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昨日有幸聆听了墨家的《忧患歌》,令人为之下泪。如今,我昭国庶民正是寒者不得衣,饥者不得食,乱者不得治,劳者不得息,鳏寡无所依,道边人悲啼。”
“惟其如此,昭国才需要我主如此施为,富民强国。如今沪郡力行我主新政,百姓振作,农人力耕,百工勤奋,商市通达,贫寒稍减,变法已经初见成效。如此大功,舍我主其谁?”
“我主,身怀救国救民之壮志,昼夜操劳不息,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方有今日之气象。”
“此等才华,此等胸襟,此等大善,此等大义,相比于儒家口头高喊仁爱却胸中实无一策之迂阔,何异于天差地别?”
“儒家自命救世,却只着力于斡旋上层,扬汤止沸;墨家隐居深山,远离庶民,于国于民,何曾有温饱之助?”
“唯有我主奉为圭臬的法家,方可解我大昭困境,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反之,诸位却对我主这等真正救世之才横加指责,肆意歪曲,如此偏执,如此狭隘,如此名实相违,岂非徒有其表也!”
君凌听完此话,神色略有动容。
岳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对着君凌行礼道。
“先拜服。若我岳先有君之智谋,何愁不能取司隶全境?”
君凌还礼,“端彦谬赞。凌无才无德,皆得诸亦臣亦友的姐妹们相助,方才有今日气候。”
岳先又与君凌客套了几句,正襟危坐的身姿依然挺拔如初,只是手心中全是因为思虑过多而急出来的汗水。
侧榻之旁岂容她人酣睡?
大昭东南与大腾的西北方向接壤,如若君凌登极,首先剑指的很可能就是大腾!
方才云望说昭国积弱聚贫——这可只是为了增强言语的感染力才这样说的。
天下虽然鄙夷大昭处于天下十三州的凉州和并州(参照三国时期版图),民风剽悍,不识礼数,但国力之强大,军队之勇武,天下各国都不可比及。
如果再有明主贤臣坐于其朝堂之上,其余六国被收复,或许是迟早的事情。
岳先手中的汗珠逐渐滴落在了青石板的地上,脸色也开始铁青。
君凌倒是没有想到身旁的人脑补了那么多戏码,还只是以为因为她的臣属与自己臣属论道占了下风,以至于面子上过不去,于是也没有多关注岳先的情况。
“论道于此时,胜负已分,撤去论政台,摆上论学席。”岳先摆了摆手,语气幽幽。
——论政台和论学席都是大腾的礼仪,在麒麟学宫常常如此,论道之后摆论学席,是对论道双方的肯定和尊敬。
论学席,素来庄重简洁。
不一会儿,东侧大牌换成了“修学修身”,西侧大牌换成了“躬行致用”。
院中全数草席,两国士兵席地而坐,围成一个一个的小圈子,每个圈中一盏风灯,两个陶盆。
无数个风灯圈子围在四周,中间便是一张两丈见方的大草席,围坐着君凌和岳先并两人的各三名臣属。
论学席节用,最反对暴殄天物,所以这最高礼节的宴席上也没有酒,只有各种奇异的叶子泡成的红茶绿茶。
一席只有一盆肉,而且是带着骨头蒸煮的山猪肉。
虽是粗茶淡饭,庭院山风,但那种论道向学的精神,却使这宴席的气氛远远超出任何山珍海馐的豪门大宴。
岳先手捧陶碗站起,环视四周,“诸位贵客高朋、学人、旁听者听此论道,实堪可贺!”
“为诸位论道,共干粗茶一碗!”
“干——!”全场轰然,大碗叮当,笑声一片。
然而,这笑声当中有几分真实,就不得而知了。但尽管如此,该装的还是要装出来的。
……
夜色降临,此时论学席宴已经接近尾声,众人陆续离开。
闻人诩见君凌起身,于是跟随她站起。
君凌会意,装作没有看见闻人诩一般,信步向自己的书房内走去。
很快闻人诩也紧随其后。
君凌随意地在主座上坐下,解下了腰间的天下剑横放在桌案一侧,接着信手指了指身旁的座位,笑问道。
“伯进有何事?”
闻人诩轻声一叹。
“主公信天地鬼神乎?”
“天道悠远,人世苍茫。幽冥万物,人却识得几多?若天无心志,人无灵魂,何来世间善恶报应?”
闻人诩的眼中光芒闪烁,拱手再拜,恭敬道。
“人间万事,非但个人善恶恩怨有鬼神明察,大如国家兴亡,法令代谢,亦有天道感应鬼神明察。行善政者国家兴旺,行恶政者国家灭亡。此所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
君凌肃然拱手。
“如此,伯进,对法家有何评判?还望伯进教我。”
“诩对法家相知至深,其弊在求治太速。速者易苛,易入富国穷民之途啊。天将兴昭,惟愿戒之。世道沧桑,当从容求治也。”
“若是不从容,就算主公今后一统了天下十三州,身处庙堂之高却如履薄冰,大昭根基不稳,极易被天下有心之人恶意贬低为大昭行暴政,然后借此叛乱。”
时已月上东山,场中风灯熄灭,更显月光皎洁。
君凌默默沉思。
闻人诩对君凌笑道,“主公,如今大好月色,何不一赏《鬼歌》?”
“《鬼歌》?”
君凌惊讶地挑了挑眉,侧脸看向闻人诩。
“此乃诩新作,自当亲为主公一歌。”
闻人诩奏起古琴。
浑厚的歌声回荡。
“鬼兮鬼兮
生者魂魄兮
飘忽形之外兮
幽冥叹无极惩恶不能言兮
空有悲啼扬善须待时兮
日月太急鬼目如电察天地兮
有谁暗室亏心明鬼明鬼兮
天地万物良知兮……”
……
而另一边,却远远没有君凌这般的平静。
半个月以前,大腾皇宫。
宫殿之中,形容枯槁的老人躺在床榻上,苍白的头发散成一堆,站在一旁的侍人吓得低着头不敢说话,几个人围在床边,沉默不言。
老人正是大腾皇帝岳隰(音“习”),她终究是再撑不过十年,命数难为,终究是无能为力。
她老态的脸孔上,双眼睁开,抬起手,向着床前,和当年与登基时一般,虚握向天。
她的一生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动作。
七国乱夏时,她是这般,以为,这大夏天下不过如此。
破楚退昭,进军入宇,消灭南蛮时,她亦是这般,以为,天下在握。
近几日攻伐了大宇半数江山时,还是这般,她以为她能全了这万里河山。
忽的,她的双眼全然睁开,怒视着半空,手颤抖着。
殿中的众人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最后,她的喉咙动了动,只是留下了一声叹息。
“···”
那手顺着榻上垂下,重重的,如同是一生的重量。
昭惠帝永和十五年,大腾顺帝岳隰驾崩,然密不发丧,派遣使者传密旨于岳先,让其速归。
密旨中言明,不得让岳渡得知此事——否则,岳渡必反。
而今日,岳先方收到密旨,正收拾行李,秘密带着一众亲卫,星夜回京。
树林的马蹄“嗒嗒”声在夜里被格外放大,惊起了栖息在树上的鸟儿,发出了一阵阵的鸣叫。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