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惊落梧桐(九)
“没关系。”慕儿温和地说道,她边抚住自己麻痹的手臂。
“慕儿,你怎么在这里?”正在这时潇然迅疾地走上来,扶住她。
“我刚从我额娘家出来,正打算回家去。”她道。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潇然。
“我也正办完事,打算回府。我们一起走吧。”他心里隐隐的不安,偷眼睃视了方凝蝶,方凝蝶眼睛微红,却低首不语。
待他们走远了,方凝蝶还凝伫在原地。原来她就是潇然的妻子。她看起来虽然略嫌消瘦,却高贵文雅,落落大方。相比之下自己就显得笨手拙脚的,她自惭形秽,不由得暗暗自卑起来。
这天,方凝蝶去探望她的哥嫂。自从住进了这康宅之后,她也曾打发人陆陆续续地送了些银子给他们。沿途上她在米铺了买了几包米送于她哥嫂,又给她侄子侄女买糖葫芦,另给她嫂子带了两匹绸缎。
到了她哥嫂家门口,由于房子的大门造得矮,需弯腰低头方能进去。里外两间房,外一间堂屋权当饭厅,厨房,里面一间稍大些,便用木板隔开来,隔为两间,一间原是她跟孩子居住,一间是给她哥嫂住的。
她一进到房间,她两个侄子侄女便亲怩地抱着她的腿,她忙把糖葫芦分于他们。米铺的伙计扛着米按她的吩咐把米倒在已经空了的米缸里。听到外面的动静,她嫂子从里屋走出来。她嫂子三十多岁光景,尖嘴猴腮,暗赤的脸色,新换了件大红羽缎对襟褂子。一见到她,不禁喜逐眉开。
上几次她差人来送了几次银两以后,她嫂子便认为她当初的决定没有错。知道她今日到来,必定是财神爷又送钱来。
她让吟春将手上的布料递给她嫂子,便开口问道:
“我哥近几日身体怎么样?”
她嫂子一听她问起,不由地假模假样地哭起来:“你大哥我请了几次大夫瞧过他了,话说药也吃了十几帖,却一点起色也没有。”
她连忙揭起竹片帘栊,只见她大哥歪躺在榻上,吭哧吭哧地咳个不停。身下露出破败泛黄的棉絮来。虽是初夏光景,却仍然将窗户关闭得密不透风。屋子里透着一股厚沉沉的药味。听那震耳欲聋的咳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也一迸咳出来。她大哥一见到她进来,黄恹恹的面上便露出笑意,那嘴唇却白像跟纸一样。
“凝蝶,你来啦。”他没说几个字,便又咳起来。他这咯血病年轻时就有,一直延挨着不去看病,想不到一旦年纪大了却再也熬不过去了。这一次发病比以往更加地猛烈。
凝蝶忙上前拍他哥的背,好让他舒坦些。他哥以往是个身材魁伟的大汉,如今只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他哥用力地咳了几下,她将手上的白绫织锦回纹手巾递上,他便接住圈住嘴。那手巾上却烙下猩红的血渍。
她大惊失色。
她大哥却不自为然地笑笑道:“凝蝶别担心我,我这是老毛病了。”
她满眼含泪,替她大哥揉着胸脯子。
“你近来还好吧。”他咳得脸上红赤,不消片刻便褪为略黄的苍白。一直以来他对于卖妹妹去做歌妓一事耿耿于怀,也充满了惶愧之心。
“大哥,你放心吧。我现在已经不在锦花楼里做了。”她微微一笑。
对于她不断地送钱来,其实他心中早已有数。想到他妹妹年纪轻轻,便沦为有钱人的玩物,他不禁悲从中来。
“大哥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么?”说着他眼睛微红,喉间又似堵着一口痰,便又大声地咳起来。
“大哥。”她哀哀地叫了一声。她从小是他大哥抚养长大。为了她,大哥年方三十多才娶到嫂子,嫂子又比他小十来岁。如果如今她大哥撒手归去,她不敢往下想去。
“大哥,最放心不下的是你的嫂子跟两个孩子,还有你,也是大哥最担心的。”他自知数日不多,但是一想到年幼无倚的两个还不知事的孩子,他不由得眼泛泪光。
“大哥,你快别说这种话。我一定会替你请最好的大夫治病的。”她掩住他大哥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她拿出随身携带的荷包,那荷包上面还绣着一枝怒放的牡丹,挜到她大哥的手上。
“不不,你一个人在外面无依无靠的,有些银子放在身边也好。上次你送来的银子,我们还没用完呢。”她大哥憋赤了脸说什么也不肯再收下她的银子。
横截里撂出一只手来,劈手把将荷包揪夺在怀里。紧接着她大嫂尖利高亢的声音便响起:“为了给你治病,上两次送的银子早就用完了。要是凝蝶再不送钱来,我们一家老小就等着喝西北风了。”
“你……”他断断续续地说不出话来,“上次她刚送了五两银子来,又加上前几次,前前后后一共二十两银子,怎么这么快就没有了。”
她嫂子一阵风似的疾速从厨房的案上把未煎完的一包药拿到他跟前:“你瞧瞧,这大夫开的药得多少钱一帖啊。这不,才几天功夫又要重新找方子去配药了。难道我还讹了你妹妹的银子不成?”
她见此景,忙温言款语相劝她大哥:“大哥,你也别责怪大嫂了。这药多少钱一帖,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再说这家里上上下下都倚靠大嫂操持着,花销也不小。”
她大嫂闻听此言,自然一番喜悦,伺机倒起苦水来。其实她心里早生疑影。一名小小的歌妓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三不五时来接济他们呢。锦花楼里的俞妈妈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估计是凝蝶找到一位金主,将她金屋藏娇起来,才供她这么多花费。
她一面听她嫂子说,一面又把手肘上的翡翠玉镯子抹下来,递与她嫂子:“这个虽然不是特别名贵,但也值些银子的。如今最重要的是将我大哥的病治好。如果钱不够的话,尽管来找我。”
她嫂子将这玉镯翻来覆去的仔细检视,贪婪地将这镯子藏于自己的袖子里。她大哥在一边看着,不由得哀声叹气。
凝蝶眼瞅着夕阳西沉,便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两个侄子侄女便扑上来,一个要她抱,一个要她玩。她一一应允他们,方才离去。
惜儿的肚子日渐增长,但是她在府里老是闲不住,总是喜欢东游西荡,对于这一点子剑是相当不赞成的。于是她就常常趁他上朝的时候,去外面走走看看。
这天,她寻思着去王爷府探望慕儿。于是叫人备了轿。
一路上她撩起薄帘四处张觑。这一看却看出端睨来。她见到潇然伫立在一家绸缎庄里,似乎跟掌柜很熟,两人谈笑风生。本来这也没有什么,关键是潇然的身边还立着一位年纪看起来十分轻的姑娘。那姑娘虽称不上倾国倾城,却也生得体态匀称,面目清秀,肤色白净。潇然一面对掌柜说着话,一面又抬手朝那姑娘的面上抚去。状似亲昵,看来关系匪浅。她不由得大吃一惊,她记住那悬在门梁上的匾上的字,旋即默默地放下了帘子,心里沉吟着待会见到了慕儿要不要与她说。
到了王爷府,一径往慕儿房间里走去。她腹大如锣鼓,又因深夏时分,因此十分的怕热。丫鬟将油纸伞撑开来遮在她头上。
“姐姐。”慕儿正在做针线活,预备给惜儿未出世的孩子缝件小衣裳。其实她自己怀孕前就为自己的孩子缝过一件,只是完工了一半,现在她又寻出来,试图把余下的活也作完了。
“惜儿,你怎么来了?”慕儿面上露出惊异之色。
“我在家嫌闷,就来看望你了。”她道。
“你来的正好,我刚好叫厨房炖了荷花盅,我记的你小时候是最喜欢吃这个的。”她放下手上的活计道。
这时初雪刚好把热气氲氤的荷花盅端上来。惜儿替她盛出一碗,并把浮在汤上微的油花一一舀去。她知道惜儿不喜欢吃太油腻的东西。
想到慕儿对她的种种好,她迟疑地说:“姐姐,王爷呢?”
她的神情幽沉了下,却仍宛然地笑着:“这个时辰王爷应该还在朝中吧。”
“姐姐,你近来有没有觉得王爷不对劲了?”她又试探地问道。
她仍拿起针凿活,将线放在唇边咬了一下:“惜儿,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惜儿噤声。只是她自己也未想好怎么将此事告诉慕儿。
“你看到的或者听到了未必是真的。”她将未完工的小衣裳团了一团揣在手上。
“姐姐,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她脸涨成赤色。“我想王爷可能在外面有人吧。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她听了此话,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早有预料,却经由别人的口中说出来,不免刺心。她将已团成一团的衣裳握在手上,那未拔去的针尖刺到了她的手指上。她像触电一般缩回来。指上已经渗出细密的血珠。
“姐姐。”她不由地哀哀地叫了起来,用自己的巾帕匝贴在她手上。
“慕儿,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跟外人说,尤其是阿玛跟额娘,为了我的事,他们已经操心太久了。”
她的手刺痛着,心也跟着滴血。
“姐姐,也许……也许是我看错了也说不定。总之这件事情还未证实……”话一出口,她便懊恼至极。自己做事永远都是莽莽撞撞的,不经过思虑。
“惜儿,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王爷府。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她看着那洁白的巾帕上的血像调败的花一般晕染开来。
这天方凝蝶的嫂子叫人带口信给她,说是她大哥病情加重,需要五十两银子。她顿然心乱如麻,虽然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但是她大哥这病的严重性她还是十分清楚的。只是她身边一时之刻筹措不了这么多的银子。她将自己的首饰匆匆用手巾一包去当铺典当了,也只区区当了三十两而已。她七凑八拼地又筹了十两。这其余的十两,她真的是无能为力了。她心绪不宁,正好经过帐房,看到老掌柜细细地打着算盘,用毛笔将一笔一笔的帐在簿记下来。她连连摇头,想把脑中突然呈现的那个主意抹去。
睡到半夜,她看身畔的潇然酣睡的面容,又想到自己未凑足的银子,不禁悄悄起身下床。她披了件衣,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来到帐房门口,她潜身悄步而入。她知道老掌柜平常将银子放置的位子。她紧紧捺住砰然乱跳的心,一咬牙,毅然将手伸向了钱柜。唿地原本幽暗的房间一下子变得敞亮了。潇然掌着灯烛,目光犀利地盯着她。
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凉凄凄起来,便慌了手脚。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面色怆恻。他今日一见到她,便觉得她有异常。见她半夜人偷将起来,便悄悄地跟踪她,却被他发现她偷进帐房一事。
“我……”她面色苍白,吱吱唔唔地答不上来。
他蹙眉隐忍,大失所望,自己带回来的女子竟然是个……。他不敢细想,于是百般为难地看着她。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他不想去责难她,也不想叱骂她,他转身欲走。
灯霍地熄灭了,屋子里又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对不起,对不起,潇然,你原谅我吧。”她一下子匍匐在地,抱住他的腿,哽咽难噎地说。
他心中忿怒难平,想也不想,便提起脚一脚踹在她胁上。
只听到她咿哑一声,那尖叫声如此凄厉。
他本能地顿住了脚步,却听到她哭泣不止。
“我不是故意的,我哥哥得了重病……我嫂子说如果再不给他钱,就没有办法再治下去了……我七拼八凑才措了四十两……万般无奈之下我才想去帐房偷钱……对不起,对不起,你千万不要赶我走啊……”
她抽抽噎噎地说。
他虽对她还是将信将疑,却不觉中已心软了大半,上前将她扶起。黑夜中只看到她腮颊上晶亮曲折如小蛇的汩汩泪水,细细抹去。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跟了你这数月,也花了你不少钱,我不想……”她垂下眼睑,捏揉着自己的衣角。
“明日我跟你一起去看你哥嫂。”他如是说。
正如方凝蝶从未住过康家如此好的房子,而潇然也从未见过如此破败不堪的房子。他跟方凝蝶下了轿,驻足在方凝蝶的家门口。方凝蝶局促地拿手挡在门梁上,她怕他不小心磕着了头,潇然便弯腰进去。
屋子里嘈杂不堪,厨房的小火炉上咕噜咕噜地煮着药,药腥味充塞着整个房间,而她嫂子正抄起鸡毛掸子满屋子追着较小的一个孩子,而略大些的孩子坐在木凳上捞起半只鸡腿,啃出一脸的油。而她大哥时不时发出让人揪心的咳嗽声从里屋刺耳地传来。
那个小点的孩子见有人进来,便不假思索地抱住潇然的腿,腌臜的手在他掺着金银丝的蓝袍子上留下个可怖的黑印。
她嫂子一见到有人进来,不由得顿住了手,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
“嗳哟,原来是凝蝶回来了啊。”
吟春将手上的大包小包撂在桌子上。
凝蝶回头对他说道:“不如你就呆在外屋吧,我大哥现在病的很严重,可能会传染的。”
潇然点点头,留在外屋。
她嫂子头一次见到这么气宇轩昂,看起来又雍荣华贵的公子。她便将她两个孩子一一赶出门外,故作贤惠地一面炖药一面寻些话与他说,不免又趁机大倒苦水。
潇然微蹙眉头。他见到那黏了脏兮汁渍的油腻长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公子贵姓啊?”她嫂子细声细气地道。想不到凝蝶竟能找到如此好的金主。在她的记忆中那些有钱人无不长的方头大耳,肥胖油腻,像此等出色的人物还是头一遭见到,不免在心中暗暗忌妒起来。
“我姓艾。”他淡淡地说道,胡造了个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