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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宇宙尽头的餐馆 云腿月饼

吴霜

五岁的孩子,在酒馆里跌跌撞撞地疯跑,终于撞翻了一张凳子,酒桌边缘的几枚碗碟也摇摇晃晃地震动几下,跌在地上,碎成几瓣。

马文叹了一口气,挥舞着手臂走过来。

“走开啊……占着地方,怎么打扫?不打扫,怎么符合‘服务员’的定义?不符合定义,怎么……”

“有完没完啊!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念经啊你!”小魔挽起袖子,一把抢过马文手中的打扫工具,几下就收拾了个干净利索。马文一直在旁边怨念地看着,还在不停嘀咕着。

“唉,反正我就是没用的存在,何必呢……”

“真是很抱歉,辛苦你们打扫,请算在账单里吧。”父亲终于追上来,扯住穿得像小企鹅一样胖滚滚的孩子,微微喘着气。小孩并不哭闹,只是瞪大眼睛,在父亲手里有节奏地挣扎着。

“再闹就打针啦。”父亲的额头开始冒汗,头发黏在微胖的脸颊上。他对妻子和老板抱歉地笑着,努力抱起挣扎的儿子,向餐馆的角落走去。

坐在吧台的女人微微点点头,面前摆着一瓶日本清酒。

她长得很美,五官轮廓柔和,肤色雪白,还有一个好看的尖下巴。乌发在后脑紧紧挽成一个油亮的髻。

“丈夫很宠爱您呢。”老板说。

“是的。”女人的笑容好像清风拂过水面。“今天也是我任性,一定要到这里来吃饭,他特地绕道来。”

“听说,你们这里……什么食物都可以做,是吗?”

“特殊食物的话,要用故事来换。”

“是……”女人低着头。和服式的剪裁,露出一抹雪白的后颈。

女人倒出一点点清酒,润了润嘴唇。

“老板是地球人,对吧?是月前时代的人吗?”

“是啊,那时候月亮还在。”

女人淡淡一笑,笑容如同月光下的河水。

是啊,那时候月亮还在。

那一刻,如果不是真空阻隔,梅子本该听到爆炸声隆隆响起,仿佛雷神震怒于虚无之中。

102天前的正午,天空中突然燃起一团耀眼的火光,白色的碎屑闪着银光,四处飞溅。

历经三次失败,第四次月球暴动,贫民攻破了核武器总部,拼死一搏,玉石俱焚。

一亿人口,无论贫贱,于瞬间灰飞烟灭。

那里面,有囚徒身份的父亲。梅子成了孤儿。

苍穹倒扣,一抹耀眼的光带横穿天际。那不是银河,是月球碎片组成的星环。

远处,河水映着星光,如同一匹闪光的缎子,流向远方。失去了月球的引力保护,流星似乎比往日多了起来。

明明是初夏,气候却像深秋。时间有点乱了。24小时的昼夜,正在渐渐缩短。

梅子躺在院子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感到风从四面吹来。

月球的睡眠仓里,从来没有风。

川岛梅子,父母是第二代月球“移民”。月球居民有两种:富人区住的是承担得起高额居住费用的富人,因为度假、科研和一些特殊原因来到月球;贫民区住的是被流放的“囚徒”,一些国家因为资源匮乏和人口压力,制定法律,将罪人流放到月球。第一代月球移民中,最多的就是日本人,几乎全部集中在月球背阴面的3号基地。19年前,父亲盗窃政府财物,被定罪的同时,母亲也因为窝藏赃款被判刑。那时的她,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

母亲因难产死去。在3号基地,梅子出生,长大。白天,她挤过密集的人群去领取一点可怜的营养配额和仅够维持生命底线的水;晚上,在狭小睡眠仓窒息的空气中入眠。15岁以前,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阳面的1号基地——那是梅子的成人礼,政府特赦的参观仪式。

和2、3号基地一样,1号基地也位于地下,更大,更坚固,内壁银光闪闪,对2、3号基地来说极其珍贵的水源,在这里无限量供应,甚至随时能够洗澡。

这里是月球上层阶级的聚集地。

那一刻,梅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大厅中间,那闪闪发光的地板,仿佛能映出她身上常年无法清洁的污垢。神态倨傲的上层阶级穿着几乎无法辨认面料的奇特服饰来来往往,掩饰或不掩饰轻蔑的眼神。

梅子用力扯着身上的衣服——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想把皱皱的面料扯平。她的面孔滚烫,却与此刻月球地表150摄氏度的高温无关。

到了休息时间,大家在1号基地中央的喷泉休息区坐下。梅子解开便当盒,拿出白白的饭团,难以下咽。

梅子抬起头,周围几个孩子正像见到稀世奇珍一般围着喷泉嬉闹着,把手小心翼翼伸出去,接晶莹的水花,兴奋地发出尖叫。

脚下——月球对面一日两餐制的3号区,父亲正在污水处理工厂忍受化学药水的毒雾,双眼通红。

没有水擦洗眼睛。没有水清洁双手。

从小,父亲就很少和梅子聊什么。小时候,梅子也想听他说说祖父祖母,地球往事,还有母亲。但他总是皱着眉头,支使梅子去干这干那,梅子一哭,他便暴怒,还动手打过几次。久而久之,梅子便不再提这些。偶尔想到自己那连模糊影子都没有留下的母亲,便默默流泪。

母亲。从一些零散的书籍和电影中,梅子看到“母爱”每每被提及,都被渲染得十分崇高。对梅子来说,这种渲染有些陌生,有些可笑,甚至有些令人恐惧。

“你是从3号基地过来的吧。”

梅子抬起头,是一个男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武装特警的制服,面部线条刚毅,眼神却十分温暖。武装特警,是月球上少数几种能够常年穿梭于三个基地之间的职业之一。

“我很喜欢吃日本饭团,能和你换一个吗?”男人装作没看到梅子脸上的泪痕,很自然地递过一块手帕包裹的食物,又取走了一个饭团。

“啊,酸酸的,是梅子馅的?真好吃。”男人惊奇地吃着,盯着红红的梅子馅看个不停。夸张的语气让梅子觉得有些好笑。

食物表皮是淡黄色,香气扑鼻。梅子轻轻咬下去,咀嚼着,渐渐睁大了眼睛。

“请问,这是什么?”

“月饼,中秋节的时候吃的。”

“中秋节?”

“是啊,我们中国还会放孔明灯。”

“日本也有,我从小说里看到的,漫天都是……可惜月亮上没有。”

“是这样吗?”马磊拿出一个智能通讯器,找出一张图画。

成千上万盏橘红的灯火在夜空飞舞,一轮银色的圆月夹杂其间,美得像一个梦境。

梅子看得移不开眼睛。

余生中,梅子常常想起那幅画面。爱情的悲伤早已融入时间之海,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怀念。

那时,他们初次相遇;那时,月亮还在。

从那以后,这个名叫马磊的武装特警经常利用工作之便溜到3号基地去见梅子,给她带吃的,讲笑话。他们在狭小阴暗的街道散步,分吃一只小小的月饼。梅子喜欢他温暖踏实的笑容。六个月后,马磊正式得到了梅子的父母应允,开始准备婚事。

因为要控制人口和生育比例,月球上囚犯们的婚姻制度是极其严格的一夫一妻制,违者将剥夺水源配给,任其自生自灭;私生子一经发现,立刻处决。更何况,梅子和父亲身上,都流淌着传统日本家庭的保守血液,对女性忠贞尤为看重。

“嫁作人妇,忠贞为天,若存杂念,娼妓不如。”一日深夜,父亲命令梅子,四肢触地,长跪不起,将这句话谨记。

次日,梅子生平第一次坐上飞船,跟随马磊,回到他的故乡——中国云南,去拜见他的母亲。

三天后,她刚刚抵达地球,月球贫民窟暴动的消息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传来。马磊迫于肩头责任,又担心梅子的安全,将她托付给母亲,一人匆匆赶了回去。

隔着院墙,听到几个孩子在远处嬉戏,笑声掺杂着浓郁的花香,隐隐回荡。冷风吹着,梅子的小腹隐隐作痛起来。消失的月亮不仅带走了潮汐,也搅乱了不少女人的经期。

如果马磊还在身边,我们的孩子,也该会走路了吧。

“梅子!梅子!”

“哎——”

梅子慌忙从石板上坐起来,向身后回应着。凉风扑面,她忍不住咳起来。

体温升高,双眼干涩,呼吸不畅。症状已经持续了十几天。梅子对这种感觉十分陌生。

地月两地,已经过几代人的繁衍隔离。月球上,很少有“流感”这种病菌。

“你这孩子,大半夜的,怎么又在院子里吹风……”

马磊的妈妈白玉霞从厨房推门出来,身上带着一股热烘烘的香气。

梅子急忙起身,手足无措地深深鞠了一躬。

“你这孩子……”白玉霞正想扯着嗓子数落一番,一看到梅子胆怯的样子,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回肚里。

“披上披上。”她为梅子裹上新做的薄棉衣。

梅子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又哭了,唉。”

白玉霞急了,脸慢慢涨红。

自己的丈夫死得早。大半辈子,她做饭、工作、吵架,揍马磊,样样都得扯着嗓门,比男人还男人,才撑得住这个家。

但是眼前这个丫头,细弱得像薄草皮上的菌子,让人不忍责怪。

“走,跟大妈做月饼去……”白玉霞用热烘烘的手去擦梅子的眼泪,拉着她就往厨房走,边走边说个不停。

“可怜的孩子,从小在那么老远的月亮上吃苦,那是人待的地方吗,你爹犯罪也不该连累你啊,这算什么道理……”

“那些当官的真是造孽,就知道欺负可怜人,自己住着那么大的屋,把犯了一丁点儿罪的人都赶到月亮上去,现在可好,月亮没了,网上那些有学问的人整天说,什么黄色小脚[6]、潮水,我也听不懂,咋的,听说日子要变短了,冷暖也会乱?还有星星要撞咱们?[7]”

她一边絮叨,一边推开厨房的门。

眼前的一切突然变成了暖黄色,扑面而来一股热烘烘的,浓烈的油香。

白玉霞一甩手,“嘭”的一声,将黑暗和夜风关在了门外。

白玉霞将面团一分为二,教梅子怎么揉。

“以后不许大半夜在院子里吹风,多冷呀,冻坏了可怎么好,等磊子回来,我怎么跟他交代,怎么跟你……去了的父母交代呀……”

“马磊……他不会回来了……”梅子停下手,眼泪一滴滴落在面团上。

白玉霞也停住了动作。

看着梅子的眼泪,白玉霞挖起一勺拌好的火腿馅料,塞进梅子嘴里。

冬蜂蜜很凉,黏稠清甜。炒过的面粉糊温柔地散开,露出方方的火腿小丁,咬下去,油脂香滑,无怨无悔地在齿间融化,瘦肉柔韧,微妙的咸味带着岁月熟成的风韵散发出来,难以形容的鲜美。

“丫头,第一次吃吧?月亮上没有吧?”白玉霞笑得皱纹深深绽开。

“马磊经常带给我吃呢。”梅子也带着眼泪笑了。

“这臭小子!我说月饼怎么经常少!”

窗外,风声呼啸。小小的厨房里,两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各自开始,用力揉起面团。

人声鼎沸,空气污浊,这里的医院,和月球上的贫民医院颇有几分相似。

面色潮红,咳嗽不止,梅子喘息着,仿佛胸口堵满了棉絮。

三百多天过去了,马磊音讯全无。

因为缺乏地球病毒的相关抗体,梅子的流感转成了慢性肺炎。看着白玉霞每天都在为拮据的家境奔波,梅子一直强打精神,隐瞒病情。

直到昨天,白玉霞发现,床下角落里有一个沾血的纸团,气得直跺脚,立刻带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押着梅子来到医院。

“请问你们这儿有个梁生大夫吗?”

“梁生大夫在哪?”

白玉霞拉着梅子,一路在浑浊的吊水瓶、生锈的担架、染血纱布间穿行。她不时抓住一个人,打听梁生大夫的下落。据说那是马磊以前的好友,曾在一号基地的高级医院工作过。

周围弥漫着刺鼻的药水味和病人的呻吟。周围嘈杂的只言片语汇成一个事实:一场大规模的传染病正在爆发——从月球逃离的一小部分人,带来了月球的病毒。就像梅子对普通的地球病毒缺乏抵抗力那样,月球病毒也感染了一大批地球人。

一片晕眩中,梅子看着白玉霞头上的汗珠在不停滴落。相似的焦灼,相似的眉眼。她想起三年前,马磊回月球之前和自己告别的样子。

认识马磊母子之前,梅子只在很多电影和小说中见到过这种神情——出于关心和爱流露的神情——而不是在父亲的脸上。

梅子十二岁那年,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病。

为二号、三号基地所建的初级医院,设施简陋,人满为患,空气污浊,杂乱不堪。梅子住了几天医院,几乎耗尽了家里存储不多的劳动绩点。病情略有好转,父亲便将她接回家中,匆忙赶去上班。慌乱之中,他忘了锁上放日记的抽屉。

梅子知道父亲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抽屉始终牢牢锁着。

梅子翻开了那本纸张泛黄的日记本。

纪月七十三年八月十五日

虽然这里没有中秋节的说法,还是按照旧日历纪念一下。千美离去已五年有余。梅子长得和她越发相似,性格也同样,温和,但也倔强。

如果不是她,千美就不会走。一切的罪过都是这丫头的。照顾她,只是因为千美离开之前,死死抓住我的手,逼我承诺。

丫头的脸只会让我想到千美。一看到就讨厌,怨恨。只能这样一生忍耐下去吗?

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千美能回来。用这丫头的生命换也可以,用我自己的生命换也可以。

今天又有女人给我献殷勤,真是淫荡的贱人。这一生,除了千美,再也无法忍受别的女人。背弃婚姻契约,是比任何事情都要肮脏的事。

我对不起千美。一生一世也无法赎清这罪过。

笔记本从手中滑落。梅子扶着椅子,慢慢瘫坐在地上。

仿佛一夜之间,她就度过了青春期,成长起来,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医院的一切越发模糊。父亲没有表情的面孔开始在梅子眼前浮现。

只要千美能回来,用这丫头的命换也可以。

“梅子,怎么了?梅子!梅子!”

白玉霞的声音慢慢听不到了。

梅子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似乎正是深夜。夜空蓝得像丝绒。

梅子睁开双眼,空气中漾着一种微妙的香气。

床头花瓶里,换了新的花。还是同样的一种。

梁生正缩在床边的凳子上打盹。似乎知道梅子醒来了,他慢慢睁开双眼。

梅子急忙避开他的目光。

“怎么样了?还烧吗?”他下意识伸手,来拭梅子的额头。

梅子全身一僵。梁生胖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慢慢,收了回去。

梅子的后背开始出汗。她不知该把眼神放到哪里,只好盯着床头的那支茶花。

第一次来这家医院,梅子生命垂危,直接进了特护中心。普通的地球流感在她身上表现出许多怪异的症状。梅子像窒息病人似的拼命抓挠自己的脸颊和脖子,直到双手被医护人员固定起来。

拆下纱布的那一天,看着镜中的自己,梅子脸色变得惨白。

第二天,梁生大夫就带来了那种云南珍贵的茶花——抓破童子面。圆润娇俏,白中透粉,仿佛渗着淡淡的血迹。

“这个,这个也很好看,伤,没关系……会,会好起来的……”

梅子看到梁生躲在花束背后,试图遮住自己圆圆的、涨红的脸。那一刻,她感到一股寒意渗入骨髓。

“这个月的费用……”梅子咳起来。

“不,不用担心。”梁生急忙递过温水,憨憨地一笑。

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门突然被“砰”地推开,白玉霞费力地拖着一个大口袋进来。

如逢大赦,梅子绷紧的身子放松下来。

“大妈,您这是……”

“梁生啊,好孩子,这阵子你又垫钱又出力的,大妈没啥本事,自己种的,这些芋头给大家分分……”

“应该的,马磊……马磊是我的好兄弟。”提到马磊,梁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似乎怕白玉霞说出更多感谢的话来,他急急忙忙拖着一大袋子芋头离开了,出门的时候还差点绊了一跤。

“来,梅子,趁热吃。”

白玉霞把还温热的云腿月饼塞到梅子手里。

她面孔通红,似乎头上都在冒着热气,裤腿上星星点点沾满了泥。为省一点车费,她肯定又坐了最便宜的那班车,终点站离这里还很远,大半夜的,她就是这样一路把芋头从车站拖过来的。

梅子的眼睛红了。

“梅子,有句话,大妈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梅子望着白玉霞。她的脸颊比以前消瘦了很多。

“大妈,您说。”

“梁生是个好孩子。”

梅子咬紧嘴唇,沉默不语。

“好孩子,听大妈说。你这病,陆陆续续也三年多了,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大妈是过来人,看得出梁生的一份心意。这孩子,靠得住。大妈说这个,是真心,孩子,你能明白吗?”

梅子止不住发起抖来,牙齿磕得作响,眼泪如珠串一样往下掉。

白玉霞望着梅子,眼圈也开始发红。

“梅子,别生大妈的气。马磊这一去,四年多没消息,只怕……凶多吉少。你是好姑娘,以后还有大好的日子等着你,啊?”

“大妈!”梅子突然仰起脸来,一反常态。她双眼通红,两腮咬得铁紧。

“‘嫁作人妇,忠贞为天,若存杂念,娼妓不如。’这是我离开前,我跪在父亲面前,亲口立下的誓言。我宁可不要梁大夫的帮助,宁可不住这高级病房。您要是再说下去,我不如死在这里!”

说罢,梅子颤抖不已,神情决绝。

死便死了,也好过父亲在另一个世界,还要看低自己。

白玉霞吃惊地看着梅子。相处几年,她只认识温柔和顺的梅子,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梅子。

半晌,她才开口。

“唉,以前只听马磊说过,你们这些月亮上的日本人,把改嫁看得大过天,梅子,时代不同,环境也变了,你……怎么还这么想不开呢。”

梅子虚弱地往后一躺,泪如雨下。

“梅子,唉,马磊他……好,大妈不逼你。”白玉霞似乎要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大妈没本事,现在只能靠梁大夫,这人情,以后再还。你不能到底下那些乌烟瘴气的普通病房去受罪!要是整天在那么脏的病房住着,谁知道又会感染什么病?事就这么定了,你要是不听话,大妈不饶你!”

又劝慰了一会,看着梅子沉沉睡去,白玉霞走出了病房。

夜晚,繁星满天。

白玉霞失魂落魄地走着。到了一棵榕树下,才发现手上还提着带给梅子的那一包云腿月饼。

看着没有月亮的星空,她想起了马磊傻傻的笑脸,还有刚才没对梅子说出口的话。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树上飞起,拍打树叶,洒下一串夜露。

白玉霞的脸上湿湿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露水。

窗外,半边夜空一片赤红。

白天的暴雨过后,空气湿得似乎能拧出水来。细小的水滴放大了飞船的红光。无数飞船在翻涌的云层中穿行,仿佛摩西分开红海。

造月计划已经接近尾声。一轮圆月高悬中天,飞船们正慢慢补全右上角缺失的最后一小块。

政府特地把“圆月计划”的收尾设在了中秋之夜。

为了维持地球的气候和安全,不知用什么技术,人们又造出了一个月亮,只是不再做监狱之用,而是在人造月球朝阳的那一面,铺上了一层纳米太阳能电池,为地球储备能量。梁生说,月球内部,每个国家都分到不同大小的空间,可以利用月球特殊的环境进行各种科学实验,据说,合法的违法的都有。

此刻,红光映着梅子消瘦的肩膀,也映着病床上白玉霞苍白的面孔。

为了抢救白玉霞,梁生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现在他正躺在特护病房门口沙发上,沉沉睡去,嘴角还挂着一点口水。

最近,月球上一种最普通的皮肤病菌,在地球的猫科动物身上发生变异,成为致命杀手。一个月前,疾病大规模爆发,十几天之内,患者颈部淋巴结和血管就会暴起,颜色由红转黑,死亡率高达九成以上。

今天第十天,白玉霞颈部已是一片乌青。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轰鸣。一艘飞船出了事故,炸成一团火球,很快消失在月亮小小的缺口处。

声响中,白玉霞慢慢睁开眼睛,眼神分外清澈。

“梅子,我饿了。”她小声说。

梅子捣碎了云腿月饼的馅儿,泡上水,一点一点喂给白玉霞吃。白玉霞慢慢吃了几口,嚼了很久,艰难地吞咽下去。

她不是真的想吃,是为了让梅子看着放心。

梅子颤抖着放下碗。

“梅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白玉霞露出一点勉强的笑。

今年,梅子的病情有了一点起色,能帮白玉霞操持一点家务,月饼做得像样了一些。

“以后,做给梁生吃吧。”白玉霞看了正在门外睡着的梁生一眼。

梅子面无表情,低头不语。

白玉霞心跳加快,慢慢喘息起来。时间不多了。

“梅子,我有话跟你说。”

“大妈,您别说了。马磊还会回来。就算……我也不能跟梁生。”

白玉霞深深吸了一口气。

“马磊,还活着。他……不会回来了。”

梅子猛地抬起头,窗外的红光在她眼中闪烁。

“梅子,马磊失踪以后,我到处打听他的下落。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他失踪以后的第156天,下午四点,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他侥幸从暴乱里逃脱,但是那次月球暴乱牵扯到许多政府内幕,听马磊的意思,和很多高官的决策失误、违法受贿有关。为了封口,政府甚至炸死了很多在暴乱中抢到飞船想要逃生的贫民。马磊因为救了一个高官,得到特赦,如果还想活下去,必须隐姓埋名,改派远方,终身不能与家人相见。”

这一段话说完,白玉霞似乎已经透支,倚在枕头上动弹不得。她慢慢抓住梅子的手。

“梅子,别怪大妈瞒着你。只是这事情得保密,关系到马磊的命。要不是看你实在太刚烈,不肯改嫁,大妈今天也不会说。”

“梅子,女人一个人撑着,太难。你已经吃了这么多苦,别再难为自己。大妈这辈子,有个好儿子,虽然隔得远,毕竟还能活着,也许还能活好;还有个女儿送终,我儿女双全,没什么遗憾。你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好,答应大妈吧,啊,梅子?”

梅子伏下身子,双肩剧烈抽动,泪水慢慢在被子上染出两片阴影。

突然,白玉霞剧烈咳嗽起来,嘴角冒出一点血沫,身后的仪器尖利地嘶鸣起来。

梁生头发散乱地冲进来,深吸一口气,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护士急救。

白玉霞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扒开氧气管,一只手死死攥住梅子的手,另一只手拼命扯住梁生的衣襟,张大嘴,却已经说不出话,眼睛都凸了出来。

梁生的眼泪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

“妈!我答应,我答应!”

梅子嚎啕大哭。

窗外,无数飞船闪烁着红色的光芒,慢慢飞升,如同千百盏孔明灯,在云海浮沉。

仪器上起伏的曲线慢慢扁平,像溪流终归于大海。

白玉霞的手渐渐松开,再也不动了。

“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残缺的人。我从来不奢求,这辈子,还有什么关爱能够填满我的心。”

梅子看着餐馆角落,嬉闹成一团的丈夫和儿子。抬起手,将最后一小块月饼放入口中,小口咀嚼着。

“月圆那一夜,我终于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老板仍然慢慢擦着手中的杯子。

餐馆中央,灯笼微微摆动,正给那轮圆月涂上微微的红光。灯笼上的两行诗句,若隐若现。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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