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雨稍停。
浓绿的藤叶上,一瓣幽微的清香。
白如繁雪的花朵,袅娜欲飞。
风吹酴醾,恰似风高露冷碧空之中,冉冉降临的神女迎风弄舞。
“师叔,我就是不答应,你也会跑去青桥村的吧?”
从早开的酴醾花上调回视线,鄢鹂吹苦着脸。
“你是希望师叔服下蓝眼还是被其他的蛊虫蚕食?”
端木方微笑。他的眼眸里,大有不答应要求他也会让鄢鹂吹死无葬身之地。
鄢鹂吹摸着鼻子。
端木方服下蓝眼,起码他还有把握控制住蛊虫的进化。即使蓝眼成蛹结茧,在没有化蝶之前,他也能够清除。如果端木方被崆峒洞的蛊虫蚕食,十二夜不在当场,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端木方魔性化了。
“师叔,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千万不能强制压住,一定要对我说。”
自己是没有办法扭转一旦下定决心二只虎加上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端木方的。鄢鹂吹无奈地再三警告。
蓝眼的性格跟饲养的主人段捻音一样都是麻烦难养的女子,喜欢别人的顺从,不喜欢强制性的粗鲁。若是强行压制,蓝眼会立即展开报复。它的报复就是产卵。无数蓝色的蝴蝶从体内破茧而出,那景象可不是美丽动人,而是恐怖惊骇的。
得到端木方肯定地点头后,鄢鹂吹从不离身的锦囊中取出一个竹筒,解开缠在竹筒上的翠绿色玉箔,摊在桌面上,然后他拔掉了塞子。
一只巴掌大,蓝得像雨后天空的蝴蝶悠悠地飞出竹筒。长长的凤翼,有一双类似人眼的图案。蝴蝶的翅膀,完全就是人的脸孔,没有瞳孔的人脸。蓝色蝴蝶盘旋在翠绿色玉箔上空,打了几个转,降落,收拢翅膀。半柱香后,蓝色蝴蝶飞起,在鄢鹂吹的招引下回到竹筒里面。翠绿色的玉箔上,留下了红豆大小的蓝色圆卵。
“这个卵在蛊虫市场上可以卖到十万两银子哦。”
鄢鹂吹得意道。蓝眼是他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段捻音送给他的礼物。
师承倾城,端木方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蓝眼的成虫和卵。
因为他特殊的身份,来到倾城后,倾城之主仅是教了他剑法没有让他接触蛊和毒。
南阳历代君主严禁引符厌、巫蛊入宫。皇室宗亲,一旦发现,必然被穷究此事,轻则流放,重则逼令自杀或绞死。
端木方的母亲,正是巫蛊冤案的受害者。制造冤案的人是汝阳王的王妃,因次妃深受宠爱唯恐没有儿子的自己地位不保,于是指使亲信婢女诬告端木方的母亲作巫蛊道祝诅,以菟为厌胜之术,迫使端木方的母亲服毒自杀。
等好友倾城之主赶到时,端木方的母亲已经死去多时。年仅六岁的端木方也被关进了黑暗的天牢。
目睹母亲的惨死,救出天牢的端木方几乎不会说话。过度的惊吓还使他有过一段很长时间的噩梦。那时候,每天夜里陪在他身边安慰他鼓励他走出梦魇的,正是倾城之主的女儿,鄢红药。
十年之后,汝阳王妃再次因同样的原因诬告新得宠的妃子时案发败露,被定罪大逆不道,废黜王妃之位后判决腰斩。汝阳王为告慰冤屈死去的次妃,于是奏请南阳帝立端木方为世子。
蓝色的虫卵,轻若无物,孵化出的却是江湖中人谈之色变的蛊虫蓝眼。
“师叔,你真的想好了?”
鄢鹂吹迟疑。
服下蓝眼,断然瞒不过十二夜。十二夜绝不会原谅让端木方拿生命来赌一把的他,舒服自在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手段层出不穷,无一雷同的十二夜如何施加报复,鄢鹂吹真是心中忐忑。毕竟从小到大,他没有赢过十二夜一回。睚眦必报,却是倾城的好传统。
“放心,师叔不会把责任推到小吹身上的。”
端木方明白鄢鹂吹的顾忌,一大半是害怕十二夜随之而来的报复吧。这对姐弟俩的相处风格,端木方都有点无力了。
端木师叔说了有什么用,关键是他的姐姐也这么认为。
“师叔,把手给我。”
鄢鹂吹小心翼翼地托起端木方的手,用指甲在他的腕口上划出一道血口。他拈起翠绿色玉箔上蓝色的虫卵,放入血口中。蓝色虫卵立即遁入。
端木方的口中,同时喷出一口鲜血。
“师叔,不能动真气。”
鄢鹂吹喝道。
血脉暴涨,抽去经络的剧痛使得端木方用力地咬紧下唇。下唇咬破了,但是这份痛楚远不如体内血气翻江倒海的折腾。他的全身淌着冷汗,仿佛没有带伞刚刚从暴雨中走回。足足一柱香的时间,剧痛才开始慢慢地减轻。端木方脸色苍白,几近虚脱。
“师叔,真不知道该嘲笑你还是佩服你好?”
鄢鹂吹叹气。
“佩服吧。师叔怎么说也是江湖中第一个主动服下蓝眼的人。”
端木方开起自己的玩笑。
鄢鹂吹又开始在锦囊里面摸索,这次他取出两张几可乱真的面具。一张是仿人皮的,一张是制作精美的冰晶面具。
鄢鹂吹带上冰晶面具,妖艳的深红之瞳变成了冷冽的银色瞳孔。他的红瞳跟十二夜的紫瞳同样炫目耀眼。标志性的眼睛一进入青桥村,不引来崆峒洞的注意才怪。
鄢鹂吹帮端木方带上仿人皮面具,俊美的脸孔立刻变得平平无奇,是那种在大街上随手一抓一大把的路人甲。脸蛋是认不出来了,端木方天生的优雅高贵气质却怎么也改变不了。人家要是问起有没有易容,他硬咬没有恐怕也没人相信。
鄢鹂吹继续翻找锦囊,在十几张面具中挑来挑去,好不容易选定了一张。
“师叔,回到青桥村,我们要先去找姐姐吗?”
鄢鹂吹问。他重新端木方带好面具,满意地点头。虽然还是没有办法完全盖住,至少不会像是一头黑猪披上了白马的皮那般异常突兀刺眼。
“不,我们再去会一会白发桃花。我想或许能够从她哪里了解到什么。”
端木方拉下面具,等快要到达青桥村的时候再带上。虽然是仿制的人皮,贴在脸上的感觉还是很不舒服。
“师叔,记住。无论遇到什么状况,你都不能开口说话。”
鄢鹂吹想了想,决定先不说出真相为好。端木方有没有察觉他曾经中了白发桃花的将息虫诱发了内心深处对十二夜的欲望和渴求,他现在断定不了。
诱发了也好,鄢鹂吹坏心眼地笑。这样才可以逼使这对明明互相渴望对方却硬装出没有这回事的笨蛋正视自己的心。
青桥村的春雨,比其他地方的更细更密。
细密的雨丝,给油菜花海中的百年老屋带来一种水墨画卷的迷蒙意境。
古老的青石板桥,手持油纸伞袅袅婷婷擦肩而过的姑娘,纤秀的身姿,彷佛人漫步在杏花烟雨的江南。只有这个时候,才会让人觉得,安阳,原来也是有春天的。
白发桃花的屋门,依旧半敞开着。
屋里没有游赏的客人,白发桃花弯着腰,细心地摘去被虫子蛀坏的干蔫桃子。
长驱直入,戴着冰晶面具的年轻男子引起她的注意。
金丝织就的锦缎,傲慢无礼的态度、颐指气使的命令口吻,都说明这位年轻的公子非富即贵。
他的随从,俊秀文雅,沉默寡言。从他进屋的第一眼看得不是她,不是大堂呈放的香樟木工艺品,而是整个屋子的构造,白发桃花便不敢大意。她明白,对方是个好手,功力深厚,而且为人极其谨慎细心。
面对满满一桌子的手工艺品,少年公子评论的语气更加地不屑。他挑剔地端起这个放下那个。
敏锐的直接告诉白发桃花,今天有一笔好生意上门了。
“少爷,不知道你想找什么类型的工艺品呢?”
白发桃花满脸堆笑。少年公子的举动,和平日里上门的游客迥异。白发桃花心知肚明,少年公子想要找的是什么货。
祈福禳灾、巫蛊跳神,本来是常见的民间传统。鉴于南阳帝国日渐严重的利用巫蛊道加害情敌和对手的惨案不断发生,甚至王公贵族之间也经常不惜违抗历代先帝的谕令,共挟巫蛊道诅咒那些谋求分其权力与利益的政敌。当今大皇南阳帝于是在十年前颁布了禁止蛊虫买卖的铁血律令。一旦发现擅自购买蛊虫并用作不法勾当,轻则没收家产,重则发配边疆,人命之案株连九族。
南阳帝的铁血律令在很大的程度上打击了蛊虫买卖。原产地的青桥村,因为受到南阳帝的严格监控,培育的蛊虫等级也越来越高,越来越不容易被人察觉。
南阳和东殇有所求的买家,在每年油菜花盛开的季节便会找出观赏油菜花田的借口来到青桥村。为了携带方便而且不会被搜查出,具有辟邪和镇魂功效的香樟木工艺品就成了虫卵最好的藏匿地方。
“货虽好,就是不对板。”
少年公子姿高气仰地回答,一点也没有对待老人家该有的谦逊有礼。
“桃花这里的货啊,是青桥村最齐全的。少爷不妨说出来需要什么货?”
白发桃花笑得一脸慈祥,就好像要买礼物送给最受宠爱的孙子,在问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本少喜欢一个人,但是那个人的心中却另有喜欢的人。本少要得到那个人。明白本少的意思吗?”
少年公子的话令白发桃花的脸上多了一份遗憾的表情。
“少爷,强扭的瓜不甜。感情的事啊,两情相悦才好。靠其他的东西得到的心啊,会后悔的。”
白发桃花劝告。
“看来你明白了本少的意思。没错,本少要合情蛊。”
戴着冰晶面具的少年公子鄢鹂吹不等主人招呼,大摇大摆地落座偏厅的香樟木椅子。端木方站在他的身后。
“合情蛊已经绝迹多年了。”
白发桃花脸上的遗憾表情更多了。
“本少就是为了合情蛊而来。这里是十万两的银票。有还是没有?”
鄢鹂吹从端木方手中接过银票,放在香樟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