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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范豹的故事

范豹即使骑着快马,最快今夜才能赶到,而蔡二的尸身,已经曝露在外近五六个时辰了,这天气,若再放置于竹床上,尸体,怕会有了味道。

韩松子一边思忖着,继续加固着竹匣,心里盼着蔡壁尽快赶回来,毕竟,做好这竹匣,也得一两个时辰。

肚子也饿了起来,这两天,连一只野兔都没有打到,粟子都还有一些,但顿顿嚼菜叶,也不是长久之计。

竹匣收拾得差不多了,韩松子放下竹刀,准备歇一会儿。

突然,头顶的空中传来几声凄厉、尖锐的鸟鸣,韩松子警惕地向上张望,看见一只秃鹫舒展着黑褐色的双翅,呼啸着向他身后的竹屋顶上俯冲下来!

松子立即拔剑,屏息、运功,飞纵身体,剑气直扑这快如闪电的大禽!

秃鹫没料到韩松子的速度比它还快,根本来不及躲闪,被仰面刺来的剑正中脖颈,它发出一声尖刺的叫声,便从屋顶上翻滚着坠落下来。

韩松子随之跳下屋顶,看着秃鹫的尸体,他轻叹口气,此禽肉质坚硬,无法下咽,真是白白给糟践了。他抓起秃鹫的脚,把它埋在了竹屋后十几丈外的一处洼地里。

蔡庄地处戎狄山区,偏僻不说,人烟也稀少,秃鹫怎会到此处觅食?

他没有多想,快步返回竹屋。

等韩松子走到屋前,蔡壁也牵着黑鬃马,满载着毛竹回来了。

看她累得长发都有些凌乱了,韩松子忙搬来竹凳,让她坐下歇息,他自己去解下马背上的毛竹。

毛竹一侧,一只竹枝叶粗编而成的篾框里,似乎有什么活物在跳着,试图越出这框。

松子凑近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人也往后一跃,原来,这框里,密密地装着数只田鸡,最底下的,还有条两三斤重的草鱼!

蔡壁看着松子的惊诧状,咯咯笑了起来:

“这是我在湖边抓到的,这两天,你受累了,给你补补啊!”

韩松子远远指着竹筐,对蔡壁说:

“田鸡我们墨者是不能吃的,就把鱼煮了吧。”

蔡壁惊异地看着松子,她知道墨家的规矩多,可这不食田鸡,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虽然她也没给阿爸做过田鸡吃,可也没听阿爸说过墨徒不吃田鸡的。不过,今天也是没办法,谁让湖边的田鸡那么多呢。

蔡壁连忙点点头,又歇了一会儿,就去卸下竹筐,放出田鸡,回头望望松子,她伸下舌头,做个鬼脸,就快步跑去生火做饭了。

韩松子摆放好毛竹,去废墟里找出些蔡二藏着的草料,被大雨淋了之后,还晒了一两天,草却还有些潮湿,但喂马应该可以。黑鬃马看着松子抱来的草料,马蹄四动,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欢快地啃嚼起来。

韩松子没空歇息,他拿出竹刀,劈砍着毛竹,为做好第二个竹匣准备竹料。

一边熟练地剥、削着竹子,松子心想,范豹在就好了,他也是制作竹器的高手,他肯定会一边哼着他们家乡的小曲,一边给他讲着他似乎永远都说不尽的野趣轶事。

记得在戎寨,除了师傅,最忙的人,就数他和范豹了。韩松子深得巨子的医术精髓,他自己又会钻研自修,无论针灸或是推拿,他都取得了不少的精进。戎寨所处为高寒之地,墨徒生活本来清苦,如此一来,一些身体单薄的墨徒及部分家属常常罹患上疑难杂症,韩松子知行合一,自创仁者之术,施之于众,还频频收到奇效。

范豹精于制作木工和竹器,这一身本领,据说是拜公输无悔所学而得。在戎寨的一处石屋里,他就自己动手,用带齿的石镰和矩硬是给巨子做出了一个桃木躺椅,为解决戎寨的运粮难问题,在巨子的指导下,他还发明制作出一个名叫“铜车辖”的轮式推车,此车能满载四五担粟子,在碎石路上也能顺利通行,一下子解决了组织的燃眉之急。加上为人谦和、低调,又居功至伟,他在墨徒间的威信很高,巨子也视他为组织的肱股之臣。

他总喜欢穿着粗白布衣,因此被喜爱他的墨徒们起了个“白衣侠匠”的雅号,他倒也乐呵呵地接受了。

等松子把第二个竹匣所需的竹料备好,蔡壁的饭食也做好了。

鱼食中,她用了些蔡二从蜀地带回来的一些花椒,吃起来味道很是不同,俩人都饿了,风卷残云的把饭用完,太阳已经在头顶了。

眼瞅着天气很快就会炎热起来,松子和蔡壁都不敢稍作歇息,他们收拾完碗筷,就投入到竹匣的紧张制作中,待松子忙得短衣的后背被汗水都浸透了的时候,匣子的框架终于完整地树立起来了。

韩松子放下竹刀,看看额头也满是汗滴的蔡壁,认真地问道:

“先让你阿爸入土为安吧,你看,葬到哪里合适呢?”

蔡壁也停下手中的活,凄然地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她轻轻对松子说:

“我看,就让他和蔡庄人在一起吧。那座小山丘上,也许就是他最好的去处。那里,离共

不害也不远,正好,也有人陪他。”

她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也带着哽咽了,松子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眼看着蔡壁的两行泪水流出来,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他起身走向蔡二和介英停尸的那间竹屋。

竹门一推开,屋里面的血腥味就立时窜进松子的鼻孔、进入他的气道,他强忍着身体随之而来的剧烈反应,挥手驱散附在蔡二遮脸布上的几只绿蝇,双手把蔡二的尸身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慢慢走出竹屋,临出门,他的余光轻扫了一下介英,他的后背被刀贯穿之处,绿蝇已扎成了堆,他不忍多看一眼,大踏步走出竹屋。

蔡壁已将竹匣吃力地挪到屋前,松子把蔡二轻轻放进去,白布从他脸上滑下来,阳光下,他的脸更显得苍白,也明显开始浮肿起来了。

蔡壁啜泣着,双膝跪下,把白布给父亲小心盖好,松子把她已准备好的草木灰,均匀地撒在尸身周围,然后用麻绳将尸身紧缚在竹匣上,

用衣袖擦去额头的汗水后,松子把第二个竹匣也搬了过来,放在蔡二的旁边,他走远几步,深吸几口气,一脚踏进竹屋,把厚重的介英用力抱起,放入匣内。

草木灰不够用了,松子拿起瓦盆,准备再去弄一些来,正抬步向前,突然,他看见头顶上空,一只比先前那只体型还要巨大的秃鹫,正在盘旋着、做好了随时俯冲下来的准备。他静立身体,拔出剑来,直指半空中的秃鹫!

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蔡壁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得不敢再哭出声来。

秃鹫飞旋着,就是不敢冲下来。

韩松子抬头看看秃鹫,轻蔑地冷笑一声。他回过头,对身后吓得半天不敢吱声的蔡壁沉静地说道:

“你去把长刀拿出来,做出戒备状。谅这畜生也不敢再来找死!”

蔡壁慌忙跑进屋里,手持长刀,疾步跑出来。

“你用刀对着它,不要到处走动!”

说完,韩松子快步牵过黑鬃马,让马曲下前腿,半跪在地上,黑鬃马温顺地配合着他,他随后把竹匣用力抬起,分别放在马的两侧,用粗麻绳将两只竹匣牢牢捆绑在马背左右,随着松子轻拍马尾,黑马一声嘶鸣,雄健地抬起躯体,丝毫不费气力!两只沉重的竹匣紧缚在它的马背左右两侧,可依它的表现来看,这重量,也只是小菜一碟了。

松子取来铁锨和弩,他把铁锨缚在自己身后,弩交给蔡壁,让她前面牵马而行,自己单手持剑,跟随在马后。

秃鹫见无机可乘,便盘旋着,往湖边的方向飞去了。

约摸走了半个时辰,松子他们才看到了小山丘,黑马喘着粗气,已经有些累了,韩松子心疼不已,可又无他法,只得驱马前行,他拍拍马背,又去前头抚摸它的黑鬃,这是他在戎寨山上自己发明的“安马术”,这个时候,只能权当一用了。

也奇了怪,这次天灾,虽然蔡庄人财俱损,可除了韩松子和蔡氏父女,竟然没有发现一个活口,难道整个蔡庄的几十口人,都在这山丘之中?这让韩松子越想越不明白。心里反复在纳闷,可又无他迹可寻,真是让他极为疑惑和伤感。

离山丘越发近了,此山虽为天造,但山形似乎还未扎根,山上到处都是些生土和怪石,浮土也还不少,韩松子不想把他们两个葬在这乱七八糟的混浊之地,他让蔡壁勒马驻步,自己从背上取下铁锨,开始为二人寻找合适的墓穴,他身上既无罗盘和日晷,只有根据太阳的位置和山形,依照《周易》所授,选择了两处地势还算看得过去的地方,他让蔡壁斟酌,蔡壁自然听他的。

韩松子二话不说,拿出麻绳为墓穴定了中线和尺寸,便弯腰持锨,开始挖起墓穴来。

等挖好了两丈长、一丈宽,深约一丈的两处墓穴后,韩松子已是汗流浃背。

他得歇口气,坐在一处山洼里凸起的草堆上,韩松子看着地势稍高一点的蔡二墓穴,再看看下方稍远一些的介英的墓,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来。

艳阳之下,蔡壁还跪在父亲的竹匣之前,松子看了,心有不忍,他随之起身,打算先让蔡二入土为安。

蔡壁帮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竹匣放在墓穴中。

看松子拿起了铁锨,已在地上跪着的蔡壁眼泪又涌出来,她轻声哭起来。松子怜惜地叹口气,放下铁璇,走过去搀起蔡壁,让她离这现场远些,蔡壁听话地随他离开。

不一会儿,韩松子就垒砌好蔡二的坟头。

随后,他唤来心里极不情愿的蔡壁,帮着他把介英也放入墓穴。

整理好介英的幕,杵着铁锨,韩松子长出了口气。

太阳也下了山,在落霞的余晖里,韩松子让蔡壁骑在马上,自己牵马而归。

在经过蔡家河的时候,韩松子让黑鬃马饮足了水,细心的蔡壁在离河水不远的一处山洼地边,发现了一块稀有的草地,其方圆不过一百来丈,但水草茂盛,长势喜人,她赶紧叫喊着松子,让他赶紧牵着黑鬃马去饱餐一顿!

喜出望外的韩松子,立即牵马往蔡壁所在的草地奔去。

松子和马走在草地的下风口,黑鬃马远远就嗅到了了散发着清香的肥美水草,它撒开蹄子狂奔起来,韩松子急忙放开缰绳,让马儿自由地去!

松子随后缓下脚步,慢慢向草地走去,他细心地观察着这片难得的宝地,心里感激着上苍。

走着,走着,韩松子突然觉得情况不对。

他停下脚步,看着离他很近的一簇野草根,这草根应是刚被什么活物给啃了去,松子蹲下身子,细细观察草根的茬口和草地上的残渣、蹄印,确定这也是被马啃过的之后,他立即警觉地站立起来,右手下意识地放在剑柄之上。

说不定,黑鬃马才刚刚经过这里,也许就是它所为之。

韩松子不敢掉以轻心,他静观周围,仍是一片寂静。

韩松子向前疾奔几步、几十步后,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眼前的一大片野草,都被马,应该是被马群给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齐刷刷的草根。

草地中,杂乱的遍布着马蹄印,前方,一处凸起的粪堆,新鲜的刺鼻丑味随风飘进韩松子的鼻孔。他紧皱眉头,心里确定无疑。

韩松子盯着马蹄印迹,蹲下用手量了下,随即拔出剑,向前方跳跃,急纵,蔡壁远远地看他疾奔而至,心知不妙,忙拉起已然吃饱了的黑马,向松子缓步跑来。

“你快上马,咱们回竹屋去!”

“怎么了?先生!”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骑马先回,我跟在后面,记得,见着骑着像黑鬃马般马匹的人,你即刻取出弩来!切莫靠近,千万多加提防!”

蔡壁立即策马向前方已经不远的竹屋奔去。

韩松子急策轻功,“彩云飞步”只使出了三成功力,他就牢牢地跟在了黑马之后。

黑鬃马食饱饮足,撒开蹄子疾奔起来,把韩松子也追得大汗淋漓!这黑马,还是饿一点的好!他一边提力疾纵,一边暗笑。

娇弱的蔡壁骑着这高猛健硕的大马,居然也能畅意操纵,蹄疾如飞,看她在马上的样子,一点已不像一个刚才还在抹泪的小姑娘了。

很快,蔡壁纵马接近了草屋,她轻拉缰绳,口里轻呼一声,黑马立时停下。

蔡壁熟练地跳下马背,把马拴在屋边的竹桩上,随手就拿出背后的弩,天色早已经暗下来了,幸亏已过半圆的月亮,发出这冷清的亮光,让竹屋前的竹桌竹凳,和一堆堆尚未整理出来的竹料,都能依稀可辨。

蔡壁持弩向自己的竹屋走去,她回头看看韩松子,毫无惧意,松子默然持剑,冷静地看着她。

轻轻推开门,蔡壁身影没进屋里,突然,她身子猛地向后跃出,口里大叫一声:“有人!”

韩松子本在她身后,他立即纵剑,飞奔而至。

用剑挑开竹门,松子静静走入竹屋,借着月光环视,人呢?他正在继续巡视,后面的蔡壁就发出了“咯咯”的大笑声!看着松子回过神的一脸惊异,她竟笑的弯下了细腰。

“你!还如此没有正行!也不看看时候!”

韩松子收了剑,继续板着脸,这个女子,自她爸死后,在他跟前,越来越没有样子了!

他轻舒口气,沉静的环顾四周,看样子,没什么异样。

可这马队,又是从何而来?

他心里思忖着,脚步却没有停下来,他再次拔剑,进入自己的那间竹屋。

用剑拨开门,他就一眼看到竹床边上的一团白影!韩松子屏息一跃向前,使剑直刺过去!

“哐”!那团白影用一根似竹像木的物事抵挡住迎面而来的疾刺,墨子剑横穿过去,夹在那物中间,一瞬间竟动弹不得,松子随即用功,剑气劈开那物,力道和方向依然不减,径直刺向白影,剑尖精准,剑气随即笼罩着那团白。

白衣人左劈右挡,已然深陷剑团。松子突然惊觉到什么,他向后一纵,离那白衣人一丈之外,朗声喊道:

“豹子!你真要我取了你的小命吗?”

白衣人掷下手里的棍状东西,哈哈大笑,身子直扑过来,双手猛拍在韩松子的双肩上,好似刚才身上的功力还没有卸去,韩松子故作痛状,嘴里“啊呀”地痛呼一声。

可随后,他却把剑插回剑鞘,回身也把双手猛击在范豹肩上!嘴里激动地说道:

“想杀我了!好兄弟!最近可好?”

“好,我们都好,巨子和我们几个在戎寨山上,经常念叨的,除了你,还有谁!”

松子等他说完,一把拉着他,走出了竹屋。

台阶下,蔡壁手里还拿着弩,冷冷对着竹门。看到俩兄弟携手走出来,这回轮到她,惊讶地微张嘴巴。

松子笑笑,给她介绍了范豹的身份,蔡壁才如释重负。

“你是一人一骑?”

韩松子微笑着,沉声问范豹。

范豹的大方脸故作深沉状,浓眉皱起来,认真地对着松子答道:

“哦,可不就是一人一骑!咱这戎寨,你又不是不晓得。现在国内到处都有用人之处,你这边远的山地,容得下那么多的壮士吗?”

韩松子笑笑,指指湖边的方向,让范豹陪他下去走走。

范豹点头应允,可突然又想起什么,转身飞奔进他藏身的竹屋,很快,提着个大布袋跑出来。

他走到竹桌前,打开布袋,首先取出一只鸡来,回头招呼着松子和蔡壁,过来吃鸡!

韩松子见了这已香气扑鼻的烧鸡肉,才觉得自己真的有些饿了!

蔡壁咧开了嘴,高兴极了。

范豹随后又取出一只酒坛,小心打开泥封的坛盖,蔡壁已经取过碗来,范豹把三个碗依次斟满酒水,自己双手捧起,默默注视着韩松子,声音依然有了些颤抖:

“圣人临行前交代我,一到此地,就要代他敬上你们三碗酒!他让我给你说三个字就够了:好样的!”

说完,范豹一饮而尽!

松子含着泪,把酒碗端起,向着东北方向,沉声说道:

“敬圣人!”

话毕,也一饮而尽。

蔡壁看着,没敢去动酒碗,只知道撕着鸡肉吃。

范豹扯下一个鸡腿,递给给韩松子,让他快吃!

韩松子看着这鸡腿,眼泪终于忍不住,缓缓滚落下来!

他知道师傅平时的清苦,这鸡肉,定是他老人家省吃俭用,给山里的妇孺老人喂养的稀罕食物,他平常,是绝舍不得吃的,这次,为了他心爱的弟子,也算破例了!

范豹端起第二碗酒,看着松子还在为这鸡肉难受,略带些伤感地笑了笑,轻声劝慰道:

“吃吧!这也是圣人的一片心意,我们在戎寨,生活比你这蔡庄可好多了!”

松子知道范豹是在宽慰他,他没有再推辞,拿起鸡腿,却放到了蔡壁的碗里,蔡壁嘴里正啃着一只鸡翅,满手是油,看着如此关心她的韩松子,不好意思又欢喜地笑了。

“可惜了这些美味,小雨儿要在就好了,它也可以尝一下它久违的鸡肉味道了。”

小雨儿从来都是这样,神秘的来,又悄悄地走。地动过后,粮食连人都满足不了,小雨儿自己跑到他处去谋生计,似乎也说得过去。

“它不是会抓田鼠吗?草屋的废墟里,不是有好多它吃掉的老鼠皮?”

“那不是小雨儿吃的,那······”

“你们俩在说些什么呢?小雨儿是谁?人呢?叫来一起吃啊!袋里还有山里熏好的腊猪肉呢,管够!”

范豹打断了蔡壁的话,焦急地喊道。

俩人听了范豹的话,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待松子给范豹解释清楚了,他也笑了。

在这欢快的氛围中,范豹扬起大碗,大口喝完碗里的酒,然后,亮着一滴不剩的碗底,示意他们两个也得这样爽快,看着这白衣方脸大汉,这酒喝得如此野蛮,蔡壁连香喷喷的鸡腿都不敢吃了,她悄悄对着松子做了个鬼脸,就托辞去喂黑鬃马一些草料,溜之大吉了。

韩松子岂能示弱,他端起酒碗,仰头灌了下去,一气饮完后,把碗底也向范豹亮了亮,范豹裂开他的大嘴,爽朗地哈哈大笑,一把抓过酒坛,咕咚咕咚,给两只酒碗,又满斟上酒。

他们两个彼此相识相知,对各自的酒量都了然于胸,即便再来上这一坛酒,他们也能喝他个底朝天,而且不会有其中一个醉倒。

“哎,现在人家走了,你,吃点东西再喝吧,免得后头你说我趁着自己肚子空着在欺负你。”

范豹低下头,坏笑地看着松子,松子也不多说什么,撕着鸡肉,大吃起来。

“你也吃!今天这几百里地,也把你走得够呛!”

他也劝着范豹,俩人,就这样,围坐在竹桌旁,喝着酒,吃着肉,在这皎洁的月光下,尽兴地聊着分别许久以来,自己的所见所感,一坛酒,很快就这样你来我往的见了底。

韩松子有了些微醺了,大半年了,他从没喝过这么多的酒。他看看范豹,范豹却依然清醒如故,他瞅瞅已有些醉意的韩松子,提议俩人出去走走。

松子答应了,他站起身,给蔡壁交代了几句,就拉着范豹走下竹屋,向正前方的蔡家河方向走去。

范豹忙挽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去湖边吧!那里才有意思啊。”

韩松子听了这话,酒意顿消,他吃惊地盯着范豹,范豹却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了。

他听范豹的,转身随着范豹向坡下的湖边方向走去。

四周寂静,风却起了。夜里的秋风已有些凉意了,韩松子的酒劲被这凉风吹着,顿时有些上头了。他笑着对范豹说,他得坐在路边歇会儿,才能继续往前走。

范豹看着远处依稀可见的湖水,看看四周,突然靠近松石,轻声说道:

“我们的人已在湖边扎营了!”

韩松子听了,心里突地一紧,连涌上头的酒劲,都被他迅速控制住,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难怪草地里的水草被大片吃掉,我看得出,那马蹄不是什么戎马,但自己不能判断究竟是哪路神仙,已来到这刚被天灾给吞没的蔡庄。”

“那正是我们的田马!圣人派我和晏柯,带着八位我自行挑选出的墨侠,已在两个时辰前来到了这里。”

“这么说,湖边的情况师傅和你都清楚了?”

“嗯!和圣人得到的消息一致,这里的山体在经历剧动之后,又经过大雨冲刷,一部分金矿石从蔡庄下的山土中给冲了出来,而还有一部分,可能都被冲到湖水中去了!”

“现在,具体情况我们还要进一步勘测,才能向巨子做详细禀告。”

韩松子听着范豹的话,头脑愈发冷静起来,巨子怎么会知道这里的黄矿石是金矿呢?他思忖着,心里却始终解不开那个疙瘩。而草屋废墟里那十几只鼠皮,似乎也在向他提示些什么。

难道,蔡二和蔡壁,或者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向巨子做了通报?又或许,是其他人也早早发现了湖边的矿石?

“你别多想,蔡二也是组织的小头目之一,他在蔡庄本就担负着护矿的重大使命,给圣人通报的就是他。你不知道吧,蔡二也有自己的驯鹰和他的秘密联系方式。”

“另外,圣人没有给你说明这一点,也有他的道理,他有我们远远不及的韬略和大海一般的胸怀,我们绝不能去猜度他老人家!尤其是你!你可是他老人家的掌中宝贝啊!”

看着突然沉静下来的韩松子,范豹眉头一皱,有些不满。望他的眼神,似乎带了些责备。

“对了,圣人让我们一到此地,就全听你的指挥!”

范豹的语气加重了些!看起来性格清澈坦然的范豹,生气起来,也是毫不掩饰、直来直去!

韩松子的沉默缘由,竟一眼被范豹识破,他笑了笑,叹了口气,对墨家几十年沿袭下来的严密的组织制度,他还真是说不出的敬服,所有的墨徒,都视巨子为绝对权威,尊他为‘圣人’,对巨子的绝对服从,从来都是组织的根本和最高法则,一直以来,他也是这条法则的坚定践行者和维护者。

所以,范豹这话,让韩松子听了,也只能默然一笑。

只是这个蔡二,的确把自己隐藏的太深!

松子捋了捋,没有让自己再想这个问题。

“晚间湖边还是有些冷的,别让弟兄们受了风寒!”

他关切地对范豹说。

“你别担心,走的路上,晏柯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他让每一个人都在马背上驮着一捆草料,白天可以喂马,晚间可以御寒,这法子如何?”

范豹笑着对松子回答道,语气中全然没了刚才的凉意。说完话,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来,单漆跪地,双手举起,递给松子。

松子先行拱手礼,然后扶起范豹,双手接过布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支黑色虎状桃木符。

这是墨家的要害之物!范豹交给韩松子的,正是墨家组织内,调动墨侠的黑桃木兵符。这种兵符,只有一支,且由巨子亲管,可以统御全部墨徒,见此符,即如巨子亲临,所有墨徒不分墨辨或是墨侠,都得立即俯首听命,否则即视为叛逆,全体墨徒可共诛之。

松子收了兵符,心里却是沉甸甸的,这兵符,十多年来,还没有离开过巨子之身,这次巨子委托范豹授予他,可见他对此次运宝行动的关注程度!

对范豹把营地扎在湖边,松子有些忧心忡忡,其中,湖边寒凉是一大因素,可这地界毕竟是秦国的地盘,一旦消息泄露出去,秦人来袭,又当如何?

看来,速将矿石秘密运出此地,然后送往方国境内的浐河,那里离天水最近,如此才是上上之选。

“圣人还有进一步的指令吗?”

“没有了,他让你全权负责这里的一切事务,其他的也没有多说些什么。毕竟,蔡庄离戎寨数百里之遥,圣人做事一向谨慎,他不会发出不切合实际的命令。”

韩松子点点头,谨慎是师傅做人行事的突出特征,他往往会依据下属的特点,一切依据实际出发,去安排相应的具体任务,从不会越俎代庖、忽略现实因素去决定什么事情。这一点,他也一直在体会、学习和掌握运用中。

韩松子明白,从现在开始,他就得对整个墨侠护宝行动组扶起责任来了。

这方圆百余丈的地域里,可都是他们的宝贝······

两人快步走着,又是下坡路,很快,湖边已在眼前不远处。

范豹指了指湖边北侧的方向,俩人疾步走起来。

月光下,一片稍算平缓的矿石堆中,几颗马头晃动着脑袋,范豹先走上去,轻轻用手拍了三下。

一个身着短衣,个子细高,手持弓弩的墨侠,从一片矿堆边疾奔过来。他足不点地地奔跑着,速度极快,看得出,他的轻功已属上乘。

等他靠近了,松子定眼一看,正是晏柯!

“你怎么拿着弩呢?你惯使的长枪呢?”

他笑着问晏柯,晏柯见是韩松子,立即附身行礼,随后回答松子的话:

“夜里用弩短小精悍,出其不意,敌人往往很难防范,长枪于夜里,目标太大,没有弩射杀快、便于携带。”

松子点点头,请他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他们三个就在这湖边,商量起下一步行动方案来。

晏柯依据自己一路行来的观察,提出必须昼伏夜行,尽量避免泄露行迹,而范豹的意思更加明确,他认为必须要快,尽量在秦人没发现之前,就把宝贝转移出去。

听着他们说完,韩松子清晰了自己的思路,他命晏柯明早带一墨侠,扮做秦人,骑马向浐河方向出发,要尽走无人问津的小路、甚至是险路,为运宝马队选出一条最安全的道路来。

至于今夜,由范豹带着四人隐于湖边,暗中保护好矿石。

他和蔡壁仍在竹屋,吸引异客来访。

再设一小队,请晏柯带队藏于草地深处,权做伏兵。

三队人马互为犄角,如有一方发现异情,速燃柴火为号,其他两方俱应即刻来援,共同应对危难。

为隐匿行迹、缩小目标,全体均应昼伏夜行,加强互通,随时准备撤离险地。

安排完大事,三人各自以计而行,范豹过去几个兄弟密嘱了几句,随后又返过身来。松子也准备起身回到竹屋,毕竟,蔡壁一个人在家,他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范豹看出来他的心思,憨憨地笑了,让他快点出发,免得蔡壁万一有什么意外,他们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

韩松子站起身来,看着月光下,身着黑布短衣,目光炯炯有神的晏柯,心里突然格外的欢喜起来,墨侠中,轻功最有造诣的就数他和这位晏大侠了,他擅长内家功法,而晏柯研习顶功十多年,已达高阶,自己为了保持较高的武技水平,连吃饭都在注意着,可算是师傅眼里的自苦修行的模范人物了。

范豹突然想起来什么,他走近并拍拍松子的肩膀,说要送他上坡,有事情要商量。

其实,松子还想再坐一会儿,和晏柯再聊几句,可范豹这样的郑重其事,他也就不好再说些什么了。他拱拱手,请晏柯依计而行,他和范豹向坡上走去。

“我们来这里以后,已经派晏柯带人去查探了四周,看来这次地动把秦地也伤得很重,方圆十里之内,已经了无人迹了。”

“嗯,做得好!我这里实在忙得走不开,其实,今天把蔡二和刺客入了土,紧接着,我就会去查访四周的详细情况的。”

“黄昏的时候,你和蔡姑娘在山丘脚下忙的不可开交,可让晏柯看得清清楚楚,他本想现身给你搭把手,可咱墨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他担负着查探的任务,再加上你身边的蔡姑娘他又不认识,所以也就只能在一边干看着。”

松子走着,听了范豹的话,也对晏柯的自律点头称是。

“刚在竹屋外,因为有蔡壁在,刺客的事情我一直没来得及给你说。”

“我知道的,你一贯谨慎,所以,我才会在你清醒的时候,细细问你!”

韩松子停住脚步,紧盯着范豹,惊讶中带些怒气:

“你以为,那点酒,真的让我醉了吗?”

范豹急忙做出恍然大悟状,笑着解释:

“就是嘛,我也在纳闷呢,一向和我半斤对八两的韩少侠,一段时间未见,酒量就这样不堪一击了!看来,我的确是看走眼了。”

话这样在说,范豹心里可是气得咬牙:明明都快偏偏倒了,还这么死要面子!

“我一进你竹屋,就发现血腥味很重,已经初步做了勘察。”

不愧是范豹!松子心里由衷高兴。

“我刚来的时候,天色还不算太晚,地面的足印尚能依稀可辨,算上我的脚印,竹屋里一共有六对足迹,也就是说,有六个人先后在你的竹屋前后出现过!”

“六个人?!”

松子一惊。算上死去的二人,他和蔡壁以及范豹,也才五人。

难道,又有陌生人出现?

“从这个人的足印来看,他的身高和蔡姑娘差不多,算是矮小一些,但力道沉稳,应该也是个练家子。”

“可这附近也没有发现其它类似戎马的蹄印,我以为只有往湖边去的坡道上,对了,还有就是咱们现在站立的这个地方,才是介英骑马来过的地方!”

“谁?介英?你再说一遍,是不是丰水城里司马府的介英?”

范豹停下来,急促地问松子。

“嗯,是的,身材高大,但武功却不怎么样,他骑马从前方坡道右侧下的洼地里冲上来,我只是一脚,他就被踢下马来,让我给活捉了。”

范豹缓缓地移步前行,眉头紧皱,似乎在思忖着什么棘手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荆国忠也出手了,他终于露面了!”

“我在想,这么重大的事情,荆国忠也不会只派一个武功平平的介英来。应该还有一个高手在暗中跟着你们!问题还在于,他又是如何知道这里的实情?”

“你知道介英?难道你认识此人?”

“他曾经伤了一个咱墨家的兄弟,我在丰水城里抓住了他,当然,是在司马府里,后来看在荆国忠的面子上,放了他一马,让他赔了些布币了事。”

“这事我听底下的兄弟们说起过,说你在司马府,英雄虎胆,独入狼穴,为咱墨侠出了口恶气。可不知道咱大名鼎鼎的范司败抓住的,竟是这个介英。”

“他只是荆国忠的一个忠奴而已,司马府里,武功最高的还是荆鱼子,荆国忠的大儿子,他也是荆国忠的王牌杀手,此人只听父亲的命令。荆国忠的二儿子叫荆推子,心狠手辣,阴险狡诈,但足智多谋,他是他爹的重要智囊。”

“你在秦地待了多年,对这丰水城的几大家族,还不是太了解,以后,我会抽时间多给你讲讲!”

松子轻轻点头,目光却下意识地瞅向介英跃马冲出的坡下洼地方向。

范豹看看他,远眺一眼坡上的竹屋,对松子说:

“先不要动这个人,咱们引而不发,我得先弄清楚蔡二和介英的真正死因,咱们再决定下一步行动计划,你看如何?”

“我就担心这个藏在暗处的人,介英已死,这是明摆着的事。如是司马府的人,或许会去丰水城搬来救兵,来对付我们。可万一此人不是司马府的人呢?那么,情况就复杂了!”

“我想,咱们先下手为强,来个关门打狗,争取抓住此人,免得消息外泄,引起秦人注意。总之,知道蔡庄下有宝藏之事的人,越少越好!万一惊动各方,让这宝藏无法运出此地,导致咱们功亏一篑。你我,才罪莫大焉!”

范豹听了,沉吟一会儿,认真地看着松子:

“你说得对!防范消息外泄、保护好宝藏才是头等大赛,我查案心切,险些坏了大事!”

松子笑了,他看看四周,脸色随即严肃起来,指指竹屋,让范豹随他上坡。范豹不知他葫芦里藏着什么药,只得跟着,随松子往坡上去。

快到坡上了,松子悄悄对范豹说:

“竹屋或许已成此人盯着的主要目标,你和我在一起,目标自然大一些,或许能起到吸引敌人的作用。”

“你们可曾发现后面有尾巴跟踪?”

“哦,我是先让晏柯带人查看了蔡庄周围地情后,方徐徐而进的。我们先到的湖边。无人跟踪。”

“待上坡进屋后,我自在屋里,你骑马绕着竹屋附近走一圈,你一回来,我就燃起柴火,晏柯和湖边的兄弟看到,会悄悄围来,咱们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嗯,还是你的鬼点子多!我走前已给弟兄们安排妥当了,放心。”

说完,松子去看蔡壁,范豹去牵黑鬃马。

隔着竹门,松子叫了声蔡壁,蔡壁回了声,说她已睡下了,韩松子才放心地进入他的竹屋。

竹屋拐角处,还放着一个大布袋,松子忙上前解开,心里真是惊喜连连!细心的巨子,还给爱徒送来了豆脂油、火石、草鞋和几件可以换洗的布衣,一只小布袋里还装了些盐巴。而范豹取出鸡肉的袋子里,的的确确还有着一块上好的腊肉。

松子翻看着,心里感动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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