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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棉检组长(2)

宋子秋受了表扬后精神倍增,心说万里长征才迈出了第一步,自己的力气还没出透呢。站长每天早起习惯拖一把大扫帚,“刺拉刺拉”把棉站从前院到后院扫一遍,说人要脸棉站的脸也得洗呢。开罢会第二天,宋子秋也起了个早,来夺站长手里的扫帚。站长夸了他一句,就让了权。宋子秋扫到后院菜地时,见菜地几垄萝卜苗有些细黄,羸弱不堪的样子。他就跟站长提议,说要趁下班时间挑几担大粪,喂喂这几垄萝卜苗,问站长中不中?站长夸他:学生娃不嫌脏不嫌累,好,好!跟当年那些知青差不多,有股朝气!站长当年在乡里当通讯员,接待过知青,很羡慕人家的衣着和卫生习惯,也就是那会学会了刷牙。

第二天,宋子秋一口气挑了十几担大粪,捎带把旁边两沟闲地也喂了喂。搁下粪桶,宋子秋端了一盆水关进宿舍洗身上的臭味。洗了一半,门突然“嘭嘭嘭”被拍得山响,把宋子秋吓了一跳,“宋子秋,郭老师叫你马上过去,听见了没有?是不是在屋里弄大闺女,咋不答话?”

宋子秋听出了是王清志的声音,赶忙回答说我听见了,正抹身呢。

王清志在外面吼,别抹了,去慢了小心郭老师拾掇你个驴日的!

宋子秋不敢马虎,拧干毛巾草草擦了一下身子,兜上衣裤匆匆忙忙去见棉检组长老郭。棉检组的人都喊他郭老师,听说他评了工程师,市里制作国家标准还让他参加哩。对这样的技术权威,站长也得让三分。

来到第一检验室,见老郭双腿搁在桌子上,双臂抱在胸前,嘴里栽了一根烟。见老郭的脸色有些难看,宋子秋怯怯地叫了一声:

“郭老师,你找我?”

老郭斜了宋子秋一眼,却没吭他。烟卷在他嘴里从左边滚到右边,一会儿又从右边滚到左边,有一片烟灰落到了他的裤子上。一旁的王清志见了,赶紧上前轻轻打去那一片烟灰。老郭又斜了宋子秋一眼,宋子秋心不由扑腾腾跳起来,声音也有些发颤:“郭老师……”

这回老郭说话了,“你个学生娃,低眉顺眼的瞧也是个本分人,咋非要出这个风头!让全棉站的人都来不依我,说咱棉检组把一月的活儿一周干了,衬得他们是懒鬼!你说说,你出这个风头干啥呢?羊屎蛋插鸡毛,就数你能了!幼稚!”

老郭说话的时候,王清志在一边抓耳朵挠屁股,满脸满眼关不住的兴奋。老郭话音刚落,他就接上了:“又去抢站长的扫帚,又去挑大粪,快能成个****了,站长还不给你个模范当当?”

老郭手一挥,制止住了王清志的落井下石。他转向宋子秋:我瞧你是有劲没地方使了,明儿跟我回一趟家,家里的粪缸满了,媳妇说屙屎都快蹭着她的屁股啦!哈哈。

王清志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像一只下过蛋的母鸡一样,格格格格地。

宋子秋心里有点憋屈,下午就抽空给张姐说了。张姐宽慰他,没啥没啥,老郭这个人我了解,别看脸色不好,可也是当面鼓对面锣的汉子,不会背地里给人使绊子。他要对你有成见,还能让你去他家干活?宋子秋一想,也是这个理。张姐却提醒他要提防那个王清志,张姐说,长得是个人样却不办人事,连他亲爹都敢日弄!两人是站在棉站杨树下说话的,正好一片树叶落下来,张姐捡起一片让宋子秋看:他这人就跟这小杨叶一样,两面光。

虽然老郭没有再难为宋子秋,可其他班组的人却横竖都觉得他不顺眼。王清志又在一边扇风点火,宋子秋的日子就过得格外不顺畅。

打饭的时候,食堂那个头秃了一半的炊事员专门跟他作对,不是往面条里加一大勺卤让他咸得没法吃,就是只给一点儿卤让他淡得没法入口。宋子秋说淡了,炊事员马上像个叫驴一样喊得满食堂人都听见了:领导表扬过的人就是难侍候呀,上回说咸,这回说淡,你以为你是******总理呵,还得给你配个长垣大厨!将就吃吧你!炊事员那颗秃了一半的脑袋在宋子秋面前晃来晃去,秃去的部分闪闪发光,发出锐利的光束,刺疼了宋子秋的眼睛。宋子秋叹一口气,只好作罢。可炊事员却没完,下一回打饭,挨到宋子秋了,宋子秋已经把碗递了过去,炊事员却不接而是招呼下一个人。宋子秋的手和那只碗一齐僵在半空,最后很屈辱地收了回来。

接下来是王清志他们几个年轻人。桃花乡毕竟是个乡镇,没有电影院没有歌厅酒吧,精神生活就贫了点。下了班没事做,王清志经常张罗棉检室几个男同事去镇上的老杨丸汤店就着杂碎汤喝三四块钱一瓶的“火爆”,而且上性,每次不整翻一二个人决不罢休。三块五块八块的纸蛋团好了,王清志捧着让大家捏。经过宋子秋跟前时,宋子秋已经伸出了手,王清志却把他搁过去了。

宋子秋的手又一次痛苦地僵在半空。

王清志一干人噢噢叫着奔着老杨丸汤店的骚香味去了,丢下宋子秋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

就这样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宋子秋的精神几乎要塌了。

这一天上班后,棉站抽了十几个年轻人去清理水塔里的淤泥。水塔有几丈高,没有内梯,外梯是嵌入砖缝中的钢筋拉环,没有防护网。宋子秋从小就有恐高症,只望了一眼渐入云霄的水塔外梯就晕了。这时王清志跟几个年轻人一嘀咕,忽然笑嘻嘻地望着宋子秋。

宋子秋一下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想起了老辈人说过关于猫头鹰的一句话:不怕秃叫叫,就怕秃叫笑。桃花乡这一带,猫头鹰不叫猫头鹰,他们给猫头鹰起了一个小名:秃叫。

果然,王清志提议由宋子秋上水塔清淤泥,理由是宋子秋年龄最小,三人出门,小人受苦。第二个理由是宋子秋清淤成功,年底评先进他们商量好了,都投宋子秋的票。联想多日来的别扭事,宋子秋想说自己有恐高症可也不敢说,他知道,只要自己拒绝上去清淤,一准会如冰块扔进油锅,王清志他们不闹翻天才怪。他只好硬着头皮上了。王清志在下边冲他喊:放心吧,我们这就烧香放炮,塔上住的神仙都会保佑你平安无事的!

他们还真在下边放了一挂炮,提了几瓶啤酒当供品。王清志越说平安无事,宋子秋的心越腾腾。上到一半他的腿开始剧烈发颤,又坚持上了两阶,手臂一软,差点儿脱了手。他赶紧闭上了眼,不能再上了,再上非掉下来摔个稀巴烂不可。宋子秋一咬牙,从上面下来了。

“哎哎哎,咋下来了?”

宋子秋顾不得那么多了,双腿打着颤,下的力气也快没有了。好不容易下完最后一级,脚一挨地他就瘫成了一团烂泥。王清志他们望着脸色苍白的宋子秋,这才明白他下来的原因。沉默了一会儿,猛然一阵炸耳的笑,迅速把宋子秋包围起来。

几天后宋子秋回了一趟家,老宋高兴得直揉鼻子,把鼻子揉得红通通的,才吩咐宋子秋的娘:给子秋做他最爱吃的烙馍卷鸡蛋。馍烙好了,里外淋了油,又酥又软。鸡蛋也炒好了,娘烧的地锅炒鸡蛋,麦秸当柴火,鸡蛋炒出来就没那么硬,味也正。卷好了,递给宋子秋,要搁往日,宋子秋早狼吞虎咽了。今天宋子秋吃得很慢,很没气势,吃着吃着宋子秋忽然哽咽起来,接着泪蛋子就掉了下来。老宋一见慌了,来给宋子秋抹泪,“我娃咋了,我娃叫人欺负了?”

宋子秋干脆一下子扑进了爹的怀里,像小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一样,呜呜哭起来。

“子秋呵,”后来老宋就开始说话了,刚才还喊他娃呢,这会儿又叫他的大名了。其实从他一考上中专,爹就开始喊他的大名了,当时听起来觉得怪别扭的。老宋瞅着他,“忍字咋写的?就是往你心上插一把刀呵,当年韩信钻人家的裤裆,哪可不止一把刀呀。子秋,你要没这点肚量,你就成不了人,爹也不指望你有出息了。”

正说着话,正间屋顶上几只燕子一阵叽叽喳喳,有一只小燕子从燕窝里掉了下来,落在了桌子上。接着又有一只掉了下来。宋子秋抬头看,吃了一惊,原来是老燕子故意把小燕子从窝里赶出来的。一共三只小燕子,惊慌失措地在桌子上挣扎了一阵,然后试着飞了几次,最后歪歪斜斜地从窗户飞出去了。

宋子秋一下子明白了爹的意思。他拭干眼泪,开始对付那几张烙馍,一口比一口大,一口比一口狠。爹笑了。接下来,宋子秋给爹说了那天去老郭家的见闻,说爹你当初让我上供销学校真对了,考上大学咋了,听说县化肥厂三个大学生在烧锅炉呢。老郭可不比一个副乡长差哩,吃饭的时候问我想喝啥酒,领我去他里屋挑酒。爹你猜猜他里屋有多少酒?几十件呢,摞得小山似的,他家快成了供销社的仓库啦。

那天老郭骑着重庆“80”雅马哈,后座上坐着宋子秋。一进村,远远地宋子秋就看见一座小红楼,前后左右都是平房瓦房,凭空冒出一座楼,便真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老郭让宋子秋猜,那红楼是干啥的?宋子秋想都没想回答老郭,村委会呗。

老郭在红楼前停下来,宋子秋瞅瞅门前并没有村委会的牌子。老郭笑了,宋子秋也笑了,心说这红楼的大粪恐怕也没那么臭吧。进了屋,见一个妇女正抽抽泣泣地在跟老郭媳妇说着话。老郭媳妇拉着她的手安慰:“老郭回来了,叫他想想办法。”

原来这个妇女是老郭的小姨子,因超生二胎乡里要罚一万二,她家里经济一般拿不出来。乡里小分队下了指令,限时三天,再拿不出来就掀她的房子。今天已是第二天了。老郭一听笑了,说乡里的计划生育不还是赵全国那个王八蛋管着?小姨子点点头。老郭又笑了,“这个王八蛋当个副乡长都能成个****了!我给你写个条,你去找他!”

条子写好,小姨子将信将疑,问老郭:“管用?”

“屁,不管用我费这个劲干啥,吃饱撑的?”

“那……还罚不罚了?”

“罚肯定还得罚,不过条子还是要起作用的。”

“那能罚多少?”

“估计三千块钱就结了。”说着老郭又骂开了赵全国王八蛋,说那王八蛋还欠他一顿酒呢。然后就跟小姨子开起了玩笑,半荤半素的,小姨子破涕为笑,撒娇般地用拳头捶老郭几下。老郭伸手去拧小姨子的屁股,却被媳妇瞪了回去。

一旁的宋子秋傻了,老郭指头宽一张字条就能值万把块?他第一次知道了棉检组长的厉害。

老宋听到这儿打住了宋子秋,脸色凝重地对子秋说:“你可不能眼气他这些!不敢有这歪想!你还早着呢!你给我记住,公家一分钱的光都不能沾,立得正才能行得正。今年咱家卖棉花我也不找你!咱得避嫌,不能给人家留下话把。”

桃花乡是一个农业大乡,大就大在这个土地上,别的乡一人一亩多,桃花乡人均三亩半,还不算乡里的良种场和各村的承包地。一亩地也得架水泵也得打农药也得整枝打杈,电费没少掏打一回农药剩半瓶,舍不得扔搁厕所里结果第二年打开一看,失效个蛋了!地一多就不一样了,就种出利来了。就像酒桌上添人不添菜,添双筷一样,种地也是这个道理。因为桃花乡土层适宜长棉花,到了秋季,除了种一点儿口粮余下的全种成了棉花。摘棉的季节里,一家人忙不过来,纷纷从外乡雇人摘棉。家家户户屋里院里墙上房上,还有大街的两边,全是肥嘟嘟的籽棉。有一年,省里的一个记者还专门为桃花乡拍了一个新闻:《这里也有一支摘棉大军》,驴日的乡长居然上了省电视台,好不美气。

今年老天爷作美,雨水少,日光充足,肥料跟得上,又是一个丰收年。头蓬花摘下来,整个桃花乡就成了银白的世界,仿佛腊月里下了一场瑞雪。心灵手巧的女人们把床上的单子抽下来折叠到一块粗针脚一缝,就能装棉花用了;还有的把化肥包拆开,七八个对一块缝成一只大包,塞满棉花就变成了一只大莽蛇,两三个人才能抬上车。有开拖拉机的,有开奔马三轮车,有赶着驴马车的,从四面八方拥向棉站,黑烟滚滚,驴嘶马叫。

一到这个季节,站长便精神得像吸足了******的瘾君子,两眼放光,从前院吼到后院,从后院吼到车间。售棉队伍甩出几里长,棉农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给驴马带足了草料,给自己带来了被子,用个别棉农的话说,八年抗日,打的就是持久战。站长就像斗牛场上见不得红布的西班牙种牛一样,激动得坐卧不宁,天天往县棉麻公司打电话,询问经理们啥时候下来指导工作。

得到准确消息后他便吩咐炊事员支大锅熬绿豆汤,然后亲自送到售棉队伍里。往往正在给棉农一碗一碗舀绿豆汤的时候,经理们就来了。于是棉麻公司简报上每年都有站长送绿豆汤的表扬稿,成了个保留节目。

棉农对站长的绿豆汤不屑一顾,他们瞪圆了双眼,挖空心思想接近棉检员。他们一季的汗水能不能浇灌出好收成,一半天说了算,一半棉检员说了算。老郭、张姐他们就成了一只只喷香喷香焦黄焦黄的烤红薯,棉农都当神供着哩。老郭和王清志天天中午下馆子,喝得满脸红光两眼歪斜,下午的检验室里酒气冲天。即使不喝酒,走近他们也能闻到他俩头发上和衣服上的酒味,平时打个呵欠就是满屋酒香。宋子秋心里清楚,老郭家的仓库里的库存肯定又增加了。张姐也不用管她娘家爹了,有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远门亲戚非要来侍候老姑父,说尽一份孝心。张姐知道她家种了二十八亩棉花,就给了她这个孝顺的机会。

老郭他们把大鱼大肉吃了,扦样的看垛的也亏不着,常常能捡个小虾米解解馋。扦样有明确规定,一车棉花分级取样,一包棉花也要在上中下三处取样,才能有代表性,不能光取好的不取孬的,也不能光取孬的不取好的。明眼人清楚,扦样很关键很关键。扦样员常常把手伸进棉包深处,是为了更精确。不经意间就碰到了不是棉花的东西,拽出来,是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包着,里面的东西也看不清。扦样员问棉农:“啥东西?”

棉农赶紧解释:“媳妇裱袼褙的几块烂布,没注意装进去了,确实不是故意的。”

扦样员哦一声:“烂布,好,我擦自行车正找不到布呢。我用了。”

棉农一脸笑容灿烂无比:“几块烂布,扔也是扔的,亏了你稀罕。”

扦样员就将塑料袋和取好了的棉样一起端进检验室,进门的时候,悄悄把棉样里的孬棉花捡出来扔了。

下班的时候,这只塑料袋就当成擦车布带回了家。回家后打开塑料袋,一家人会喜笑颜开。

照例,看垛的也能从棉农的棉花包里发现一些“擦车布”一类的东西。他们也正好缺这些东西,带回家,也是皆大欢喜。

宋子秋这边也有了响动。最先是从本村开始的,宋子秋只要一回家,村里人就来找他,有的说家里摆好了酒场,请宋子秋过去坐坐。这个时候老宋就站了出来,说子秋不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来人说不喝酒咱不会喝饮料?一句话把老宋说得没啥说了,见宋子秋碍不过情面要去,一把拽住了儿子:“咋,非得喝你家的酒?俺家没有酒?”说着吩咐儿子把来人留下,自己就挎着篮子去供销社买酒买菜去了。

过后老宋很得意,说吃了人家的嘴软,咱这个法,没落下把柄也没得罪人,乡里乡亲的,不能把人得罪死了!可几番下来,老宋有些力不从心了,半亩地的棉花白种了。宋子秋刚好发了工资,留了几十块钱零用,余下的给爹留下用来买酒买菜招待乡亲。

也有往家搬东西的,烟、酒、饮料、方便面,搁下没说两句话就走,老宋在后面撵都撵不上。老宋没法,算算人家的东西值多少钱,第二天就去供销社买了相同价钱的东西给人家送去。一进门就说:“乡里乡亲的,你可千万别多心,兴你提东西去俺家,不兴俺来瞧瞧你!”一来一往,老宋没让宋子秋“手短”。

抓钩两口子也来了,一进门放下东西就打自己的嘴巴,一边打一边骂自己不是人:“心说子秋要记仇的,要治俺家的。谁知道,谁知道,俺家的棉花到了棉站,子秋不光没压级还给足了水份给足了等级!以前的事,俺不是人啊!”

两口子说着话,鼻一把泪一把地往下淌。第二天,老宋两口子去抓钩家回访。从此后两家的恩怨烟消云散,成了对劲人家。

接下来家里的亲戚和宋子秋的同学们,一拨一拨地跑来棉站找他,拽他去喝酒,宋子秋不去,说自己不会喝酒,一喝头就蒙。又拽他,还是不动,有的同学就恼了,气呼呼地去了。一边走一边骂:“****个哥,没良心的东西,上学老用我的铅笔刀,这会儿却不认我了!”于是同学中间就传开了,“宋子秋是个白眼狼,当个检验员尾巴就翘天上了,要是给他个棉检组长当当,说不定连他亲爹都不认了!”再在路上碰见,宋子秋主动打招呼,人家都把脸扭了过去。

后来的响动就更大了。有一回,一个说小时候抱过宋子秋给过宋子秋一双他二小子不穿的棉鞋的表姑父来宿舍找宋子秋,宋子秋高低想不起来这个表姑父。表姑父没拽宋子秋去吃饭,也没搬东西,只说他承包了村里几十亩棉花,打药不及时让虫咬了,减产了几多几多,今年弄不好挣不了钱还得往里赔呢。说得可怜巴巴的,宋子秋表示同情,表姑父感激地拉住他的手,重重地握了握。表姑父走后,宋子秋拾掇床铺的时候从枕头下翻出五张嘎嘎新的百元票子。

宋子秋捧着那五张百元票子像捧着五颗即将爆炸的定时炸弹一样,找到表姑父还给了他。表姑父的脸色当即就难看起来,仿佛一潭清水用棍子那么一搅,马上混浊起来。

又有一回,宋子秋晚上脱衣裳的时候发现兜里硬梆梆的,一掏,又是新崭崭的百元票子,十张,整整十张呵!这十张票子又像十颗定时炸弹一样伴了宋子秋一晚上,他把一天来接触过的人放电影一样过了个遍,却没能想起来什么人什么时候给他装的“定时炸弹”。第二天一上班,他就找到站长,把“定时炸弹”交了上去。

当时县棉麻公司派来指导工作的一个科长正好在场。当天就写了一份材料报到了县棉麻公司。

收购一结束,县棉麻公司就下来考察技术干部了。技术干部有两种,一种是棉花加工,一种是棉花检验。考察并不等于提拔,这是每年一度的例行工作,考察对象是作为储备力量,也就相当于乡里的后备干部。不过,不列为考察对象是不可能直接提拔成车间主任和棉检组长的。这个机会,也是技术员求之不得的。考察组一进棉站,就有人激动起来。

棉检组激动的有两个人,一个王清志,一个宋子秋。张姐早已“看破红尘”,加上年龄也大了,对此根本没了兴趣。但张姐的消息还是比较灵通的。检验室没人的时候她悄悄告诉宋子秋,公司已经把宋子秋定为考察对象了。宋子秋不信,说别人不把我当回事,张姐你也哄我玩?张姐一脸正色,说:老姐我啥时哄过你?你一进棉站我就当亲弟弟疼你哩。

宋子秋还是将信将疑,张姐又说:老姐我这辈子虽没混成组长,可是在公司我还是有人的。说到这,张姐眼中的光亮猛然闪了一下又熄灭了,叹了一口长气:唉,人还是啥念想都没有好呵。

瞅着张姐,宋子秋忽然想起了棉站关于她的传闻。说张姐年轻时也是争强好胜,一心想当上棉检组长,为此,还跟县公司一位科长有过一段瓜葛,弄得男人差点儿跟他离婚。由于种种原因,最后也没弄成,落个赔了夫人又折兵。不知此话是真是假。不过,宋子秋信了张姐的话,张姐告诉他,定他为考察对象的直接原因就是上交的那几个“定时炸弹”。

宋子秋上交之后,县棉麻公司下了一个简报,还专门在桃花乡棉站召开了一个现场会,下属几个棉站的站长和棉检组长前来参加。公司经理在会上号召全系统的棉检人员和棉检组长向宋子秋学习,以国家利益为重,以棉农利益为重,严格按照国家标准核定等级,坚决杜绝“关系棉”和“人情棉”,不准吃请不准收棉农的红包……公司经理讲的这些话都是官话,大会小会经常讲的,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他大概对下边棉检人员的所作所为有所耳闻,脸色很不好看,几个棉站的站长和棉检组长们都看出来了,公司经理是动真格了。果然,接下来宣布了一项处理意见,有一个棉站的棉检组长因为被人举报收授棉农红包被撤职,下放到轧花车间当轧花工。公司经理又对大家说,没揪住的多着呢,听说有些人家里都成供销社的仓库了,好自为之吧。

公司这个会之后,宋子秋发现大家看他的目光异样起来。特别是老郭,突然对他客气起来。客气的结果自然是疏远了他,他发觉老郭他们干啥事都不让他知道,有时他们正说着话,宋子秋一走过去,大家忽然全部噤了声。宋子秋心说坏了,老郭他们在提防他呢,不把他当自己人啦。果然,老郭家的茅缸又一次满了,老郭却让王清志领人去挑粪了。宋子秋一下子想起上次挑粪时老郭让他挑酒的事,经理会上点的会不会是老郭呢?老郭疏远自己,一定是怀疑自己去公司告了他。咋恁巧哩,宋子秋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站长也有了变化,宋子秋夺他的扫帚,他高低不给宋子秋,还鼓着一对金鱼眼一本正经地对宋子秋说:“你最好拎把扫帚去公司扫大院,好好表现第五章 棉检组长(3)

表现,咱这小站容不下你这个大神呀。”

宋子秋很惊慌,不知道为啥把站长也给得罪了。他又很委屈,那些个“定时炸弹”要不交上去,他能安稳吗?他把张姐当知心人,说了心里的苦衷。张姐说你就不该上交,特别是公司的人在跟前。

宋子秋问,不交上去咋办,我把它花了?

张姐很坦然,你要真花了就没事了。

宋子秋想了几天,脑袋都想疼了,还是想不通。

考察组果真找宋子秋谈话了。考察组两个领导很和气,简单问了宋子秋一些情况,多大了家是哪儿的工作了几年,最后让宋子秋写一份个人总结交给他们。就这么几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宋子秋却紧张得说不成个囫囵话,两腿在桌子底下颤抖得直打架。起身离开的时候,还把一只水杯带翻了,水流了一地。宋子秋瞥一眼站长,看见站长正厌恶地冷笑着。

很快,考察结果出来了。宋子秋的考察对象被取消了,换上了王清志。考察组在征求老郭的意见时,老郭评价宋子秋理论知识多于实践经验,特别是思想幼稚,不适宜作为棉检组长后备人选。站长的意见很明确,完全同意老郭的意见,宋子秋是个非常幼稚的同志,你没见他把水杯都带翻了,沉不住气呵。县棉麻公司很尊重基层领导的意见,说那就让宋子秋同志继续锻炼吧,你们要好好帮扶他。

宋子秋傻了。他捂在被窝里像个大姑娘一样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不敢回家,不敢说给爹,爹要知道到嘴的肥肉让鹰叨走了,非跳河不可。他知道爹比他看得重。爹要看得不重,来卖棉花能跟他不打招呼吗?

那天老宋赶着骡车,坐在高高的棉花包上,一手拽缰绳一手扬着牲口鞭。排队的时候,老宋打听了一番,专门排到了老郭的那个组。老宋很满意自己的做法,他来卖棉花给宋子秋招呼都不打,他不能让人说闲话。他知道,只要宋子秋给自己验过,不提级也有人要说提级,那可就是黄泥抹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他去另一个组,虽然村里人还会怀疑,可脚正不怕鞋歪,棉站的人该说不出闲话了。只要棉站的职工和领导说不出啥,哪还怕他个蛋。站长知道了说不准还会表扬子秋呢。他这个当爹的别的给宋子秋做不来,可也没往子秋脸上抹黑呀。

老宋想着想着心里就春风吹过一样舒坦起来,他摸出一根烟卷点着,狠吸了一口,两只鼻孔里冒出两股白烟。老宋又狠吸了一口,得劲呵。

这时,突然一个戴着红袖箍的保安拎着电警棍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指着老宋吼:“找死哟,棉站也敢抽烟,快灭了,快灭了!”

老宋大惊,拿着烟卷不知该咋办。保安又让把烟灭了,他就往鞋底摁,谁知脚上却没穿鞋。老宋想起来,为了舒坦,一上车就把鞋脱了,越慌张越摸不着东西南北,老宋高低找不见自己的鞋了。保安在一边急得直蹦高:

“灭了,快灭了!”

心说自己是来往儿子脸上贴金的,却抹上黑了。老宋又急又羞,右手拿着烟卷,往左手心狠狠摁了下去。

一阵钻心的疼,老宋竟从车上掉了下来。老宋摔折了一根胳膊,本村几个卖棉花的赶紧往乡医院送他,还有人要去喊宋子秋。老宋疼得呲牙咧嘴,满脑袋流汗珠,冲他们摆摆手:“千万别,千万别!我给子秋脸上抹黑了!”说罢,一颗泪蛋子砸了下来。众人往车上抬他的时候,那泪蛋子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扑扑嗒嗒掉下来。

老宋还是知道了。

最早的察觉,是从抓钩两口子的变化开始的。就像一块豆腐变馊,总是从它散发的酸味开始。那天老宋去磨坊磨面,磨完后用手推车推着回家,一边是面粉一边是麸皮包,偏沉。走到胡同口,一拐弯麸皮包滚落了下来。老宋把车放下来却不敢松手,死死按着车把,他要一松手另一边的面粉也得滚落下来。老宋很后悔没听媳妇的话带根绳子,要用绳子捆住,球也掉不下来。老宋东张西望很盼望碰见一个人,帮他把麸皮包搬到推车上。还真来了一个人,抓钩。抓钩嘴上栽一颗烟,像街上的闲猫一样踱了过来。抓钩走近手推车,老宋知道,不用他吭声抓钩就会把麸包搬上车,还会说一句,“老宋哥,我帮你推回家吧。”

谁知抓钩经过手推车,连看老宋一眼都没看就过去了。

老宋和他的手推车一起傻在那里。老宋继而脸红起来。

又一天,一伙人在街上闲扯淡。老宋挤在人堆里,大伙都瞅着他的脸色说话,说一句就有人问一声:“是不是,老宋?”发生了争论,这一个踹那一个的屁股,那一个用烟头砸这一个的鼻子,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一齐扭头问老宋:“宋哥,你给评个理!”老宋就有点众星捧月的感觉,说话和动作便不自觉慢悠悠多了一份矜持。当时哩,抓钩也在场,并且因为一个问题与另一个发生了争执。俩人争论的问题是地球大还是太阳大,抓钩认为地球大,另一个认为太阳大。抓钩说,“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另一个说,“你不要只看外表,书本上都说了,太阳是地球的好几倍。”抓钩一嗤鼻:“****个哥,你信书本还是信你自己的眼睛?明明是太阳围着地球转,才篮球一般大,你眼睛长裤裆里了?”另一个不服气:“****个哥,所有的星球围绕太阳转,你懂不懂科学?”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慢慢就夹进了脏话,相互踢开了屁股。最后那一个转向老宋,要老宋评说评说。

老宋思忖片刻刚要开口,抓钩却把脸别到了一边,很不服气地说:“听他评,他是乡长,还是大学教授?都是捶土坷垃的,他比咱多长一个头?”

老宋的话只好咽了回去。

接着又有人因为一个问题争论起来,城里女人奶大是垫了海绵还是橡胶?抓钩开始摸出一盒烟在人堆里散发,大伙一看牌子,“精红旗渠”,****个哥,十块钱一盒呢。问抓钩咋舍得吸这么贵的烟?抓钩说这年头是买好烟的不吸好烟,吸好烟的不买好烟。接着告诉大家他媳妇的一个表哥在桃花乡棉站当炊事员,人家收的烟吸不了,就让他帮助吸几盒。众人嘘一声,都拿特别的目光瞅抓钩:以前咋没听说你媳妇有这个表哥呢,莫非才从石头缝里蹦出一个?

抓钩不以为然,说媳妇这个表哥千真万确,没有一点虚头。因为媳妇的姑姑是个二婚,棉站的这个炊事员喊他媳妇的姑姑后妈,上个月才结的亲,这个表哥就出来的迟了点。

众人哦一声,说:不论亲妈后妈,都应该算表哥。说完又肯定了一句,应该算。

抓钩解释清后继续让烟,让到老宋跟前时,老宋心情有些复杂地伸出了手去接烟。谁知抓钩却隔过他把烟给了下一个。老宋的手伸出了半截,只好僵在那里。大伙吃惊地把目光投过去,老宋的脸一下子红成了猪肝。

老宋很丧气地站起身回家。后面的目光追了过来,都想探个究竟。

很快,关于宋子秋在棉站犯了错误受了处分的消息就像长了腿一样在村里传开了,并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老宋坐不住了,他让人捎信,把宋子秋从棉站唤了回来。那一次售棉出事之后,老宋觉得给儿子脸上抹了黑,就不好意思去棉站了。

在村西的石头桥上,老宋把从棉站急匆匆赶来的宋子秋截住了。见面二话没说就打了宋子秋一巴掌。老宋手上是下了劲的,一巴掌下去,宋子秋被打了个趔趄,血便顺着嘴角淌下来。宋子秋惊恐地瞅着老宋,不知道这一巴掌因何而来,出手又这么狠,只一下就见血了。

老宋气得手脚颤抖,“不争气的东西,我白养了你这儿子!”

“爹,我犯啥错了?”宋子秋知道世界上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巴掌,他搜寻记忆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哪门子错,惹得爹大动肝火。

“说,你为啥受了处分!”

宋子秋一脸懵懂,“谁说我受处分了?”

老宋讲起村里的传言,宋子秋听着听着嘴巴张成了一个“O”型。那个秃头炊事员,还有抓钩两口子,这伙人太歹毒了。把他的考察对象被取消一事传得全变了味,他们用他们的舌头在安排宋子秋的命运呵!老宋这才知道错打了儿子,他一边给宋子秋擦嘴角的血一边骂自己混帐,“我说呢,我的儿子咋会犯错误呢?”

宋子秋委屈得双眼噙满泪花,想起在棉站受的气,就对爹说:“爹,我不想竞争这个棉检组长了!我想当个普通人。”

“啥?”

老宋吃惊地吼着儿子,“你想打退堂鼓?”

宋子秋点点头,“我在棉站做啥事都不对,横竖都是错,心里憋屈得慌。”

老宋不说话了,愣了足足小半晌工夫才回过神来。他还是没说话,却拾起一块鹅蛋一般大的石头,胳膊抡了一个圆,石头蛋“嗖”一下飞向了远处的河里,溅起几朵水花。他又拾起一块石头蛋,这一只扔得更远,石头蛋落在了远处的河边,从草丛里惊出两只水鸭,受惊的水鸭先是东张西望,接着摇摇摆摆跳进河里,好像末日来临了似的。老宋拾起第三块石头,却没扔出去,只听老宋说:“你还想让抓钩往爹脸上放红薯屁呀!”

宋子秋去拦爹却已迟了,石头蛋子带着一股子情绪狠狠砸在老宋的左手食指上。

宋子秋要恋爱,这已经是第二年秋天的事了。

在棉站的后院里,野生野长着一丛又一丛牵牛花。就像给猫头鹰起名一样,桃花乡的人也给牵牛花起了一个小名:喇叭花。没有人播种,头一年花落之后,籽就炸落在地里。来年便长出了羸弱的嫩芽,一天天生长,将颤微微的触须伸向周围的庄稼、树木,有的顺着棉站的围墙往上爬,无休无止地伸展自己。有时候一面墙都爬满了,寻根问源,却只有两三棵。它们开起来密密匝匝,如繁星密布,又如群蝶乱舞,蓬勃了一个秋。

它们若是一直长在棉站后院的那片菜地里,也就没什么让人咏叹的了。可是忽一天,它们开进了宋子秋的单身宿舍,一个男孩儿的世界里色彩是单调的,这些红的、粉的、白的、紫的牵牛花,忽然拥挤着进了他的小屋,宋子秋的心情一下子明媚起来。

是那个眼睛会说话的女孩在一个清晨,一个梦里都落满了露水的清晨,把这些天使一样的牵牛花带进了宋子秋的小屋。女孩是来借书的,她用那些牵牛花换走了一本池莉的《烦恼人生》。

女孩又一次来借书,被张姐碰见了,张姐悄悄问宋子秋:“小秋是不是看上你了?我来给你俩当媒人吧!”

宋子秋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

其实宋子秋的心情非常矛盾。这个叫小秋的女孩就是当初主动给他倒开水的那个女孩,在棉检组负责往仓库传票。宋子秋第一次见面,就被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吸引住了。小秋皮肤白嫩细腻,个子适中,头发乌黑发亮,她在传票的时候喜欢跑来跑去,用手帕扎起来的马尾巴一甩一甩的,让人看了心动。但是小秋却与这个世界存在着一层隔膜,她的双耳失聪,根本听不见这个世界的鸟语花香和亲人的嘱咐。三岁时她扁桃体发炎,医生给她打连霉素,把耳朵打出了毛病。因为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小秋也很少说话,只是用眼睛去体会这个世界的冷暖,于是棉站有不少人私下里叫她“哑巴”。宋子秋思忖,自己是堂堂的中专生,讨一个“哑巴”对象,别人会不会笑话?但是小秋并不讨人厌,相反她的美丽让宋子秋见所未见,再就是,她能帮助宋子秋实现那个让他苦恼不已的抱负。爹的那一次自残之后,他再不敢轻言放弃一事。

宋子秋回家说了小秋的情况,老宋沉呤半天,抬起头瞅着宋子秋,“子秋哎,为了咱家,为了你以后的路,也值!”

张姐得了信息,就乐哈哈地忙活起来,要给他和小秋作媒。很快,张姐气咻咻来找宋子秋:“什么东西,一看你要和小秋谈恋爱,他也托人去小秋家提亲!生怕你和小秋成了,小秋爸会把你提成棉检组长,他的事就黄了。”张姐确实生气了,说着说着鼻尖上都出汗了,“他是啥东西棉站谁不知道?他亲爹就是叫他气死的,小秋咋会跟这种人处对象!好在老天有眼,小秋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张姐的气还没完,“你没和小秋谈之前他咋不去提亲,你一有响动他就抢上去,真是的!”

宋子秋知道这个他是谁了,心里也很气愤。一件东西放在那,你不动它,别人也不动它,认为它很平常。可你要是拿起它,就有人来跟你抢了。宋子秋觉得这种人得防着,张姐以前说的有道理,张姐老提他日弄他亲爹,宋子秋对这事产生了兴趣。

张姐说,也不是啥稀罕事,棉站的人都知道,他爹是咱桃花乡棉站的第一任检验员,退休后他就接班进来了。后来他爹中风躺在床上不会动,他娘一个人在家侍候,他从不伸手,也很少回家。他娘也老了,没有力气翻不动他爹,他爹身上就一块一块烂了,最后都生蛆了。他还不管,他娘就用“六六六粉”撒他爹身上,杀那些蛆。他爹临死前他一下子有了变化,床前床后殷勤得不得了,把他娘高兴坏了,以为他变孝顺了。后来他娘才知道他的真正用意,就是他爹临咽气前,想说一句话却说不出来。他趴他爹脸上,他娘以为他要给临死的人说两句宽心的话,谁知他问他爹:存折放哪了?他爹听了这句话,一翻眼就过去了。

最后张姐关照宋子秋,你可防着他点,这种人啥事都能做出来。宋子秋点点头,说我少跟他接触。张姐进一步点他:我是说你和小秋的事防着他,这种人偷抢都做得出来。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宋子秋还是失败了。

小秋和他的恋爱正健康地发展着,健康这个词是宋子秋在日记里用上的。因为小秋心地纯净,思想正统,俩人除了接吻,再没深层次的事情发生。宋子秋想,小秋坚决不让。她把女孩子的那点东西看得很重。她去找宋子秋还怕被别人说闲话,每次都以借书为名。借了书,就去2号棉垛上看书。她躺的那个位置正好是宋子秋平时看书躺的位置,躺的次数多了,上面都留下了一个“印儿”,她就照那个“印儿”躺下去。躺下来先闲上眼睛,美美地体味一会儿。她是在寻找宋子秋的体味吗?

那天,宋子秋去打水经过2号棉垛时,看到了已经睡着的小秋,脸上盖着那本《红与黑》。宋子秋放下水悄悄爬上2号棉垛,一步一步向小秋靠近,他猛地掀开了盖在小秋脸上的《红与黑》。那本书却是倒着放在小秋脸上的!宋子秋猛然想起来了,听张姐说过小秋只上了两年小学因无法与老师同学沟通就辍学了,也就是说她借的书还的书都没看呵……

小秋醒来后,看到宋子秋在对着倒放的书发呆,她一下了脸红了。接着从棉垛上跳下来,无比害羞地跑了。

这之后小秋再也不来找宋子秋了,宋子秋知道自己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小秋太敏感了,宋子秋心想,也许经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谁知过了一段时间,却传出消息,小秋要和王清志结婚了。这怎么可能!宋子秋去找张姐,说小秋当初不是不同意找他吗?张姐一脸沮丧,我也不明白,这回小秋死活都要嫁他。你是怎么把小秋弄丢的,你好好想想,这事你有责任!

宋子秋把脑袋都想疼了,也想不出咋把小秋弄丢了。

弄丢了小秋,就意味着宋子秋又一次失去了机会,因为小秋的爸爸是县棉麻公司分管棉检的副经理,他一句话,提个棉检组长还真是小菜一碟儿。

宋子秋只好孤注一掷,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市棉麻公司举办的三年一度的技术大比武上。棉检是一项很专业的技术,外行人一般进不去,学一点儿也没啥用,只有被棉站认可使用了,才能派上用场。就像做原子弹的工程师一样,到了民间还不如一个铁匠篾匠有用呢。这个大比武,在社会上没啥影响,只在圈里红,而且红起来就能发紫。郭师傅当年拿过亚军,被评了工程师不说,两个小孩还安排了合同工。而且成了县棉麻公司的技术权威,公司因棉花质量跟纱厂打官司回回离不了郭师傅,这个时候,经理都给他拎包呢。宋子秋知道,只要自己拿下前三名,提一个棉检组长就如煮熟的鸭子,谁都不敢放个狗臭屁。

宋子秋把这一次大比武看得很重。他想如果说这次考不上,他不等爹拿石头蛋砸指头就跳河了结自己。

大比武共分五个项目:笔试、测水测杂、估衣分、定级和拔棉束。宋子秋自信笔试是自己的强项,测水测杂的别称叫“一把抓”,就是往台称上抓籽棉,标准是一斤,根据你的上下误差打分;估衣分是给你一斤籽棉,通过手感目测估出能出几两皮棉;定级主要是根据国家标准确定棉花等级;拔棉束就是把棉花撕来撕去,最后拔成一个宽约几厘米的小棉束,然后测出长度。这几项全是硬功夫,宋子秋每天一下班就把自己关进宿舍里苦练。技术员是可以把棉花带进宿舍练习的,宋子秋天天练习,黑白不分,渐渐地,棉花就占了大半个宿舍,宋子秋每天都被棉花包围着。宋子秋眼里除了棉花,啥也不存在了。就像当年他参加中招考试一样,除了课本,还是课本。

宋子秋的专心致志使他的对手不安起来。王清志虽然作为棉检组长的后备力量一直在培养着,却迟迟提不上来。原因有两个,王清志技术弱、人品差,占一项。另外就是小秋爸太耿直,老头子是个倔萝卜,越是亲的近的他越不照顾。就拿小秋说吧,咋不能挑个出纳一类的轻快活干着,他却一直让她当传票员,当传票员以前还喂过籽棉哩。老头子作风更硬,有些女棉检员想提拔,就去公司找他,积极向组织靠拢。老头子一见女的来了,就把办公室的门打开,从不给这些女棉检员表现的机会。夏天开门没啥,大冬天小北风呜呜叫着他却大开屋门,找他的女棉检员就有些不满了:经理,你也太那个了吧?好像我们是专门来勾引你似的,你可不能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他也觉得自己的做法有点过分,门就不开了,他让人做了一根米把长的旱烟袋,女棉检员来了他就一窝接一窝吸烟,旱烟袋直逼女棉检员,不一会儿办公室里就灌满了烟臭。女棉检员们只好收拾起自己的多情和幻想,仓皇而去。尽管王清志找过他多次,他却一直没答应,说王清志还年轻,多锻炼锻炼好。

王清志就有些后悔,弄不清自己娶了小秋是对呀,还是不对,就像一桩买卖,弄到底竟不知自己赔了还是赚了。宋子秋的“闭关修练”让他空前恐惧起来,宋子秋要是弄个冠军、亚军什么的,自己别说提棉花组长,就是这个后备干部也保不成了。王清志知道自己比不过宋子秋,光那个笔试就不行,他也弄了一本资料学习,“什么叫棉花纤维什么叫衣分”,今天背下来明天就忘了,更严重的,有时候背得滚瓜烂熟,上一趟厕所回来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就是马马乎乎记得,好多字自己又不会写。王清志有些急躁,加上老丈人一再推他,就想找人发泄发泄。

他并不喜欢小秋,小秋长得如何粉面桃花也是一个聋子,当初娶她,就是相中她那个当经理的爸爸,谁知这老头子却不给他这个方便!王清志看小秋就格外不顺眼了,起初是骂她。小秋聋,根本听不见他这些比屎尿都脏的话,无动于衷。后来就动开了拳头,他这个人阴,怕人知道他从不打脸,专打小秋的肚子。一拳下去,小秋就蹲地上起不来了。小秋以前跟宋子秋谈过恋爱,王清志和小秋第一次那个后他满床找也没找见那种男人期待的红,他顿生疑窦,闹不准宋子秋这个王八羔子是不是早把鲜桃摘了!王清志越想越觉得自己亏,打骂也不断升级,后来就不用拳头,改成了皮带。小秋经常被他抽得满床打滚,却忍着不喊不叫。小秋要面子呵。

棉站的人都知道王清志在打小秋,可人家的门关着,小秋又不喊不叫的,也没法去管这件事。王清志是很注意外部形象的,关上门给小秋的是斥骂、拳头和皮带,开开门却是笑脸和亲昵,小秋在池边洗衣裳,洗一件他帮她搭一件,还和她一起拧单子,恩爱着呢。宋子秋也知道王清志在打小秋。有一回,他一个人在检验室,小秋来拿传票。给了小秋传票,小秋却不走,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瞪着宋子秋,久久不肯离开。“你们还好吧?”宋子秋不知道说啥好,就这么问了一句。小秋虽然听不见,可她根据宋子秋的口型也知道宋子秋的意思。她的眼泪一下子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下来了。之后,她挽起了两只袖子,两只嫩藕般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不堪入目。宋子秋震惊了!

小秋的遭遇有时也牵动宋子秋的心,可大比武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他渐渐无暇想这些了。当他的各项技能在突飞猛进地进步时,他遇到了一个难题。他有出手汗的毛病,拔棉束的时候,纤维粘在手指上,拔的棉束要么不成型,要么成型而不规则。拔棉束很关键,这个出手汗的毛病肯定要拉他的分。他很害怕自己功亏一篑。

就在他参加比赛的头一天晚上,小秋忽然闯进了他的宿舍,“你怎么来了?”宋子秋很吃惊地问,因为天已经很晚了,棉站大院的灯也熄灭了。

小秋不说话,却把手里的一样东西递给了宋子秋。宋子秋一看,惊喜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在学校的时候,老师不是讲过么,控制出手汗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这东西。“小秋,让我咋感谢你呢?”宋子秋接过小秋递过来的蛇皮,满脸满眼关不住的喜悦。

他突然发现小秋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一丝怜爱涌上心头,宋子秋问:“你……又……,来让我看看!”

这一次小秋卷起的不是袖子而是上衣,宋子秋看到了她伤痕累累的后背。宋子秋的泪刷一下淌了出来,“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咋恁狠心……”

他想上去抚摸小秋身上的伤痕,小秋却一激灵跳开了,眼睛里满是惊恐。他知道小秋是一个很正经的人,恋爱的时候她只让他吻嘴唇,其他部位一律不准动。宋子秋满是伤感的手垂落下来。

这时窗户外叭嗒一声,有人!宋子秋霎时惊出一身冷汗,他跳到外面,却见一个黑影闪了几闪,不见了。

小秋回去后,爆炸般的打骂声响满了棉站大院。这一夜,宋子秋和棉站的人一样,在惊心动魄中度过了。他在梦里又见到了小秋盈盈的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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