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溪渡。
新任凉京征盐使卫青帘,跨着黑铁马,身后一队凉京铁骑,数来应有十多骑。
卫青帘勒马,在水如烟身前,停住。无有言语,朝身后摆了摆手。
铁骑中踱出一骑文牍官,手持征盐文牍,单手递到水如烟眼前。
水如烟站在渡口,侧着头,望远桥看了眼。
远桥上,水流年顾自抛出鱼竿,一心垂钓,一边点了头,再无其他。
水如烟侧回头,看着卫青帘,满面堆起笑意,从文牍官手中接过文牍,并未打开,亦未查看,只搁手中,单手握着,垂于身侧。
“卫使阁下,远自凉京来。东凉境白衣使水如烟见过。”水如烟行三指礼。
中凉乃整个凉境首境,面前这个东凉白衣使,见凉京文牍而不展不宣,卫青帘着实心中有忿,抖了抖手,由得黑铁马吠叫几声,方稳了稳缰绳,伸手抚摸座下黑铁马,还三指礼,说道:“白衣使阁下,凉京征盐使卫青帘,奉中凉境司谕,往铜钱岛。须征苦水船。”
水如烟放下右手,双手将文牍来回抛扔把玩,故作高声回道:“东凉境司有谕,五驾苦水船护凉京征盐使,往铜钱岛。”
卫青帘猛一抖马缰,掠过水如烟,径向白溪渡。身后铁骑一并跟进,登上苦水船。
卫青帘命文牍官回身,冲水如烟行了遍三指礼。水如烟也不回礼,双手浮于半空,由得手中文牍坠落于地,不以为意,只双掌相击,三声。
三声后,五驾苦水船驶向铜钱岛。
水如烟站在白溪渡,目送苦水船。口中嘟囔不断:“看你如何归来?!”
“如烟。”
水如烟即刻回身,半躬,三指礼:“境司治下,水如烟见过。”说完,未敢起。
“起。”水流年从远桥至白溪渡,悄无声息。将手中鱼篓提到水如烟眼前,“赏鱼。”
“境司治下。”水如烟接过鱼篓,直起身,细语嘟囔,“境司何以应征苦水船?卫铁衣何能?”
“嘘。”水流年打断水如烟,“铁骑征盐,卫青帘必惹事端。或荣或辱,由得他去。”
“是。”水如烟喏。
往年,中凉势大时,皆由东凉贡盐。
18年前,东凉境司水安竹,也就是水流年的父亲,与中凉境司卫铁衣相约苦桥,会谈贡盐之事。却于苦桥遭暗杀,史称“苦桥之乱”。
虽其余四境境司,包括中凉境司卫铁衣,均称耻于暗杀之道,纷纷告谕凉境,与“苦桥之乱”无涉。
但水流年,彼时虽仅及笄之年,心中却是笃定,自己的父亲被暗杀,必是其余四境所为,便说是四境合力为之,水流年也觉并不为过。以此,水流年认准了,苦桥之乱,中凉必有份。
水安竹膝下无子,水流年是最年长的女儿。
于悲痛之下,水流年接任东凉境司。未出三月,递战书于凉京城下,战书言明,东凉苦水军与中凉铁骑军,约于苦桥一战。东凉若胜,割中凉地,东起白溪,西至死歌湾,南临银蛇长城,北抵苦江中游。自战胜之日起,东凉不再向中凉贡盐。中凉若胜,水流年自愿放弃东凉境司位,东凉境归入中凉境,东凉苦水军宣誓效忠中凉境。
苦桥之战,东凉胜。中凉境司卫铁衣亲自割地,战事方息。
战后半月,卫铁衣单骑入苦水城,面见水流年。两人谈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最后,水流年命人修建云水大道,从苦水城至银蛇长城水云关。
至此,中凉境自派征盐使,从凉京出发,经君临大道,至苦水城,上云水大道,过远桥,可至白溪渡,征苦水船,抵铜钱岛。
一路船马奔波,耗日良多。
故此,中凉索性于铜钱岛设了征盐府。
一来避免凉京铁骑频繁出入于东凉境,二来便于在铜钱岛扶植中凉势力,以期最终控制铜钱岛,也就是控制了整个凉境唯一的产盐地。
凉京征盐使,若无意外,一般六年一任。卫青帘正是第四任征盐使。
苦水船,经年累月航行于盐海,将铜钱岛的盐,源源不断运入东凉境,再发往其余四境,虽然苦桥之战前发往中凉境的盐是贡盐,但终究其余三境需向东凉境支付巨额铜钱。正因此,各境才费尽心思要登铜钱岛。然,唯有东凉境,毗邻铜钱岛。也唯有苦水船,才是能上铜钱岛的不死之船。
这,就是东凉境赖以繁华的命脉。
某种程度说,也是东凉苦水军何以能在苦桥之战战胜中凉铁骑军的背后缘由之一。
五驾苦水船,不日便至铜钱岛。
卫青帘,策马下船,领着一众凉京铁骑,驰向征盐府。
卫青帘的上一任征盐使,魏永谦,并非卫氏族臣。但因魏氏宣誓效忠卫氏,故而是卫氏封臣。中凉派往铜钱岛的征盐使,历任以来皆属魏氏。魏氏在铜钱岛苦心经营18年,虽未曾压过东凉势,但终归替中凉在铜钱岛扎下了不错的根基。
中凉如今改派卫氏族臣赴铜钱岛,其用意便是要巩固铜钱岛势力,以图适时驻军接管。
魏永谦卸任前,曾谏卫铁衣,铜钱岛实则并非东凉属地,铜钱岛居民,亦非东凉属民。真正控制铜钱岛的,其实并不是东凉,今后也不可能是中凉,当然也更不可能是其余三境,而是铜钱岛上的盐民和盐商。
铜钱岛上,绝大多数皆是盐民,其余则为盐商。盐民产盐,盐商卖盐。相互之间,自有凉境以来一直合作,蔚然成风。
铜钱岛上,共有盐商十户,其中,三大户,七小户。大户盐商的盐,均销于东凉。小户盐商的盐,18年来在魏氏经营之下,则尽销于中凉。
魏永谦,并非历任征盐使中征盐最多最快最成功的,但却是最与七户盐商睦邻合作的。魏永谦深知铜钱岛扎根之道,东凉自有凉境以来便于铜钱岛运营,时至如今,扎根至深,东凉在苦桥之战获胜后竟还愿让中凉登铜钱岛插上一脚,一来自是深有信心,二来也是深知铜钱岛之盐道。
卫铁衣终究未纳魏永谦之谏,派了卫青帘为征盐使。
卫青帘年及弱冠,于卫氏一族,应算俊杰。如今上任,自是有番抱负。三日内,召集七户盐商,一一会面,且一一言明,即日起需增盐。
七户盐商,自然不允。尤以宁远舟为甚。
宁远舟,曾因海难,流离于南凉境内三针谷。得南凉杏花镇楚绣娘相救,在杏花镇养伤三月。楚绣娘长于酿酒,是杏花镇出名的酿酒匠,楚绣娘所酿杏花酒,是银蛇长城上的南凉守云军最为喜好的酒,也由此,银蛇长城九大关中,便有一关,被命名为绣娘关。
宁远舟在杏花镇养伤期间,倾心于楚绣娘,两人在杏花镇成亲后半年,楚绣娘便随宁远舟,用百坛杏花酒买通了水云关的守云军,偷偷穿过水云关,潜入白溪渡,趁夜偷上苦水船,由此迁居回了铜钱岛。
楚绣娘在铜钱岛,为宁远舟生下一儿三女。大女儿宁轻霜,二女儿宁轻雪,三儿子宁轻山,小女儿宁轻雨。一家人凭着宁远舟的盐商营生,也算其乐融融。
这一日,因宁远舟拒绝增加征盐量,卫青帘领着十多铁骑,到了宁远舟的盐仓。
铁骑军闯入盐仓,扣住了宁远舟。
“宁远舟,我中凉境司有谕,只要能征更多盐,铜钱几多,听凭于你。”卫青帘逼视着宁远舟,“昨日你拒我,今日我再问你,可否?”
“征盐使阁下,铜钱岛,盐道有盐道的规矩。铜钱岛所以能有产不完的盐,就是因为铜钱岛盐道的规矩。”宁远舟倒不畏惧,直言不讳,“东凉征盐,从未强征。”
“东凉是东凉!中凉是中凉!”
卫青帘在铜钱岛寻过三大盐商,均被拒之门外,连面都未见。心知三大盐商忠于东凉,心中早已愤恨。如今听宁远舟竟也拿东凉说事,心中更是愤怒。
卫青帘,环顾整个盐仓。瞪圆的双眼,像要喷火。右手举向空中,向下一挥,一抖马缰,调转了黑铁马,往仓外走,卫青帘冷峻的面庞上,满布杀意。
盐仓内,铁骑军手起刀落。
宁远舟,楚绣娘,宁轻霜,宁轻雪,宁轻雨,五条人命。
出海的宁轻山回到铜钱岛的时候,已是暗夜。
宁家盐仓死一般的静。
“轻山,是卫青帘的中凉铁骑。”虽已暗夜,与宁家往来颇密的盐民们并未尽皆散去,少许等着宁轻山归来的,便将详情告知。
宁轻山,对着众人,抬起右手,行三指礼。
“拜求诸位,替我将父母姐妹安葬。宁轻山谢过!”
说罢,便走。当晚,便消失不见。
宁轻山再次出现,便是在中凉征盐府门口。手执铁剑。
征盐府中,有中凉铁骑十余。
宁轻山初入征盐府,卫青帘并未放在心上。见宁轻山手执铁剑,十多铁骑将他围住。卫青帘依然不以为意。
宁轻山提剑相杀。
杀光十多铁骑,让宁轻山中了数剑。满身的血,装扮得宁轻山如同一头怪兽。
卫青帘提着剑,冲向摊伏于地的宁轻山。冲到面前,卫青帘一剑砍下,宁轻山没有躲,也躲不掉。身中数剑,本已无力,复仇的焰火,也只凭最后一丝意念维持。宁轻山本无可恋,卫青帘一剑砍在宁轻山肩头的时候,宁轻山也并无感觉到如何疼痛。宁轻山只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手中铁剑刺入了卫青帘的胸膛,仰面倒下。
铜钱岛上的盐,反射着日光,照得征盐府满地的血色,愈发的亮堂。
宁轻山醒来的时候,是在盐民户中。虽然没有问过宁轻山是否想活,铜钱岛终究是救活了宁轻山。
宁轻山求死未成,却将仇报了。
万念俱灰之下,宁轻山踏上了苦水船,对着船上的东凉境白盐使水莫言,问:“可否载我入凉境?”
水莫言确已知晓宁轻山血洗了中凉征盐府,也不抬头看,只是亲自扬起了帆。
苦水船渐行渐远,片刻便望不见铜钱岛。水莫言问:“去哪?”
“白溪渡。”宁轻山说完,便在船头坐下,再无言语。
水莫言人如其名,本也不喜说话。于是,非常默契的,整驾苦水船,一路无言。
苦水船抵达白溪渡时,水流年等在渡口。
见宁轻山从船上下到白溪渡,水流年朗声道:“宁轻山,如今,恐唯有我东凉境,可护你周全。你是否愿入东凉苦水军?”
“不愿。”宁轻山冷静回道。
“你不怕死?中凉境司一旦获知铜钱岛之事,必倾力杀你!”水流年虽是女人,任东凉境司后也是第一次生出怜悯,故而继续劝道,“我东凉境,苦桥之战胜出后,中凉境近年内必不敢侵,你若入东凉苦水军,必可无虞。”
“死有何惧?”宁轻山依然冷冷的回。
水流年心知此人心意已决,必是心中已有去处。也就不再强留,转而问道:“你将何往?”
宁轻山,面无表情。但还是抬眼,打量起了眼前这个贵为东凉境司的女人。
水流年,确实是水氏一族数一数二的美人。年岁虽然已过三十,却因经年的戎装扮相,使得身材玲珑有致之余,更显得苍劲有力,一双明眸之下的那张秀气脸蛋,也是别有一番风韵。
若要细较,在东凉境,能比水流年更称得上美的,东凉属民口中数得上号的,也就只有桥东镇的水珠,和东涯镇的水怜玉。
只是在茶余饭后的属民口中,桥东镇的水珠嫁到了北凉境桥北镇,成了北凉妇,甚是可惜了。而东涯镇的水怜玉,则如同与世隔绝的隐士,实非一般属民经常得见,其所谓美名,也是偶尔游历到东涯镇的少许吟游诗匠,在偶尔得见水怜玉真容后,一传十十传百,方才传遍了整个凉境。
宁轻山打量的,倒并非水流年的容颜。宁轻山只是看看,是何许人如此好管闲事?
收回眼神,宁轻山淡淡的回了三个字:
“灰尘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