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人在房间内撩袍坐定,一旁服侍的男子膝行至二人身旁,低眉顺眼地将两人的酒盏中斟满了酒后见两人无甚吩咐,于是又飘然去了。房间内也就独留了柳英和岳渡两人。
“明让平日不见锋芒,今日展露头角,倒是令渡惊讶不已。”岳渡把玩着手中的绿骢纹扳指,装似不经意地和柳英聊了开来。
“哪里,英不过庸才,今日胜端浦,不过侥幸而已。难登大雅之堂,白白让端浦见笑了。”一番客套,柳英嘴角含着得体的微笑,“棋道千变万化,每个人所奉行之道不同,打法自然也就不同。但即便如此,道法各异,但却始终归一。”
房内熏香缭绕,岳渡理了理绣碧霞连珠对雀衣襟,正色道,“明让太过于谦虚了。从棋道中最能看出一人行事之道,我观明让棋艺,直中天元,只切要害,不拘小节,懂得取舍,就算明让没甚真才实学,单单凭这份心性和气魄也可在这乱世立足了。”
柳英也不否认,“多谢端浦赞誉。英就厚颜受此赞了。”
岳渡不知如何回话,于是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柳英端起酒杯,“我敬端浦一杯。”
岳渡回敬后,突然突兀地发问道,“明让可想过此后的去处?”
“还能去哪。”柳英决定先装疯卖傻一阵,“丞相府便是我的家,此后就算娶了夫郎,估计还是住在丞相府内。就以母亲那个脾性,我就算想要出来单独开府,她恐怕也不会同意。女儿分家这等脸面,母亲还丢不起。”
岳渡被柳英混淆视听的话懵了片刻,想到自己此行是为招揽柳英,而不是来和她聊家常,于是只得问得更加直接,“渡的意思是,明让此后是要出仕还是归隐?若是归隐想去何处?若是以后明让归隐而让渡找不到,渡可就少了个能共同探讨棋道的知己了。”
若是归隐想去何处,这句话的潜台词便是,以后若是出仕,想效忠于谁。
柳英何等聪明之人,岂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于是又抿了一口酒,悠悠地道,“归隐嘛……倒是有这个打算。我在丞相府向来不受恩宠,若是出仕反而不好,倒不如择个山丘归隐,梅夫鹤女,度了一生,潇洒自在无人管束,到也不错。只是在哪里归隐还尚未确定。不过将来择好了,定会第一个告知端浦。”
岳渡再次被噎了回去。这人脑子怎么这么不开窍?还顺着自己给的杆子往上爬了,于是面色有些不虞,“大女子在世,当博取一番功名,何苦碌碌无为以此终身?明让这想法有些消极避世了。”
“如今乱世,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人在这世上时日不过百年,功名利禄百年之后皆当成空,端浦的道与英的道不同,端浦也不可强求啊。”柳英开始摆明自己的立场。
岳渡此人,虽然面有帝王紫气,但只可同忧不可同乐,假以时日,她大事若成,定当对功臣权臣等行卸磨杀驴之事,她还是另则明主为好。
岳渡“哦”了一声之后又仍然不甘心,又再次发问道,“敢问明让的道是什么?”
柳英掰着手指认真道,“《论语》、《大学》、《周礼》、《易经》、《尚书》、《农经》、《乐经》、《诗经》,还有六艺——诗、书、礼、乐、射、御。儒家之学,我尚算通达。我观天下大乱,皆是礼仪皆丧所致。”
“儒家显学,在这乱世竟无甚立足之处。英见识短浅,没有知世、治国、安邦、定国之能,所谓想归隐,不过是逃避世间,眼见不心不烦罢了。”
岳渡不禁笑道,“明让,你很有学问嘛。法家、兵家、墨家、道家的书读过么?还有鬼谷子,听说过么?”
柳英木然摇头,又深深一躬,“英才疏学浅,尚未读过。”
岳渡突然就放声笑了起来,利索地起身告辞。
柳英疑惑地问道,“端浦笑从何来?我是否有不妥之处?”
“我笑世人有眼无珠,名士徒有虚名,庙算歪打正着啊!”回音未消散,人已经扬长而去。
柳英望着岳渡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间放声大笑,笑得比刚才岳渡笑得还要肆意。
突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匆匆收拾行李,起身准备离开腾国。
先去那昭国试她一试,若能遇着明主最好不过,要是那昭国自己不甚满意,大不了投身去她处便是。若是在那昭国能一展抱负,宣扬落实了自己奉行的法家之道,昭国一统,则指日可待。
转眼间两日一晃而过,三月廿五已至,北戎使团也抵达了大昭京城上阳。
“老十八说沪郡事务尚未完成,不可按时回朝,母皇首肯了。”君越面色阴沉地说道,“老十八怕是要把沪郡一带当做自己的老巢了。那地方易守难攻,就算拥兵自立,朝廷也无可奈何。”
“长安王主打的好算盘。”卜仁和君越同样的狠戾面目,“未能为殿下谋划周全以致输她一成,仁心有不甘。”
“你不必如此。”君越摇了摇头,反过来开始安慰起了下属,“孤和你皆非仙人,如何能预知事情始末来谋算人心?尽人事听天命便好,老十八这上不了台面的,也只会盯着那区区沪郡不放,如何会像是能成大器之人?”
“殿下说的是,仁受教了。”卜仁面有所思,“是仁心急了些,让殿下见笑了。”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耶律赤霖此时褪去了异域服饰,身穿中原衣裙,倒是不同于往日的妖艳和张扬,而是在中原服饰的衬托下少了些妩媚,多了几分闺阁公子之态。
“广平王主风姿绰约,英俊倜傥,令小男子仰慕不已。”耶律赤霖款款行礼,对着君颖扬起一抹灿烂的笑意,“本王子从我北戎远道而来,长途跋涉,本来有所怨怼,可一观王主英姿,顿觉这一路漂泊也值了。”
“本王怎么可当王子如何夸奖?如此谬赞,本王可当不起。”君颖嘴上虽然是这样说着,但脸上却也是笑意盎然,显然对耶律赤霖这番话很是受用。
耶律赤霖看了看周围除自己人和君颖的属下再无她人,于是干脆就直言快语地说道,“本王子是草原男儿,也学不来中原那套,如今就向王主表明了此行心意便是。”
君颖的眸光微沉。
这男人是在玩什么花招?草原不似中原注重礼法,说好听点便是豪放不羁,说难听点即为不通教化,野蛮无知。但如今这般做派却是令人心疑……
“王子但说无妨,本王自当洗耳恭听。”君颖压下心中所想,试探性地回答到。
“王主可有意储位?”
果然问不出什么好话来。哪个正常的大女儿不向往权势?身为皇女谁不想奋力一搏登上那至高之位?只是大家心知肚明,口上未曾拆穿罢了。
“王子哪里是直言快语,这分明是在为难本王。”君颖风轻云淡地回道,“若王子无事,还请回吧。”
看君颖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耶律赤霖连忙补充着,“非也非也。本王子这话只是随意提来罢了。不论谁想来也知王主的答案是什么。本王子此行是来一问王主,不知王主可愿与我联手,共图大业?”
“你打算如何行事啊?”君颖也是个人精,既没有答应耶律赤霖,反问他的话中也是称呼为“你”——并未说明自己的选择。
——北戎乃异族,若是和她们合作还需掂量掂量,非关键时刻还是应当拒绝,可如若她们给出的利益能让自己心动,就算她背上那勾结外族的罪名而受后世唾弃,又有何不可?人死之后哪管什么洪水滔天,只要她生时权势在握,无人敢置喙半句,这一生过得也算差强人意(差不多令人满意)了。
见有希望,耶律赤霖想起许约的嘱托,“本王子此次前来是为和亲。若我嫁于你并成为王君,你若能登基,此后太女流我草原血脉,且昭国愿意割地边境五城给北戎,北戎愿为王主登基效犬马之劳。”
交换?
边境五城算什么,只要能让自己荣登大宝,边境十五城都割给北戎也无妨,反正穷乡僻壤的,还要养着那一群贱民,割了就割了呗,这买卖还是挺划算的。
至于后代?管她谁登基,自己在位享乐便好,北戎想让流草原血脉的女儿登基就登基呗,反正对她而言又没有什么损失……
这样想着,君颖笑道,“白白送来的支持,本王岂有不接受的道理?此后便是一家人了,王子就切莫见外了。”
这直爽的答应没让耶律赤霖欣喜万分,反而让他呆了片刻。
眼前这女人怎生没半点民族气节,疆域情怀?还亏得他央了许约那厮好久,才得到了些怎么让她慢慢信服北戎的言辞。还没等他背出许约教给他的那一套,这人怎么就答应了?
耶律赤霖突然就明白了许约刚开始始终不愿意说出自己要求她说的游说之词——敢情是早就料到了君颖会一来就答应自己的要求!
耶律赤霖登时觉得自己有了许约作为谋士,这心思都可以少费些。果然这半个中原人兼半个草原人当真是料事如神。
“那,既如此,本王子恭敬不如从命。”款款一笑,耶律赤霖再拜,“今日尚且是主宾,明日也许便成了妻夫,王主可要担待一二。”
“自当如此。”君颖站起身来,走进耶律赤霖,随即缓缓俯身,在他的耳边轻咬一口,“可在这之前,王子殿下也是本王的人,任谁都不可觊觎,现在本王在王主身上盖个章,王子可有异议?”
亲都亲完了,还说这话干什么?耶律赤霖一面编排着君颖的先斩后奏,一面却笑面如花,未等君颖站起身来,便伸出双手揽住了君颖的脖颈,反客为主地在她的耳边呢喃细语,“甘之如饴,何如敢有异议?”
君颖被他的大胆弄愣了片刻,等反应过来时眼神微眯,气恼着这男子的不矜持让自己差点失态,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捏起他的下颌便狠狠吻噬。
化妆在人群中,作为侍从跟随北戎使团一齐前往上阳的许约看着这一幕,把手中的羽扇摇得欢快——这好戏,开场得如此简单,若是不加点调剂,岂不是显得寡淡无味?
三月廿六。
君颖和耶律赤霖两人达成交易一事暂且不提——昭国近日沪郡之灾未平,另一风波又起,当真让众人束手无策。
君越此时满目通红,决眦欲裂,听到那宫人传的旨意后再也忍不住,猛然从地上起身,风驰电掣抓住那宫人的衣袖,大吼道,“放肆!上阳帝都,皇帝脚下,你区区宫人,胆敢假传圣旨?你若是不想要命,何必用如此曲折方式?但既然你一心求死,孤今日便遂了你的愿,先送你一程!”
那宫人显然料到了君越的反应,神色淡淡,不卑不亢地任由自己被君越揪住衣袖,说道,“太女殿下若是不信,可自行前往陛下那里一探究竟,如若奴才真是假传圣旨,殿下再赐死奴才也不迟。”
君越听着这底气十足的话语,手中的力道渐渐放松,但眸中仍是不可置信——凤后新丧,帝王要求丧事从简,大昭百姓不得因此延误春耕农时,除不得礼乐饮酒等规定照旧以外,其余礼法尽皆废除,是何道理?
母皇啊母皇,父后可是你的结发之夫啊。曾经父后嫁与你时,你们两人尚为少年妻夫,情何如浓,怎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尽的?可如今,父后因病而逝,儿臣以为母皇您会念及昔日情意,赐父后死后哀荣,让父后风光大葬。可如今却废除多数礼法,把父后几十年来操持后宫的功德置于何地?
你让儿臣百年之后,如何向父后交代啊。世人所谓帝王无情,莫过于此么?
为百姓着想?那一群泥腿子,生来如此便是命,与自己与父后何干?母皇,你未免太让儿臣心寒……
即使不念昔日情谊,此举,便是又给了她国攻扞我大昭的借口——不通教化,简化丧事,果真蛮夷之人,不可理喻。
那宫人看君越面色阴暗深沉,但作为伺候了陛下多年的老人,此刻也丝毫没有惊慌失措之情,只是好言好语地安慰道,“殿下节哀。陛下心系天下,殿下当为陛下胸怀万民感到庆幸才是。”
君越涨红着脸,张了张口,似是要反驳什么,最终却恨恨地摆了摆手,袖口上的紫流云纹隐隐浮动,最终一句话也未说出,只是猛然转身回到了东宫内。
东宫外的那宫人看君越的表现后不由得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
镶金边铜门被狠狠砸上,宫人听到身后传来的巨响,身体颤了颤却并未回头,只是快步前往皇宫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