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物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山里特许我回去六个时辰。
这一胎怀了四年,远比当年坏丫头生晴物长久得多,倒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看向练书法的阴冬,问她是否愿意和我同去?
她摇了摇头。
我出了门去,回过头来,见她也不理我,只得清了清嗓子,说午夜回来时带一支天下第一的冰糖葫芦。
她这才也回了一声好,抛下毛笔,麻利地替我打扫家务。
说来丢脸,这几年的我已经越发离不开这个勤俭持家的小姑娘。
上到穿衣食物,下到住房行走。
全靠这刀疤小姑娘替我跑腿儿打理。
而这刀疤的小姑娘打理家务之余,不负所托,修行进展神速,十三四岁已经是凝意境的修为,虽不如当年的晴物,却也是边关里受人瞩目的神童,几次随我出关狩猎,都展现出远超同侪的本事,连猎人营都想从我这里挖人,合作培养。
只是我现在实在太懒,已经离不开阴冬丫头的伺候。
阴冬丫头也颇为贴心,统统推辞。
倒让我这个授业恩师无比愧疚,只想对她好些。
身一动,已在百里之外。
脚一迈,雪原变为树林。
施展小挪移,到家只要百息。
只是此法极为消耗元气,且易出差错。
我心急孙儿,一会儿不肯休息,连续挪移百次,终于出了乱子。
到家时,身体不受控制,一个踉跄向下倾斜,被人用胸膛接住。
我正欲道歉,定睛一看竟是盘坐在湖边石头上裸着上半身的晴物。
我分外尴尬,想要挪开,才发现身体因为运功过度,产生麻痹。只得瞪大眼睛,希望他不要认出我。
而今的晴物变化很大,皮肤依旧如玉般白皙,但肌肉却仿佛注了能量般健壮,一举一动间,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野兽般的狂野气息,再没有十五六岁时那种清冷神圣又十分单薄的感觉。
我的变化也很大,经过当年一战,沉伤淤积,一如当年的成师兄一般白发苍苍,不调养几十年,难以恢复。
周围偷看的姑娘们一见到我投怀送抱,以为我是偷跑来的老疯子,纷纷要出来英雄救美。
只见晴物竖起食指,放在嘴唇,轻轻吹气。那些姑娘们纷纷尖叫,而后又捂住嘴巴,退出场外。
我头脑发蒙,一想到当年那仿佛女孩儿般清秀的晴物变得如此刚猛,真想就这么昏睡过去。
晴物一眼就认出我,憋笑道:“您老人家怎么回事?”
我故意说道:“挪移的时候,运气出了岔子,一个时辰不能动。”
晴物点点头,继续打坐运气,也不把我扶起,任由我的脸颊埋在他的胸膛,表情十分平静,似乎是把这次意外当做一次心境修行。
我心道,这家伙当真是个不孝子,正想教训,可看到儿子如此郑重,感其勤勉,也只得和他一样,把这次事故当做是心境修行。
咚!咚!咚!
开始时,晴物心跳速度很快。
龙之心脏如庄严军鼓,震得我耳膜发痛。
冰凉的肌肤迅速升温充血,汗毛四周也镀上一层汗雾。
我心道,这家伙大概是怕我生气,又不敢出口,身体有些紧张。
因而,我立刻闭上眼睛,装作入定的模样,发出细微的呼吸声,好叫他放心。
果然,我这才装睡一会儿,他的心跳慢了下来,呼吸也变得更加平稳,神念沉入玄览,元气散于四肢,冷沉热升,正是渐入佳境之象。
再过一会儿。
我听到了晴物入定的呼吸声。
那声音极轻柔,如微风。
伴随着胸膛一起一伏,那石头般坚硬的肌肉也松懈下来,如同棉花枕头般柔软地包裹着我的脸颊。
我会心一笑,也不在意,入定运气,只是两三刻时间,身体麻痹之状便已解除。
待我醒来,已是夕阳西下。
晴物正背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顺道采购礼物。
沿途有不少乡亲父老热情招手,送米送菜,送花送布,有时称小哥,又时称恩公,想来晴物与大家关系相处得不错。
晴物走到大街上,我赶忙出声。
“停!”
“您醒了?”
“左转老安家,我去买个天下第一冰糖葫芦。”
“老安前些年去世,店铺早没有了。”
我心中如五雷轰顶,心想现在我衣食住行都被小阴冬包了,半点儿不想为家务出力,而老安家的冰糖葫芦是小镇的特色,风都第一,没了这独绝的冰糖葫芦,我又该怎么向小阴冬交代?
晴物摇头笑了笑。
“莫急。”
他竟背着我往回走,立在一个金字招牌下面,说道:“我有个弟子,在此开店,他家冰糖葫芦的手艺得自老安,老安生前都夸他家的冰糖葫芦青出于蓝。”
冰糖葫芦包好。
那掌柜将我们送出门去,走时,那掌柜还在门前喊道,晴师父常来。
又走了一会儿。
打铁的,卖菜的,算命的,要饭的纷纷向着晴物喊了声晴师父,态度极为诚恳。
就连几个串街的男孩儿跑了过来,大大方方地喊了他一声晴师父,又冲着我喊了声大师公,还说要去师傅家看小师弟。
我不禁纳闷问道。
“他们为何叫你晴师父?”
晴物跟我说了这几年发生在小镇的事情。
原来,风都的夏国公府看中了这块地皮,想要把这里的镇民赶走,立一处书院。
镇民不肯,国公府便使了些手段,终于逼着晴物出关,把那些扰事的地痞流氓击退。
后来,双方几次交手,小事化大。
夏国公府派了两名第三谛境的高手也被晴物击败,而府中第四谛境的高手不在,只得唤醒府中的长生大能放出一道神念。
正巧曾师兄又路过此地,与夏国公府的长生大能说情,那位大能这才知道是家族小辈为了征地小事与百姓起了争端,当即约法三章,加以约束。
此事令晴物在小镇威望大增,小镇居民也把晴物当做是练武的师父,叫孩子们跟他学武。
附近几个村子的小孩儿,都不是咱们镇子小孩儿的对手。
听到晴物说起此事,我心中十分快意,觉得这托起我孱弱身躯的后背越发可靠,又联想前几日还把二十多岁的晴物当做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不由地摇头叹道。
“我终究是老了。”
晴物笑道:“阿爹,您还不老,只是边关事多,有些累了,待我明年带着知礼和孩子去了边关,您好好休息几天,马上就能恢复。”
我环着他的脖子,越发喜欢这宽大的后背,靠着他的肩膀,悠然道:“老了就是老了,睡多少觉也不行,少替我狡辩。”
晴物说道:“快到家了,您还要睡吗?”
“要的,我得想想跟孙子说点儿什么。”
晴物哑声失笑,倒真像个大人。
明明离家越来越近,我却搂着他的脖子,希望他走得越来越慢。
虽是不舍,我可说不出想多陪陪儿子这样难为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