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瑕宫主的回忆——红尘之愿
自从绛珠成仙后，我一面帮警幻安排她就职，一面令神瑛去向灵瑾认输，只说灵河岸上的绛珠草已经枯萎。灵瑾赢了神瑛一个月的仙俸，只顾高兴，也没多想。后来警幻又到处宣扬绛珠出身自昆仑山，于是更无人疑心。后来我又带了神瑛和真瑶去大荒山降妖，希望可以放淡此事。
大荒山回来后，神瑛照例与太虚幻境的可卿仙子来往。我不便深管，因为我与警幻的交往已经减少了很多，若是赤瑕宫从此与太虚幻境毫无往来，反而令人生疑。我每天提心吊胆，生怕神瑛或绛珠走漏风声，好在他们都很乖巧听话，倒确实没有丝毫往来。警幻曾对我说，一个人一旦说过一个谎话，就得再编十个谎来圆这最初的一个，现在我才真切体会到了这句话。
可是那一天，神瑛在凝香阁帮我盘点灵芝之后，突然对我说，他自愿公布窃露之事，甘心受罚下凡历劫，只因难忍如此遮遮掩掩的生活。我自然不能答应他，因为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也关系到赤瑕宫的声誉。我告诉他，下凡是要吃苦的，将要脱离仙籍，历经人世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之后，重新修炼，才能回到这里，所以，一定要善加考虑，万不可因一时凡心偶炽而草率决定，铸成大错。神瑛却丝毫不为所动，他说自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这些日子一直在遣香洞听茫茫大士讲述凡尘故事，心向往之，所以不畏下凡。我无可奈何，怕他跑出去又惹事端，只好先把他关起来，再去请警幻仙子商议。
神瑛被关后，那只从大荒山捕来的凤凰鸟便渐次不服人管，闹将起来，警幻仙子便施展手段，帮我收伏了它，遣它下凡历劫。我请警幻便宴，犹豫再三，终于说出了神瑛的事情。警幻闻言，却并不讶异，只笑道：“这是早晚都会发生的事，他自己种下了因，果自然也要跟着来的，晚来不如早来呢！”
我便问她：“依你说，这是好事？”
警幻道：“自然是好事，一切理当随缘。如今正逢太平盛世，一干风流冤孽又将下界，又将演出一轮人间悲喜。神瑛要在此时下凡历劫，也是有缘。”
“哦？”我不由得精神一振。
警幻见我来了兴致，便欣然继续道：“如今阆苑那树老梅和石榴都已先后下凡投胎去了，已经编入了薄命司《金陵十二钗》的正册。这两棵树原是相对生长的，此次下凡，合该有姑嫂之份。二树一盛于隆冬，一盛于盛夏，她们的人生盛景荣华富贵也有迟早之分……总之，并非一语可以道尽。”
“这倒是有趣得紧，如果神瑛下凡去，也可享受荣华富贵吗？我但愿他投生于名利场内，锦绣丛中，温柔乡里——也不枉他下凡走一遭，何况他又是我的人，不可失了我的面子。”
“那是容易之至，不过，在人间，多好的享受也是过眼云烟。”
“过眼云烟才好，最好在他年轻时便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也希望他不要贪恋红尘，早早悟道返回仙境。”我懒洋洋靠在檀香椅的雕花扶手上，轻轻转动着自己的戒指，叹气道，“现在他的活儿都转派给灵瑾了，那丫头叫苦不迭啊！”
警幻一口答应了我的要求，说只需在她案前挂个号就行了，一切由她安排，包我满意。
送走了警幻，我转忧为喜，正自得意，却见四顾无人，只有妙琦独自站在芙蓉树下出神。我便令她取些拌了雪莲蜜的人参果汁来败火。妙琦取了果汁，伺候我饮下一杯后，踌躇了一会，便问：“宫主，神瑛犯了什么错，必要下凡历劫？”
我眉头一皱：“你偷听我和警幻仙姑说话？”
妙琦跪下道：“奴婢死罪。”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毫无惧色。
我面沉似水：“神瑛私自盗用甘露，按律当谪贬下凡。这事反正也要公布了，你知道了也没什么，下去吧。”
妙琦却并不起身，继续道：“奴婢有一不情之请。”
我端起琉璃盏，又抿了一口清凉甜润的人参果汁，调整了一下心情：“说——吧！”
“奴婢想与神瑛一同下世为人，共结尘缘。”
我只觉心里象炸了个焦雷一般，抬手将盛着人参果汁的琉璃盏用力向白玉阶上摔去。“啪——”的一声，果汁和琉璃碎片飞溅在妙琦的身上脸上，她一动不动。
我也不理睬她，自顾自起身回了寝宫。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虽从来都律下不甚严格，宫中却也不曾发生过任何男女私情。我知道很多宫女都喜欢神瑛，但没想到真会有人对他动此俗念，尤其没想到对神瑛动了俗念的居然是这个清高冷傲的妙琦，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向我表白，请求成全。她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决定要好好冷淡她一下，让她自己平息冲动。于是，一连几天，我都不理她。
然而我更未想到，我的冷淡反而引发妙琦更大的疯狂——她砸碎了玉帝赐我的金樽玉爵。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套酒器，只在盛大筵席上才舍得拿出来使用。当初卷帘大将因为失手打碎玉帝的琉璃杯而被贬下凡为妖。如今妙琦是故意触犯天条，按律不但要被贬下凡，还要经历人世的巨大苦难。如果说神瑛盗露是出于慈悲之心，一时莽撞情有可原，那么妙琦的行为则是完全的不可原谅。
我接受了妙琦的请求，允许她与神瑛一起下凡，我安排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依然有机会同住一园，并且在青春未婚时就相识相交——但是，妙琦永远没有机会嫁给神瑛，因为她是个出家人。她毕生都要面对自己不喜欢的清苦修行生活，永远不能真正接近神瑛，只能看他与别的女子谈情说爱。这是我给她的惩罚。
神瑛和妙琦的罪名与处罚被禀告天廷。玉帝大为震怒，罚我三年仙俸，治我律下不严之罪。神瑛和妙琦的罪过真令我颜面尽失。这年恰逢我三千六百岁的生日，因我带罪，不能摆宴请客，只有几个旧友还来坐坐，安慰我一番。其实就算摆宴，我也没心思。四个侍者一气去了两个，剩下的两个也是垂头丧气没精打采，酒宴肯定是招待不好的，何况我最心爱的金樽玉爵也没了，排场也会较往年寒酸很多。
好在警幻还没弃我不顾，她亲自送来新酿美酒与我庆寿。我们只在那株海棠树下铺了芙蓉簟，便设下酒宴，推杯换盏起来。那美酒盛在琥珀杯中，金光滟滟，甘香清冽，异乎寻常。那海棠也正当花季，花开似云锦一般，微风吹过，海棠花瓣如雨纷纷。有一两片飘落杯中，花香与酒香交织，令人不饮已醉。
“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故名‘万艳同杯’!”警幻对我说，“此酒味道，恰与人生之味相近呢！”
我举杯一饮而尽，叹道：“好酒！真可解忧啊！”三杯下肚，彼此都有了几分醉意。
我们一起喝酒赏花，我告诉警幻，神瑛按律被打了两千锤，伤势沉重，所以依然关押，暂时不能下凡，倒让妙琦要先行一步。神瑛被关后，他居所院中那些得他精心侍弄的花草，什么桃花、芙蓉、荼蘼都无故枯萎下来，干脆将它们也一并遣下凡去。
警幻道：“美则美矣，只是这些花草入仙界时日尚浅，下凡做人也只可做劳力者，不能做才貌兼备的佳人。”
我道：“那便很好，让她们都去做神瑛的丫鬟，好生伺候他，以报其栽培之恩。”
我们谈起妙琦，又感叹一番。我告诉她对于妙琦的惩罚，她拍手笑道：“这惩罚未必有效，如果妙琦真是神瑛在人间所遇最为出众的女子，他自然会倾心于她，就算碍于身份礼法不能成婚，妙琦至少也得到了神瑛的一番真情啊！”
我便问她：“十二钗正册人选齐全了吗？”
“还差好几个。不过，妙琦确实是其中佼佼者，毕竟是你亲手调教的啊！要想在风流冤孽中找到个能胜过她的，难也！”
我眼旸耳热，醺然道：“你看，将这树海棠也遣下凡去为人，应当也是个绝色丽人了吧？此花是我这宫中年份最久的植物，常听我弹琴念诗，灵性俱足。”
警幻笑道：“好啊，我便将它也带下去，你可不许反悔。不过想来也就与妙琦不相上下，各有千秋。”
“我一定要给神瑛安排个绝佳的完美的人间伴侣，让神瑛一见就有六宫粉黛无颜色之感。她将带给神瑛完美的婚姻与爱情，她的离去令神瑛痛不欲生！——这故事够完美吧？”我眯着醉眼，看着粉颈低垂的警幻。
警幻摇头叹息道:“人间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人和事。”
我站起身：“我却不信。”我拉起她，直奔凝香阁。
