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有说书人拍案。
“书接上回,晋阳城中,两军阵前,主将交锋,北周大将杨忠,仗着兵力,早就设了埋伏,是将北齐团团围住,重重封锁……这兰陵王果然骁勇无比,一刀就将面前冲上来的先锋官劈进了鬼门关,提起肉,身飞旋出去,压倒一片,再杀倒一片,硬是厮杀出了一条血路…”
楼中客人一片叫好。
说书人折起扇子作了个揖。“感谢诸位捧场。”
“再来一段!”
“再来一段!”
一折扇表示一回书说完。有个间歇,说书的喝口水,听客们也回回味。底下人不知哪个喊了一声沈将军。众人纷纷呼应着。
“讲沈将军。后昭的沈将军!”
前朝有昭,都澧城。中兴之时,广阔疆土,吞并南蛮三部,收西域十六城,一扫八荒。
本也算得上才力雄富,士马精研。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终难逃盛极而衰,有昭晚年动荡,权臣当道,君权旁落。至年仅七岁的小皇帝李琞登基,都城迁至洛川,军将朝臣各自为政,天下将乱。
史称后昭。
后昭只苟活了短短二十年便被沈佑推翻。
落宁往深了说,怎么也算将门之后,家族史中总会或多或少的编入一些将臣的史记。他大抵是知道沈佑的一些事迹。况于今下玄门兴盛,不再受制于凡俗不开化的庸人,沈佑功高至伟。落宁听了心里却不免有些郁闷。低语道:“我家先祖曾经也是位名将啊。”
只听那人话锋一转,越过战事,也不讲威风了。
眼角一眯,笑得像正只偷肉到手的狐狸:“说起沈佑沈将军。他生前那些数不清的风流债我且同你们说一段,红袖园偷香画罗裙,与张家美人一枕清凉榻上做梦的故事。”
说书人神色自得,越说越是眉飞色舞起来,听书的也兴致勃勃,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落宁正在喝水,猛然打了个呛口:“沈将军功高如斯,你们却只记得这些!肤浅低漏,全都没救了!”
陌遥之更是听不得此等污秽,见他吃好,并未多言其他便转身离开。
夜色里的墨阳城,全然不复热闹。烟火气仿佛被月色一扫直接荡了个一干二净。周围都暗成了幽深曲巷,羊肠小径。
墨阳城灯火比外头足足少了一半。又没什么颜色。城里倒也没有命令禁止夜市。无奈黑灯瞎火的,生意乍一看就不大好做。于是一到晚上出来的行人就不多了。
落宁便问:“说实话你师父是不是为了省些灯火钱?你们墨阳城有这么穷吗?”
墨家的确很穷,穷到没有多余的银两给自家弟子买衣裳,穷到饭堂里一旬只放一顿肉。甚至穷到墨瑄辰的断剑至今未能修补回来。
能工巧匠易寻,剑材却难得,造价更是不菲,墨瑄辰还在攒钱…
世家的穷富在收支。收,乃是下属当地缴纳的钱款,米粮,坐山吃山的特产。支,在门内用度,弟子出行夜猎以及承办盛宴的消耗。
各大家族的支都差不多,收却有大不同。可分为两类,阳宗为首的半壁,家愈福愈大者每年缴纳一成收入。
一成看着不多,着实让那些豪门大户肉痛。自家的收支一抵消,好一点的就只剩下三四成了,还要缴纳一成出去。
万一那年再有个什么意外,辛苦一年还攒不满一个荷包。
而穷苦人第一次感受到了当穷苦的快乐。积极维护新制。
收部分人的钱,替天下人做好事,富人心有怨言却不敢言。至少他们看上去还是比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贫民过的好一些的,又打不过那些个修仙的,压榨就压榨吧。
阴宗为首的半壁则是一视同仁。每家每户一年统收一贯钱。或是价值一贯的货品,粮食,丝绸棉麻。交不起的,也只是强行驱逐。
这就是为何江陵没有乞丐。而墨阳城乞丐如草长遍地都是。
世家掌权,身居高位的,多半经历过清心咒洗历,被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的那一套东西矫正过根骨。
没有哪位还会变态到对编制酷刑和无休无止的关人感兴趣。
上位多不爱招事。底下偶尔放任几个弟子门徒去作威作福,贪点小便宜罢了。
毕竟并非真正的神仙,要一时完全的清心寡欲,还是做不到的。利益在前而忘乎所以,这是两千多年甚至更久之前就已经埋藏在人的骨血里的余毒。传下来反而变本加厉,不是这些修士简单说着清心寡欲就能把它剔除掉的。
陌遥之对此毫不避讳,没有半点想要逃避或者掩饰的神色,看了落宁一眼,“是。”
在墨瑄辰的多年教诲下,墨家几乎没修士会认为,穷,很丢人。
对一般的百姓来说,穷,意味着吃不饱穿不暖,时刻要巴结奉承,甚至摇尾乞怜。才能苟活。
墨家修士出身高贵,可免折腰之劳。所以没有钱傍身,他们不会觉得有什么,过惯了穷日子,就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了。
反正宗主在位一天,墨阳城在一天,阳宗永远是高高在上,人上之人,没有外人可以指着脊梁骨说三道四。教他们拱手伏首,匍匐在地。
“……”
“这…那为什么这么穷呢?”落宁眨眨眼,他根本没有指望陌遥之立刻作答,而是自己在认真的思考。
为什么?
这委实是桩奇闻怪事。落宁此前虽不出江陵,却也与其父同认了墨阳城,为天下第一的铸剑城,十大世家的分布蜿蜒如龙,而墨家所据为逆鳞。凶极却又强悍如斯。
如今更是修真界千年来中不动如山,最大的世家,最漫长的历史。坐拥古籍秘传如毛如海。
不亲自来过一趟,他实在想象不出这天下第一世家居然能穷成这样…
实在是……落宁完全想不出词来形容,他读书不偷懒,可碍于积病消磨了本就不长的年华中大部分应该用于正途的时间,此刻小脑袋瓜子里只冒出来两个字:绝了。
上清贫,下富贵。
这是旧世从天子到百姓,甚至许多先贤圣僧都想象不到的盛世。
谁说人间无仙境,来临川走过一遭,便要如临仙境了。
落宁不由得想起一句话,虽然说出这句话的人他并不很待见。
元如星说:眼见未必为实,闭其目,置素绢,是白也说黑…
若换成人,众口一词,心之所向,天上人间又何尝不可颠倒一番。没有了集钱烂串,桃花流水,仅能供人衣食保暖的一方土地,如何就不成?
近一人高的纸灯上画了些怪石,丛林,貔貅,龙虎。还有些题了几行小字。升的很慢,到了半空便坠落下来。落宁看得心里痒痒,一边加快了凑热闹的步伐,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陌遥之跟上他:“长明灯。”
落宁道:“看着挺有趣的。”
陌遥之道:“嗯。”
落宁:“你难道就没点表示吗。说好的地主之谊呢…”
卖灯的老伯有些不好意思,“你们来的晚了,这灯只剩下最后一盏了。若是认识的,关系也不错。那就合用一个吧。反正也是……”
落宁遗憾着打断了他,“怎么就只剩一个了,算了算了。本公子就勉为其难,跟他合用吧。”
老伯又顺子他的目光多看来陌遥之一眼,昏暗的灯火打着白布骤然明了,卖灯人却立刻把手里的铜板给退了回去,他紧紧握着陌遥之的左手,神情颇为激动:“不要钱,不要钱的。你们墨家养出了那么多好人,我们这些蝼蚁草民,也曾受过圣人的雨露恩惠啊。知恩要报的,做人不能忘本。”
可他这一握却是令落宁十分惊讶。心里打鼓:这样也行?
那老伯胆子好大,居然敢去握他的左手,还没有被甩掉。
陌遥之不是自言是命数极凶,从不跟人亲的吗?尤其是左手上,落宁每次因为胆怯心慌,向往他身后躲,一拉左袖陌遥之便反应极大,会挣开他。
后来,听元如星说起过陌遥之曾经引以为傲的左手上确有旧伤难愈,想想这才合理。
惯用左手之人,哪怕弃之不用,这只手臂,甚至这半边身子都是敏捷且敏感的。陌遥之若存心想避开接触,左边的反应自然更快。
有他郁闷的功夫,陌遥之早已把两人的灯点好,此处人不多,他正打算就地放飞。
落宁捏着长明灯的另一端,为避免破损而小心翼翼的收敛着力度,陌遥之与他隔着昏黄而温暖的白色,就站在对面。
落宁问:“你以前不是从来都不凑这热闹的吗?我以为你会找个没人的地方。”
“……”陌遥之只低头看了看那灯,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并没理他。长明灯一面画松,一面画竹。
粗糙又简陋,秉承了墨阳城一贯的风格。不同的是,灯底灌了铅,手感略沉,像是不会飞远,如同漂浮于水面之上的河灯,注定会沉底。
老伯也说,这灯不会高飞,也无法随风飘浮,往往在升到半空就会坠落。若在落地之时,灯火不灭。则心想事成。
“公子,这灯火点上了,还不赶紧许愿放飞出去,那火可要熄啦!”
在这般催促之下许愿,两人一时皆有不备,狭促着,茫然着…
陌遥之竟松了手。
“将来一定要像我爹一样!有一番作为,除……”落宁还远没有想完,竟感觉到对面已经轻了起来,反应了一下,自己抓的也并不牢固,这灯居然被他无意识的放了。
倾斜着慢慢飘了上去。
落宁看着眼前冰块一样的人,也愣着了。两人之间沉默片刻,很快又被落宁开口打破尴尬。
落宁:“我猜你许愿,定是想的早日找到那个小师弟。难怪这么快…”
“可你也要想想我啊,我还没有想好呢你就放手了,万一我的不灵怎么办?”
“不会。”陌遥之袒露着肯定又郑重的神色,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月光暗得要命才使落宁产生了浮想联翩的错觉,立在他眼前的高大的木头,嘴角仿佛是轻微的勾起了一点弧度。
他好像是在笑啊。落宁干脆怀疑是自己昨夜没睡得好了,眼花。
陌遥之不可能会笑的。
会笑也不可能对自己笑。
“我不曾有什么心愿,方才所求,也是为你。今后诸事顺遂,福祸无尤,安乐一生。”
我欲善天下,只恐夜沉舟不渡,月暗灯难明。
再如何看尽世间烟火,那些颜色终是只够温存一人。
故人不肯顾,何妨长相忆。
今生(去时)留我梦,老来惜别离。
愿得一人心,余生莫相负。
白首问丹心,此恨何寥寥。
落宁有些受宠若惊,讲话的音调陡升了一大截:
“真…真的假的?”
话已出了口,又觉得自己未免太没出息,自家哥哥若是在,比他要好上千倍万倍。
只不过许了一个虚无缥缈,遥遥无期的愿望而已,有什么的。
又不是没见过。
他想往回找补,只好故作桀骜地把对方数落一通:“哼,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了。谁知道你这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陌遥之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为何要与你过不去。”
“为什么?”落宁饶是忍不住又被拉下了那个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位置。重新没出息起来。
“为什么是许给我了?”
“我以为,你辛辛苦苦找了你的师弟那么久,你会希望,早点把人找回来的你。”
陌遥之轻轻地叹息着:“我想,也须他愿意。”
十一年不相见,又怎样去强求。他也想回来。
也许他不想回来。
当年两个人除了年龄,没一点合拍,一个是天之骄子,人们趋之若鹜。一个是命中煞星,唯恐避之不及。陌遥之甚至觉着,他与墨珏,师兄师弟若真是从小看着彼此长大近二十年,性格也合该是截然相反的。他所喜应为墨珏所恶。
这世上最远的距离,在人心里。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亦或是,此之砒霜,彼之蜜糖。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既为此名,如何会不通彻其中道理。
“这样啊…”不想陌遥之竟还有这样体贴人的一面。明明是那么多年都不见了。
落宁又揉了揉眼,一手捂着嘴,哈欠打到一半猛然听见不远处的老伯在喊他们:“长明灯,祝长命。你们许这种愿望是不灵的。”
卖灯人话音未落。
灯已经彻底黯淡下去,火光熄灭,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陌遥之望着那盏凭空夭折的长明灯。眼底熹微的光芒与希冀褪的半点不剩。
陌遥之还维持的半拢着双臂的姿势没有放下,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紧张?
但此刻落宁比他还要紧张,原本就爬陌遥之这个木头一样的人又钻牛角尖,现在好了……
“你别多想,那人不是说,咱们给这盏灯许的愿不灵吗。不灵它自然就灭了呗。”
落宁见陌遥之重新将嘴唇的弧线扯平,面上复又冷了下来。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语气似乎是在安慰人。
啊?!!!
哄人落宁绝对不算擅长,往常都是别人哄他。
但见陌遥之虽不言语,却似乎有了一点反应了,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也许是我的不灵,我从小多灾多病的,不能长命反倒正常…”
“你这样的,一看就是能活到一百?二百?也不对,你天赋好,也许早早就成了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