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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幽冥之饮

“你这是在走一条愚蠢的不归路。”以前劳拉在克里斯喝酒时这样说过,她说得没错。

其实当时他就知道她说得对,但他也知道这不会改变什么。他只是嘲笑她的多虑,接着继续走在这条不归路上,直到他终于栽了个跟头。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远离了这条路——要是他坚持得够久,那就没事了。但是有天晚上他又走上了这条老路,还遇见了一个女孩。只能说,这条不归路上既然有红酒,那么有女人也是顺理成章。

他在许多不同的城市里都走过这条路,而今他又一次在一座不同的城市走上这条路。无论在哪里,不归路就是不归路,这一条也和其他的一模一样。空荡荡的窗户里照旧放着苍白、单调的各家啤酒招牌;酒鬼们也照旧坐在门口,慢慢啜着麝香葡萄酒;等到最后那歪斜的步伐终于垮了,拘留所也照旧等着你。而如果天色显得比平常要暗的话,也只是因为那天一大早开始下雨,一直持续下到现在。

克里斯走进另一间酒吧,交出他最后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点了杯红酒。一开始,他没有注意到稍晚进来、站在他旁边的那个男人。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强烈的喝得不够的感觉,而他之前喝下去的酒只是加深了这种感觉。

他迫不及待地把酒保斟满放在他面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不情不愿地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他看见了那个男人。

一个瘦削的男人——极为瘦削,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要高。他瘦巴巴的脸上气色苍白,深色的双眸仿佛是以无法想象的痛苦镶嵌而成,而他的棕发急需修剪。他有一种奇异的雕塑感,一种怪异的、一动不动的感觉。雨滴像细小的宝石在他灰色的短风衣上闪闪发光,间歇地从他黑色的帽子滴下。“晚上好,”他说,“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有那么一瞬间,克里斯在对方眼里看到自己——薄而敏感的脸皮上错综复杂的血管和微血管破裂的痕迹,被雨水打平的灰发,湿透了的破旧大衣,以及同样被雨浸透、开口笑了的鞋子。这画面清楚、鲜明,惊得他说不出话来,但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喝不够的感觉就钻了进来。“当然,我很乐意喝一杯。”他说着,轻轻敲了敲吧台上他的酒杯。

“不是这里,”瘦削的男人说,“跟我来。”

克里斯跟着他走入外面的雨中,喝不够的感觉此刻越发明显。他绊了一下,瘦削的男人握住了他的手臂。“一点点距离而已,”他说,“走这条巷子……走阶梯下楼。”

他们来到一个狭长的灰色房间,里头潮湿而且光线昏暗,一名面色灰白的酒保雕像般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吧台后方。他们进门后,酒保在吧台上放下两个杯子,用一个布满灰尘的酒瓶斟满。“多少钱?”瘦削的男人问。

“三十。”酒保答道。

瘦削的男人数出钱来。“我其实不需要问的,”他说,“总是三十——不管我到哪里都一样。这儿也是三十,那儿也是三十;像是三十天、三十个月,或三十个一千年。”他举起酒杯,靠近唇边。

克里斯照做,喝不够的感觉在他身体里嘶吼。酒杯非常冰冷,冷得他指尖发僵,而杯中物奇异地带着幽冥[10]的影子。但直到他倾尽酒杯,喝光了杯中的黑暗之物,真相才敲醒他,多年前被他束之记忆高阁的四行诗冒了出来,他突然明白了这个瘦削的男人是谁。

所以当杯中罪恶的天使

最终

在河岸边找到你

并且

邀请你的灵魂倾至唇边

痛饮他进献的杯——不要退却

然而,此时冰冷的浪头已经吞没他,很快成了一片黑暗。

“死!”这个字在他蜿蜒的思绪中碰撞,发出刺耳可怖的回音。他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听见——死……死……死——直到他发现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而他正两眼紧闭。睁开眼,他看见星光下一片广阔的平原,以及远方亮闪闪的山峰。他又闭上眼睛,比之前闭得更紧。

“睁开你的眼睛。”瘦削的男人说,“我们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克里斯不情不愿地照做。瘦削的男人站在几英尺[11]远处,渴望地盯着闪亮的山峰。“这是什么地方?”克里斯问,“老天,我们在什么地方?”

瘦削的男人没有理会这个问题。“跟着我。”他说。然后他们朝着山峰出发。

克里斯麻木地跟上。他察觉到周身的寒意,只能痛苦地发起抖来。但他感觉不到,也看不到自己呼的气。他当然看不见自己的呼气,因为他已经没有呼吸可以被看见,他的生命气息已不比那个瘦削男人多。

平原微微发着光,变成一座游戏场,然后变成了一个湖,接着又变成一个狐狸洞,最后变成一条夏日街道。他惊疑地认出每个地方:当他还是个小男孩时,曾经玩耍过的游戏场;他是个青年时曾经去钓过鱼的湖;差点失血致死时待过的狐狸洞;战后他开车去第一份工作的所在地时经过的那条夏日街道。他回到每个地方——玩耍、钓鱼、游泳、流血、开车,仿佛重新将每个时刻活过一遍。可能吗?在死后操控时间,重回过去?

他想重回过去。过去绝对比现在好,但是他想回到过去的哪个时间点呢?其实不用问,当然是最珍贵的那一刻——他遇见劳拉的那一刻。劳拉,他想着她,挣扎着在小时、月份、年头中回溯。“劳拉!”他在点点星光铺盖的冰冷夜里大喊出声。

然后平原变成了一条充满阳光的街道。

他和米内利中午下哨以后,买了时效十二小时的门票进了瀑布酒吧。那是一个战争方兴未艾的金黄色的十月,他们刚刚受完基础训练。两人都在最近升为下士,除了袖口别着,他们的眼里仿佛也映着军阶的袖章。

在拥挤的酒吧里,两个女孩坐在包厢座上,啜饮着姜汁汽水。克里斯只是在周边徘徊,但米内利抢先一步接近其中那个高个子、深发色的女孩。克里斯只有一点点喜欢那个深发色的女孩,至于另一个圆脸、金发的女孩则完全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不断地希望米内利能放弃,回到吧台来把他的啤酒喝完,然后他们就可以走了。

然而,米内利完全不如他所愿。他直接跟那个高个子女孩攀谈,不一会儿,就成功地将他健壮结实的身体挤进了她身旁的座位。没机会了,他想。但当米内利向他招手时,克里斯走过去加入了他们。圆脸的女孩名叫帕特丽夏,高个子的女孩叫劳拉。

他们四个人一起去散步,看了一会儿美洲瀑布,然后去参观山羊岛。劳拉比米内利还要高上几英寸[12],而她纤瘦的身形让她看起来似乎还要高一些。可以说,他们是不太协调的一对。米内利显得无所谓,但劳拉似乎有点紧张,并且一直回头瞟克里斯。

最后,劳拉和帕特丽夏坚持该回家了,她们寄宿在要道旁一间周末开放给瀑布游客的中规中矩的房舍。克里斯那时想着,很好,终于摆脱她们了。站哨总是耗尽他的力气,他从来不曾适应两小时上哨、两小时下哨的规律——他累了。但是米内利在他们抵达住宿地点时又继续聊下去了,两个女孩很快答应一起出去吃饭。

女孩们进去换装时,米内利和克里斯在前廊上等。当她们出来后,劳拉迅速走到克里斯身边,挽起他的手臂。他一时之间愣住了,但很快回过神来,不久后,他就和劳拉手牵手在街上走,米内利和帕特丽夏落在他们后面。“可以吧?”劳拉在他耳边低声说,“我比较想和你一起走。”

“当然,”他说,“没问题。”

也确实没有任何问题。他不再觉得疲累,反倒感觉有一股愉快的暖流流过。

他看她的侧脸,发现她的脸并不像他一开始想的那么瘦,而鼻子挺立的角度刚好给五官添上一丝活泼气息。

吃完饭后,他们四个人又去看美洲瀑布。微亮的天色渐渐变深变暗,星星也出来了。克里斯和劳拉找到一张隐蔽的长椅,两人并肩坐在黑暗中,听着瀑布不间断的雷鸣一般的奔流声。空气有点凉,弥漫着冰冷的水雾。他用双臂环着她,心想,她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觉得冷;而她确实觉得冷,便依偎过来。他转头亲了她,温和、轻柔地落在唇上。其实那算不上一个吻,但不知为何,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吻。互道晚安时,他又在她住宿地点的前廊上亲了她一次。她把自己的地址给了他。

“会的,”他轻声说,“我会写信给你。”

“我也会。”她在夜里湿冷的黑暗中低声回应,“我会每天写信给你。”

“每天。”平原说。“每天。”星星悸动。“我会每天写信给你。”

她也真的写了。瘦削男人盯着他踏出严峻的每一步,而他如斯记起。他们给彼此写了非常多的信。在他漂洋过海的一星期前,他们结了婚,然后她等过那些不真实的年头,等到他归来。其间他们不断地写信,不断地写,写——“我最亲爱的克里斯”“我最亲爱的劳拉”——写了字字句句,字字句句。他在她居住的小镇步下巴士时,看见她站在巴士站口,他哭了,她也哭了。而年复一年的盼望、等待,交织成永不磨灭的一刻——但如今,这一刻已经完全破碎了。

“碎了。”平原说。“碎了。”星星颤动。永不磨灭的那一刻,碎了……

过去顺着时刻排成一条街,他想着:“我可以沿着这条街走下去,推开我想推开的任何一刻的那扇门,走进去。这是亡者的特权,还是诅咒?现在,那些时刻还能有什么用?”

他打开的下一扇门通往厄尼的酒吧,他走进去,喝掉了自己十四年前点的那杯啤酒。

“劳拉好吗?”厄尼问。

“很好。”他说。

“小克里斯呢?”

“噢,他也很好,下个月就要满周岁了。”

他打开另一扇门,走到站在厨房炉台前的劳拉身旁,然后亲了亲她的后颈。“小心!”她假装惊惶地叫着,“你差点害我把肉汁打翻。”

他打开另一扇门——又是厄尼的酒吧。他很快就把门关上,再打开另一扇——发现自己身陷挤满了欢呼人群的酒吧,身边都是垂挂下来的彩带,还有各种颜色的气球。他用香烟弄破一个气球,然后摇摇他的酒杯致意。“新年快乐!”他喊着。

“新年快乐!”劳拉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脸上带着哀伤的表情。他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臂,拉她站了起来。“没事的,你担心什么?”他说“现在可是除夕夜。如果一个人不能在除夕夜放纵,那还有什么时候可以?”

“亲爱的,但是你说过——”

“我说过我会戒掉,我真的会——从明天开始。”

他在人群中穿梭,转了神奇的一圈,又回到她身边:“新年快乐,宝贝,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亲爱的。”她说,然后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他看见她哭了。

他从房间里跑出来,跑进幽冥的夜。

“新年快乐。”平原说。“新年快乐。”星星闪动。此情此景应被遗忘,再也不复追忆……

瘦削的男人依然在前方毫不犹豫地大步迈进,而闪亮的山峰现在遮去了一半的天空。

克里斯急切地推开另一扇门。

他坐在一个办公室里。桌子对面坐着一个满头灰发、身着白色外套的男人。“不如这样来看吧,”灰发男人说,“你刚从和一种疾病的长期对抗中恢复,一种极容易影响你的疾病。你必须全心全意地避免和导致这种疾病的病毒有任何接触。克里斯,你的酒精耐受度很低,因此你比一般长期喝酒的人更容易微醺。进一步来说,你的另一个人格——作为酒鬼的那个你——实际上和你真实的自我恰恰相反,也跟真实的世界加倍不兼容。作为酒鬼的那个你已经做了一些真实的你做梦也不会有的举动,而现在他有能力做出和你的正常行为完全相反的事,也因此可能摧毁你的一生。所以,我恳切地拜托你,克里斯,不要再放他出来。好了,再见,也祝你好运。很高兴我们的机构能够充分帮上你的忙。”

他知道下一扇门后是哪个时刻,那是一个他不想重新经历的时刻。

可是门自动开了,虽然不愿意,但他仍穿过门内那些阴暗的年头……

他和劳拉正在把周五晚上买的日用品从车上搬进屋里。那是夏天,星星在宛如丝绒般柔软的空中轻柔地熠熠闪烁。他很累,在一周最末,他的疲累正如预期。但他也很紧绷,三个月的绝对禁酒让他紧绷得难以忍受。而周五晚上是最糟糕的,他以前总在厄尼的酒吧度过周五夜晚,虽然一部分的他记得每一次的隔天早上他是如何深深地后悔,但他剩下的心思坚持拥抱那些喝酒的周五夜晚所带来的短暂陶然——即使这部分的他和另一部分的他都知道,那种陶然不过是单纯动物性的放松。

他拿着的一袋马铃薯突然破了个口,马铃薯弹跳着滚了一阳台。

“该死!”他说,然后跪在地上开始捡马铃薯。其中一个滑出他的指尖,直直地从阳台上滚落,溜到走道上。他恼怒地追着它,暴躁地坚持要捡回来。马铃薯掠过小克里斯的三轮脚踏车轮子,滚进了后院的露台下。当他伸手进去时,手指触到了一道冰凉平滑的曲线,点醒了他的记忆——他在春天某个喝醉的周六晚上回到家时藏的——他藏着,忘了,直到现在。

他慢慢地把它取出来,星光照着瓶子,瓶身在黑暗中隐隐发光。他跪在那里,瞪着酒瓶,地上微凉的湿气缓缓爬上他的双膝。

“喝一杯能有什么事?”他紧绷的神经问道,“借着暗夜偷喝一杯,然后就不再喝了,对吧?”

“对,”他答道,“永远不喝了。”“没错,”紧绷的神经嘶吼着,“只喝一杯,一口,一小口,快!如果不是注定这样,那个袋子就不会破。”随即他的手指旋松了决心和酒瓶的盖子,然后他举起酒瓶,靠近唇边……

当他回到阳台上时,劳拉站在门口,她高挑、纤细的身材被客厅的灯光衬成柔和的剪影。他跪下身子继续捡马铃薯。这时,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走出门口,笑着帮他一起捡。然后她出门去妹妹家接小克里斯。等到她回来时,酒瓶已经空了一半,而他的神经不再紧绷。

他一直等到她带小克里斯上楼睡觉,才爬上车开进城里。他去了厄尼的酒吧。“嘿,克里斯,”厄尼惊讶地说,“要喝什么?”

“焊工[13]。”他说。他注意到吧台尾端的那个女孩,金发、高个子,有着山中湖水般的蓝眼睛。她神色自若而机敏地回视他的注目。他之前喝下的威士忌让他挺起胸膛,那杯“焊工”则让他更加自信。他走到吧台尾端,滑上她身旁的高脚椅。“跟我喝一杯?”他问。

“当然好。”她说,“有何不可?”

他也喝了一杯,经过了被限制只能喝姜汁汽水的几个月,他的酒兴高涨,所有积压的酒瘾在他卸下自制后找到出口,而他的洒鬼人格站上了舞台。

明天他会痛恨今晚的自己,但是今晚他就爱自己这样。今晚他是神,跳越一座座山巅,滑步越过绵延的丘陵。他跟着那个金发女孩回到她的公寓,并且留下来过夜,直到凌晨才回家,浑身都是廉价香水味。隔天早上当他看见劳拉的脸时,他想死,如果不是为了露台下还半满的那瓶酒,他可能真的会去死。但那瓶酒救了他,而他再次脱轨了。

那是好一阵狂饮。为了有钱喝酒,他把车卖了,几周后,他和金发女孩流落到卡拉马祖的廉价出租公寓。她待了一阵子,直到帮他喝光他最后一块钱,然后她就离开了。他再也没有回到劳拉身边。过去,他的不归路是喝酒,也只是喝酒,所以事后还有脸见她,但现在他没脸见她了——他没脸见笑得温柔、眼神也温柔的劳拉了。伤害她是一回事,毁了她,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克里斯也没有回头,他已接受了这条不归路作为他的命运,然后年复一年地走下去。这些年并不容易,过去终究不比现在好。

闪亮的山峰骇人地耸立在星光斑驳的天空前。现在不管前方究竟是什么,他都可以面对了。但他眼前还有一扇门要推开,就像杯中还有最后一口苦酒。他不屈不挠地穿越时间里无尽的混沌,回到学校街的小酒馆,喝完自己六年前点的那杯麝香葡萄酒,然后走到窗边,往外看着街上。

他在窗边站了一段时间,看着小孩子在放学回家途中经过,不一会儿,有着劳拉眼睛的男孩出现在视线里。他的喉咙缩紧,看向街景的视线被泪水浸得稍稍地失了焦,但他一直看着。男孩不久后就走到窗前,他跟同伴开心地聊着,甩着他的书本,接着他走过了窗口,从克里斯的视线里消失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冲出去大喊:“克里斯,记得我吗?”——但是,天哪,他的视线往下,看到他穿的开了口的鞋子,想起身上穿着破烂西装、呼吸里的酒臭味,他又缩回了室内的阴影里。

当他又回到了平原上,他大喊:“你为什么没有早点来,死神?为什么你不在六年前来?那才是我真正死了的时候!”

瘦削的男人在闪亮的山峰底下驻足,盯着被雪染白的山坡,全身透露着热切的渴望,当他转过身,那分渴望也缠绕在他眼中。“我不是死神。”他说。

“那你是谁?”克里斯问,“我们又要去哪儿?”

“‘我们’没有要去哪儿,从这里开始,你必须独自前行,我不能爬上去,我不被允许爬这座山。”

“但是为什么我一定得爬这座山?”

“不是一定——可是你会的。你要爬上去,因为这座山是死亡。你刚刚走过、现在也还站着的平原,代表着从生到死的过渡。你不断地回到过去,因为除了象征性以外,‘现在’对你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如果你不爬这座山,你将不断地回到过去的那些时刻。”

“山上有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管你在山上找到什么,都会比你在平原上已经经历的或未来可能经历的,更为宽厚。”

“你是谁?”

瘦削的男人远眺着平原,肩膀垮了下来,像是有千斤重量加身。“我没有名字。”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可以叫我流浪者——被判永远在这片平原穿行的流浪者;一个无法抗拒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到阳间,找一个濒死之人,然后和他一起在最近的中途之家死去,与他分享他的过去,将他的苦痛加入自己原有的苦痛的流浪者;存在、散落于好几世纪间的许多不同语言和知识中的一个流浪者;一个天生注定可以随意穿梭于过去的流浪者……你很清楚我是谁。”

克里斯瞥了那瘦巴巴的脸一眼,看着那双充满痛苦的眼睛。“不,”他说,“我不认识你。”

“你很清楚我是谁,”瘦削的男人重复说道,“但你只是听人说起过、看过画像而已。即使是历史学家,也无法准确地依传闻描述一个人,而艺术家同样无法精确地描绘一张没看过的脸。但你不需要在意我是谁,你应该在意的是有没有办法复生。”

希望在克里斯的脑袋里鼓噪着:“有吗?有办法吗?”

“有的,”瘦削的男人说,“是有办法的,但只有很少的人成功过。这片平原的本质是过去,而其中有你的弱点。你现在可以回到你人生中任何一个时间点,除非你能在那时改正你的过去,否则你的死期仍会保持不变。”

“我不明白。”克里斯说。

“在每个人的一生中,”瘦削的男人继续说,“都有一些关键的时间点,必须在两个主要选项中抉择。通常,人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选择有多重要,但不论知情与否,他做的选择,对未来人生的走向会有决定性的影响。假使这个选择导致了他的死亡,当他被留置在‘过去’时,他就可以回到那个时间点,选择另一个选项,延后自己的死期。但要这么做,他必须清楚该回到哪个时间点。”

“我很清楚是哪个时刻,”克里斯嘶哑地说,“我——”

瘦削的男人举起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你很清楚,而在和你重新经历了过去以后,我也很清楚。你当时的选择确实导致了你的死亡:你死于急性酒精中毒。但还有一件要注意的事,当任何人回到过去,他会自动失去对未来的‘记忆’。你已经做了两次同样的选择,如果你再回到那一刻,难道会有不同的结果?难道你不会又一次彻头彻尾地背叛自己,还有你的妻儿?”

“但我可以试试。”克里斯说,“而且如果失败了,我还可以再试一次。”

“那就试吧,但别抱太大希望。我也知道我的过去中那个关键的时间点,我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过去——不是为了延迟死期,那已经太迟了,而是为了让我从这片平原上解放,但我从来没有成功地改变过去一丝一毫。”瘦削男人的声音加倍苦涩。

“不过,我的关键时间点和其中因果,已经被囿于人类的记忆中,你的情况则不同。去吧,去试吧,想着那一刻、那一景、你当时的感受,然后打开那扇门。这次我不以精神状态伴你同去,我会亲身加入,因此我也不会对未来有‘记忆’,但是如果你能像之前一样,透过象征性的方式辨认出我,我可能帮得上忙。我不想将你的苦痛再加进来,我自己的和其他人的已经够我受的了。”

那一刻、那一景,还有他当时的感受。天哪!……

“夏天的夜晚,星星嵌在头顶那片如深色丝绒床罩般的天空上。我正在把车停上车道,家是夜里被灯点暖的堡垒、星空下安稳而立的营地,回家像回到子宫里一般安全——安全、温暖、被需要……我把车在车道上停下,妻子就在我身边,坐在柔和的夏夜里……然后我开始帮她把日用品搬进屋内。我的妻子高挑纤细,一头深色头发,有着温柔的眼睛和微笑,充满魅力……柔和的夜环绕着我们,星光温润。我的家、我的堡垒、我的灵魂……温暖而安全。”

他拿着的一袋马铃薯突然破了个口,马铃薯弹跳着滚了一阳台。

“该死!”他说,然后跪在地上开始捡马铃薯。其中一个滑出他的指尖,直直地从阳台上滚落,溜到走道上。他恼怒地追着它,暴躁地坚持要捡回来。马铃薯掠过小克里斯的三轮脚踏车轮子,滚进了后院的露台下。当他伸手进去时,手指触到了一道冰凉平滑的曲线,点醒了他的记忆——他在春天某个喝醉的周六晚上回到家时藏的——他藏着,忘了,直到现在。

他慢慢地把它取出来,星光照着瓶子,瓶身在黑暗中隐隐发光。他跪在那里,瞪着酒瓶,地上微凉的湿气缓缓爬上他的双膝。

“喝一杯能有什么事?”他紧绷的神经问道,“借着暗夜偷喝一杯,然后就不再喝了,对吧?”

“对,”他答道,“永远不喝了。”“没错,”紧绷的神经嘶吼着,“只喝一杯,一口,一小口,快!如果不是注定这样,那个袋子就不会破。”随即他的手指旋松了决心和酒瓶的盖子,然后他举起酒瓶,靠近唇边……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站在几码[14]开外的地方,雕像般一动也不动,瘦巴巴的脸上气色苍白,双眼像是焚烧着熊熊痛苦的火坑。他不发一语,只是一直站在那里,不久,夏夜里刮起一阵冰冷的风,驱走了暖意。曾经被克里斯束之记忆高阁的字句在心中翻滚着落下,化零为整,重新被忆起:

所以当杯中罪恶的天使

最终

在河岸边找到你

并且

邀请你的灵魂倾至唇边

痛饮他进献的杯——不要退却

“不,”他喊出声,“不是现在!”随即一股脑儿地把瓶中的酒倒在地上,然后把瓶子扔进黑暗中。

等他定神再看,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他发着抖,站起身。冰冷的风不再,夏夜柔和、温暖地环绕着他。他踏着惊疑不定的步伐,沿着走道又爬了几阶回到阳台上。劳拉站在门口,她高挑纤细的身材被客厅的灯光衬成柔和的剪影。微笑温柔、眼神也温柔的劳拉,就像一杯充满吸引力的红酒,站在夜里无人的吧台上。

他干了这杯酒——劳拉这杯何其甜美的酒。当她看见滚了一阳台的马铃薯时,大笑着走出门口,要帮他一起捡。“先别捡。”他轻触她的手臂低声说,拉过她紧贴着自己,然后吻她——不是像在瀑布旁那样轻轻的吻,而是扎实的、热烈的,在明白他有多需要她时,一个丈夫给妻子的那种吻。

过了一阵,她稍稍后仰,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挂着她那温暖、柔和的微笑。“就让马铃薯等等吧。”她说。

瘦削的男人回溯、横渡那漫长得不可知的岁月,继续他在冰冷寂静的星空下永恒的流浪。克里斯的成功触动了他,或许,或许只要再试一次,他也可以改变自己关键的那一刻。

想着那一刻、那一景、当时的感受……然后推开门……

“时序是春天,我正穿梭在狭窄、曲折的小径上,星星在夜空这块黑暗、神秘的牧场上轻柔闪烁。从原野方向吹来春天的暖风,带着万物生长的香气。我可以闻到在土炉中烤着的逾越节薄饼……接着,神殿矗立在我面前,我进入殿内,在一个一石成型的桌旁等着……然后,大祭司来了……”

大祭司把他带来的皮革袋子倒过来,将里面闪闪发光的内容物一股脑儿地倒在桌上。

“数吧。”大祭司说。

他照做,指尖发抖,每一块被数进袋子里时都发出叮当声。

叮当,叮当,叮当。等最后一声响完,他合上袋子,快速地塞到袍子底下。

“三十?”大祭司问。

“是的,三十。”

“那,成交了?”

他第几百次、几千次、几百万次地点了头。“是,”他说,“成交。来吧,我带你去。我会亲他的脸颊,你就知道是他了。他就在城外近郊的一座园子里,一个叫作客西马尼园[15]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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