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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机器人计划 分

她的眉毛呈三十八度角,脸上涂了很厚一层大地色粉底。打过粉底后,她的脸就像一张亚光的画布,而那上面永远只绘有一种表情——怀疑。结块的散粉卡在她脖颈处细软的汗毛上,要是她在你面前一闪而过,你瞬间就能发现她没有内耳,而她耳朵里露出的蛋白色,会让你知道她真实的肤色。她的歌喉就像功能失灵的喇叭,与她选择的新粉底色号简直搭配得完美。几乎没有人能准确猜出辛迪的年龄,就像没有人能猜出爬行动物的年龄一样,因为它们身上总有鳞片的遮盖,一成不变。事实上,辛迪大概二十多岁,但你也可能觉得,她的真实年龄远不止二十多岁,这完全取决于光线的亮度。在周六晚上,她看上去最为年轻。

尽管她自称是“赤脚美发师”,人们还是经常来她这里做头发——事实上,这里是鲍比父亲的地盘,鲍比母亲离开后不到三个月,她就搬进来了。她没有接受过正规的训练,但她的技术还算过得去,可以仿造时装杂志照片中明星们的发型。每周,她都会在厨房水池里给自己漂洗头发,渐渐地,头发的损伤已经很难修复了。尽管她的头发都软趴趴地贴在头皮上,但这并没有吓跑潜在的顾客,反而印证了一句话:只要宣传,就有作用。

除了做头发,辛迪还有一个嗜好——聊八卦。鲍比坐在台阶上,听着她和客人聊天。剪子咔嚓咔嚓地响,她们呱啦呱啦地讨论着听说的小道消息,时不时还自己编造一个。对鲍比来说,这都无关紧要,因为他只关心一件事,只一件事,那就是头发。客人的头发被剪断后缓慢地飘落到他母亲的地毯上,一缕接着一缕,棕色的、黑色的以及一碰就断的伪金发,和地毯上的羊毛混在一起,两种从未有过关联的生命交织在一起。之后,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会用手把头发捡起来,分成两堆放进罐子中。一罐是他母亲的头发,一罐是其他人的。他知道哪些头发是他母亲的,因为她的头发更软也更柔顺,要是他拿着这些头发对着光看,那颜色简直与天使身后的光芒一模一样。收集这些头发需要好几个小时,会使鲍比的手指疼得要命,但是每天晚上,当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当辛迪走向葡萄酒铺后(她总是吹嘘自己喝完酒后从不会头疼),他都会更新自己的秘密档案。

他把这些罐子藏在床底下,他是母亲的档案保管员。

丈量这件事,对于鲍比的档案来说,同样是不可或缺的。他认真地把丈量的数据分类,记在笔记本上,字体尽量小到极致,这样即使父亲在卧室地毯下发现了藏着的笔记本,也很难明白里面写了些什么。如果把手臂张开,像螃蟹一样横着走,那么从房间的一面墙开始,他可以用五大步走到另一面墙。楼梯有十一级台阶,厨房地板上有三十八块瓷砖,卧室天花板上的石膏线回旋了四十三道弯,从洗手间到浴室需要走九小步。他卧室的墙纸上有五十七种不同的交通工具,如飞机呀,警车呀,直升机呀,但这些只是他能看到并数到的。在较远的那面墙上,在装满辛迪东西的那几个箱子后面,可能还印有二十种交通工具。

有时候,他会关了灯在屋子里练习来回走。因为父亲看不到他,所以也不可能惩罚他,因此,这是鲍比最能感觉到自我的时候。慢慢地,他的夜间视力越来越好了,即使是在最漆黑的深夜,他也可以迅速找到自己的路,并且不会碰到任何家具。他还设想过,要是家里进了抢劫犯,一定要等他们跌坐在大厅中间的美发椅上后再动手。这时,他就会用理发剪刺穿他们的喉咙。要是血滴凝结在羊毛地毯上,那捡头发这事就变得更困难了。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会继续捡。越是困难,越能体现那档案在他心中的地位。

地毯的尺寸是五英尺[1]乘三英尺,标签上是这么写的,颜色从红色渐变为黄色,就像一餐正式的早饭前后,盘子的颜色变化。相比之下,其他地毯的颜色就素多了,难怪他母亲这么喜欢那块地毯。

现在,每间房屋都像是没有生命的躯体,躯体上的伤痕是一家三口的回忆。鲍比用一支炭笔为每间屋子都画了幅素描,以前他母亲也曾用这支炭笔给他画过素描。画完后,他把这些图片放在档案的最后,那是一个有关艺术的版块。鲍比知道,这会是母亲最为喜爱的一个版块。

壁炉上方的墙壁上有一片黑漆漆的污迹,这是他母亲做饭时弄上的油渍,那次他父亲喝醉了,一时兴起,对着她动手动脚。那片污迹有两个半手掌加起来那么宽。在台阶上面,有一个七英寸的洞,洞上铺的木板极其易碎。有一次,母亲在台阶上跑步时摔倒了,脚直接踩进了洞里,脚踝骨折了。此外,家里还有鲍比母亲用指甲从床头板上抓下的皮草碎屑,以及被布鲁斯摔碎的画架。

有时,鲍比会想,母亲要是能看到自己所做的一切,该多为自己自豪啊。他计划有一天,等她回来以后,他们就一起动手(这次是一起),用档案中记录的这些数字,再次把这屋子装点一番,但是山顶上的那一间先搁着。这样的话,屋子里面就能和原来保持一模一样了。大厅里仍用柠檬绿色的窗帘搭配顺着墙根环绕一圈的巧克力色踢脚线。厨房里,奶油色的地板瓷砖上仍有食物掉落时留下的痕迹。橱柜和冰箱之间仍有三英寸[2]的距离,那里经常可以找到丢失的东西。当他们打开后门,可以看到朵朵白云散落在草坪上。雄鹰在排水管中筑巢,下雪的时候,他会去山顶收集白雪,等它们化作澄澈的水。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后花园,就像她保证的一样。

母亲不在的时候,时间过得格外慢,鲍比会跟着表盘上的秒针一圈圈地数时间。母亲不在的时候,除了鲍比自己,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档案的事。他的名字叫桑尼·克莱,是鲍比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同时,他还是鲍比的贴身保镖,这就是为什么他身上总有不同的地方出现瘀青的原因,而且肿块的颜色还会每隔一段时间变一次,有时是罗兰紫,有时是珊瑚红。

暑假第一个星期六的早晨,鲍比敲响了桑尼家的门。周围的一切都在闪闪发光,提醒着鲍比前面还有大把日子可以挥霍,他和桑尼可以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激动之情在鲍比身上来回乱窜,挠得他心痒痒。桑尼终于来开门了,鲍比又看到了熟悉的脸庞。

“你好,鲍比。”桑尼说。

“你好,桑尼。”鲍比说。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知道呀,今天是周六。这是你想要的正确答案吗?”

“不完全正确。”桑尼说。

鲍比叹了口气。他用大拇指钩住腰带环,不知所措地往上提了提牛仔裤,说:“那还是你告诉我吧。”

“今天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因为今天是我们开始第三阶段的日子。”

鲍比早就对第三阶段忧心忡忡,因为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已经非常困难了。桑尼不仅骨头断了,还流了很多血,总之,计划进行得并不轻松。但无论如何,他们已经做出了计划,这是一个任务,无法回头。任务完成之后,鲍比·努斯库将再也不会被别人随意拎起,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再也不会。在暑假结束之前,桑尼将会变成一个半机器人,这样他就能以巨大的力量和极快的速度保护鲍比了,这可是半机器人独有的超能力。

这个计划是桑尼想出来的,尽管他说这主意早就有了,可实际上,它产生于他和鲍比见面后不久。那次,在学校操场上,桑尼走向鲍比,问他懂不懂关于挖隧道的事。

“隧道?”

“没错,隧道。”

“不太了解。”

“那我们可以边走边聊。”

鲍比怀疑桑尼有不可告人的动机。所以,当桑尼把一只大手伸过来时,鲍比立即紧闭双眼,心想要不要赶紧逃跑。过了一会儿,鲍比终于睁开了眼睛,令他惊讶的是,自己这次没有挨打。桑尼只是想要握手,而令鲍比印象深刻的是,桑尼的手竟如此有力。

其实,桑尼已经观察鲍比一个星期了。他看到鲍比在课间休息时一个人畏畏缩缩地绕着操场走,也看到鲍比在想方设法地躲避三个年龄大些的男孩,因为那些人在足球场上追着欺负鲍比。桑尼亲眼看到,在三个男孩中,有一个男孩曾经故意绊倒鲍比,让他沾了一身烂泥,之后又尾随鲍比进了洗手间。鲍比本想在水池中把衣服洗干净,谁想事情却变得更糟了。

桑尼在鲍比身上看到了孤独,而他太明白孤独的滋味了。孤独是处于喧闹的人群中时,你感受到的死寂。孤独是当其他人大笑时,你内心油然而生的痛苦。孤独是你和一个看似可能触碰到的人之间峡谷般的距离。而此时此刻,桑尼感觉到身体中蕴藏着一种能量,蓄势待发。

桑尼的体格要比学校里其他十二岁的孩子大得多,相反,鲍比身材瘦小,腰杆细细的,脸色苍白。看上去,这两个人都需要一个朋友,无论什么身材都可以。所以,自然而然,这个新组合对两人而言都是有好处的。

“跟我来。”桑尼说。鲍比自豪地跟在他身后走向艺术系,还试图与桑尼走出一致的步调。

“你为什么要挖隧道?”鲍比问。他们走到一面砖墙旁,荆棘丛挡住了操场那边的视线。

“因为隧道可以让我们离开这里。你也不想待在这儿,对吧?”

鲍比首先想到的是,如果他们消失了,自己会碰到什么麻烦,他母亲的消失让他不得不思考这一点。不过,瞬间过后,他开始为这个想法感到羞愧,于是用手捂住了嘴,直了直腰板。

“当然。”

“那你看过监狱题材的电影吗?”桑尼的父亲抛下他们母子离开时留下了不计其数的录像带,都是老电影。桑尼晚上不睡觉,疯狂地看电影,学到了不少东西。

“看过呀。”鲍比说,不知道桑尼打着什么主意。

“那你一定和我一样,明白挖隧道是通向外边的唯一办法。”桑尼靠在墙上敲击着砖块,他的指尖沾满了水泥灰。

“但这是艺术系那幢楼的墙,如果你在这面墙上挖隧道,被人发现就完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挖隧道。”桑尼说。他趴在地上,手伸向荆棘丛根部,从那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两罐偷来的黑油漆。鲍比看了看地面,感觉它正在远离自己。如果自己真的挖了隧道,那从绞刑架上看向地面,大概和现在的视角差不多。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抛弃桑尼。他想趴在桑尼背上,振臂高呼。

桑尼在墙上画出了隧道的半圆形轮廓,就像他在《哔哔鸟和大笨狼》中无数次看到的那样,威利狼就是这么干的。鲍比也看过这个动画片,尽管他没有勇气承认,他在心里暗想,希望桑尼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疯狂。桑尼将一把刷子推到鲍比手里,让他把这个半圆里涂满黑漆。

“我们不能这么干,这一点你应该是清楚的,对吧?”鲍比一边说,一边把油漆随意地泼到墙上。

“你错了。”桑尼说,“就在今天,我就能从这个隧道中逃出学校。”鲍比觉得桑尼真是勇气可嘉,尽管他的勇气用错了地方,但他还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而这也正是桑尼想要达到的效果。他知道自己的计划愚蠢至极,但在那一个小时里,鲍比都没有再回头看别人,因为他不必这么做了。而就在这之前,桑尼曾亲眼看见鲍比从操场后的烂泥潭中捡回书包里掉出的东西,战战兢兢。

“一会儿你想去我家吗?”桑尼问。

“去你家?”

“没错。”

“去你家干什么?”

“一起吃晚饭。”

“你父母同意吗?”

“家里只有我和妈妈。”

“哦,这样啊,那好吧。”

“好的。”桑尼说,“太好了。”他卷起鲍比右胳膊上的袖子,然后找了一支最细的笔刷,在鲍比前臂上写下一个地址。突然,他们听到荆棘丛中传来一阵沙沙声,转头一看,是奥茨老师走了过来,他的嘴角满是口水。

“你们两个究竟在干什么?”他大声说道。桑尼一下被吓傻了,转身冲向隧道,结果撞到墙上不省人事。他全身沾满了黑油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没错,隧道让他暂时离开了这里。

鲍比和桑尼整个周末都待在阁楼里看桑尼父亲留下的那些电影。事实上,两人的年龄远远低于录影带盒子上用红色框出的数字,他们为此激动不已。他们一边看电影,一边还吞下了许多巧克力和长长的水果冰棍。

在鲍比的坚持下,桑尼从卧室的储物柜里拿出了自己的玩具,所有的玩具都被塞在一个破破烂烂的鞋盒里。打开鞋盒的时候,桑尼百感交集,既担心又尴尬,拖拖拉拉地不想掀开盖子。然而,鲍比与之前来他家里的那些孩子不一样,他没有议论这些玩具看起来多么老旧,或者为什么有些玩具是用胶布粘起来的。在鲍比手里,那些绿色的塑料兵仿佛活了过来,以至桑尼都忘记了它们缺胳膊少腿这个事实。

鲍比和桑尼都不想承认,他们有多不情愿分开。鲍比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准备走上回家那段短短的路程。

“我能保护你,对付学校里的那些坏孩子。”桑尼说。

“什么?”

“我能帮你对付他们。”

“不,你不行的。”

“我可以的。我能每天陪你走路上下学,早晨的时候我去你家门口接你,晚上我一路把你送回家。”

“不用了。”鲍比这么说是因为他不想让桑尼见到自己的父亲。“真的不用这样。”他们又一次握了握手。“不过,谢谢你。”

桑尼的妈妈催他赶紧睡觉,但他充耳不闻,那天晚上,他看了《终结者2》。电影中,主角坚不可摧的金属骨架外包裹着人造肌肉,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着男孩约翰·康纳。看到这里,桑尼想到了一个主意,并立刻记了下来。为了正确地执行这个计划,桑尼将它分成三个步骤来实施,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很可能一命呜呼。毕竟,如果仅凭一次手术就要把身体里的所有骨架都换成钢铁,无论如何都太痴心妄想了。

第二天早上,桑尼在隧道旁等鲍比。他发现自己对挖隧道的热情就像对其他事情一样,已经迅速退去了,就好像周末阳光下油漆晒干的速度一样快。对,其他事情也是这样,但昨晚的新主意除外。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会把那件事坚持到底,尽管在那件事上他几乎得不到任何帮助。

鲍比来了,桑尼站在树丛旁示意他过去。当鲍比走近时,桑尼发现他的T恤上又沾满了烂泥,鼻涕和眼泪蹭花了他脸颊上的泥土,左鼻孔下有一道血痕,闪闪发亮。

“你怎么在这儿?”鲍比问。他努力让自己站稳,不让双腿再打战。

“我有一个计划,需要你的帮助。”桑尼说。

“什么计划?”

“保护你的计划。”

鲍比张开嘴,他本想说自己并不需要保护,但是,这次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他没忍住哭了起来,力量之大,以至他们之间的空气都好像充满了涟漪。桑尼赶紧从树丛后面走出来,来到鲍比身边。“我要变成一个半机器人。”

鲍比本来非常难过,但一听到这话,还是差点儿笑出来。

尽管第一阶段的设想简直是异想天开,但还是像他们计划的那样进行了。桑尼将两把椅子摆在花园中间,右腿架在两把椅子上,脚踝两侧绑了沙袋,用来固定脚的位置。随后,桑尼在身下放了一个睡袋,当作简陋的缓冲垫。最后,鲍比把一条毛巾嘎吱嘎吱地卷紧,塞进桑尼的嘴里,桑尼跟着咬紧了牙关。就像他们之前练习的那样,桑尼冲着鲍比点了三次头,示意他已经准备就绪。看到桑尼第三次点头,鲍比从棚顶一跃而起,跳向桑尼的右腿,咔嚓一声踩断了桑尼小腿上的胫骨和腓骨,干脆利落,整套动作迅速而又准确。空气中“嗖”的一声滑过骨头断裂的声音,树上的鸟儿惊惶地四散而逃。

桑尼假装自己是从屋上摔下来的,落地时没站稳。外科医生告诉桑尼,这是他见过的最彻底的骨折。桑尼对医生表示了感谢,这让手术室里的所有人都感到非常困惑。

桑尼钢铁般的意志帮他挺过了好几个月的痛苦时期,他甚至都没怎么抱怨过身体的疼痛。事情像他们预期的一样,桑尼的小腿上有了一个六英寸长的口子,弯弯曲曲的,泛着血光,那形状有点儿像地图上意大利的轮廓。那道口子下面是一根坚硬的铁棒,无比坚固,牢不可摧。这是他身上首先要被替换的部分,这个任务已经完成。

第二阶段就不像第一阶段那么顺利了。桑尼小臂上的“X”形伤口里渗出了点点血斑,骨头的碎屑在伤口里暗暗游走。尽管他的胳膊里已装上了金属板,但那胳膊还扭曲着,非常脆弱。那大铁锤对鲍比来说太重了,简直有鲍比一半身高那么长,他根本控制不住。这一次,无论是桑尼的妈妈朱尔斯,还是医院的工作人员,都不愿相信桑尼的鬼话,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怎么样,桑尼和鲍比已完成了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的任务。走到这一步,几乎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完成接下来的任务了。

在第三阶段开始前,桑尼说他们一定不能空着肚子工作。鲍比一直饱受饥饿的困扰,听到这话当然高兴极了。在冰箱的最里面,藏着一大块柠檬奶酪蛋糕。他们俩每人切了厚厚一块,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鲍比舔了一圈儿牙齿,吃甜品的感觉太让人飘飘然了,这种美好的感觉过了好一阵才散去。鲍比的父亲从不允许家中出现这类食物,甚至不允许鲍比吃泡泡糖。他说,要是鲍比不小心把泡泡糖吞下去,那玩意儿会在肠子里待七年。鲍比想象着自己胸腔里沾满了五颜六色的泡泡糖,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当和桑尼在一起的时候,鲍比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五颜六色的。

他们拿了两听可乐,并肩坐在花园前的墙边,头顶是檐槽的边缘。天上开始下起了雨。汽车尾气不住地喷在路面的小水坑里,水面跟着一颤一颤地抖动起来。天空暗得像黑色鸽子的皮肤。车流弯弯曲曲地扭动着,车窗上蒙着一层水汽,又溅上了路面的泥点,好像写上了难以辨认的文字。桑尼舔了舔手掌,把头发捋到头顶。

“要是变成了半机器人,你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喜欢我呢?”鲍比问。尽管他十分感激桑尼为保护他而做的一切,但是相比在操场上挨揍,他更加害怕失去桑尼这个朋友。

桑尼把舌头顶在门牙后面,红红的舌头在牙缝中间动来动去,就像一条条小虫子。

“它在我的大脑中,永远不会丢失。”他说。

桑尼的母亲撑着一把伞走了过来,雨伞的影子在她的脸上晃动。桑尼的母亲是一个善良、安静的女人,她心里有两件事情放不下:一是她住在几百英里[3]之外的父母正日渐衰老;二是她的儿子总是以某种天才而不可思议的方式重伤自己。她的语速很慢,她希望自己的话能多少爬进孩子的耳朵里。

“你在听我说话吗?”

“没错。”桑尼说。

“那我刚才说什么了?”桑尼忸怩着不知道说什么。她用手按住他的头,不过没怎么用力,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多容易骨折。“我说,离脚手架远点儿。”因为房子要换窗户,所以周围搭起了脚手架,鲍比和桑尼早就开始密谋怎么爬上去了。他们的密谋并不需要言语,只有小孩儿能这么干。当他们把手放在胸前向朱尔斯保证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盘算自己到底能爬多高了。

“桑尼,宝贝,我之所以让你做这些,都是因为我爱你。你知道的,对吗?”

“我知道。”

“不过,除了我让你收拾房间这件事。我让你收拾房间,是因为你的房间实在太乱了,我真的受不了。”

“我知道。”朱尔斯摸了摸桑尼的头发。

“我爱你。”桑尼说。

“我也爱你,宝贝。”她向鲍比道别,转身走向小镇。就像她非常愧疚一样,鲍比内心其实也非常愧疚,所以他小声道了歉,不过她并没有听到。鲍比太了解愧疚的滋味了,大人们常常错认为,犯错后只要心怀愧疚,就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顺着一架溅满水泥的梯子爬到了脚手架的第三层,把上面的碎砖头从旁边扔了下去。砖头落下的时候,他们嘴里吹着口哨模拟炸弹爆炸前的声音,然后怒吼一声,模拟爆炸的声响。从那里看,整个小镇只是一排排无聊的烟囱,被毛毛细雨笼罩着,一片静默,看上去不仅没有任何未来,也没有任何过去。有那么一瞬间,这小镇和镇上的居民一样,都想要逃离这里。从高处望去,桑尼的隧道并不是个坏主意。

桑尼想脱下身上的T恤,但是需要鲍比帮他把T恤从头上扯下来。桑尼弯着腰,像一个不听话的提线木偶。他的左臂还是没有劲儿,因为几天前才刚刚拆了石膏绷带。他们隔着皮肤可以摸到里面的金属,那金属块又冷又硬,但这可是来之不易的成功。桑尼身上湿乎乎的,闪闪发光。他身上已经有一部分像机器人了,那部分很轻盈却也很有用,蓬勃地推动着青春的朝气。

“第三阶段,启动!”桑尼一边说,一边退到脚手架第三层平台最里面。鲍比双膝跪地,胃里一阵恶心。第三阶段是半机器人计划的最后一个部分,需要将金属板植入桑尼的头骨中。如果他们再多等一会儿,小男孩们特有的冒险精神可能就消失了。没有危险,就不叫童年。

桑尼开始摩拳擦掌,他渐渐鼓足了信心,感觉这事就像洗个热水澡那么简单,于是他开始向鲍比的方向冲刺。他的双臂在身体两边张开,就像一对翅膀。就在这时,鲍比看到他紧紧咬住牙关,肌肉鼓了起来,于是鲍比知道,他其实想改变主意了。

“计划暂停!暂停!”桑尼一边喊一边用鞋跟摩擦着木板,想刹住脚步。但木板的表面太光滑了,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停稳。鲍比抓住了他的脚踝,用肩膀抵住了他的膝盖,没想到却把他的腿一下甩到了左边,似乎要加足马力把他甩出去。在桑尼从脚手架边缘飞出去的瞬间,他失重了,动作华丽地失重了。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鸣鸟叽叽喳喳地嘲笑着一个想要起飞的男孩。他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头冲下跌了下去,就在那几秒钟里,他说:“我会永远保护你,鲍比·努斯库。”

桑尼的头磕在了脚手架上突出的一截又长又尖的金属管上,有一瞬间他停住了,然后又从那里直接摔向九英尺开外的地面。他感觉自己着地的那一侧身体好像被拳击手重重地打了一拳,痛到反胃。深红色的鲜血渗进了石板的缝隙中。从上面看,血迹好像形成了一片阴森恐怖的死亡迷宫,而迷宫正中央就是桑尼,仿佛他是整个迷宫最后的谜底。鲍比整个胃部的神经都在膨胀,充斥了整个内脏,马上就要把他仅存的勇气挤破了。

这时候,鲍比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恶心,那种酿成大错后立刻会感到的恶心。错误,就存在于那些我们想攥紧未来的瞬间,我们太过用力,弄巧成拙,把未来握得支离破碎。我们知道必须及时用这些碎片修补一个新的未来,但它永远无法修复得完好如初。这一刻,鲍比意识到,被他攥破的碎片太多了,太碎了,可能无法弥补了。

朱尔斯回到家时,看到鲍比正抱着头破血流的桑尼。她一阵恐慌,一把将鲍比推到地上,她什么都看不到了,眼中只有她的儿子,他的头在她手中缓缓移动。

“他摔下来了。”鲍比说。“这是场意外。”但此时此刻,朱尔斯仿佛听不到鲍比的声音,她的音调频率好像发生了变化,如同一头鲸在呼唤丢失的幼崽。

“叫救护车!”她尖叫道。“叫救护车!”鲍比赶紧翻开她的手包,找到家门钥匙,冲进房间开始打电话。

救护车把桑尼和朱尔斯带走了,只剩下鲍比一个人呆坐在地上的一摊血迹之中。雨水落下来,红色的血和周围的泥土混在一起,变成了灰色。

鲍比在那里等了一整晚,第二天早晨朱尔斯才回来,一个人。她脸上挂着重重的黑眼圈,眼泪在睫毛上打转。鲍比双手抱着她的腰,伏在她身上啜泣。他握着她的手,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能他的朋友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醒了一会儿。”她盯着墙说道。

“一会儿?”

“醒的时间还挺长,让他有机会告诉我,这完全是个意外,这不是你的错。”鲍比瘫倒在她脚下。“来。”她说,“我开车送你回家。”

整段路上,鲍比都在哭泣,脚下堆了一团团被眼泪浸湿的纸巾。当车停在鲍比家外面时,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他只在桑尼放的电影中听到过。

“我为您的不幸感到十分抱歉。”朱尔斯捏住鲍比的耳垂,轻轻地揉搓着,好像能从后面变出一枚硬币来。

“鲍比,亲爱的,”她说,“我觉得你可能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桑尼还活着,我的意思是,他现在不太好,不过他还活着。”尽管她在哭泣,但她试图笑出声来,车厢里充满了笑声。“现在看起来,我的孩子是无坚不摧了。”

桑尼之前从没有住过这么长时间的医院。终于,鲍比得到了探病的许可。考虑到鲍比在的时候,桑尼总是在与死神搏斗,所以,自然而然地,朱尔斯觉得鲍比是个凶兆。但她知道,如果儿子见到鲍比,一定会非常开心。所以,在桑尼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在鲍比家的门上留了一张纸条。

这不是鲍比第一次去医院看桑尼了,所以,他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儿童病房。要去那里,就要穿过医院后面的走廊,还要经过太平间和厨房。这两间屋子中的某一间总会散发出一些味道,像是在煮青菜汤,又像是老人皮肤的味道。鲍比把外套拉链高高拉起,紧紧地裹住自己的小脸,这样别人就只能看到他的眼睛了。他悄悄地溜进了清洁车后的那排病房。

鲍比在左边的第三间病房里找到了桑尼,他本能地呆住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意识到桑尼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不知哪里起了一些变化。他还是有两只眼睛,只不过眼睛肿了起来,四周满是瘀青,眼珠在瘀青中心向外瞥着;他还是有一只鼻子,不过破了;他还是有一张嘴,不过少了五颗牙。他的个头儿看上去还是比病房里的其他孩子大。从绷带上可以看出来,他的头上有处轻微的凹陷,但这并不足以解释为什么鲍比觉得他身上明显发生了变化。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鲍比也不知道。

“你好呀。”桑尼跟他打招呼。桑尼的声音更低沉了,他口腔里湿乎乎的,说不清话,脸松松垮垮的,好像挂在脑袋上一样。鲍比这才意识到桑尼以前的笑容有多灿烂,不过现在桑尼没法那样大笑了。

桑尼递给鲍比一颗葡萄——很明显,他的胳膊和手还能动——但是鲍比觉得拿走一整颗太不礼貌了,所以他只掰了一半,把另一半还了回去,放在桑尼的舌头上。那一半从桑尼嘴里掉了出来,掉到了床底下。桑尼嘴中发出了一阵笑声,伴随这笑声的是胸腔内的一阵撕痛,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过,鲍比好像能读懂桑尼的心思。桑尼脸部的肌肉不能再动了,因为神经元的断裂导致控制肌肉运动的神经通路中断了。鲍比想把手伸进自己的身体里,取出桑尼缺少的器官,把它们递给桑尼,就这么血淋淋的、趁它们还鲜活跳动的时候。

“对不起。”鲍比说。

“别傻了。”桑尼说,“现在这样最好了。你见过哪个半机器人走到哪儿都笑哈哈的?”

“我不认识其他的半机器人,除了你。”

“相信我吧。半机器人是没有感情的,就像终结者一样,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把敌人吓得心里打战。”鲍比摸着亚麻床单,觉得这床单摸起来比想象中更粗糙,他希望这床单不要让桑尼觉得不舒服。

“鲍比,”桑尼继续说道,“我有了钢铁之身,现在,我完整了。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注释

[1]1英尺约为0.305米。——译者注。

[2]1英寸约为2.54厘米。——译者注。

[3]1英里约为1.61千米。——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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