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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少年少女

后禹平雍六年,洪水之灾已然过去,接着便是三年的大旱。

在洪水中散失家和家人的难民,大旱之中更饿死无数。九州各国朝府开仓济民,南兆、后禹各地亦出现神秘富商散粮赈灾,三年大旱终得熬过。

平雍九年,瘟疫自明鱼国起,一直蔓延到南兆、后禹。

南兆国开设在九州各地的百草堂广施救济,但每日因瘟疫不治而死之人仍不下万数。

无数人家破人亡,染病者或被抛弃街头,或自寻短见都再寻常不过。也有无数人,在世间游荡,如同孤魂野鬼,只为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所有人都期待魔主死的那一天——为了这一天,无数人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交换。

忍受这么久灾难的人,早已不再敬畏鬼神,他们诅咒魔主,也一并诅咒着上天,嘲笑它居然容纳得下这么一颗丑陋的星星。

不分男女老幼、或是高低贵贱,所有人都会在入睡之前躺着默默地注视着天空的正上方,有房子的看见的是天花板,风餐露宿的看见的是天空——那颗紫色的星星高悬于空,依旧明艳刺目,像是凌天的君王俯瞰着整个天下,然后咬着牙低声地诅咒:

“去死,去死,去死!”

明龙城地处禹国的最南境,仅一江之隔便是南兆。城外之西的龙王庙早已破败不堪,失修多年,庙檐倒塌,风雨都不能再避。相传洪水三年之后,这里的百姓便砸了这座龙王庙——这种事在紫星现世之后屡见不鲜,连最为禹国尊崇的道宗龙形山也逐渐没落。平雍七年,有人曾在龙形山的天地门前大声斥骂:“天无仁道,地无威德,还要这天地有何用!”虽然那“法天象地”的天地坊比起龙王庙威势要高上好几层天,明烛皇帝亲赐的字也无人敢动手拆掉,但彼时民不聊生,可见一斑。

衣衫篓缕的小男孩躺在龙王庙尚未塌陷的一块角落里,黑漆漆的夜中,星光甚为明亮,他的眼睛泛着星光,如同黑布上的一颗夜明珠。旁边还坐着一个乞丐一般的男人,胡须老长,但年龄也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他如今口中念着的、如同全天下受着苦难的人此时一样会念着的,诅咒着魔主的出生。

男人转眼看了看躺在一旁的小男孩,轻声问道:“你不一起吗?”

小男孩也不看他,一如既往的摇头。

往常的男人有时会因为他这样冷淡的态度突然暴怒,如果旁边燃着篝火,男人甚至会丢一根燃着火的树枝过来。所幸现在没有狼,也就不需要火来驱狼,这边的狼或是其它野兽早被人吃完了。

男人今天却没有生气,叹息之后,仔细低声又念了一遍诅咒,虔诚地好似祷告。男子侧过脸去看小男孩,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天出神,虽然浑身脏的和自己一样如同一个乞丐,但也能看出是个清隽好看的小孩。

这样的小孩出身一定不会太差,如果还有父母疼惜的话,必然会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可如今这世道下世事变幻莫测,一切又从何说起呢?

“你不恨它吗?”男人问道,“它”自然指的是魔主。

“恨。”小男孩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一起诅咒它?你不想它早点死吗?”男子忿忿道“看你年纪差不多九到十岁,应该是大洪那一年出生的,你的父母应该就是那年死在洪水里的,这一切都是它的错,你知道吗?”

男孩转过脸来看了看这个生气的男人,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每次提到“它”的时候总会很生气,像是只被拔了毛的公鸡。

“那样有用吗?”男孩的声音还带着稚气,却如同刀扎在男人的心上。

“你怎么知道没用?你怎么知道!”男人骂着哭着,拾起手边的石块就朝他扔过来,男孩则习惯性地一侧身,躲开了石块。

这在常人看来委实疯癫可笑,可在男孩看来却已习惯了。他不怨这个乞丐一样的男人,正是因为这个男人,他才能活到今天。如男人所说的,他出生不久,大水就淹没了他的家庭,他的父母不知用什么办法保全了他,被明龙城最大的道观玉清观所收养,他也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五岁那年,大旱灾肆虐,玉清观也被城里的百姓砸了,他行走在大街上,饿得无法再迈开一步,终于倒下,也正是那个时候,这个像乞丐一样的男人递给了他一块硬得像是石头的馒头。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一直跟着这个男人,男人也默许了他的跟随。每天所做不为别的,只为找到能吃的东西,活到明天。

城里的小孩见着他们,会拿石头砸他们,一边高喊:“大乞丐,小乞丐,偷吃偷喝真无赖!”

大旱三年里,像他们这样的人很多——但那个时候没有真正的乞丐,因为哪怕是真正的大富之家,也谈不上富足,某些地方食物甚至比银子还珍贵,绝没有多余的给乞丐吃。他们这些人,官府叫他们“流民”,没有钱没有家,甚至连要饭的地方都没有。有些“流民”会偷会抢,有些则组成群体,占据稍富有的地方,搜刮一切扔掉的能吃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男孩他们要在这座龙王庙安身的原因。世道艰难,除开杀人官府也不会管,城中百姓厌恶他们这类人,小孩见着就拿石头砸,还会离得远远的,因为据说他们会吃小孩。

大旱灾之后,粮作逐渐有了些收成,但流离失所的人终究太多,食物是远远不够的。

男人从来不去偷,哪怕一整天没有吃到任何东西,男孩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沦落到这样还循着什么道义。男人饿到晕倒的时候,他去平时拿石头砸他的小男孩家偷来几个还没有蒸熟的馒头,男人醒来后不但没有吃,还拿着枯落的树枝打了他一顿,那是他印象里自己唯一一次哭。

男人拖着走不动的腿进城将馒头还回去,之后却带着一脸的伤和那几个馒头回来,递给他。

“人家说是怕染上瘟疫就扔了,不吃也浪费。”

男孩就着泪去咽那半生的馒头。他冷冷看着男人,说出他当时毫不怀疑的事:“你这样的人,活不了多久。”

男人似乎被馒头呛到,拍胸好一会儿,才道:“你不懂。”

“我不懂?”男孩冷笑。

“你觉得我这么做比偷东西还丢人,是不是?”

男孩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男人苦笑,道:“可我不觉得丢人,这是我活着最后的一点尊严。”

“活都活不下去了,还谈什么尊严?”

男人看着他,道:“你还小,又没读过书,没人教你礼义廉耻,也不能怪你。”

男孩仿佛听到了无比好笑的笑话,嗤笑道:“礼义廉耻?我在玉清观的时候听过不知道多少遍,进进出出的人都在说这些,瘟疫没来的时候满城都是善男信女,可现在呢?你睁开眼去看看,现在这路上走的都是吃人的豺狼,屋子里住的都是没心的恶鬼,讲礼义廉耻的人早都饿死了!”

男人注视着他,问道:“你也知道他们是豺狼恶鬼,难道你想变得和他们一样?”

“为了活命偷点吃的,怎么就算是和他们一样了?”

男人不再说话,他叹息一声,过了会儿便开始了他的诅咒。

男孩觉得辩论充当是自己赢了,可这男人依旧不会有任何改变。他自那时起便瞧不起这样的人,就算是被那些小孩扔石头,被当作吃人的怪物也无所谓,再被人瞧不起,他也绝不愿意成天不想着自救,却盼着被天救的人。

他不愿自己也变成这样。

四年的相处谈不上什么感情,或者相互依赖更为多些。他想这个男人曾经一定有个孩子,所以才会收留自己,他觉得那个小孩肯定很听话,不会去偷抢,更加不会事事都跟男人唱反调。

有一次,他们被几个“流民”追到明龙江畔,那里有个巨大的深坑,名叫“万骨窟”,瘟疫近三年,光是明龙城这边便死了无数人,没名没姓没有家人埋葬的人,死了就会被扔到那里边,化作万骨之一。那里的臭味方圆一里地都能闻到,苍蝇如同黑雾将那一片覆盖,寻常官府扔尸体,也只敢穿着特制的蜂衣才敢进去。

他们却一直躲在那里的蝇群之下,四周满是因瘟毒死去腐朽不堪的尸体,忍耐着窜进鼻子的腐臭和瀑布一样的苍蝇轰鸣声,直到夜深才敢回去。

他记得那天晚上,男人在咒完魔主之后,拿着三根点着的草根朝着龙王神像拜了拜,忽地大哭了起来。他懒得去管,男人经常无缘故地哭,而男孩也正是腹中空空,没有除了食物之外其他的心思。

那个男人忽如其来地坐到他对面,眼泪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划出两条难看的泪痕,男人有些认真地问:“你平时怎么称呼我的?”

他想了会儿,才道:“‘喂’,或者‘你’?”

男人挠头笑了笑,“好像是这样。”

“突然间问这个?”

“不如...”男人有些犹豫,“不如你叫我爹吧。”

他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突然提这个古怪的建议,那时的他也不懂养父养子的意思,想着自己是有爹娘的人,只是大概已经死了,可那样也不能随意称呼另一个人为爹,“家人”这重意义于他在那时是特殊的。

“不要。”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吧...好吧...”男人那次的失望的神色他到现在还记得。

他却不懂为什么男人会提这样的要求,又会在被拒绝后很失望,“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

男人有些窘迫:“额,每天都感觉快要死了,所以想要一个儿子...”

“是不是我成了你的儿子,你就能拿我去换别人的小孩来吃了?”他是在玉清观提到过“易子而食”这样的典故,大旱三年,也许也见过几次这样的交易。

男人被气得笑了,“你又不是我儿子,拿你换小孩,我为什么不干脆吃了你?”

“那就是为了不吃我找理由?”

“我不吃人!”男人没好气道。

“你以前也不吃老鼠。”

男人翻了个白眼,躺倒在地不再说话。

又是自己赢了。想到称呼这个事,男孩便道:“以后我就叫你名字好了。”

“哪有这道理,我大你二十多岁,你至少也要叫我一声叔叔。”

“你有名字吗?”

长久的沉默。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我当然也有,但这世上没有人记得我,所以不需要了。”

“能给我取一个名字吗?”

男人起身坐起,端详着他问道:“你想要一个名字?”

“你说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名字,我却从没有过,而且你叫我也跟我叫你一样,我听得烦了。”

男人展颜一笑,道:“是,你也长大了,总不能老是这么叫你,不过起名这种事是父母做决定的,我一个落魄狗一样的人,目不识丁,怎么能帮你乱取名字?”

他总觉得男人并不是目不识丁,至少他就见男人写过许多字,但也不打算说破,只道:“只要一个称呼就好,不管什么样的。”

男人却没理他,翻身而起,径直跑到龙王破碎的神像下翻找,终于找出一块黑布的包裹,拿出里面的东西递给了他。

想不到身无长物的男人,递给他的却是一块精致的碧玉,上面还刻着一个字,他却不认识。

“这是当时你脖子上挂着的玉,上面的字应该就是你的名字,这东西你戴在身上太惹眼,所以我就藏了起来。”

他思前想后,始终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块碧玉,若他记得,这块碧玉可能早就被他拿去换吃的了。“可我不认识字,有没有它有什么区别?”

男子尴尬地笑了笑,说:“那就收好它,等你以后认识了再说吧。”

那次以后,他们之间有时几乎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他到如今也还没有一个名字,就和那个男人一样,每日用“喂”和“你”称呼对方。也许正如男人所说,他们这样的人,活在世界的边缘,朝不知生、暮不知死,没有人记得或者在乎,死了被扔进“万骨窟”也不需要墓碑,“万骨窟”里的死人需要什么名字呢?

男孩将那块玉佩放到自己的眼睛上,通过孔隙看着天,那颗紫色的星星灿若皓月,诸天繁星在它的光辉之下都如同臣子,黯然失色。

“魔主诞生的意义是什么?让所有人受苦吗?”男人也已然躺在一块稍平的石块上,男孩问道。

“意义?”男人愣了一会,“因为它是魔,是所有人的敌人。”

“狼吃兔子是为了填饱肚子,人之间争来抢去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什么它一出生就要死那么多人?它能得到什么?”

男人声音变得冰冷:“它是魔,是灾难,它跟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狼和兔子,而是水和火,只要一方想活下去,就不会让另一方生存。”

“可是怎么杀得了它?”

“魔主刚刚诞生的时候,葛空明说出了魔主诞生的预言,当今后禹皇帝却如何都不信,直到大水淹没九州,魔主的下落再难查寻了。后来梁王提出杀了所有魔星出现日左右的婴儿,却被功名显赫的长胜天将军阻止了,到现在灾难三年接着三年,不知道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会不会后悔?”男人说着,碎了一口痰表示不屑。

“说来若是那么做,我大概也活不成。”男孩喃喃道,他一直活到现在艰辛无比,倒是不在意在婴孩之时就殒命,只是有些好奇若是这样做了之后没有效果,不知道这些成人们会不会后悔?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继而道:“这事的确只是有伤天理,五域九州四十多个国家,只有明鱼国这样做了,谁也不知道魔主到底诞生在哪儿。”

“所以只能在没有终止的灾难之下等着魔主长大,然后死掉?”

“天底下无数的人每日诅咒它,也许哪天老天有耳,能听到也说不定。”男人对这他自己每日必做之事也是嘲弄不已,继而道,“大洪水的时候,出了位苏仙尊斩掉了明龙江的妖龙,那时候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有救了,可苏仙尊在洪水后便消失了,皇帝遣人四处寻访都找不到...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都不去管?我们这些贱民的性命这么不值一提?”

男人说得激动,握着拳狠狠地砸在地上,一下、两下,直到流出血来。男孩知道劝也没用,待男人停下的时候,才轻声道:“这里没干净的布包扎,会死的。”

男人愣愣地看着男孩,叹息一声道:“你倒是一直很冷静。”

男孩道:“我没见过我的家人,从有记忆起就是这么活着,所以仇恨不那么深刻。想来想去,这个世界是这样子,爹娘当时死了,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男人沉默。

男孩继而道:“你说,人死了会在另一个世界复生吗?”

男人沉声道:“不会。”

男孩双手枕头,挪动下僵硬的身体,他仰望着天空的星星,大概五岁的时候,玉清观的道士告诉他,死去的人若是了无期望,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如果还有遗愿,则会再转世投胎重新为人——一束流星便表示一个新生的出生。

“你怎么知道,既然有魔主,那未必没有另一个世界,说不定还会有来世...”

男人冷笑:“你是在玉清观里听这些轮回往世的故事听得多了?”

“你竟然不信这些?”男孩有些诧异,“我以为你不偷不抢就是为了来世投一个好胎。”

男人自嘲地笑了笑,道:“所有的神话里,除开那些虔诚信奉神佛的人能够有个好结果,普通人死了都只是再去另一个地方受难罢了,这世道都这样了,谁还会期望看不见的来世?”

男孩深呼吸了口气,“这个世道都这样了,神话还都那么残忍...”

“洪水才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这么想,有魔主就一定有神王,天上的神佛大慈大悲,一定会拯救我们。终于等到一个苏仙尊,没想到他斩了妖龙之后,也还是不管不问,接着又是旱灾、瘟疫。”男人叹息道,“我只信每个人都只活一次,每个人的命都是自己的,交易不了更替代不了,如果有神佛,人命在他们眼里一定低贱无比。”

男孩歪了歪头,他知道男人又开始发牢骚了,便自言自语道:“没有也好,那死了就像是睡着了,没有梦罢了...”

男人侧过脸注视他,冷冷道:“你要是这么想死的话,明天就睡你的觉,别吃东西了!”

男孩不说话,惹恼了这个人,他一般都不再说话。

夜间的虫鸣的“吱吱”声环绕耳边,沉默了好久,男人轻声道:“以前的我若是见到像我这样的人,在洪水中丧失妻女和家业,每日孤魂游鬼似的活着,为了一口吃的连乞丐都不如,一定会奇怪既然活着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活着?”

男人朝天空吐了一口气,自己又道:“只有自己真到了这个地步,才会知道活着的可贵,人不是石头草木,再怎么说,活着才能痛苦,是不是?”

“痛苦也是...一件值得有的东西吗?”男孩有些无法理解。

“当然值得,我每天晚上都会想念我的妻子和刚会走路的儿子,这是我活着的证明,也是他们活过的证明,死了又怎么体会得到?”男人脏脏的脸上居然露出了微笑,“而且还没到明天呢,虽然好像每天都一样,但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男孩轻点了点头,不过男人也未看见。

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会比每日在肮脏的垃圾和死人堆里搜寻食物有什么不同吗,如同乞丐、如同怪物、如同感染着瘟疫的将死之人,在这世间还能希求什么?

谁会对这样的人施以援手吗?莫说是别人,就连他自己都不会。他在漫长无边的黑夜里曾想,如果自己有机会的话,有机会将这些游走在末世边缘的人们拉起,或是等待着一个真真正正的末日,他到底会选哪一个?这些人习惯了见死不救,吃人的传闻也不是危言耸听,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灾难面前,所有人都失去了耐心,如同在地狱门前游荡的恶鬼,在他们眼里所有没用的人、不能拯救他们的人都是比自己更为可怕的恶鬼,惶惶不可终日,等待着审判。

他之所以没有变成这样的恶鬼,无非因为这个男人而已。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变成恶鬼,就变成恶鬼的口中餐,那时连活下去的权利都没有了。

那男人说,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这一切苦难过去,那些恶鬼就变回善男信女了吗?

“许多事都没有答案,是不是?”

男人没有回答他。不过多久便传来呼噜声,已然睡着了。

男孩看着星星,想着想着,眼帘沉沉,也睡了过去。

繁星灿烂,月光皎洁如洗。圆湖畔,轻风吹过,微澜从湖水荡到草地,一直吹到衣角。

大树上的树叶“沙沙”地响着,像是伴着奏。

湖水里传来清扬的歌声,激起波澜,映着星和月的光,如同无数只萤火虫跳着舞。

以往的时候,那里只会传来婉转回肠的悲歌,如远航的船漂泊在黑漆漆的海上,月色深沉,死去的亡魂也在海上迷路找不到家乡的方向。那歌声抓着心跳,漫天的繁星也为之颤抖。她们说那是镇魂之歌,是为了全天下的业魔而哭,也为了自己。

可是如今,湖底的歌声不再迷茫。

自己忽地开心起来,暂且忘掉了一夜又一夜印在睡梦中的悲歌,忘掉一切的烦恼,奔跑在绿茵的草地。风声、铃声、歌声在耳边滑过,也在千年万年的时光里滑过,化作星光的碎片,同抛却的烦恼撒满整片湖整片草地。

跑到河边,清辉的月光下,湖水微微荡漾着,很快便要恢复平静,倒映出一张模糊的脸。

“醒醒!”男人的声音响起。

他睁开眼睛,天已破晓,男人的脸遮住了半边的天。

他察觉到,自己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已然笑得脸有些僵了。

男人的面色不善,朝东边努了努嘴,“有人过来了。”

男孩立马起身看去,映着初升的太阳,东边的确过来了三个人影,分明是向这边来的。这里荒郊野岭,连路上都布满荒草,也只有这么一座五面透风的龙王庙。

“怎么办?”

“先到后面躲一躲,说不定他们马上就走。”

男孩点头。他们虽住在这里,除了几捆干草也没有布置别的什么东西,如果不是比较隐蔽,这里实在比不上树下的石头来得干净舒服。

他们连忙随意收拾一下睡过的痕迹,径直从龙王神像绕过去,庙后的石墙已残破无几,他们便藏身在石墙后面,偷看过来的几个“行路人”。

过来的是三个人,两男一女,统一地戴着宽大的斗笠披着宽松的灰布斗篷,行走快如疾风,在宽大斗篷的遮掩下,几乎看不见脚步。

待三人走至破庙前,为首的高大男人忽地停下脚步一摆手,道:“我们先在此休息一会儿。”

后面的一男一女也几乎同时停下,稍瘦弱些的男人抱怨道:“不是吧老大,刚刚在城门边的茶馆你不让休息,现在要在这么个破地方休息?”

那个“老大”道:“少啰嗦,你以为这里是哪?”

瘦弱男人道:“禹国啊,在哪不一样吗?我们回了南兆反而是他们的天下了,要是没人接应,到时候怕是睡觉都不敢睡了。”

“老大”径直走进龙王庙,环顾四周,又闭上眼睛嗅了嗅,眉头皱了起来。

另外一男一女也跟着进来,瘦弱男人一边嫌弃地拍着石块上的灰,一边道:“就算不在茶馆休息,咱们到明龙江边再休息也不迟啊,你瞧这里,阴森鬼气的,脏得像是蜘蛛窝。这是龙王庙吧,想不到禹国的人也不信什么龙王了...”

那女人“呵呵”一笑,道:“老白,你可知道这边明龙江岸边堆着数以万计的尸体,瘴气滔天,白日里都看不到太阳,你要是不嫌脏就去那边休息去,看你有没有命回南兆。”

被唤做老白的瘦弱男人浑身一机灵,喃喃道:“这么邪乎?那么多尸体堆在一块,难怪这边疫情不退。”

女人银铃般笑着:“如若不是这样,我们哪有这样天大的机会。”

老白哈“哈哈”一笑,清理了下石头,也便坐了下来。

高壮的老大沉声道:“多加防备,这里不久前应该有人在。”

“大概是臭流民,这边到处都是。”老白说着皱眉,“不会有什么瘟病吧?”

老大道:“别人惧怕瘟病,我们还怕么?”

说着,老大解开斗篷,斗篷下却如同变戏法似的,走出个娇俏可人的小女孩来。那小女孩穿着粉白色的衣裙,耳朵上别着两个玉花耳饰,说不出的娇俏可爱,目含泪水,一个劲地盯着脚看,不去看这三人。

“不是怕脏么,你也知道中了瘟毒的人,死状恶心得让人反胃...”老白皱着眉,看着小女孩委屈的样子,忽地笑了起来,“来,过来!”

小女孩怯生生地瞧了他一样,又复低下头,只当做没听到。

老白从怀中掏出一包烧饼,自己拿了一个吃,又递出一个在她面前晃悠,道:“听话,不然没东西吃哦。”

小女孩咽了口口水,还是没有动。

“哟,还耍大小姐脾气了?”老白说着,生气地要用烧饼扔她,却被女人一把夺过。

“老白,人家是‘昔花公主’,有些小性子不也正常么?”女人笑盈盈地,拿着夺来的烧饼径自咬了一口,继而走到小女孩面前,另一手拿着一物晃了一晃,“这东西给你。”

小女孩抬眼一看,是一块刻着字的绿玉配。

“你哪里弄来的这玩意儿?”老白问道,似乎极有兴趣。

女人一笑,道:“就在这破庙里捡到的,你说奇不奇怪?”

“这庙里有这好东西?我不信,拿来我瞧瞧!”

女人却不由分说,将玉佩塞到小女孩手里,一边拦着老白,道:“得了得了,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咱们这个‘昔花公主’可是无价之宝,万一她路上吵闹起来,给弄丢了可不好办。”

老白“啧”地一声,低喃道:“我又没说要。”

男孩和男人在庙的石墙后。他知道玉佩正是男人给他的那块,上面有着不知道的自己的名字,也许自今天以后,他就跟自己唯一的名字擦肩而过,从此都不会有姓名了。

这些人看起来像是城里那群小孩向往的江湖人士,如果那群孩子在这儿,一定会兴奋地叫“大侠”,但此时此刻,他也知道如果他不想死的话,只能安静地在这儿看着。

再朝庙里看去,清晨的阳光从庙破损的东墙投射进来,小女孩微微扬起脸,她轻举着玉佩对着阳光,温绿的光泽洒在她瓷器般的脸上,参差交错着透过的阳光映入她的眼瞳,折射出色彩斑斓的光来。

如果这世上有黑色的星星,那一定是她的眼睛。

小女孩轻启嘴唇,她樱红色的嘴唇在阳光下如同水中浮花般透明,然后轻轻念出了玉佩上的名字。

那一刻,男孩心直如重击一般,剧烈跳动起来。听到,又好似没有听到——或许那个名字也并不那么重要。

“谁?!”庙里女人呵声响起。

不待庙外的两人反应,女人已笑盈盈站在破墙前,她看着男孩呆滞的样子,又回头看了看小女孩,忽地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

“阿幽,是谁在那?”老大的声音问。

“一大一小,两个乞丐。”女人还是笑着,冲着两乞丐朝里面一指,呵道,“进去。”

大小两个乞丐不由分说被带进庙里。大乞丐还未站稳,立马跪倒在地磕头:“三位侠士,我们只是住在这边的流浪汉,刚刚出去找吃的才回来,没想到打扰到三位在此休息!请诸位侠士恕罪!”

男孩俯身看着这个大乞丐低声下气地求饶,心里五味杂陈,他又看了那个小女孩一眼,她别开眼,没有看他们,他忽然觉得很窝囊,任他怎么想跪下来,却就是身体不听使唤。

那个被称作阿幽的女人不知为何,又笑了起来。

老大皱眉:“你笑什么?”

阿幽指着男孩,笑道:“这个小乞丐从刚刚到现在,一直盯着我们的昔花小公主看呢,再看一会儿,只怕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哈哈!”

小公主别过去的脸更甚,却不肯移动脚步转身,仿佛动了脚就输了一般。

小乞丐的脸一僵,忙地也别开脸去。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的小公主也是生的玉雪可爱,尤以这瞳如墨玉,唇如樱花,未来还不定出落得怎样倾国倾城呢。”老白盯着小女孩,“嘿嘿”地笑了起来。

阿幽笑道:“那也得她有活到那么大的命不是。”

小女孩吓得浑身一哆嗦,却仍是不看他们。

“好了!”老大一摆手,朝着大小乞丐冷声道,“你们擅扰我们的谈话,按照规矩,留不得你们,你们也休要怨怪,怪只怪你们运气不好。”

老白撸起袖子,口中怪笑两声,道:“大爷我给你们个痛快,也算你们修来的福分。”

“慢着,不能出手杀人!”

大乞丐如临大赦,喜笑颜开着正要磕头,只听那个老大又道:“杀人你就不怕被追来的人看出痕迹?”

言罢,手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扔在地上。

“吃了罢,你们于其这么活着受罪,不如没痛苦地死在这里。”

大乞丐笑容僵在脸上,他愣了一会儿,连忙磕头,头都磕出了血来。“各位侠士饶命!各位侠士饶命!我们二人不曾听到什么!也绝对不会对别人透露三位的行踪!”

老白冷声笑道:“我们可不是什么侠士,听了几句奉承话就碍着脸面放你们一马了...赶紧吃了吧,否则大爷有的是办法教你们就范!”

阿幽颇为有趣地笑了起来,便自顾自地去找能坐下来的位置,这两条人命,实在比不上自己的衣服干净重要。

那个小女孩颇为同情地看了过来,仿佛想要说什么。

大乞丐看到小女孩的眼神,仿佛在水中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忙不迭地爬了过去,向小女孩伸出手,却被小女孩害怕地躲了开去。

“小姑娘,求你向三位侠士求求情,我们真的一无所知,请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这个楚楚动人的小女孩害怕地咬了咬嘴唇,声如蚊鸣:“可是...他们不会听我的话的。”

大乞丐仍不打算放弃,他向前爬上一步:“就算毒哑我们也没关系,轩辕祖神在上,我们实在罪不至死啊!”

小女孩又退开一步。

那边叫阿幽的女人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看到这边的闹剧,“呵呵”笑道:“这位小公主是泥菩萨过江,哪有闲情去管你们?”

“可是,可是就算这样,至少放过这个小孩吧,他还小,什么都不懂...”大乞丐仍是不依不饶。

小女孩的目光看向男孩,与他冰冷的眼神对上,吓得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脚。

男孩心中冷笑起来。

你看他在替你磕头求情呢,可没人在乎——连你自己都不在乎。

这个人就喜欢做这些没意义的事,诅咒魔主如此,不偷不抢守着所谓道义也是如此,在这些江湖人眼里,无依靠的流民不过是石缝里的蚂蚁,对蚂蚁需要讲什么道义呢?

像他说的明天不一定会发生什么,等到他说的那个不知道发生什么的明天,就是这样的结果吗?不明不白地被三个陌生人大发慈悲似的赐死?

毫无意义。

男孩两腿前倾,“嘭”地一声跪在地上,道:“其实刚刚我们一直在墙后面,三位大人的话,我们也听得一清二楚。”

此话刚说完,庙里的空气就地一滞,不待男孩反应,老大已揪起他胸前的衣服,将他像怕萝卜似的提在空中。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兔子一般无力。

“你听到了什么?”

大乞丐吓得连忙磕头,大声哭喊道:“大人不要听他胡说,我们什么也没听见!他还小,不懂事!求大人放过他!”

老大冷笑一声:“他说这话的语气可不像是在胡说!再问你一遍,你听到了什么?”

小男孩好容易喘上一口气,正色道:“你们说的所有话。”

“嘭”地一声,小男孩应声被摔在满是石砾的地上。大乞丐慌忙爬了过来,满脸不可思议,低声又是着急又是责备:“你是不是傻了?”

老白道:“何必问他那么多呢老大,反正他们都得死。”

老大“哼”地一声,道:“在回去前我们说话行事都得小心了,如果连个小孩都能半途偷听了去,只怕我们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

老白和阿幽点头称是,老白继而拿脚踢开地上的纸包,里面的粉沫散落出来。“快些将这些‘燕尾散’吃了,别人看你们也就是瘟疫死的,若再慢些我就将你们开肠破肚,到时候你们再想求死得一个痛快,就不那么容易了。”

阿幽嗤笑道:“老白你就别吹牛了,你见到血就两腿发软,开肠破肚他们没死,你倒是会先给吓死了也说不定。”

老白“哼”地一声,道:“开肠破肚不是你的拿手好戏么,到时候让你来不就好了。”

阿幽一脸嫌恶:“这两个乞丐的肚子可不干净,说不定里面还有没有消化的人手指呢...”

老白面色一变,几要吐出来:“你快住嘴,老子刚吃的东西!”

阿幽哈哈大笑起来。

大乞丐面如死灰,手颤抖又小心地捧起那捧“燕尾散”,怔怔留下眼泪来,他有些不忍看了躺倒在地的男孩一眼,便要将那“燕尾散”吞下。

男孩挣扎起身,拉住他的手,问道:“你做什么?”

男人压低声道:“我将这毒全吃了,到时候你再向他们求情,兴许可以放过你。你到底是个孩子,他们不会下毒手的...”

这个男人就只会做蠢事吗?男孩轻蔑地摇头,忽地站起身,将男人的手一拍,那捧毒药就地散在地上。男人吃了一惊,正要说话,见那三个恶鬼一般的人物已然注视了过来,却不知该如何辩解了。

被称作小公主的女孩也讶异地看了过了,不知这男孩要落得如何的下场。

“小乞丐,你胆子真是不小...”老白竟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发火了。

男孩拍了拍身上疼痛的地方,朝那三人说道:“我知道你们的计划。”

老大太阳穴上的青筋跳起,他仿佛构思着,下一刻要不要一掌拍在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脑袋上。

“老大,不妨听他说说。”阿幽微笑着托起下巴,饶有兴趣看着这个小乞丐。

“三位大人应该是南兆国的人,出于什么原因,要带着这位‘昔花公主’回南兆,对吗?”男孩指着女孩道。

三人互看了一眼,老大道:“不错,是这样,你既然听得懂,也应该知道不能留你们的原因了。”

男孩继续道:“但是这个女孩既然叫‘昔花公主’,一定是个地位尊崇的人,她平白无故消失在明龙城,必然会有许多人在城中搜索,三位逃了出来,又径直向西,是想在更西边偏僻的渡口渡过明龙江,回到南兆,对吗?”

三人默然,无人说话。

“但是明龙城临近南兆,那些人城中找不到昔花公主,第一个想到要找的地方一定会是明龙江。三位刚刚说到那些人在南兆的势力更大,所以三位只要是想回南兆,无论从哪个的渡口渡江,都难以逃过他们的追捕,对吗?”

“这...”

“老大,他说得都对呀!”阿幽讶然。

老大的死灰般的眼睛忽地有了精光,他盯着这个乞丐一样的小男孩,问道:“你说得句句不差,可是你知道的越多,就越得死!”

阿幽道:“别啊老大,这个小孩这么聪明,不如...”

老大摆手,道:“这里毕竟不是我们的地盘,不能轻易决定。”

阿幽还待说话,只听见小男孩说道:“如果我有办法帮你们过江呢?”

三人深吸了口气,沉默了好久,在思索着这看似荒谬的提议——三个绝对的江湖老手竟要接受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的帮助。

那个昔花小公主自开始就仿佛事不关己地呆立一旁,看着外边,沉默之中她偷偷看了这个小男孩一眼,看到了他的冷漠和阴沉,比之这三个偷拐她的恶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知是插翅难飞,她咬着自己樱花般的嘴唇强忍着,泪水终究还是顺着眼眶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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