的委任状。
他走在大道上,路旁铺上了萌蘖的小草,这是木族仙宗的特性,万物生长,一夜之间能让生命疯一般的成长。
风和音乐弥漫在空气中,这里新盖了一间音乐教室,有人在里面教别人乐器的演奏。是一份新的工作,只要求在人前弹奏,而且是每个夜晚,自愿前往的人组成篝火晚会,感觉每天都是节日,按照那个人说的,这个是感官刺激实验聚会,是对感官最好的刺激,如果按照他的计划,每件事都是快乐无极限的。他还是觉的孤独,就在前不久,晚会,节日,归属感之类的,完全和自己沾不上边。
空气中食物的香味混合着,这里居然有几所独立的厨房和餐厅,他从没有想象过,至少很久以来,就好像这里不是监狱,倒像一座小城镇那般惬意。也没有奴隶主的责骂,每天也没有非要完成不可的事情。
“要吃点东西吗。”
厨房的窗户边深处一个人头问着伯约,他是新任命的小厨师。
“不要!”伯约强烈拒绝道。
“嘿,哥们,你昨天就没怎么吃东西了。你难道不饿吗,我建议你……”
“你建议你妈呢,不久前三天两头没得吃,现在一顿不吃能饿死怎么的。”
小厨师把头缩了回去,他摇摇头说:“脑子出问题了,饿死活该。”
伯约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回骂过来,但他并没有,这里的人不知怎么的开始变得温和了起来。这十分糟糕,他像掉进冰窟一般,彷佛一觉醒来,周围所有人都得到了升华,就自己还在原地踏步。他摸了摸肚子,叫住了厨师,喊道:“把饭盒给我。”
“你可真是厚脸皮。”他回头说。
要说唯一令他感到熟悉的事情就是,这里的东西都是免费的。当然,在手册里也提到另一点,代价就是自己也是免费的。索取超过一定范围的话,会遭到电击。
“你在写什么?”
“新职位申请。”
明亮的餐厅里有人正在热烈的讨论着。
“可他们说你适合干这一行。”
“你不了解我,我除了适合当农夫,我也适合当个园丁。每天盯着作物监管机,我已经感到厌烦,按照手册上的流程,这种情况下可以申请调离,或者休假。不过得过检验,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伯约很快吃完了饭,餐厅里装了个大幕布,会显示出一些简单的画面,是一连串连贯的画面,上面写着《工作人员基本守则》。一旦违反将遭受到最严厉的处罚,大概会直接被人丢出监狱大门,当然,出了大门就按越狱处理。
电幕两旁循环播放着音乐,宣读着宣传册里的内容。
他准备离开郁金香餐厅,不过被人看到了,他们同情的对他说:“现在这个时候,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也许可以找你亲哥帮忙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他们突然做出了嘘的手指,有人轻声道:“亲缘纽带在这里是被禁止的,你们第一次被惩罚吗。”
“哼。”
伯约踢翻了门口的椅子,推倒了桌子,怒气冲冲的走出了郁金香餐厅。他的手臂上传来阵阵酥麻感,电流在逐渐加大,他甩不开这个手环。电幕里优美的音乐戛然而止,发出暴怒般的声音。声音震住了在餐厅里吃饭的每个人,伯约痛苦的跪倒在地上。
“98号,禁止破坏公物,立即把椅子摆正!”
“不要用那么奇怪的数字叫我!”伯约喊着,但手臂上铁环的电流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他费力爬起来按要求把东西摆正,“好了,好了。我按你的要求做好了,放过我吧。”
电幕上的音乐又恢复了,所有的东西都恢复正常,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少人嘲笑着98号,有的人不认识他,但是现在知道了他的号码,要嘲笑他就简单了,下次还可以笑他。但有些话堂堂正正说出来是要被惩罚的,所以他们只是笑着,这里禁止一切,但唯独不禁止微笑。
他跌跌撞撞的跑出了餐厅,大脑意识有点模糊,他撞到路牌上。这里是一条岔路口,分别有四条路,通向四个地方,劳动部,文娱部,分配部和真理部。所以这四条路的名字分别叫劳动路,文娱路,分配路和真理路。
伯约顺着在分配路一直朝前走。那是一栋大房子,用落地玻璃隔开的办公室,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房子,听说在冲天树也有类似的建筑,但他没去过那里。
他从玻璃门里溜进去,分配部是由之间的牢房改造的,是那个突然到访的神秘人设计的。他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他总觉得这个神秘人喜欢用看穿别人的眼神去审视别人,这感觉让他相当难受。因为他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而他总觉得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即便改造过,里面还是弥漫着一股腐烂味,腐肉和烂菜梆子的味道混在一起,还有一些血腥味,这是最近才有的。
大厅是接待处,服务员告诉他很快这里就要闭馆,所有人都要去参加傍晚的感官盛宴,如果要抽取血液样本请尽早,血液检测中心就在旁边隔离室。他说他找人,其实他更想直接闯进去的,但又怕电流和音响广播,以前他总想如果没有铁链和枷锁,天下之大,自己随处可去,可现在连找一个人都要先通报一声。
虽然只有五层,但这里依旧配备了电梯。电梯间里挂着一幅画,双螺旋碱基序列。底下是一排字:规则高于一切。
他敲响了总办公室的房门,其实大门并没有锁,不过这里规定没有礼貌的敲门是不可以进门的。伯纳靠在椅子上,他悠闲的招手示意伯约进来。伯约总算放松了下来,从刚才开始他的神经就是紧绷着的,在这里他才可以放松下来,也只有在这。
“我可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要见你会变的这么麻烦。”
“可我想流程已经极度简化了,居然还有人能提出抱怨……”伯纳不说话了,盯着日程表和计划案看。他识字,是这里少有的有识之士,所以他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到这儿来,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我就不能来吗?”
“你没事的话为什么要来,无故占用公共资源,对其人而言不是件公平的事。”
“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你没发觉你最近变的很奇怪吗。不管是言谈举止还是行事风格,甚至连思想……”
伯纳开始坐正了,他收拾着档案说:“说起来这里也只剩你没有检查了,怎么样,要进入分配部吗。”
“不用,”他说,“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只是别人的棋子而已,我们不是别的,不久前还是囚犯而已,你不想着逃出去,每天都在这做什么。”
“我们不是囚犯!”伯纳忽然大声说,“我们被关进来并不是因为犯了什么罪,只是因为身份低微而已。可现在不一样,我们有了新的身份。”
“什么新的身份,那是伪造的,单纯的游戏而已!”
伯纳摇了摇头,拉住他的手带着他走到了天台上。他说:“98号,你看看底下那些东西。”
引入的江水灌溉着大片农田,新式水培农场,农作物并不种在土里,全在水里,有十数层那么高,有人在田间巡视,控制水源的成分,讨论着作物监管机上的数据。旁边是工厂,生产一些日用品,流水线作业,将一道完整的工序分割成无数小工序,依次加工。文娱中心广场,有人躺在草坪上休息,观影,踢球,还有图书馆,厨房和私人卫浴。可以换掉空气中的音乐,但每首歌都很好听,甚至这里的温度都是恒定的,从不给人一种不适感。没有脏乱不堪,没有殴打囚犯,没有互相辱骂,没有暗淡无光,只有快乐的气息包围着这里。
“你想说这些全是假的吗,只是玩玩的程度?现在我们拥有了一切,不是唯有那堵高墙。”
“别用那么奇怪的数字叫我,我有名字的!你也有!真是操了他们婊子妈的。”伯约有点想吐,“我们之前想要的是这些吗。”
“我警告你,别随口骂人。你再乱骂,我叫安保把你轰出去。”
“什么!你换了套衣服就不认识我了吗,不还是那套狗皮,穿上就能变得不一样了吗。你是囚犯,这辈子都是,底下那群人也是,这辈子都逃不了的,你就不肯看看,认清这个狗屎的现实!”
“不不,你疯了。不,他说过你很特殊,就像一堆苹果里的土豆,极其容易辨认。我得带你去看医生。”
“哥!求你变回以前的样子。”
伯约哭喊着,但这并没有什么用,甚至遭到了更加严厉的责骂。伯纳瞪着眼,他大骂道:“谁是你哥!98号。我早说过,这里是没有亲属关系的!暧昧不明的亲缘关系,怎么能和条款清楚的制度相比。现在!你应该称呼我为主任,或者46!”
手环上的电流再次电的伯约痛不欲生,他跪倒在地上。这回没有嘲笑,也没有同情,是前几天还在保护自己的亲哥的冷漠。
“我早说,没人能违反规定。但我们这里也不能出现像你这样的人,只顾享受,而不懂得为群体奉献,我要给你分配一项合适的工作。”
伯纳拖着伯约走到隔离室前,他用工作牌打开门锁。里面的氛围稍微有些阴沉,摆放着很多脆弱的玻璃试管,天花板闪着红宝石的光,总有机器声嗡嗡作响。为了更好的保存血液样本,所以这里不怎么接受日照,温度也偏低,总给人一股冷冷的感觉。不过在这里工作的人,天生就能抗冷,他说,基因决定了基础条件。
“给他抽血。”伯纳对工作人员说。
这里的人对工作已经相当熟练了,他们销毁原本的针头,又从消毒柜里拿出另一组针管。这里的组长原本就是医士,他对这方面相当熟悉,他的助手拿出一张卡片,在上面写好日期,标着名字,贴在试管上,送往鉴定室,准备决定伯约未来的命运。
有的人天生就是天才,可以做一些大事,有的人天生就很平庸,但可以做一些很平凡的工作。不过,有的人,天生就很蠢,再加上命不好,基本上就属于可有可无的存在。如果这是正态分布的话,那么从概率上说,这是公平的,处在两个极端的人都是需要的。但有种是不需要的,除了废品以外。
用棱镜扫描出结果后,一旁的文案将记录抄下来,用打印机本来会更快的,但林毅没找到打印机。
“恭喜你,从现在开始,你就能为我们的群体贡献力量了。”
“有什么可恭喜的。”
伯约面无血色的说,但伯纳并不在意伯约的心情,他翻着看不懂的序列和对应的数字,虽然前面的他看不懂,但最后一行他看得懂,他说:“经过鉴定,你可以去当文员,农夫或者工人,大部分的体力活你都能做。这份表格果然很准,一看你就身强力壮。”
“哦,你不看那狗东西,看我就不知道我身强力壮了吗。脱裤子放屁,我呸!”伯约说着,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问46号,“上面有说我不能做什么吗。”
“有啊。”
“是什么。”他有点急切。
“不能从事指挥和教育,这两类标注的危险程度是最高的,特别是不能去真理部。你真的很特别,从没有人在我这问自己不能做什么,向来都是问自己能做什么。”
伯约有些窃喜,他有活力的站了起来,忍住想要揍自己大哥一拳的冲动,纠结着一些小情绪,他忍着问:“特别好啊,特别好啊,所以我接下应该去哪里。”
“不着急,接下来我们有个聚会,你不打算参加吗。”
“不打算,我比那份薄薄的纸更加了解我自己,我适合待在牢房里挖洞,而不是和你们欢呼根本没有的盛世。”
“我要去库房查查资料,看看哪里缺人,我把你调过去。希望你能和那里的人相处愉快。”
“我们有哪一天和人相处是愉快的。”伯约讽刺道。
档案室在三楼,刚建立起的房子,文件架上放的东西还不多,至少现在还不多,但46相信未来这里的东西会很丰富的,就像现在这样,每天愉快的体验用一辈子的话都难以完全描述。他从没有想象过,自己有一天能站在屋顶帮助所有人达成目标,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人事任命由小组指派,不由46号管理,但每个人都有查阅的权限。
“喂,哥。”
“别叫我哥,你还想遭受苦难吗。”
“妈的,46号。虽然你们都沉浸在奇怪的角色扮演中无法自拔,但我想问,如果有一天我能打开牢门,你会跟我逃出去吗。”
“别说那些蠢话,好端端的门怎么会打开呢。”
“你不信我,我有办法能把门打开,但这件事你不能和任何人说,尤其是那个人。”
伯纳愣了一会,架子上的文件袋掉到地上。他说:“好的,我答应你,虽然这里禁止规则之外的承诺,但我想这种本身就在规则之外的事情,并无大碍。”
很快,他翻到了人事安排表,他说:“去工厂吧,那里工作简单,而且轻松。只需要小半天的时间,你就可以休息,去娱乐中心。我第一次去的时候,从未意识到那里一个那么奇妙的地方。”
“好的,我会去,但不是现在。时机到了,我自然要去看看的,因为那是我逃脱这里的关键。”
林毅笑着回答岩武的问题。他们坐在太阳监狱的岗哨亭里,外面的大月亮旁滑过几个小月亮。事实上岩武还有些担心,他在这已经观察很久了,要说有什么最大的变化,原本教化难改的囚犯一瞬间就变成了温顺的小绵羊,这个过程太奇幻了,导致他有点不敢信,之前无论怎么打他们,他们还是一股不要命的浑劲,现在却像突然换了个人一样。
“所以这样就能恢复那个世界吗,你是怎么让他们如此顺从的。”
“人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会变得无所谓,你得让他们拥有很多东西,他们才会有所顾忌,并设法保护自己的东西。拥有对应的东西就会让人代入相匹配的角色,此为其一。不过要完成新世界,光这样是行不通,其实还缺少点什么,如果你真的想要推行到全天下的话。”
“缺什么?”岩武急切问。
“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做的好。”
“为什么。”
“得到很多的同时,我们也在失去更多的东西。”
岩武收起了手,尴尬的笑了笑。他冷不丁的问:“还记得我带你去掘之巅前你答应我的事吗,那个小装饰,你可不要食言啊。”
“你的国家……算了,可以给你。”林毅有点无奈,王权岌岌可危,这个人为什么一点都不着急,还贪起小便宜来了,“但你要先看看我写的新法典。”
他把写好文件递给他。
“你是法家的人吗?”
“不是,别这么问。这东西只是很好用而已,我其实并不是很喜欢。”
“抱歉,只是你的风格太像那群人了。”岩武笑着从他手里接过胸针和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