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云和月,依然静静地照着八百里秦川。秦川这个古老的地方,正披着周代鼎盛的灿灿霞光,带着秦朝的金戈铁马,穿越历史的尘埃,裹挟着百姓的叹息,静静地躺在那里。
秦川南倚秦岭,北界北山,西起宝鸡峡,东至潼关。金城千里,天府之国。秦汉龙兴之地,千年帝王之资。因为土地肥沃,农业发达,年年风调雨顺,旱涝保收,一直作为关中粮仓存在着。
一条渭水像飘带一样横贯东西。而长安就是这条飘带上闪耀着璀璨光华的一颗耀眼的明珠。
这座周秦定鼎之城,周围有雄伟秦关之险,中部有沃野千里之饶。枕渭河而居,背秦岭而设。水陆通达,人烟浩穰,商贾云集,是个绝大的都邑。
长安城还是老样子,只是江山易主,斗转星移。随着连年征战的狼烟散尽,南抚瓯越、北击强胡的一代雄主汉武大帝早已长眠于茂陵十几年了。和着当年的皇图霸业,淹没在这无声无息的历史长河里。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日落昏京阙,月明照皇都。京都长安,是人间繁华梦,是尘寰悲欢曲。
大汉元凤五年(前76年),仲春。正是沾衣不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时节。渭河南北,处处绿水绕村柳,家家莺啼桃花红。说不尽陌上花开春不尽,江上渔歌数峰青。
此时的长安城外,早已是一派繁荣景象。真个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远处土路上,几匹快马,刮刮杂杂,风一样跑过来。马蹄翻飞,卷起一地烟尘。
当中一个青衣少年,一骑绝尘,远远跑在前边。来到一处庄园里,“吁”的一声勒住马,一偏腿,翻身下马。余者几人也随后赶到,跟着纷纷下马。少年把马缰一扔,自有身边的人急忙接住。
此地名为燕子坞,是长安城外一处富家子弟、俊逸少年架鹰走狗,斗鸡赌马的休闲去处。内中吹拉弹唱,掷骰猜枚,呼卢博陆,着棋射覆,无所不有。
燕子坞依山傍水,周遭竹篱茅舍,衰草孤村。内里多的是歌台舞榭,烟雨亭阁,极是清幽静雅。小桥横野渡,流水画屏幽。三千粉黛歌盛世,十里桃花乱春风。
少年跳下马来,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早有一群人迎出来。
青衣少年道:“好马!好马!果然是好马!”
旁边一个花白胡子道:“公子,老夫所言不虚吧!这马是胡马,有名的青骢玉狮子马。耐力又好,跑得又快,人骑在上边最稳当。耐苦耐劳,是匹难得的好马!……”
话没说完,早已被少年打断:“少啰嗦!你去问问马主,要价多少?你告诉他,随他要价,我决计照价奉还!”
说话的少年是东郭濮阳,京畿有名的富家子弟。祖父是武帝时任命的大农丞东郭咸阳,本是齐地盐商,以盐业起家,遂成敌国之富。武帝用桑弘羊之策,实行盐铁官营后,与南阳铁商孔仅一起掌管全国盐铁。
与他说话的老者是兽医张里,善于相马,有伯乐之誉。
“这……”,张里显得有些犹豫。道:“也好,小老儿去过过话,成不成的我再给公子回!”
嘴上虽这样说,心里知道这事准没谱,就是有钱马主也未必肯卖,看那马主人也不像个缺钱的主。
那马主人正坐在一旁茶阁里饮茶。张里走过来,见其人二十几岁年纪,生的高高大大,满脸络腮胡子。虽然一身汉人装束,面目却是与中土汉人略有不同。只见他鼻子高挺,突额深目,睫毛深长,一双黑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听张里道明来意,一边手比划着,一边连连摇头,道:“马,不卖的!”言语生硬滞涩。
张里道:“那边公子说,只要你愿意卖,价钱他倒不在乎,随你开价便了!”
汉子显得有些生气,面色红了起来,道:“不卖,多少钱也不卖!”
正说着,东郭濮阳摇摇摆摆走过来。众人见有热闹可看,都一起拥过来凑热闹。
东郭濮阳道:“这位朋友,开个价吧!今日这马我要定了!”
外番汉子道:“这匹马不卖,它是别人送我的!”
“三十金如何?”
一听到东郭公子要出三十金买马,周围的人都发出一声惊叹:“呦!三十金!”
“三十金!”
外番汉子斩钉截铁的道:“不卖!”
“呦!”众人又是发出一声惊叹!
“这个人是个傻子,三十金都不卖!”
“可不是!”
也有人劝道:“汉子,卖了吧!三十金不少了!够你在这京城买一所大宅院的啦!”
“岂止是大宅院,就是婆娘也能买几十个!”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五十金!”
“不卖!”外番汉子见他纠缠,眉头紧皱,不耐烦的要走!
刚要走,迎头被一人拦住,那人肥肥胖胖,一张油脸,众人都认识,京城有名的花花公子,光禄勋范明友之子,大将军霍光外孙范烔。
“慢!我出八十金!”
见有人与自己抢生意,东郭濮阳面上便有些不悦,看着范烔道:“范兄,你看我在买马,你横插一杠子,怕是有些不厚道吧!”
范烔却不以为意,嘻嘻一笑,道:“有道是天下宝物,有德者居之!你老弟买得,偏我就买不得,天下哪有如此道理?”
说着朝众人一扬脸:“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有符合的,有议论的,见他两个争马,都拢过来。
外番汉子见他两人争吵,好像争自己的马一样,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一声不发,命人牵了马就走。
“一百金!卖不卖?”东郭濮阳一则确实喜欢那马,二则要维护自己的脸面,不能让范太岁占了上风去。
“一百金!”众人又是一声惊呼。
汉子却是连头也不回,道“我说了,我这马只比赛,不卖!”
“好!当得。你要赛马,那也容易,只是怎么个比法?”范烔与东郭濮阳见他比马,登时来了兴致。
东郭濮阳道:“既然赌马,那先要划出道道来。我看还是这样!如果你输了,把你的马送给赢者。如果我和范兄输了,奉送五十金,你看如何!”
范烔与汉子都无异议。燕子坞有现成的赌马赛场。
围着的众人如何肯放过这场热闹,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大伙都走来看赛马。押一押百的乱着。
东郭濮阳一心要赢,早早牵出自己心爱的宝马,一匹全身火炭一样红的赤骥,没有一点杂色。另一匹却是全身黑白相间,名唤骅骝。
范烔也是牵出一匹踏雪乌骓。
马会中另有好事少年,也牵马参赛,只是作为陪跑,并不参与赌斗。一共十几匹马。
这些少年大多是五陵子弟。本来有风声传出来,霍家择日要为最小的女儿东床招婿。
当今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要招快婿,况且其女霍成君又是个沉鱼落雁的西子,跨凤吹箫的弄玉,谁不想做个乘龙的萧史。消息一出,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这等盛事,哪里少的了五陵子弟。因此虽然时日不到,但是早有些耐不住性子的,这些天总有许多少年子弟在燕子坞盘桓。
何为五陵子弟?原来自高祖始,恐怕郡国豪强违法乱禁,地方难以约束,因此悉令迁徙到陵寝周围。时日既久,慢慢形成陵邑。
自高祖长陵为始,有惠帝安陵,文帝霸陵,景帝阳陵,武帝的茂陵,共为五陵。五陵子弟,都是豪富之子,因此未免娇气凌人,尚气使意,夸富斗强。这些人都称五陵子弟。五陵子弟中狗马之好者,又组成一个社团,叫青衣社,平常走狗跑马,彼此援引,视为同好。
青衣社内中一个,十五六岁样子,也没有戴冠,玉簪绾一个同心发髻,身材秀颀,长身玉立,玉面剑眉,鼻如悬胆,目似朗星。也穿一身青衣,腰系黄带,带上系一块白的螭龙玉佩,悬一把宝剑。
他叫刘病已,原来也是金枝玉叶,凤子龙孙,天潢帝胄。曾祖乃大汉武帝刘彻,祖父前太子刘据。只可惜阴差阳错,造化弄人,现如今只能流落市井,混迹江湖,做一个布衣游民。
刘病已牵着一匹骕骦马等候在那里。
另两个是大司农二公子杨恽。骑一匹青鬃马。广陵王公子刘聪,牵过两匹马,一匹呼雷豹,全身青斑;一匹黄骠马。
当下掌旗者一挥旗子,十几匹马本来咆哮嘶鸣,蓄势待发。见到号令,离弦之箭一般直冲出去。一时马蹄如雷,黄尘渐渐。
几匹马本都是宝马良驹,在一起奔驰,难免激发斗志,一个个龙腾虎跃,你争我赛,发足狂奔。
开始时,几匹马你追我赶,紧紧咬住不放。有几匹马总是挤在青骢马旁边,青骢马干着急,却毫无办法,不能发力奋蹄。尤其是东郭濮阳骅骝与范烔的踏雪乌骓,马身总是挡在跟前。
青骢马上少年,一色黄衫。也查知其意,尽量兜圈子,跑过一边,不与他们纠缠。
半程之后,青骢玉狮子一骑当先,踏雪乌骓、骐骥、骅骝马渐渐落在后边。
马上骑奴见自己渐落下风,马鞭急挥,噼啪作响。
青骢玉狮子马极是神骏,马蹄翻飞,一路疾驰,马蹄叩得土路得得作响,跑得却是沉稳矫健。马上黄衫少年,两腿夹马,半站在马背上,弯腰向前,催马扬鞭,衣衫都飘了起来。
青骢马跑到一处沟边,黄衫少年刚要提马跃过,突然沟里窜出两只猎犬,向马狂吠。
青骢马吃了一惊,要想收住,已是来不及了。幸亏马上少年反应急快,猛勒缰绳,把马往旁边一带,那马急转,险些把少年甩落马下。
青骢马往旁边顺势跑过去,向后兜了一圈,这才堪堪化解疾驰之势。绕是如此,马上人已是惊出一身冷汗!
刘病已并不用马奴,自己骑着骕骦在后急赶。这时才冲到沟边,后边的马也陆续赶到,趁势一跃,跃过沟去,已是跑在前面,一霎时没了踪影。
那两条狗仍然冲着青骢马狂吠。青骢马上少年似有惧怕之意。
刘病已打马过去,甩鞭抽去,那两只猎犬吃痛,口中哀哀连声,灰溜溜的遁去。
黄衫儿一拱手,道了声谢,催马急追。
又跑了一里路,方才渐渐看见前边几匹奔马。
黄衫儿快马加鞭,纵马急追。离终点还有一箭之地,终于追上了最前边的赤骥。
两匹马并驾齐驱,不分伯仲。眼看就到终点。黄衫儿把马缰猛的一提马缰,后腿一磕马后,马知人意,腾身而起,一跃三丈,第一个冲过终点。
赤骥以半个马身落后,屈居第二,踏雪乌骓第三,呼雷豹第四。余者一一记录名次。
东郭濮阳与范烔本来想暗中使绊子,赢他这匹马,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输了五十金,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当下赛罢,依旧大开宴筵。众人奉贺马魁主人。冯提莫倒也来者不拒,不一会儿便以颜面酡红,双眼乜斜,已显醉态。东郭濮阳、范烔只好杂在人群里祝贺。
众人熟络起来,慢慢的摸清外番汉子来路。原来汉子是乌孙国使冯夫人公子冯提莫,据说也是来应霍家东床之选。听人说的燕子坞有青衣社,今日特地拉了妹妹冯凤来赛马。
众人听说是乌孙国公子,都道:“怪不得你的马夺冠,原是乌孙天极马!你们乌孙马,只有大宛天马能赛得过。”
一时众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黄衫儿斟一碗酒,来到刘病已、杨恽跟前,向刘病已致谢!
刘病已看他圆月脸,柳叶眉,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就如一湖春水。长得与汉人无异,如果不说,任谁也看不出是个异域胡人。刘病已不禁心中暗自纳罕,心说自己在白白京都游历这么多年,竟没有见过这么俊秀的公子。心下便有亲近之意。
刘病已见他连连称谢,言语洒脱,行事爽利,忙还礼道:“公子太多礼,些许小事,何必挂齿!”
冯提莫也过来致谢,看着刘病已,硬要喝酒,自己先斟一大碗,一仰头干了,然后看着刘病已,刘病已心喜他豪爽,也一仰头干了。
冯提莫竖起把拇指,一手拍着刘病已肩膀道:“你,朋友!”
戴长乐忙道:“朋友,朋友!”
当下众人尽兴而散。刘病已与好友杨恽、戴长乐作别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