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多事之秋
史文游此举,无非等的就是这一天,他应该是算准了的,曲高阳新近丧妻,皇帝又是疼爱这弟弟,怎么也不会拒绝一门稍有可能的亲事,说不定,这喜就冲了。
他史文游是老臣,自然不敢勾搭十三王,同在翰林院也不是没什么机会说话,只为这一切合情合理,又不引起任何人怀疑,便扯上了尚未出阁的女儿史娇娇。
接近也就显得又理由,亲近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毕竟是想一门心思拉进门的女婿。
十三王最近转性,是以不敢光明正大私交,怕的就是同僚们的口风。
曲高阳心下明白,这老狐狸做尽铺陈,其实也不过只为这一次。
只是,为何要选在这个时候?
就凭这一个月来的勾搭,就已经说明,史文游绝不是在开玩笑。
原本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事,如今被放上了台面,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有一个人一定知道这件事,但他却不敢去问他。
这人便是当今皇上,曲高平。
多年以来对哥哥超乎寻常的信任好像在此刻有些动摇,因为牵扯到了母亲。
母后……难道也不是自愿的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
曲高平登基之时,曾对他说过,“我们在这世上所剩下的唯一,只有彼此。”
“所以,高阳,不要让彼此失望。”
那时他还没有对他说朕。
曲高阳亦是聪明人,对他最好的支持便是变身纨绔子弟,他低了低头,这样也不是不好,好歹还遇上了素素。
只是……倘若他早知素素在外之事,却没有帮他,而如今又扯出了母后的事,曲高阳感觉心下一寒。
站在最高处的人,总是有太多迫不得已,他也都明白,只是,如今坦荡荡想起来,还是不敢说出口。
于是他去找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除了他之外,可能知道的另外一个人。
当然在找这个人之前,他做了许多事。
探听母后当年寝宫的宫女们安排的情况——得知全部殉葬。
陈皇后亦是如此。
偶尔知晓,近圣祖皇帝身边的老太监非死即傻,他开始敏锐地察觉到事情的不正常。
但这一切做得异常隐蔽——只是还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金銮殿病恹恹的男子正在躺着看一本奏折,徐公公垂首站在一旁,一一汇报。
“他知道了么?”
“回圣上,消息封锁地很死,十三王还不曾得知。”
“全杀了,装疯卖傻的也都不要留下。”徐公公点头,皇帝又招了招手,“对了,去探探高阳最近都接近了些什么人。”
他盯向了徐公公的眼睛,眼底寒意骤现,“给朕揪出来。”
逢上这一厢的秋玑公主,也同样是有眼线来报。
于贵妃椅上左拥右抱的徐娘咯咯笑着转身,“近日吩咐,不见客。”
又回转身来,嘻嘻揽上了一个细腰的小男倌,“让本宫亲一口!”
活色活香,艳丽糜烂异常。
于是当曲高阳准备好了礼物要去拜访秋玑姑姑的时候,却被门外的小太监拦住,好言好语打发,“公主一律不见客。”
他甚至隐隐能够听到宫殿深处或许是酒池肉林里的嬉闹声,却也只得退回去。
他毕竟是晚辈,而秋玑公主,不是谁要见,便能见的。
谜团愈发离奇。
他却不敢探究了,仿佛是所有人都知道些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得不完全,唯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便是他曲高阳,他努力想走进去,但发现不过是徒然。
一切都是如常。
曲高阳照常去上朝,史文游照常每晚塞给他一堆的书目,看得他头晕脑胀,在第二天上朝的时候便多半是在瞌睡,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九月的新科状元出来,是个颇为俊俏的小生,叫刘书彦。皇帝有意招他为驸马,便在朝上说起了这件事。
与此同时,被推荐的还是一众进士,凑着的也是皇帝这时的好心情。
都纷纷进言,拉拢麾下。
其实这些把戏也都烂了,倘若不有一两个可靠的小圈子,这朝廷也没法混。幸得他是皇家人,又是皇帝的同胞兄弟,一向是背负不负正业的名声,皇帝也有意骄宠他这弟弟,曲高阳便乐得在这一场争斗之外,看得清楚。
现下朝中元老,无非是一文一武。
文首屈是翰林大学士史文游,平素除却编书,主管科举考试,也参与颇多重要事宜,说话相当有分量。
而武则为齐素之父齐泰,尽管齐素事宜让他折尽颜面,却并不影响他在朝中地位。
两人同为圣祖皇帝遗臣,遗诏宣称,得二人可稳江山,根基甚是厚重。
齐泰乃为镇国大将军,圣祖皇帝在位之时,一直是掌管兵权,虎符在握。曲高平登基之后,唯恐他持兵而骄,处处设有心机,逼得齐泰交出兵权。
但却依旧是稳在兵部尚书这官职之上,说一不二。
新科状元一出,文状元出尽风头,皇帝也有意招贤,齐泰党羽这一边,便有些势力不均。
武状元终究是比不上文状元来得上台面,何况这又是太平盛世,两人便极力推举新人,拉拢势力,以此一博。
譬如今早,齐泰党下有位大臣竟然提起刘书彦早年事,说是同为兰州人,知晓他曾在家乡娶妻,公主金枝玉叶,怎可下嫁。
奈何那刘书彦虽是个酸腐文人,攀上皇亲国戚这等美事还是求之不得,皇帝赐婚之时,便隐瞒了家有糟糠之妻之事,如今竟在金銮殿上被捅出。公主颜面无存。
龙颜大怒。
驸马自然是没得做,文臣们却又偏偏极力为他辩护,多言其文采斐然,二女侍夫也未尝不可。
武官们便又热血腾腾,就错骂错,好好的一个早朝,被搅得乱七八糟。
皇帝在朝堂之上懒懒挥手,让一个个来,一一陈述理由,却少做评价。
那刘书彦虽然娶公主不得,最终却还是留下。封了个七品,归在史文游门下。虽然官职不高,却是在京都,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升迁之路。
齐泰这边,也推举了不少人,和史文游的新科进士们一起,被压在奏折底下,皇帝挥手退朝,说要细细看看,明日再议。
一众人拥簇着新科状元出去,尽是恭贺之声。
唯一风平浪静的,只有这殿下垂首不言的徐公公。
百官散尽,皇帝将奏折都推到了一旁,一本本翻来看,有些不经意,“徐公公,你看那刘书彦如何?”
手上拿的正是他高中状元的卷宗,洋洋洒洒,慷慨致词,十分有抱负。
“奴才不敢妄评。”
皇帝轻轻一笑,“你倒是会说话。”
“朕倒是看出了那史学士,惜才太过,竟被齐泰抓到了把柄,真是有趣。”
两派相争,必有一败,他便是这期间的渔翁。
唯一要做的事,便是拖长这相争的时间,能拖多长托多长,使他们相互牵制,方才保他江山平安。
未到新势力崛起,这老的一方就不可死去。
他等的就是这换血的一刻。
“纵养一头白眼狼又如何?”
他从盘中拾了颗蜜枣塞进嘴里,“朕每日对这这两张脸,早也厌烦了,也该换换新口味。”
徐公公在下首轻轻笑了笑,“圣上英明。”
“对了,上次高阳那件事……?”
太监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秋玑公主也是机敏,将十三王给挡回去了。”
他嗯了一声,似乎也不太在意,“就这么拖着吧……”
却皱着眉微微嚼了嚼,张嘴一吐,是片十分细小的枣核碎片。
徐公公立刻蹲下,将那片枣核拾,赶紧塞入袖中,眼神示意旁边的侍卫。
不多时,午门外匆匆斩下一颗头颅,是新来的御用糕点师傅。
“高阳那边,该留意的人,也都给朕留意着。”
小南子打发走了十三,匆匆进来报。
我有些疲乏地挥手让一众男宠散了。
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要来了。
我沐浴一番,又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散发白衣,方才往佛堂而去。
木鱼一直敲到了半夜,心境依旧烦躁。
“孝葵……”
我叹了口气,“她很好,只是去了赤比,离你远了一些,想来是不必担心的。”
“齐素那孩子……”
我从蒲团上起身,“明明自己好得不行,却偏偏要每一个人都跟着跑着在后面替她担心,还是小孩子脾气。”
抬头望了望天,依旧是青蓝,却泛些青灰,“都是要注定的……”
我在长廊上赤着脚慢慢回去,小南子立刻在后面跟上来,“公主,公主要穿鞋呀!”
他提着一双毛绒的布鞋过来,我慢慢止住脚,让他弯腰穿上。
笑一笑,“忘了。”
他便又提醒后面小跑过来的侍女为我披上披风,“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随随便便跟自己过不去呢?”
小侍女点点头,替我整理好衣裳,“冻坏了身子,奴婢们可是要心疼的。”
我微笑着回答,“去吧!我知道了。”
她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极了我已经死去的侍女孝葵。
我做主将他嫁给齐泰,她想必是不愿的吧?
那时她已有喜欢的人,但我心腹只有她一个,能担当起这事的人,也只有她一个。
“难为你了。”
“也一道难为了齐素那孩子。”
我一路细步回卧房,远远便闻到那馥郁奢靡的沉香味道。
里面有男宠们低沉沙哑的声音,魅惑异常。
想要问这世上有什么事用钱买不来的东西?
我低头一笑,有什么是买不来的呢?我这一屋子都是男人。
什么样的都有,倒贴上来,使尽手段让我快活。
齐素曾经问过我,“公主,这样怎的会快活么?”
男宠的热气吹在我胸前,痒痒地让我想笑,“快活啊!怎么不快活?”
孝葵,齐素是偶尔得知她母亲原来是叫这么一个名字。
齐泰一直唤她浣吟,亲昵又亲切,她知道他爱她爱得极深。纵然有千百个老婆,始始终终,众人都清楚,他齐泰放在心底的,却只有她娘一个。
她以前常常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可以一边和其他女人行那苟且之事,一边还可以爱另外一个女人爱得极深。
爱到什么言语都不用,只消一个眼神,便再对他恨不起来。
你让我娘扫平你的桃花债而耗尽心血,却并非那么恨你,只因你看她画像时的眼神。
齐素在弃妩宫的塔顶常常回想起这两个人,以前一直不明白,是以恨那些三妻四妾的人,现在大约是因为有大把的时间用来空想,心下反倒畅然。
她自己甚至都猜不透自己是怎样的人,秋玑公主却告诉她,生了她这样一幅无邪的嘴脸,是注定要做那凉薄之人的。
齐素有时会把事情从头到尾地过一遍,便会发现,秋玑的话,实在是很有道理。
比方说,她在十二岁起就常常爱在踏青时节出去骑马,拉上的尽是些粉雕玉琢的美少年,一起组成了团,时不时出来游玩。
那时她记得认识了一个男孩子,他说他姓高,叫高阳。
齐素那时懵懵懂懂,只知道很喜欢,也不知道那些酸酸甜甜的感觉算什么,她骑马的确是厉害,那时正是因为要和他比赛,被超过了,大吵大闹着要报仇,方才认识了他。
每日都一齐约定去赛马,她从未赢过。
好像少年就是有这样的天份,无论她跑得多快,换了多少匹马,还是赶不上他。每一天他都会在马上的追逐中回眸,嬉笑着冲她招手,“素素,快一点!”
她那是还是极为好胜的小孩子心性,就为追赶着一个人,竟然整整耗了一年。这一年里,用尽了办法,竟然真的就是没有追上。
后来却好像成了习惯和约定,也不一定是赛马,但凡晴天的日子,那时小团里的好多人已经不去了,齐素却还是时时念叨着,每次都是按时赴约。偶尔会被某一家的公子嘲笑,“齐少,你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她那是虽然极小,却早已开始做男装打扮。
她便愤愤地瞪过来骂,“屁!我是要赢他啦!”
终究是没有赢成,齐素后来也便不再尽全力,有些留恋,心下思忖,倘若赢了,以后岂不是没得见面?
最后的一次是在她十四岁之时,生日的时候齐府上上下下结彩,她在这一天偷偷跑出去,那一日,乃是大晴。
也许是生日太高兴,也许是新换的马驹尚有野性,她在半路跌倒,由此失约。
齐泰请了全京都最好的大夫,每天人参鹿茸地补,天天她娘亲给她熬骨头汤喝,方才终于没有落下残疾。然而,该丢的还是丢了。
便是十二岁到十四岁这两年间的所有记忆。
大夫说不用去想,也没怎么影响她的生活,她便乖乖听话不去想,觉得麻烦又费事。
而后在十四的百花节去听戏,电光火石之间,看见了戏台子上的流歌。
她知道有个感觉叫心动。
但这和生日不过相差一个月。
乌丸邦难道就没有感动过么?她总是不去想其他人,便就能接受他。
也许是会慢慢喜欢上的吧?
她朝着远方笑了笑,“如果不是阿历,如果没有骗我,乌丸邦,我是真的打算喜欢下去的呢!”
就如同他说的一样,她心底总是放了许许多多的人,见一个爱一个,原先因为爱的只是流歌,其他人都是糟粕,现下发现,她的心好像天生就是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