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中的梨花,如雪揉成的花瓣,晶莹透亮。
雨水凝结的露珠,滴落枝头。新叶刚抽,嫩红浅黄。
这般清丽的景象,在雨夜里,显得如此地安静,祥和。仿佛被红尘玷污的身体,一瞬间被溶解,升华,被梨花吸走,留下的是一颗不知为何带着期待和隐隐不安的心。
心情相当地浮躁。十二夜知道。
这一切的原因起于那个人的突然出现。
她以为,她已经忘记了。她以为,他对她的影响不会有那么深。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勾栏时,十二夜发现,她还是错了。
就算她很好地掩饰住,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冷漠样子,装着他们彼此不认识,装着他们之间只是很简单的陌生人的关系。
但是在心底,她骗不了自己。
可笑啊。
爱上一个人,得到的不是甜蜜,而是痛苦。
想寄托一份爱来忘了世间所有的烦恼,最后却发现原来这份爱才是一切烦恼的来由。
因此,当十二夜发现敲门的人是造成她深夜无法安眠的人时,她有点吓到了。
暗地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十二夜翻了翻白眼。
端木方,这个罪恶的男人,确实有当少女们梦中情人的资格。
姑且不论醉人的嗓音,俊美的长相也足让不计其数的女人愿意死在他的怀中。
厚薄适中,性感的双唇,上扬的微妙弧度不知勾引了多少芳心的沉沦。碎在脚底下的心,恐怕可以铺成一条林荫小道。
端木方微笑。
呵。
为什么天底下会有那么多的傻瓜,做出这么多的傻事。只有陷入情网的笨蛋们才明白。
只为了这一笑,就算前面是地狱黄泉,也毫不犹豫地抬脚而行。
相对而坐,虽无清风明月,那种喜悦的心情,满溢的幸福感仍快要将她淹没。
“别来无恙啊?师侄。”
深邃的瞳孔里,盈满春水般绵软的笑意。
她不是那些花痴,用不着对她笑得这么温柔。
“端木大侠贵人多忘事,都忘记我已经被逐出倾城了。”
“大侠”两个字,十二夜咬得很重。重得让人难免不联想她心中正有打算啃咬端木方骨头的念头。
“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师侄。”
诱人的魔音继续击溃早已缺堤千里的防线,瓦解薄如蝉翼的意志。
十二夜逼自己嘴角扯出一丝笑容。永远的师侄。意思就是告诉她,提醒她,千万别有什么非分之想。人家不过是把你当成一个愿意对他撒娇无妨愿意对他任性他更无所谓的小女孩。
深吸一口气,十二夜强迫自己的语调保持冷静和平稳。
“端木大侠深夜来访,只是为了叙叙旧怀念往日师门情缘的话,那抱歉了,小女子没有那种闲情来奉陪。”
“诗诗。”
沙哑,低沉地声音轻柔地扫过十二夜敏感的耳廓。温热的气息直接地冲入狂澜起伏的心湖。
太过分了!明知道她最难抗拒的就是这付温润的腔调。低沉柔和的声音,会让人不知觉时间的流逝。
十二夜咬了咬牙,高傲地睨视面前这张含着宠溺的脸孔。
他还当她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吗?他还当她是那个总是跟在影子后面什么话都对他说什么心思都不隐藏完全视他是天是地是唯一存在的小女孩吗?
“回来吧,诗诗,回到倾城。”
诚恳的语气配上屈尊的姿态,隐隐地带着一丝的波动。端木方脸上的笑容不改。眼眸里,却多出了十二夜看不明了的含义。
回到倾城?如果她还留有回去的想法,就不会做出如此决裂毫无回旋余地的举动。当她扔下象征倾城身份的玉莲花时,十二夜明白,她丢下的不仅是亲情还有她说不出口的爱。
离开,从此再也不见他。
在她还没有下了玉石俱焚的决心之前。
“是她拜托你还是你个人的想法?”
十二夜的问话让端木方的笑容飞扬了起来。
碍眼,实在是碍眼。十二夜找了个口渴的借口避开雨夜的冷意也遮掩不住对方散布出的强大暖流。
“为了我,你愿意回去吗?”
斟茶的手颤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打湿了十二夜的手。手火辣辣的,身体的温度却迅速地降到了零度以下。
十二夜蓦地转头,紫色的瞳孔燃起烈焰,杀机骤起。
她是为了谁离开倾城!
她的辛苦为了什么?她的黯然又是因为谁?她放弃所有的尊荣,背叛所有的亲友,甚至用命下了赌注,这所有的一切,不是为了眼前这个男人,她又是为了谁!
端木方动也不动,似乎没有感觉到十二夜爆发的凌厉杀气。他的笑容,多了一点苦涩和心疼。
“要知道答案,那我就告诉你。我为了谁,也绝不会为了你!”
冷到极点的回答。
端木方闭眼。睁开眼时,又是一付春风和煦的笑容。
“诗诗,回来倾城吧。没有了你,也就没有了倾城。”
没有了倾城,也就是没有了倾城之主。那可正合她的心意。
端木方起身,看着一脸绝情的十二夜,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诗诗,就此别过了。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请看在我恳求的份上,忘了吧。”
离开的时候,端木方顺手关上了门。
门一关上,端木方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靠着房门,端木方闭上了眼睛。
十二夜又怎么会知道,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保持一贯如常的神态和笑容啊。
他还能祈求什么?难道他还希望奇迹的发生?
初春的雨夜。
风,还是冷的。
碧螺春的茶汤依旧碧清,芽光水色,浑然一体。
碧螺春的滋味依然甘醇甜爽。
扑鼻而来的满溢清香,如置身“入山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百里醉”的洞庭东西山茶园,令人心旷神怡,回味绵长。
她的心,一阵阵地抽痛。
原来她也只是外表装出的坚强啊。倾城,她出生的地方,梦萦的故乡。那里,有她所有的好友。
当初绝然地离开,她头也不回。
现在,她害怕什么?
十二夜不知道如果当时端木方开口挽留,是否如今的她会有所不同?她的命运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当一名旁观者,不理会轩然与勾栏在江湖的纠纷,不在意谁最终取代谁的地位而君临天下。
“难怪孔老夫子说得罪谁也不要去得罪女人。”
“啧啧”的奚落声从窗外传来。
因为女人会记仇。她永远都记得那个让她伤了心的男人。一旦她有了令这个男人失落懊悔的机会,她绝对会在井里重重地砸下石头。
看着不请自来,大大方方落座黑发红瞳的年轻男子,十二夜的眉毛扬起。
唯恐天下不乱,擅长煽风点火的鄢家小子,时机出现的刚刚好。他不是有意跟踪了端木方,就是他很清楚端木方此次与她见面的真正原因。
“这么的绝情,等到真正见不到的时候,后悔就晚了。”
鄢鹂吹倒茶的手顿住。
他的脖子和十二夜之间,隐约地浮动一丝银色的光芒。
鄢鹂吹不敢动。流动的月波割开他的脖子跟割断一根青草那么容易。
“什么意思?”
十二夜冷冷地问。
“折夕堂接到一份委托,付上百万两的酬劳,要求得到毒龙峰崆峒洞主司马明德的首级。”
不觉得保密有什么重要性的鄢鹂吹干干脆脆地全盘托出。
提到折夕堂,十二夜顿时明白为什么鄢鹂吹会说出“真正见不到的时候”。
按照折夕堂的堂规,从最底层的锡牌开始,每一级派遣三人。三次不成功,便往上晋一级,直到金牌为止。金牌只出一次。如果连顶级的金牌也未能完成任务,那么被杀者将永远成为轩然殿的贵宾,拥有与各堂堂主同等的权力。
毒龙峰崆峒洞,司马明德。本身就代表了两个字,死亡。
他是谁,长得怎么样,没有人见过。
见识过的,是他的残忍和暴戾。
“为什么不是你去?”
十二夜按捺下怒气。将怒火发泄在鄢鹂吹身上也没有用。轩然门生,无条件服从各堂主的指派。不过为什么此次出使任务的人会是端木方?一般这种刺激性的血腥游戏,鄢家的小子都是第一个踊跃报名,当仁不让。
“师叔主动要求,折夕堂也不好拒绝。”
鄢鹂吹摊手。在他开口之前,端木方点了他的哑穴。
折夕堂在场的门生都愣住了。堂主赵折夕一脸的为难。
严格来说,端木方并非轩然的人。他是红衣居士,倾城之主鄢红药的师弟,轩然的贵客。他的要求让赵折夕一时慌了手脚。难得参加一次例会的当家桃如九却笑得异常开心。他一口答应,也不管鄢红药回来后直接把毒药下到他酒瓶里面的后果。桃如九只提出一个条件,端木方去毒龙峰之前,必须来见十二夜一面。
见她?见了之后呢?
十二夜冷笑,嘴角弯起了勾栏人熟悉的嘲弄。每当十二夜的表情转变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时,勾栏人都知道。这个时候的十二夜,是最危险的。
口才,你说不过她。打架,更非对手。论计谋心机,那可远不是一个等级数的。就连勾栏的总管虚外冥火,也会找个喂食宠物“麻辣烫”藏獒的借口避开十二夜的锋芒。
“何必把自己弄得跟某人深仇大恨似的。造成今天的结果,不正是你吗,姐姐?”
妖艳的红瞳斜睨她。
“舍不得,就去追啊。看看你的心中,到底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鄢鹂吹的话音刚落,脖子上的银色光芒更盛。血丝,从割裂的伤口渗出。
“鄢鹂吹,我没有教过你吗?不要去读女人的心。”
十二夜冷声道。
一点也没有变嘛,说中心思便恼羞成怒。鄢鹂吹翻翻白眼。虽然不太明白端木方和十二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事态一再恶化,最后演变成十二夜重伤端木方后被鄢红药逐出倾城。但是十二夜喜欢端木方,全轩然的人都看出来了。可是连号称最懂女人心的桃如九也看不懂的是,十二夜从来没有把“喜欢” 挂在嘴上。她好像就只满足于跟在端木方的身后,直到那一天的雨夜。
“师叔虽然出身倾城毒门,本身却没有抗毒的体质。先不说崆峒洞遍布毒烟瘴气,毒龙峰他就闯不过去。”
鄢鹂吹好脾气道。他甚至懒得处理脖子上的伤口。谁知道还会有哪句话惹上十二夜,到时候又增添多几道裂口。一次性上药得了。
鄢鹂吹这么一说,难道她就会立刻整理行装赶往毒龙峰?
别开玩笑了。端木方的死活,与她何干?那一剑刺下去的时候,她是抱着什么样绝然的心!锥心的刺痛。她刺的不是端木方,是她自己的心。
一颗裂成了无数片的碎心,还有机会愈合吗?
“姐姐啊,别说我读你的心。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师叔来见你的原因。”
鄢鹂吹的茶杯,一直没有放下,也没有往嘴巴送。夕阳艳丽刺眼的红瞳里面,十二夜看见的,是鄢鹂吹毫不掩饰的同情和怜悯。
原因?她当然知道。
“他以为这么做,我就会心怀感激?端木方以为牺牲了他自己,我就会回到倾城?”
十二夜手中的茶杯,在她掌心中炸开。碧绿的茶汤,洒满了一桌。
花梨木的桌面,冒出一团团青色的烟雾。茶水流经的地方,变得焦黑一片,发出“嗞嗞”的声响。
“回不回倾城是你的自由。但是假如师叔死在毒龙峰,姐姐,你还不是一样要血洗崆峒洞?”
鄢鹂吹嗤笑。
十二夜的毫不退让,在鄢鹂吹看来完全是一个不必要的矜持。
放不了手,死不了心。做不到你走阳关道我行独木桥,那么就认命吧。承认对方是自己一辈子迈不过去的坎,承认这一生只愿意为了他舞尽桃花。人难免一死,就怕死得不明不白。
十二夜没有接话。她的脸色,阴沉如雨夜。
鄢鹂吹也不逼她,放下茶杯,从怀中掏出一条银蓝色的丝带,懒洋洋地扎起随风乱舞的黑色长发。扎好头发,鄢鹂吹伸手。
“给回我。”
十二夜冷哼一声,抄起茶壶丢向鄢鹂吹。
接住茶壶的鄢鹂吹手撑木桌稳住自己的身体。他所坐的椅子传出一声沉闷地回响。椅子的脚压入地板三分。
鄢鹂吹没有反击,他急忙倒出茶壶中的茶叶,扒开绿色的叶子翻出一条拇指粗,长不过一尺的绿色小蛇。被红泥火炉烤了一个晚上的小蛇昏昏然地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口咬上鄢鹂吹的手指。
他的伎俩几乎都是来自十二夜的传授。端木方出现的时候,他的宠物丝丝绿蛇趁着夜色和他们交谈之际,准备等十二夜心乱的时候悄然袭击。
十二夜什么时候将丝丝关进了茶壶,鄢鹂吹根本没有觉晓。到他倒了茶之后,异样的绿色方才引起了他的警惕。
十二夜要杀他,易如反掌。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
鄢鹂吹敢打赌说这些话的人肯定没有见过十二夜。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聪明如他,早该远远地躲开才对。
十二夜取过另一只紫砂茶壶,她慢慢地注满汲自山中的泉水,放上红泥火炉。她的眼睛,一直停在茶壶上,没有再看鄢鹂吹一眼,但是也没有再泡上一杯碧螺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