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很讨厌坏丫头。
因为坏丫头是个异族,头上长着犄角,还会变出蛇尾,爱喝酒爱撒泼,爱行云布雨,不会做饭,不会带小狗,不会说暖人的话。
母亲第一次遇到坏丫头,是在大年初一的早晨。
风很冷,雪初下。
瑞雪丰年,闲话家常。
我家的小庙供奉的是业山圣人。
圣人从未离开,一直坐在业山的小亭子里,看顾群山,每年都要从自己编的《大岳辞》里挑出几篇,当做是凡间科场的试题,不是有求必应的真神。
可就算如此,我家的庙,生意还是很好,街坊邻居总会拎着鲤鱼腊肉,叫孩子们跟我学《大岳辞》,大约是因为我少年时,参加过科举,登过一甲,后院水井旁的牌匾被人瞧到了。
一个总是咳嗽的白脸丫头,就混在一群小孩儿里,拿着《大岳辞》的第一卷,装模作样,摇头晃脑,眼皮打架,昏昏欲睡,像极了刚进业山时的我。
只有下课提问的时候,这个脸色惨白的丫头,才格外积极,总问些和《大岳辞》不沾边的话。
“先生,心寂境忘,抱元守一,何解?”
“这是打坐炼气的法门,心不动,境不变,精气神,守如一。”
“先生,玄山道人说,五味使人口爽,吃冰糖葫芦,会否影响我修行?”
“不会,冰糖葫芦,消疲清热,开胃增智,除非你买的冰糖葫芦有毒,或者吃太多,否则适量地吃,只有好处。”
“先生,《大岳辞》里说『天生长生,是谓山主』是不是真有天生的长生者?”
“有,山主就在秋山,只是几万年不曾走动。”
“先生,我能不能每天都来找你背书?”
“可以,但你不能迟到,不能早退,更不能无故旷课。”
“先生,……”
“……”
于是,大年初一的晨读就这样在几十个问题的狂轰滥炸中,落下帷幕。
雪中,坏丫头大力向我挥手。
“先生,明天见。”
我点头示意,目送她小跑离开。
抱着小狗的母亲,看着对我挥手道别的坏丫头,在我耳朵旁警惕道:“这丫头是条千年黑龙,黑龙心肠最恶,最是狡猾,莫着了道。”
我掏了掏耳朵,说了句知道,迎着问财运的豆腐张,给他解卦,再不理会瞎操心的母亲。
中午,雪下得越发大。
我提着二两烧刀子给母亲下菜,却发现老人家不见,擀面的家伙也不在,只有小狗缩在屋子里冬眠。
左等右等不来,拿来铜板一卜,得知老人无恙,以为老人家是去邻家擀面条,只得观书煮茶。
傍晚,雪下得更大,解签的人也多。
我在人群里隐约看到母亲一瘸一拐地回来,擀面的家伙也没带回,以为她在路上跌着,正想忙完去照顾她。
可到了深夜老人家还是紧锁房门,饭也不吃。
深夜里,母亲提了菜刀,偷偷溜了出去,我又卜一卦,算出有惊无险,不去理会。
直到黎明前夕,母亲才提着豁口的菜刀,失魂落魄地回来,封门不出。
“先生,我来了。”
初二的清晨,坏丫头最先来到,脸还是那样苍白,人却非常积极,抢过我的扫把,哼着南海小调儿,替我洒扫庭院,看样子是遇到了好事。
我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现上面鼓个大包,便狠搓了几下,为她活络血脉,她有点儿怕疼地低下了头,还问了我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比如我有没有娶妻。
比如附近有没有房子租。
比如我讨不讨厌龙族。
再比如我记不记得在北海给谁喂过珍贵的药丹。
这些问题都很简单。
除了豆腐张出租房子的单子,我都是以否定回答。
晨读结束。
坏丫头正积极地挥手向我道别。
闭关不出的母亲终于踏出房门,提着系了绷带的擀面杖,开始生龙活虎的一天。
“妖孽,有本事,再来打过。”
听到母亲的吼声,坏丫头回过头,竖起一根赞扬的大拇指,然后坏笑着缓缓指向地下,气得母亲甩手把擀面杖砸在地上,露出折成两截儿的伤痕。
两人约在镇东的山上做过一场,三天不曾回家。
三天后,山没了,多了个湖。
据说是一位使棒的修士与一条黑色恶龙在此鏖战形成。
因而取名黑龙湖。
夏天,我和母亲在湖上划船。
秋天,母亲拉着坏丫头湖上赏月。
冬天,我和坏丫头在湖上煮茶。
这一年。
母亲变化很大,她不再抱着小狗,坐在家里,有事没事就喜欢提着擀面杖出门,和坏丫头打架,修为更是突破到第四谛境,距离长生只差临门一脚,每晚跟我讲一些到处旅行,天长地久的事情,偶尔还想见见我父亲。
这一年。
坏丫头变化很大,她搬到我家隔壁,隔三差五地串门,常常跟母亲斗嘴赌酒,还欺负许师妹送给母亲的小狗,家里的气氛着实热闹不少。她有些长高,有些变胖,被我摸摸头还会脸红,身上会发出香香的汗味。
又到了除夕之夜。
母亲做了一桌子菜,难得的是,这是老人家离开业山,第一次下厨。
坏丫头不肯承情,一手提着七八袋烧鸡和肘子,一手提着四五个坛子,塞了一整张八仙桌,要跟母亲赌斗吃喝。
酒过三巡,兴头正盛,就连那只被她欺负的小狗都被她赏了一块肘子,快快乐乐地叼着大肉,跑回窝去。
这一年,许师妹没有来。
也许来过。
我在庭院里看到一碗放凉的鸡蛋汤面,碗是我家的,舔了一下,不是母亲做的,很咸。
大年初一,脉主突然传讯。
许师妹死了。
我前去吊唁,蔡师伯与言师叔都在,说是师妹从南往北时,偶遇山墟囚徒。
这个春天,雨水很足。
所以我总是很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