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孙家庄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入睡,突然发生的事故,在村子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有的人为勇凯奋身抢救拖拉机的英勇行为而感动,有的人为今后的复杂斗争而担忧,有的人对事故幸灾乐祸,有的人则想趁机混水摸鱼……。都快半夜了,不少人都躺下了,一听说出了事故,马上起身去看勇凯;有的则东家一堆西家一伙地凑在一块儿议论。
勇凯家自然成为中心,一群群人出出进进,川流不息。勇凯是被大海背回来的,他在炕上躺了一会儿渐渐地恢复过来。大家见他苏醒了,都十分高兴,但立刻又焦急起来。为什么呢?因为他挣扎着爬起身,硬要回工地去看拖拉机。人们左阻右劝,横拉竖拽,一点用也没有。
老霜老汉知道检查拖拉机很重戛但又不放心勇凯的身体。他按住激动的小伙子,道:“勇况你好好歇着吧,坏了身子可不是玩儿的。”
勇凯推开老霜老汉的手,说“大爷,你放心吧,刚才不过是撞昏了,这阵保险没事。”
栓柱指着勇凯头上的绷带说:“还说没啥呢,现在还往外渗血。”
勇凯笑道:“血还能不出点吗?你磕破点皮也要流半天血呢!让我去吧。”
屋里的人都嚷起来:“不行,不行!
老霜老汉把他按下来,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机子出什么问题,你明天去检查嘛!”
勇凯握住老人的手,恳切地道:“大爷,事故没査清拖拉机就搁在河滩上,你说我能安心吗?我……”
老霜老汉板着脸道!“不安心也不行今晚上你不能动!”
勇凯焦躁起来:“不,、我一定要动!不查清事故真相,我不能躺在这儿。”
大家知道勇凯有股犟脾气,只要他认准了是对的事。说干就一定要干。勇凯妈见大伙都说服不了他,就让他去吧,去看看要比在这儿憋着强。”
勇凯坐起来,穿上衣眼下了炕。到底是受过伤了,他两只脚一落地,就觉得头里面有啥东西一个劲儿转圈,两只耳朵“嘤”一阵,“嗡”一阵,响个不停。
他定定神,咬紧牙关站了起来,还打着笑脸间大家道:“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大海急忙跑上去,扶住勇凯。勇凯笑着推他,他“一声不响,一步不让,更紧地夹住了勇凯的胳膊。
老霜老汉沉着脸,也不知是不高兴,还是心里着急。他整整羊皮袄,两手一背,朝门外就走。有人问他哪去,他打个闷雷道:“河滩!”
栓柱、柳青等一帮年轻人都想跟去,老汉却转过脸来问:“怎么,你们嫌家里太热,想到大坝上风凉风凉?”
青年们见老汉这般神色,都不敢吱声了,默默地看着三个人走出门。
不知是谁叹了一口气,大伙都替勇凯担心啊!
大胡子老五激动得胡子直颤,道:“嗨,真是个好小伙子啊,铁打的一般!
柳青说:“要不是勇凯这拖拉机早毁了。”
人们聚在勇凯家,一边议论着,一边等着剪凯回来,谁也不肯散去。
这时候孙福贵又出现在孙疃面前,事故一出他就跑回来了,先在街上把事情绘声绘色地讲给几个人听了一遍,然后去找孙疃。孙疃没拦住勇凯他心里气闷,便找几个平常常在一起说话的人,谈山海经散心去了。孙福贵上他家去没找到他,就满村转转,一面向人打听孙瞳在哪,一面告诉人家拖拉机的事,讲一遍一个样,,越讲越玄乎,把孙勇凯讲得简直不成样。最后,他终于在四队饲养室找到了孙疃。
孙疃正在和饲养员聊天,,见孙福贵急慌慌地闯进来,便问:“什么事?”孙福贵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一句:“拖拉机出事了。”转身便向外走。
孙疃一听拖拉机出事了,整个人象弹簧似地跳起来,撒踏着鞋就追出了门,焦急万分地间:“什么?出事了?!”
孙福贵神秘地说:“还不轻呢!……回家说,回家说。”
孙疃心里是十五只水桶提水,七上八下!一面叹气跺脚,一面跟着孙福贵往家走。
一进屋,孙福贵就嚷开了:书记啊,我叫你劝劝他们。你不听看看怎么样,捅大漏子啦!孙勇凯自觉得了不起,把车开得飞快,一过拐弯儿可就跑开马喽,好好个机子连滚带跳滚下了南山……
“啊?!”孙疃只觉得心里发紧,周身发凉,失声叫了起来。
“也亏得那小子命大,拖拉机没摔坏,人没摔死,不知怎么开到沙滩里去了。拖拉机一连跳过三个沙丘才算停住……”
“勇凯呢?勇凯呢?”孙疃恐怕出人命,一个劲儿地问。
“摔昏了。他死到临头还在嚷嚷检查刹车,哼,真是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啊!”
孙疃又问:“拖拉机呢?”
“不已说了,那小子命大,拖拉机没事,人也没事。”
孙疃松了口气,接着,象只小鸡似地瞅着油灯发起呆来。
孙福贵拍拍他肩膀说:“我的书记,再这样下去不行啊!勇凯这人我算佩眼了,好强逞能,自觉得了不起,还有野心。你等着看吧,他保险没把这事往心上放,明天他能动弹又要把拖拉机往山上开了。”
“开?我叫他往天上开!这回非撤了他不行!”孙疃火爆地叫道。
孙福贵忙凑上去:“撤?耽耽只有这一招儿了!要不谁也说不眼他。群众意见也大啊,连他自家伯伯也骂他。我听说人家还要糊大字报呢”
孙疃心里是又气又急又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坐在那儿老牛般地直喘粗气。
孙福贵又笑嘻嘻地安慰他:“也不用这么生气,车没坏人没事,不是天大的照应吗?再说,坏事也能变好事嘛,你看看孙勇凯这会儿还有什么说的,老霜老汉还有什么说的。这回啊,嘿嘿,********来到转折点了,今后孙家庄还要走咱哥们的路!”
孙疃想到了党支部一班人,那个支委老霜着实叫人头痛,又想到村里群众都支持孙勇凯和老霜,他不由暗暗地点头,心里说:就把方向扭一扭,下个决心,撤掉勇沉降住老霜,把孙家庄的破烂摊好好收拾收拾。他站起来,要往门外走。
孙福贵忙拦住问:“你上哪?”
“上勇凯家去。”
“唉,你别急,我正有事情说呢!窑场那笔买卖我还没回掉,我那朋友问我咱们到底还拉不拉了?”
孙瞳一听没回掉,高兴地说:“明天你把拖拉机修修,去拉去!”
孙福贵故作迟疑地说:“这样也怕不太好吧?修田造地也重要啊,再说老霜他们准不答应……”
孙疃一挥手:“这回他们说不算了,叫你去你只管去!”
孙福贵眼珠一转,趁机把几天前就想好的计策献了出来:“我看这样办不太妥当……哎,我倒有个主意,你不是和钟站长不错吗?他又是公社党委常虱说话算数,你去找找他,租一部公社的拖拉机来。
“干什么?”孙疃不解其意,打断他的话间道。
“嗨,你听我说呀!租部拖拉机来拉土,摔是摔他们的,磕是磕他们的,一天花个二十块行了。咱的拖拉机出去拉砖,一天挣五十块,‘扣去那二十块,不还余三十块吗?这样咱的拖拉机就可以专门跑副业“了。那时候,钱挣了不少,地也整出来了,主书记还不树咱个农业学大寨典型?”孙瞳一听,喜得直拍孙福贵肩膀:“老福贵,你真有两下子啊:我有你这参谋,工作就得力多罗!”
孙福贵假装不好意思地推他一把,说:“快去吧,一块儿走。”
于是,两个人一块儿上了街。走了不远,孙福贵说:“我还有点事,你自个儿上勇凯家去吧。”便往西一拐:走了。
孙疃一个人来到勇凯家。这时候,屋里面正谈得热烈,孙疃听见大胡子老五的大嗓门在嚷:“对,干革命就是要有勇凯那股死也不回头的劲头,拖拉机没坏,人没事,明天还去打夜班,我们也跟着去,我就不信有什么闯不过的难关!”
孙瞳一听,火上来了:什么,还要去打夜班?这伙人真昏头了,非摔烂拖拉机磕死人,他们是不知道什么轻什么重的。
于是,他推门走进屋去,站在屋中间,威严地说:“你们还嫌事故出得太小啊!以后谁要再去打夜班,大队就处理他。”
大伙一听,“呼啦”一下站起来,嚷道:“这是哪家的规矩?农业学大寨,大干快上,错啦?还要处理?!”
“哪家的规矩?咱家的规矩。”孙疃这时竭力克制着自己,不紧不慢地说,“咱庄上有人——动不动就甩出大帽子来压人,这是极左思潮。眼前的事实不是很明白吗?就因为受这思潮的影响,社员不听领导说话,搞自己一套,才出了今天的事故。再这么下去,真出了人命谁负责!”
社员气愤极了,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反驳孙疃的错误观点,向他开起火来。
大胡子老五走到孙疃跟前,络腮胡子抖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孙疃啊孙疃,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社员见领导上路线有问题不应该提意见,不应该顶?顶了就是搞自己一套t提了就是甩出大帽子脏人?勇凯为保住拖拉机,连命都豁上去了?这是极左思潮?饥你一个书记,说出这样的话来,嗨!
柳青姑娘气得憋红了脸)她站起身说道:“大叔,这是什么时代?你还想用领导身份来压人?!这;套早兴不开了!你是书记,你领着走正路,俺听你的,你领着走资本主义的路,俺就是要造你的反!”
孙瞳暴跳如雷,拍拍炕桌吼道:“你们怎么了,都想学孙勇凯啦?!”
众人齐声喊道:“勇凯听毛主席的话,坚持社会主义道路,我们就是要学!
“学?我可没那么多拖拉机给你们翻!告诉你们,这次事故要他负责,我已经决定了,撤掉孙勇凯拖拉机驾驶员的职务!”
刹那间,好象一块大冰溜贴在人们胸膛上,大伙的心都冻住了;又好象一根导火线在燃烧乡屋子里呈现出大爆炸前特有的寂静。
恰巧在这时,孙福贵慌里慌张地跑来了,他进屋就嚷:“书记,大街上出来大字报啦!快去看看吧,,题目叫《从拖拉机事故看野心家孙勇凯的嘴脸》。”
“什么?”大胡子老五第一个跳起来,人们都涌出门往大街跑去。孙福贵跟在大伙后面,不断地嚷着:“真糟糕,事情闹大了。
大街上果然贴着一张写了几行字的黄纸,内容恶毒,语言无耻,根本不是什么大字报,而是一份十十足足的诽谤书!看的人气得浑身发抖,纷纷咒骂起来。当然也有人是高兴的,往里拐就是一个。
那天他为拉砖的事叫勇凯呛了一下,一直记恨在心。这时候他摇头晃脑地说开了:“看,他也有这一天吧?六亲不认的人,还会有好下场?我早就……
不等往里拐说完,人们朝他“轰”起来:“你说些什么话?”“象你这自私自利的人才真的是六亲不认。”大胡子老五挤出人群,站在一块石头上,大声道:“这是谁写的?是好小子就站出来!”
人群里立刻发出雷鸣般的喊声:“谁写的,站出来辩论辩论!”
大胡子老五嚷道:“我量他也没有胆量站出来,所以只好偷偷摸摸做这杯见不得人的事。我来告诉你吧,想凭这张烂纸来糟蹋勇凯是做梦!孙家庄的拖拉机一步不停,就是要奔社会主义!”人们一时难以表达自己的心情,竟一起鼓起掌,柳青姑娘拉了一个伙伴一把,说:“走,咱上南河去找勇凯把村里的事告诉他!”
于是,两个青年人往河滩飞奔而去。
老霜大爷和勇凯、大海早就到河滩了。这阵子勇凯已经查出了拖拉机出事的原因:刹车接杆螺丝松了。
老霜老汉问:“你出来时检查过吗?
勇凯说:“检查过,但在平地上试不出这个毛病。
可是收工时多我仔细看过刹车,接杆螺丝一点没松……”
“是不是有人拧松了?”
勇凯点点头。他们俩对视着,同时想到一个人多但还不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来,远处就传来柳青的声音:“勇凯——!勇凯——!”
勇凯大声应道:“嗳!”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连嚷带喘地说:“村里不知是谁贴了一张大字报……孙疃要撤勇凯!”老霜老汉两眼瞪得溜圆,大喝一声:“没有这么容易!”
柳青说:“大字报上说勇凯是野心家多飞扬跋扈,自己觉得了不起……句句骂人多真气死人啦!”
和柳青同来的,姑娘补充道:孙疃也这样说勇凯还说谁以后再提打夜班,大队就处理他……”
柳青说:“快回去看看吧,咱们非得狠狠反击它一下不可!”
勇凯稳稳地站在那里,两只拳头慢慢地握起来,越握越紧,以至指甲都陷入了手心。由于激动,他两道黑长的剑眉不住地跳动;由于气愤,他又圆又亮的眼睛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他深深地被激怒了,同时他意识到,一场激烈的决战开始了!他决心在这场斗争中锻炼自己为坚持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战斗到底。他看了大伙一眼,说:“回村去!”接着,五个人便一起大踏步往村里走去。
老霜老汉的心情和勇凯一样,甚至更加愤怒。他虽有一肚子话要说,一却一声没响。忽然,他眼睛盯住了河滩上几棵粗大的柳树,脚步渐渐地慢下来。大海见这情景,便招呼道:“大爷,快走啊!”
老霜老汉两眼仍旧瞅着柳树,嘴里说:“勇凯等一等。”
勇凯停住脚,,见老霜老汉往那几棵柳树跟前走去。他不知道老人家要干啥,便跟了过去。
老霜老汉走到树跟前,伸出两手抚摸着树干上粗糙的树皮,眼睛却望着高高的树梢,他突然回过头瓶对勇凯说:“勇凯啊,你看这树,生在河滩上,长在沙石里,年年洪水冲,岁岁狂风刮……可你看,它长得这么高,长得那么粗,砍下来又能做大梁,又能做门窗。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勇凯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这几棵心里默念着。
是因为,”老霜老汉的话在夜空响起,“它的隧深很深……”
又高又大的柳树,树枝上披着一层银色积雪,银色的月光撒在上面,反射出银色的光,仿佛一个魁梧的巨人站在那里,准备抗击随时来到的风暴。树根呢?看不见,但可以想象到:那些粗粗细细象一只只钢手的根,钻过厚厚的沙石层,紧紧地抓住肥沃的泥土,从那里汲取生长的养料,从那里获得顶住潮流的力量!
勇凯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赞叹道:“啊!它的根扎得很深很深,这是多么富有哲理的比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